43、第四十三章
被她靠著睡了整夜, 鄭宓半邊身子已麻了。劈頭蓋臉的一句滾,她竟沒反應(yīng)過來。
明蘇的模樣,著實使人擔(dān)憂,上回相見, 她形如困獸,而今便仿佛當(dāng)真成了一頭被困于陷阱的走獸, 渾身都是刺。
“你先躺好, 胡院首就在殿外,我宣他進(jìn)來。”鄭宓溫聲, 欲探身為她掩下被角。
明蘇看著她, 眼神似刀, 又極冷漠, 落到鄭宓身上, 如芒在背。鄭宓像是沒發(fā)覺, 取出被下的手爐, 里頭的炭火已涼了, 她命人裝新的來,又替明蘇壓好了被角。
胡院首入殿來了, 先向二人行了禮,明蘇的目光一直在鄭宓身上, 那目光已不是往日或帶些嘲諷,或冷淡疏離,又或無意之間流露出的依賴信任,已徹徹底底地只剩下了怨憎與厭惡。
這二人氛圍不對, 胡院首埋首把脈,不敢發(fā)出一絲聲響。
半晌,鄭宓問道:“如何?”
胡院首微微抬頭,看了眼公主,磕絆了一會兒,方回道:“風(fēng)寒入體,還需靜養(yǎng),殿下需好生用藥,不可過度操勞。”
鄭宓看了胡院首一會兒,看得他又低下了頭,方覺無趣,道:“胡卿去開方子吧。”風(fēng)寒這樣的診斷,自非真話,不過是礙著她在,且又照看了殿下一夜,辨不清她是不是“自己人”,斟酌后,順著明蘇的態(tài)度,虛言以對罷了。
胡院首退了出去。
宮人送了新?lián)Q了炭火的手爐進(jìn)來,開門時鄭宓透過門縫看到了外頭,外頭白雪皚皚,卻是冬日里難得的陽光明媚。
她接過手爐,欲放入明蘇的被窩里,手腕便被牢牢地抓住了。
她的手冰涼的,勁道很大,鄭宓動彈不得,只得對上她的目光。明蘇的眼神已不只是厭惡,面上沒有一絲表情:“只要你滾得遠(yuǎn)遠(yuǎn)的,我便什么病都好了。”
鄭宓的手抖了一下,她看著明蘇,確定這話的的確確是自這人口中說出的,又對上她尖刻的眼神,抬起右手握住明蘇的手腕,欲將她的手拉下來。
可明蘇力氣要比她大得多。她用了全力,都未能拉動她。鄭宓的眼睛已開始紅了,她開口,啞著聲:“松開。”
明蘇當(dāng)真覺得她煩了,松開手,翻了身,背對著鄭宓,不聞不問。
鄭宓仍舊將手爐放入她的被窩中,也仍舊替她壓好被角,倒了杯水,放到床頭,做完了這些,方開門出殿,一語未發(fā)。
貞觀殿外,賢妃與德妃來見,玄過知殿下醒了,也知她此刻必不愿見這些無關(guān)緊要之人,便將二人攔在了門外。
二人位居四妃多年,在這后宮中幾是說一不二,何曾有小小的內(nèi)侍敢如此無禮?縱使是皇帝身邊的趙梁,見了她們也是客客氣氣的。
可玄過就是不讓,他面上也是和氣恭敬,言辭更是客氣得體,可那雙腿便似與地面長到一起了,一分都不讓。
二人也不好硬闖,只得離去。
賢妃尚好,不見便不見,雖覺受氣,但她本就心思深,面上也不顯露。德妃氣性則大一些,回頭見那小宦官還立在原地,見她回頭,十分恭敬地往下一揖,氣得笑了:“賢妃妹妹瞧,這玄過像不像一個人?”
“何人?”
