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1、第二十一章
明蘇有些動搖了,她一路趕來,心慌意亂,念頭只有一個,京師不能留了,送鄭宓走。可逃命有花銷,她沒什么積蓄,只能想到向母妃借。
母妃不必她開口,便將銀錢都準(zhǔn)備了,甚至要她也一起走。
明蘇幾乎被說動了,可她放心不下鄭宓,也放心不下自己的母親,父皇連與他少年結(jié)發(fā)的發(fā)妻都殺了,還會顧惜一個妃子嗎?
“我不走,等我送走了阿宓,我就回來。”她說道。
淑妃笑了一下,伸手撫摸她的臉龐,看著她,明蘇從沒見過母妃有這樣的表情。
“話到這份上,別的孩子肯定早就走了,你怎么還瞻前顧后的,為這個思量,為那個考慮。你什么時候也想想自己。早知有今日,一切努力俱是徒勞,這些年,我何必待你這樣嚴(yán)厲,還不如讓你快快活活地度過年少時光,如尋常公主一般,過得自在任性一些。”淑妃傷感道。
明蘇聽出了母親話中的無力,下意識道:“兒臣并不覺得不快活。”
淑妃收斂了傷感,嚴(yán)肅道:“你問問你的心,究竟想要什么,你要為你的心拼盡全力,否則來日想起,必是要追悔莫及的。”
我的心……明蘇想,我的心是阿宓的,人離了心怎么活。自然是阿宓去哪兒,我就去哪兒。
“明蘇,若不是有你,亂葬崗上成堆的尸首,有我一具,所以我無懼生死,死于我而言,比生要更好。”
明蘇聽不懂了,她不明白母妃這話是什么意思,卻聽得心驚肉跳。
淑妃卻是笑道:“與你玩笑的,將來你我母女能這般坐著說話的時候不多了。方才提到你外祖父卻是正經(jīng)話,皇帝滅了太傅滿門,殃及諸多王公大臣,朝中亂糟糟的,須有人為他穩(wěn)定朝綱,你外祖父便是那人,皇帝顧及此,不會問責(zé)與我,你安心離去便是。”
明蘇抱緊了包袱。
淑妃推了她一下,道:“快走。”
明蘇不再猶豫,跪在地上磕了三個頭:“兒臣不孝,不能盡孝于膝下。”
淑妃眼中含淚,沖她擺了擺手,她再看了母親一眼,起身離去。
雖然還未脫險,雖然前路還有無數(shù)坎坷,可走出宮門之時,明蘇卻覺得松快,仿佛一把無形的枷鎖被卸下了,她能與阿宓在一起了,她自由了。
如今回想起來,便要自嘲那時的她幼稚可笑了。
香爐的煙裊裊散開,在秋意濃重時節(jié),氤氳出春日的芬芳之氣。明蘇端起茶盅,吹了吹,飲下一口,上好的龍井,她卻只品出滿口苦澀。
“那刺客是怎么回事?可拿住了?”淑妃問道,她今日尋明蘇來,原就是聽聞了明蘇府中闖入賊人之事。
明蘇放下茶盅,對旁人需遮掩過去,對母親她說了實話:“并無刺客,是兒臣意外弄出的一場亂事。”
淑妃聞言松了口氣:“那便好,你要小心,出門帶足侍衛(wèi),府中甲士若無能,去尋你舅父,向他討幾個調(diào).教好的猛士。”
明蘇笑著道:“兒臣曉得,多謝母妃為兒操心。”
淑妃便笑了笑,只要不提起鄭宓,明蘇在她面前,還是乖巧聽話的時候多:“那你有什么事便去忙吧,不必陪我了。”
她弄明白明蘇并未遇險,倒是又隨雅起來,讓她去忙。
明蘇卻想,聽久在母妃身邊侍奉的姑姑們講,母妃初入宮時,是很活潑跳脫的性子,可如今卻全然看不出來了,倒隱隱間能瞧出幾分母后的余韻。明蘇覺得好似窺見了什么隱秘,卻又想不分明。
“你怎么了?”見她不答話,淑妃問道。
明蘇回神,起身告退。
走到南薰殿的殿門外,負責(zé)灑掃的宮人未及清理,地上落葉周旋,顯得亂糟糟的。
明蘇足下一頓,又想起那個繾綣的眼神。
她不是阿宓。
明蘇自己警醒了自己一句,繼續(xù)往前走,走了沒幾步,忽想起,皇后今日突然出現(xiàn),似乎是為她遇刺的事。
她并未告訴她實情,皇后興許要擔(dān)憂。
這念頭一浮起,明蘇便蹙眉想道,理她作甚,與我何干!
