見面的地點(diǎn)是明珠大廈十二樓的安寧茶館。
    徐徐上升的電梯擠滿了人，我?guī)缀跏琴N在周諾言的身上，感受著他輕緩的呼吸。我心中有些忐忑，好幾次想回頭去看他，但終因空間有限而作罷。電梯途經(jīng)七層的時(shí)候停了下來，他拖著我的手走出去。
    “不是去茶館見你媽么？怎么來這里？”
    “還有時(shí)間，你去換身衣服。”
    我掃了周圍各大名牌專柜一眼，說：“怎么？嫌我穿得太寒磣了，配不上你？”
    “我不想被人說品味太差。”
    “你！”
    半個(gè)小時(shí)后，我穿戴一新跟他走進(jìn)十二樓的大廳，第一眼見到那位郭嘉惠女士，最大的感想竟是慶幸自己換了衣服才過來。
    老實(shí)說，她一點(diǎn)都不像周諾言的媽，看起來不過四十來歲，容光明麗，穿著一襲香奈兒的套裙、黑色高跟鞋，保養(yǎng)得宜的脖頸系著一條薄薄的米黃色紗巾。腦后盤著一絲不亂的中國發(fā)髻，耳垂戴著一對(duì)小小的珍珠墜子，在茶館柔和的壁燈下煥發(fā)米白色的溫潤光澤。
    我?guī)缀蹩粗绷搜郏瞪档卣f不出話來。
    周諾言悄悄捏了一下我的手，我猛地清醒過來，笑得極盡所能的燦爛，然后甜甜地叫了聲：“阿姨——”
    “乖，你就是碧璽啊，模樣跟聲音一樣好。你跟琥珀兩個(gè)真是姐妹花。”她的目光親切中帶著不自覺的疏遠(yuǎn)，望向周諾言時(shí)尤為明顯，“諾言，之前你不是說過完年會(huì)來墨爾本看媽媽么？怎么后來又取消了？”
    “工作比較忙，沒能成行。”
    “哦，是這樣啊——”郭嘉惠女士擺出一副原來如此的神情，“不過工作歸工作，也不要冷落了女朋友才好。”說罷沖我一笑。
    我正端起杯子，忙說：“其實(shí)我們不是……”
    “我知道了。”周諾言截?cái)辔业脑掝^，把桌上的冰激淋蛋糕推到我面前。我扭頭瞪他，他視若無睹地低頭喝茶。
    閑聊了一會(huì)兒，郭嘉惠女士像是終于按捺不住，說：“碧璽，我想跟諾言單獨(dú)談?wù)劊奖忝矗俊?br/>     我一愣，臉微微燒起來。原來一時(shí)不慎，做了回不識(shí)相的人，耽誤了人家母子倆談心。慌忙起身，“好的，我去附近逛逛，剛才看中一雙鞋子。”
    周諾言一把按住我，“不必了，我們很快就走，您有什么事，長話短說吧。”
    “諾言……”見他無動(dòng)于衷，他媽媽轉(zhuǎn)而將美麗無助的眼眸望向我。
    我無語，一只手還被周諾言緊緊地握著，我知道他這么做一定有他的理由，猶豫再三，到底沒有摔開他的手。
    “如果您這次來，是為了幫守信要回遺產(chǎn)，請(qǐng)免開尊口。”周諾言的臉上終于露出不耐煩。
    “當(dāng)然不是，”郭嘉惠女士急忙否定，“我怎么會(huì)那么做呢？我知道……那是你爸爸的意思，我沒有權(quán)利干涉，只是……”
    她又看我了，我懂她的意思，干脆把臉撇向一邊假裝毫不關(guān)注。她嘆了一口氣，說：“諾言，其它的媽媽也不說了，可是守信畢竟是你的弟弟，如果你都不幫他，還能指望誰幫他呢？遺產(chǎn)的事，我知道難為你了，可是你讓我怎么跟他說……說出真相，那孩子心思單純，性子又直，我怕他會(huì)受不了啊。”
    我對(duì)她口中所謂的真相好奇得不行，簡直心癢難耐，可是礙于這兩人的顏面，我又不好說什么，忽然想起上次在醫(yī)院有口無心說的話，心里不由打了個(gè)突，該不是真被我猜中了吧？腦海中浮現(xiàn)周守信那張青澀的、與周諾言沒有半分相似的臉。
