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這不比強盜更可惡么!
我的房東繼續(xù)對我說:
“你笑么?目下的年輕人通是這樣呀!只知道自己痛快,一點也不為父輩伙著想。要是有了差錯,你想想,叫我怎樣報賬呢?……”
他搖晃著下巴,惘惘然嘆息了。
我這房東是一個沉悶而膽小的漢子,戰(zhàn)事發(fā)生后他就終日皺著臉,擔(dān)心著轟炸,流彈和毒氣;三樓亭子間早給他用報紙裱糊嚴(yán)密了,而在大世界慘案發(fā)生以后,只要飛機的影子一顯現(xiàn):他便趕忙關(guān)自己在屋里,一面壓低聲音威嚇?biāo)钠迌海?/p>
“你們要等在外面送死么——進來!”
他所說的是他的侄兒,一個十八九歲的年輕人,高中畢業(yè)不久,便從故鄉(xiāng)逃來上海碰撞自己的運氣來了。那父親原是要他當(dāng)小學(xué)教師的。他初來寄住在叔父家里,隨后因為居停主人催逼他回去,便又跑往滬東同鄉(xiāng)處去;于是阻在戰(zhàn)區(qū)里了。
聽任一個老實人多上一分愁苦是不行的,所以每當(dāng)這時候,我總寬解他道:
“你不要愁,也許逃回去了。”
“不會,不會!他知道家兄的脾氣糟得很。”
但停了一會,卻又自言自語似的說道:
“不過小孩子人倒還急跳……”
他的妻子,對那忤逆侄兒的態(tài)度恰恰和他相反,她只知道不斷地儲蓄糧食、煤球和食鹽,每天要提一大籃蔬菜回來,但一面卻還把自己的飯食緊縮到囚糧一樣的單薄。她喜歡嘈雜,人很瘦削,鼻梁和眼圈周圍有著過多的雀斑。
雖然有時候也偶爾提起那不幸的孩子,但她的語調(diào)照例是冷冷的,暗示出若干惡意的嘲弄:你瞎操心些什么,因為即有了什么災(zāi)禍,那倒霉的也不過是他們的侄兒,而并非自己嫡親的骨肉。她已經(jīng)養(yǎng)有三個小孩了。
她常用一種說笑的口調(diào)打趣丈夫道:
“就這樣擔(dān)心!看你還會多出一個人養(yǎng)老送終么。”
除了這種小家婦女的短見,她也有她自己不必?fù)?dān)心的理由:他并不是一具死尸,何況一個人的禍福都是老早注定了的呢?也許人間真有命運這東西,那年輕人不恰恰被派定了一分僥幸,當(dāng)東區(qū)的巷戰(zhàn)緊急時,他終于逃出來了。
這是十八號晚間,月亮很好,我坐在天井里傾聽著隱約的炮聲,一面在祝福著我們那些浴血抗戰(zhàn)的民族英雄。而且對自己的平安感到惶悚。
這時妻從室內(nèi)走出來了,她用嘴唇望樓上一支,意味深長地說道:
“又是她爭勝了。”
“怎么——他們的侄兒逃出來了?”
“下午就來了,所以趙先生沒見下來……”
“啊!我們?nèi)枂査麥麞|的情形看!”
我一下子從椅子上立起來了。而我的眼前立刻顯出一幅暗淡的圖畫:皇軍,浪人,武士道,可怕的無恥的橫逆。我在“一二八”時是逃過難的。我不相信那個中學(xué)生的遭際會比我的文明一些,但我急想知道他的經(jīng)歷,并不以自己的推想滿足。
可是妻卻留住我道:
“別人家里正在賭氣咧。”
“不是已經(jīng)好好地回來了么?”
“回是回來了,還強著要上前線去服務(wù)呀。”
我忽然注意到頭上的擾攘了,房東的話聲照例是喑啞的,結(jié)里結(jié)巴地在說著一長串不必要的廢話,女的依舊冷聲冷氣。中學(xué)生是個大塊頭,結(jié)實得像花崗石。他的沉默寡言也和石頭一樣。他只不時禿頭禿腦地插一句嘴:
“別人在火線上不是都會打死嘛。”
半點鐘后我才得著上樓的機會。房東悶著臉嘆息道:
“你看弄得這副腔調(diào)啊!”
他把他的侄兒指給我看:這青年人躺在一張?zhí)僖紊希呀?jīng)睡著了,面貌比以前黑瘦了許多,顯得很困憊,仿佛他并不是在困覺,倒是因為精疲力竭,再也支持不住了。我那房東繼續(xù)道:
“你看昏不昏,還強著要到前方去!”
“本來他們青年人的想法和你我不同……”
“有什么不同——發(fā)昏就是了!”
他的咆哮使我局促起來;我很想告訴他,那青年人的想法是正當(dāng)?shù)模箲?yīng)該以自己的打算為可恥。就舉我本人講,盡管在搖著筆吶喊,到底也不過是一名啦啦隊員罷了。
那中學(xué)生給嚷醒來了,于是我乘機問他道:
“請你告訴我,滬東的情形究竟怎樣?”
“嗯,嗯,什么……”
他嘟噥著,揉著眼睛,極力想睜開它們:
“打得厲害咧。”
“那你怎么逃出來的?”
“還要說!不是荷包里有錢,連命都送了啊。”
房東太太嘆息了;于是我憤恨道:
“那又比‘一二八’更進步了!那時候兇是兇,倒還不像這樣賊足摸手的。”
“還要是洋鈔才放你走咧,”那青年人說明道,“搜出來的是銅板角子么,就劈臉撒還你,兜肚子一刺刀,腸子肚子一地……”
“這簡直連強盜都不如了!……”
“同我一道的有個女人,”他繼續(xù)說,逐漸興奮起來,“怕路上哆嗦,把一個毛毛頭(嬰兒)裝在口袋里提起!賊豬玀撲了空的時候那兇相啊!女人不必說,連口袋孩子,一腳就踢下河浜去了!”
他說著,重新躺下去了。……
這一夜我好久不能安眠。我老是懷想著那口袋和嬰兒,那無恥的殘酷的短腿。而在我的頭上,則繼續(xù)著一種低沉苦痛的爭辯:
“我看你愈來愈頑固了。……”
“你老人倒是這樣。……”
遠(yuǎn)處有大炮聲傳來。
(原載1937年10月4日《國聞周報》第33—35期合訂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