往事如風(fēng)(二)
我不忍心看她,低下頭默默地喝了口果汁。
“守信的生父是我們當(dāng)時住那棟房子時的鄰居,一個老實熱心的小警察,他的太太早年因為難產(chǎn)過世了,他就沒再娶。那陣子我很苦悶,身邊連個說話的人都沒有,日子久了就和他成了朋友,我們關(guān)系很清白,在一起不過是聊聊天,偶爾也會說心事。有一次請他過來品嘗紅酒,他跟我說,他這輩子最大的遺憾是不能和他妻子擁有一個孩子,然后他說了很多很多關(guān)于他亡妻的事,我看得出他還是很懷念他妻子,想起自己的不如意就越發(fā)覺得落寞。那晚我們都喝了很多酒,把彼此當(dāng)成了心里的那個人。”
我小心翼翼地問:“那,既然您對他沒有愛情,為什么要留下孩子?”聽她說這段往事,我覺得她并不認(rèn)為那次神志不清的出軌是對自己丈夫的背叛,其實若換作是我,我想我也會有相同看法。愛一個人是很容易的事,而不愛是那么地難……
“很不可思議吧……”她苦笑,繼續(xù)說下去,“不久,幼兒園放假了,諾言的爸爸安排我?guī)≈Z言去國外散心,等我發(fā)現(xiàn)自己懷孕,已經(jīng)是兩個月后的事,我回來想偷偷打掉孩子,但我不敢一個人去醫(yī)院,就找他陪我去,就在我進手術(shù)室的前一刻,他突然把我拉出去,央求我將這個孩子生下來。”
“您答應(yīng)了?”我吃驚不已。
“當(dāng)然沒有,我愛的始終是我的丈夫。”她的臉上流露出一股悲楚,仿佛陷于某個回憶里不可自拔,“可是,他死了。”
我睜大了眼睛看著她,“死了?”
她點了點頭,說:“也許是命中注定,我那天沒有做成手術(shù),因為接到家里保姆的電話,說諾言在去幼兒園的路上被陌生人擄走了。我當(dāng)時就嚇得懵了,打他爸爸的手機又不通,只好請他陪我沿途尋找。”
我一聽跟周諾言有關(guān),一顆心提了起來,“是被人販子拐走的?”
她搖頭,“不是人販子,是一個剛失去兒子神經(jīng)失常的女人。在天橋下找到他們時,她正死死地?fù)еZ言不放手,嘴里不停地說諾言就是她的寶貝兒子。我害怕極了,生怕硬搶會傷害孩子,那時候諾言才四歲啊,他也不哭,可小臉嚇得慘白慘白的。僵持了很久,那女人不耐煩起來,抱著諾言撒腿就跑,守信的爸爸上前阻攔她,很快把諾言搶了回來。那女人受了刺激,抓起地上的木棍,不顧一切地攻擊我們,他為了保護我跟諾言,被擊中了頭部,當(dāng)時沒有流血,我以為沒事,后來他還送我回家,臨走前又求我再好好考慮一下打胎的事,誰知道當(dāng)天晚上他就……”說到這里聲音哽咽,她痛苦地將手掩在臉上。
我忙掏出紙巾遞過去,安慰她:“阿姨,您別難過,都過去這么多年了。”
過了好一會兒,她終于平伏了情緒,說:“守信出生后,我把所有的精力都放在這個孩子身上,漸漸疏忽了對諾言的照顧。可能真有父子天性,守信從小就不如諾言得寵,當(dāng)然這也跟守信怯懦的性格有關(guān),諾言比較像他爸爸,個性剛強穩(wěn)重。后來我受不了自己良心的譴責(zé),跟他爸爸說出了真相。”
這點倒是出乎我的意料,通常這種事人家遮掩都來不及,她竟自捅出去。
“他爸爸十分震怒,當(dāng)場丟給我兩個選擇,一是把守信送去國外交由別人撫養(yǎng),二是離婚。我想了三天三夜,到底選了把守信留在身邊,我已經(jīng)虧欠這孩子很多,怎么忍心再不要他?”
“您這個抉擇,等于是丟棄了另一個同樣需要您照顧疼愛的孩子。”
“我知道,諾言心里一直埋怨我。對他,我始終有愧。他是個好孩子,為我和守信做了很多事,我是明白的。”
“諾言要的不是您的明白,”我輕輕嘆了口氣,握著不銹鋼刀柄的手有些麻木,嘴里微微發(fā)澀,以致那七分熟的牛排嚼起來都覺得透著一絲苦味,“阿姨,您為什么要跟我說這些?”
“你跟諾言是夫妻了,這些事你有權(quán)知道,諾言不喜歡說別人的是非,我是他媽媽,想來他更不會說,可你是要與他同渡一生的人,我想由我來告訴你會好一些。”
我沉默,過了片刻,說:“阿姨,您后悔過么?”
“有過,在很多年前。”她與我對視,目光坦然,“如果有一個機會重新來過,我想一切都會不一樣,可世事可能重新來過么?何必給自己這么一個只會越想越痛苦的假設(shè)。一步錯,步步錯,但已經(jīng)錯了,就不要沉湎在追悔里。諾言的爸爸也過世這么久了,我跟他是算不清了。”
“阿姨……”
“碧璽,你是不是該改口了?”她微笑望著我。
經(jīng)她一提醒,我才意識到自己根本沒有把她當(dāng)婆婆的自覺。乖乖叫了一聲:“媽”,忽然心頭涌上了一種很奇異的歸屬感,這個稱呼再一次讓我確信與周諾言的非一般關(guān)系是真真實實存在于情理之中的,是可以得到長輩祝福的。
她輕柔地拍了拍我的手背,說:“我以前聽琥珀提過你跟諾言經(jīng)常鬧意見,其實兩個彼此深愛的人相處并不難,平時的磕磕碰碰就是磨合劑,只要多給點耐性去溝通,沒有過不去的檻,這是媽的肺腑之言。”
“謝謝媽,我知道該怎么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