“李槐啊。”德妃道,“仁明殿的前內(nèi)侍首領(lǐng),笑面狐貍,面上和和氣氣,見了誰都笑臉相迎,私下里手段陰狠,后宮諸人誰見了他不怕。”
賢妃淡淡地瞟了她一眼。德妃也許久不曾提起這些舊人舊事了,偶一提起,不免說得多了些:“可他對廢后,對信國,當(dāng)真是忠心,我記得,信國幼時,第一回去書房,便是他送去的,那會兒信國還小,李槐唯恐她累著,要使肩輿抬她,偏偏信國少時是沉穩(wěn)的性子,又是第一日拜見師傅,不步行恐不心誠,不肯,非要自己走。李槐無法,只得跟得緊緊的,又恐殿下頭一日上學(xué)不習(xí)慣,那一整日,哪兒都未去,就在書房侍候著。”
賢妃還是不說話,德妃卻望過來:“我記得明辰還背地里嚼過舌根,說信國上學(xué),竟是皇后跟前的內(nèi)侍首領(lǐng)做的侍讀,好大的架子。”
賢妃心下暗惱,面上卻笑著道:“明辰素來孝順友悌,待明蘇更是愛護(hù),怎會說這樣的話?若不是他那時初入朝堂,正忙著,便是叫他去給明蘇做侍讀,他也樂意去。”
說完了這一句,便到了一處岔路口,二人自來相看兩厭,干脆分道揚鑣。
鄭宓在檐下立了許久,草木石階上的雪似是被陽光鍍了層金,暖暖的,可再暖,都是假,雪仍是徹骨的冷。手腕有些疼,鄭宓用右手撫了兩下。
玄過應(yīng)付完二妃,入門來,見了檐下的皇后,忙上前,恭敬道:“娘娘怎地出來了。”
鄭宓面色如常:“公主醒了。”
玄過大喜。
“本宮先回去,公主若有事,定要使人來說。”鄭宓吩咐道。
玄過笑道:“小的記下了。”
鄭宓想到方才胡院首的態(tài)度,知他這話不過敷衍。她于明蘇而言是外人,她身邊的人,自是不會將她放在眼里。鄭宓該高興,這些人替明蘇辦事,對她忠心,可心中的酸楚卻越來越濃郁。
她正色了些,道:“公主與本宮已是榮辱與共,她若處劣境,你必得命人告知于我,我必來幫她。”
玄過眼中透著些計較。鄭宓知他衡量的,不是她的真心,而是前頭那句榮辱與共。她與他們還不到能講情義的時候。
思量瞬息而過,玄過笑意更深了些,也愈加恭敬了:“娘娘放心。”
鄭宓這才走了。她走出貞觀殿的大門,那一聲滾不住地在她腦海中回想,心口這時才尖銳地生出痛意。她想,究竟是怎么了?上回相見,雖稱不上愉快,可明蘇待她也還溫和,怎地數(shù)日不見卻成了這樣。
這中間必是有事。不是宮中的事,若是發(fā)生在宮中,不可能將她瞞得一絲不透,如此,便只能在宮外。
她得再快一些了。鄭宓想道。她很怕明蘇出事,她能失去的,已不多了。
玄過送了皇后離去,推門入殿,便見殿下自床下下來了。玄過大急,忙上前扶她:“殿下怎地下了床?”
明蘇推開他,自取了外袍披上。她臉色還是蒼白的,唇上無一絲血色,起身時還有些搖晃。玄過急,想著淑妃娘娘怎地還不回來,果真如皇后所言,一個詩會,竟去了徹夜。
“皇后來了多久。”明蘇只穿了身外袍,便要出去。
玄過忙扯下大氅,披到她身上,口中回道:“昨晚來的,照顧了殿下一夜。”
照顧了一夜,所以夢中察覺到的氣息,不是阿宓的,而是皇后的。她竟將皇后認(rèn)成了阿宓。明蘇心如死灰。
她朝往外走,走到外頭,迎來灑了一地的陽光,便定住了,她想起來,曾也有過一個明媚的冬日,她與阿宓在宮中玩鬧,自御花園的一端到另一端,阿宓什么都由著她,摘到的最好的梅花,也送給她。
耳邊好似傳來那時的笑聲,明蘇眼眶一熱,咬緊了牙關(guān),忍住了,道:“帶我去見他們。”
這他們指的自然是程池生那幾名心腹。玄過稱是,想的是恰好還有一則消息,那幾人要當(dāng)面說與殿下,也不知是什么事,也不知殿下?lián)尾粨蔚米 ?br/>
明蘇已什么都顧不上了。
這一路出宮,她走得極快,回到公主府時,她已有些暈眩,頭疼得像是要裂開,胃中一陣一陣地翻滾,疼痛劇烈。可她顧不上,她得問明白阿宓的尸身在何處,她要接她回來。
那幾人就關(guān)在公主府后院的空房中。
空房里頭陳設(shè)家具都被搬空了,幾人被綁在柱上,過了一夜,已是疲憊不堪,見門自外頭推開,幾人紛紛精神一震,望向門口。
進(jìn)來的是明蘇,她身后還有兩名侍衛(wèi)。
那幾人既害怕,又覺看到了希望,他們紛紛對視一眼,為首的道:“只要殿下保小的們一命,小的還有一事,要告訴殿下。”
“什么事?”
那人道:“與那鄭氏有關(guān),殿下必然想聽的。”
明蘇“哦”了一聲,竟是笑了一下,蒼白的臉上驟然浮現(xiàn)笑容,竟襯得她好似鬼魅一般,她點頭:“不錯,與她有關(guān),孤確實想聽。”
她在一張椅子上坐下了:“你們說。”
幾人見她如此好說話,不免有些懷疑,為首那人道:“殿下當(dāng)真能保我們性命?”