    周諾言冷笑了一下，說：“您多慮了，守信是個(gè)成年人，是非曲直我想他有最基本的判斷能力，瞞得了一時(shí)，瞞不了一世，總不能讓他一輩子記恨我跟爸爸吧？”
    郭嘉惠的臉漸漸失了血色，變得有些蒼白。
    “之前，他曾說要與我對(duì)簿公堂，我是無所謂，反正那份遺囑寫得清清楚楚——守信不可以得到其中一分錢，”頓了一頓，聲音略緩和下來，“媽，陳年舊事，請(qǐng)你跟守信說清楚吧，如果真因這事鬧上法庭，到時(shí)對(duì)他的傷害不是更大么？”
    郭嘉惠的身子一震，“不！不可以上法庭！諾言，你就不能再幫幫媽媽么？”
    我忍不住回頭看他。
    “這些年，難道我做的還不夠么？”周諾言垂下眼睫，低低地說，“爸爸在天之靈都會(huì)怪我。”
    剎那間，郭嘉惠猶如被雷擊中，愕然失語。
    我從未見過這樣的周諾言，不由自主將另一只手也遞過去讓他握著。
    “對(duì)不起……”她喃喃地說。不知是不是心理作用，我覺得她仿佛蒼老了許多，先前的風(fēng)采被一種慘淡凄苦所掩蓋。
    “失陪了。”我感覺他的氣息一滯，然后就被他拉起來，快步走出了茶館。
    “諾言、諾言，你走慢一點(diǎn)，我快跟不上了——”我無視周圍人群投來異樣的目光，沖上去扯他的手臂。這人把我拖出門就把我甩在后面，任我叫破喉嚨都不理。
    “你干什么嘛？你生你媽的氣，別撒我身上。”我瞥見他鐵青的臉，忙改口，“不早了，你送我回家吧。”
    繁華的大道，華燈初上。
    周諾言把車開到山頂上吹冷風(fēng)，我從包里翻出圍脖來套上，默默地陪著他。坐了好長時(shí)間，我側(cè)身靠在車座上，看著窗外滿天星星，忽然想喝啤酒。那晚除夕，我跟周諾言就坐在陽臺(tái)高高的砌墻上，一邊看煙火一邊喝啤酒，好不愜意！
    “在想什么？”
    我回頭看他，見他臉色已經(jīng)好了許多，笑著說：“想喝酒。”
    他有點(diǎn)意外，眉毛一挑，下車去后車廂拎了一摞啤酒回來。我樂了，搶先打開一罐，咕嚕咕嚕喝了幾口，才說：“想不到你車?yán)镞€藏酒，真叫人大跌眼鏡。”
    他沒搭理我的話，打開啤酒罐，喝得比我還兇。我生怕落于人后，抓了三四罐抱在懷里，他伸手跟我搶，我擺出無賴狀，只要他手一伸過來，我就作勢咬他。本來只是想嚇唬他，誰知他為了啤酒都豁出去了，我的門牙重重磕在他的手腕上，留下兩排整齊的牙印，還有點(diǎn)滴殷紅的血珠。
    他氣急敗壞地叫：“何碧璽，你屬小狗的么？”
    我哈哈大笑，得意洋洋地開門出去，盤腿坐到一塊巖石上繼續(xù)當(dāng)酒鬼。璀璨的五彩小燈泡從山下盤旋連到山頂，夜景美得令人心醉。他跟出來，把外套披在我身上。
    “心情好點(diǎn)了沒？”我沖他眨眼，晃了晃手里的啤酒罐。
    “其實(shí)，我媽沒說要見你。”他想了想，說。
    “我知道，沒關(guān)系。”我用手背抹了一下嘴，笑了笑，“反正跟你媽不熟，當(dāng)擋箭牌的滋味也不是很糟，你不用內(nèi)疚啦，我又不吃虧，謝謝你送了這一身價(jià)格不菲的衣服給我。”
    他猛灌了幾口，又說：“我一直不知道怎么跟她單獨(dú)相處。”
    “你媽媽也是這樣呢，剛才我瞧她跟你說話都小心翼翼的。”
    “以前會(huì)羨慕守信，覺得他們那樣相處才是母子。”好像想起什么，他的嘴角浮出一縷自嘲，“我從來不是她期待的兒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