她接著往前走,走到一處岔道口,往左是仁明殿,往右可出宮。她停住步子,又想起方才,皇后問她是否有生生世世都不愿放手的人,她答自然沒有,皇后卻說她有。
難道她心中有人?那她做這皇后該多不情愿,這便是大婚當(dāng)日她與父皇起齟齬,而后得了半月禁足的緣由?
不像,她不是這般沖動的人,既已入宮,萬事成空,應(yīng)當(dāng)埋葬過往才是。
也不對,若是埋葬過往,又何必告訴她。
她是她什么人,沒道理將這等心事說與她。
忽起一陣秋風(fēng),吹得明蘇一陣哆嗦,她一下醒了,氣惱得不行,重重一甩袖,朝右大步離去,心中暗罵,興許根本沒什么心上人,是皇后扯的慌,故意引她注意,目的就是勾人!
她算是瞧出來了,這個皇后,果然歹毒,她千萬要小心,不能著了她的道。
明蘇沉著臉,心中暗罵,罵完又空落落的不得勁,于是臉色更難看。使得遇上的宮人們皆低眉順眼,不敢抬頭看她,唯恐信國殿下一個不高興,便拿他們出氣。
鄭宓已回了仁明殿,有種大夢初醒的恍惚。
她坐在閣樓里,翻著書桌上的一本書。這是本《詩經(jīng)》。里頭有明蘇落下的筆跡,是她幼年學(xué)詩時所用,數(shù)年光陰輾轉(zhuǎn),這書遺落在書桌上,便一直在這里。
鄭宓翻開,里頭一句句的心得箋注在字里行間寫得密密麻麻。鄭宓一頁頁翻,翻到《陳風(fēng)》那一篇“月出皎兮,佼人僚兮”,邊上卻只簡簡單單的注了一句話――“說的我阿宓”。
鄭宓不禁輕笑,想象出明蘇念到這篇時忽生頑皮,寫下這一句,而后沾沾自喜,以為神來之筆的得意。
真是可愛啊,那時的明蘇磊落光明,笑起來甜甜的,偶爾會起壞水,卻透著孩子心性的純粹頑皮,很招人喜歡。
“娘娘,去打聽的人回來了,說是公主府入賊人不假,殿下卻未遇刺,賊人也拿住了,殿下審問了幾句,當(dāng)夜便釋,說是一場誤會。”云桑來稟道。
不是刺客,鄭宓便放心了,她揮了下手,示意云桑退下。
云桑便退去了閣樓外。
鄭宓又想會是什么賊人竟夜入公主府,先被擒,又獲釋,她想了半日也無眉目,想著想著倒想起明蘇待她冷淡的模樣來了。
冷淡倒還好,鄭宓無奈想道,若是知道她是誰,恐怕便不止是冷淡了。
只是她也困惑,她知那事是她做得過分,虧欠了明蘇,可她那時斷斷想不到,會讓明蘇怨憤至此,以致連她死了,都不能原諒。
鄭宓揉了揉眉心,將手心貼在《詩經(jīng)》上,封頁冰涼的,手心一貼,就泛起溫?zé)幔嶅祵χ巴獾哪且恢曛昵镆饨具^的樹出了會兒神,將那一段時日的情形又回想了一番,又覺明蘇這般恨她,也在情理之中。
那日傍晚,明蘇去而復(fù)返,來到教坊,與她急匆匆地說,京師待不得了,又將她在紫宸殿中竊聽到的話說了一遍。
“我?guī)阕摺!泵魈K利落道。
鄭宓想的也是逃,卻沒想她也同行,不由驚道:“你也走?”
明蘇點頭:“你一個人我不放心,公主我不當(dāng)了,我們一起走。”
她那時只顧著計量明蘇與她一起走了,淑妃娘娘怎么辦?她的公主之位便這般說不要就不要了?來日她后悔又該怎么辦?
許多計量之下,竟沒留意,明蘇雖惶急,可眼底卻蘊含著一份期待。
仿佛她們不是逃命,而是私奔。
只要躲過了追殺,天下之大,隨處可匿。
她知她放不下家仇,但那一刻她猶是存了一瞬期盼,期盼她們能和好如初,相守度日。
許是時間緊迫,來不及爭執(zhí)相勸,又許了解明蘇的為人,知她下了決心便不易改,再或是她不愿承認她其實也不想與明蘇分離。
于是鄭宓回道:“好,我跟你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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