“能。”明蘇想也不想便道。
“以何為憑?”
“以何為憑?”明蘇想了片刻,想到什么一般,笑了起來,道,“便以孤的命吧,若保不住你們,孤將命賠給你們,如何?”
身居高位之人,哪一個不將自己的性命看得要緊,何曾有人這般隨隨便便地說出來的,幾人自是信了,也極不安地覷著公主。
“說罷。”公主溫聲道。
那幾人不好再拖,也就說了。為首的那一人道:“其實,五年前,殿下與鄭小姐,早就被將軍找到了,初到江南,你們的行蹤便已暴露,之后,便一直有人監(jiān)視著。”
早就追上了……她與阿宓在那小鎮(zhèn)橋邊的石板上聽?wèi)颍谘┲汹s路,在黎城的客舍中養(yǎng)病,都是被人盯著的。明蘇掩在袖下的手,控制不住地顫抖,她面上竟還若無其事地笑:“竟是如此,孤才知道,然后呢?發(fā)現(xiàn)了蹤跡,怎不現(xiàn)身?”
“不敢現(xiàn)身。”另一人接口道,“陛下給的密旨是殺了鄭小姐,但要將殿下好好地帶回京中。那時楚家正崛起,楚太尉對殿下與淑妃娘娘都極上心,將軍擔(dān)心殺了鄭小姐,殿下回京后報復(fù)。于是便一路跟著,欲尋機行事。可殿下與鄭小姐時時都在一處,甚少分開,連跟了月余,都未尋見下手的時機,直至那日雪后,鄭小姐獨自離開了黎城。”
明蘇的聲音有一絲顫意:“離開了黎城,后頭呢?”
“也幸好鄭小姐走了,否則殿下也要受牽連。將軍久久不能交差,京中已使人來催了。他原本已打算就在那一日,扮作山匪入城打劫,將殿下與鄭小姐一并……”那心腹膽怯地看了公主一眼,接著道,“好來個死無對證,既能交差,又不怕殿下來日報復(fù)。”
說到這里,幾人也就沒再保留,全部說了出來。
“鄭小姐離開黎城,我們分成了兩撥,一撥跟著她,一撥回到殿下所在的客舍中,將房中的銀錢都取走,威脅了店家,帶走了馬車,并賣給了鎮(zhèn)上的一老翁,好讓殿下以為鄭小姐棄您而去。”
“另一撥追著鄭小姐,到了遠(yuǎn)些的容城外,將她刺殺。此事極容易。”
明蘇兩耳嗡嗡作響,只覺天旋地轉(zhuǎn),感覺惡心透了,她想吐,可胃中卻是空的,她站起來,又問:“她的尸身在何處?”
為首的那一人已怕了,另一人答道:“尸身焚燒了,尸骨無存。”
“那骨灰呢?她的骨灰呢?”
“骨灰撒入河中,分毫未留。”
明蘇猛然間一陣咳嗽,那幾人心驚膽戰(zhàn)地看著她,兩名侍衛(wèi)忙來扶她,明蘇推開他們,自他們腰間抽出刀。刀刃與鞘劃過的聲音格外刺耳,刀光映著那幾人的臉龐,幾人大急,瞪大了眼睛,道:“殿下答應(yīng)過……”
明蘇像是沒聽到,她也的確沒聽到,兩耳嗡嗡作響,滿腦子想的都是尸骨無存,她到第一人面前,將刀捅入那人腹中,一刀不夠,還有第二刀,她口中喃喃地道:“是怎么刺殺的?你們怎么下得了手……”
血濺在了她衣服上,臉上,第一個完全不動彈了,像一攤軟肉,她又去第二人面前,然后是第三人……
房中眾人都被她嚇到了,最后一人尖利的叫聲響起:“你言而無信,暴虐嗜殺,你會有報應(yīng)的!”
明蘇停頓了一下,頭疼得要裂開了,無數(shù)畫面在她腦海中閃過,鮮血,刀光,倒在地上滿身是血的人,她低語道:“我不怕報應(yīng),我只怕報應(yīng)不來,你們先給我的阿宓償命,我再給你們償命……”
刀沒入那人的腹中,那人說不出話了,血還是熱的,從明蘇的手上淌下,她頭疼得跪到了地上。
“阿宓……”她低低地喚著,她沒有不要她,阿宓并不是丟下她了。
她恨了五年,全是虛妄。她的阿宓,再也不會回來了。
她再也看不到她,聽不到她的聲音。
撕心裂肺的哭聲傳出,明蘇跪在地上,從今以后,她的生命只剩絕望,再也沒有光亮。</br>作者有話要說: 原本程池生視角的回憶,改成這幾個心腹口述,感覺說出來更加合適。
晚安晚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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