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6章 光武定鼎血成一統(tǒng)天元破,魂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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光武元年臘月,天下初定,各地州官入京朝覲天子,只待來歲開年皇帝正式的登基大典。州官們不曾想到,這覲見的第一日,便出了不少意外,白日里的混亂好不容易安生下來,夜里,天牢又起了火,雖說最終撲滅,卻燒死了幾個(gè)犯人。
坊間消息走得最快的,便是流言蜚語。兩日之間,風(fēng)言風(fēng)語便席卷了整個(gè)洛陽。
“今上嗜殺……這么多混亂,怕是不祥之兆,是要有天譴喲……”乘轎經(jīng)過鬧市,聽到這紛紛議論,尚毓塵不悅地?fù)P起眉毛,卻又犯起了愁,聽聞天牢起火燒死了惜琴三人之后楊徹的情緒愈發(fā)不可捉摸,就算她再圓滑善周轉(zhuǎn),也怕兜不住那個(gè)沒有心的光武帝了。
今日是臘月初八,田許田謙兄弟終于入京還朝,宮中特意設(shè)宴,既是為他二人接風(fēng)洗塵,也是請群臣入宮喝一碗臘八粥。尚毓塵輕輕呼了口氣,還好這事兒由墨中宮接手,免得她又焦頭爛額火急火燎地籌辦。
想到墨中宮,尚毓塵眼珠轉(zhuǎn)了轉(zhuǎn),低低嘆了口氣。
傍晚時(shí)分,酉時(shí)過半,群臣入殿。
又是一場宮宴。
啟德殿內(nèi),光武帝楊徹舉杯相敬,酬謝兩位田將軍的定鼎之功,便就此宣布了宴席的開始。盡管,看到楊徹冷漠的眸子時(shí),兩位田將軍都有些怔愣。
依舊是熱鬧繁華,人聲鼎沸卻又井然有序,依然是宮人們穿梭其間不得休息,達(dá)官貴人開懷暢飲,談天說地。
數(shù)十道屏風(fēng)將宴席分作兩半,女賓席處的鶯聲婉囀偶爾能傳到另一邊。
仿佛一切都不曾變過。
曹若冰看著眼前似曾相識的場景,不自覺地朝著大殿空中望去,卻再也望不見彼時(shí)彼刻,曾在那里揮汗作畫的身影,她鼻子一酸,埋下頭去,沉靜了片刻,再仰起頭來,已是神色如常。
她咬破了手指,拽過惜琴的手,在其左手里畫了個(gè)符:“我道行不深,招魂之事,還是要看那玄衿的本事,這個(gè)小東西,能稍稍幫你些忙。”
惜琴好奇地看了看手心,慵然一笑:“曉得了。”
憐箏聲音有些低啞:“也許只要嚇到她就可以,不用死,對不對?你小心些,只要嚇嚇?biāo)憧伞?br/>
惜琴挑起憐箏下巴,悄然湊近她的臉,眨了眨眼,任長長的睫毛在她臉上掃來掃去:“你舍不得我?”
憐箏不再與她斗嘴,只是當(dāng)真擁住了她:“確實(shí)舍不得。”
惜琴一詫,心安理得地?fù)崃藫崴暮蟊常吐暤溃骸疤嫖艺疹櫤梦夷负蟆绻绻腥绻脑挘蔡嫖艺疹櫤盟?br/>
憐箏本是強(qiáng)抑著淚水,終于還是沒能抑制住,不爭氣地落了淚。
惜琴笑著搖了搖頭,退開身子,轉(zhuǎn)了幾個(gè)圈:“這身紅色舞衣,好看么?”紅色的霓裳羽衣,隨著她的動(dòng)作而如仙袂飄搖,更襯得她身姿高挑,容顏俏麗。
一陣錚錚然弦樂陡然響起,是召喚舞姬上場了。
惜琴斂笑正容,將瑩白的面紗掛在臉上,右手持劍,運(yùn)氣提身,宛若天上仙子,從天而降,正正落在了御座之前蓮花模樣的高臺上。
惜琴輕巧立定,和著錚錚琴音舞起劍來。婀娜的身段兒柔若無骨,偏偏揮舞著最為剛強(qiáng)的寶劍,薄如蟬翼的輕紗貼在面上若即若離,偏留著一雙勾魂奪魄的眸子直勾勾地盯著龍座面帶冷峻、一臉嚴(yán)肅的楊徹。
只是這點(diǎn)沒變,無論什么時(shí)候,面上的表情都是——面無表情,讓人看不穿喜怒。只是這個(gè)她,比原來的那個(gè)更冰涼了幾分。原來的她是玉,雖然冰涼卻觸手有溫,如今的她,便是一塊玄鐵,始終冰寒,無人可近。哪怕,她們曾經(jīng)以那么熾烈的方式,融為一體……她竇惜琴如火焰一般,卻不能融化她分毫。
惜琴不知是悲是喜,只把手中的劍舞得密不透風(fēng),既柔且媚,又帶著倔強(qiáng)。
尚毓塵的席位在皇帝楊徹身邊,離著那高臺最近,她定定盯著舞劍的女子,不由嘆道,實(shí)在是比自己厲害不知多少倍。但看著看著,卻慢慢變了顏色。
這人,這身姿,這動(dòng)作,這氣度,怎么那般熟悉?
發(fā)現(xiàn)異狀的不止是她,光武帝楊徹的目光漸漸凝聚在了那舞姬身上,只是隨著她的移動(dòng)而動(dòng)。一整晚都是表情冷漠的君王,終于露出了詫異的神色。
啟德殿外,玄衿擺開香案,祭上三牲,拂塵一掃,并攏二指,拈起一道符紙,雙目合攏,念念有詞,他驀地睜目一喝:“——魂兮歸來!”
啟德殿內(nèi),惜琴的面紗翩然落下之際,她足一點(diǎn)地,長劍直指,便向著正中央的龍椅飛來,驚起一片嘩然。
——你是來殺我的?
楊徹泠然冷笑,右手拇指一彈,青鋒出鞘,長劍在手。她疑心甚重,身邊雖有不少侍衛(wèi),卻無人佩劍。惜琴劍勢洶洶,她便自己應(yīng)劍而上。
楊徹踏著龍椅飛身躍起,身子一側(cè),避過惜琴劍鋒,卻把長劍直向惜琴胸口而去。這劍并不致命,只要惜琴收勢躲閃,便可逃過此劍。
可她算錯(cuò)了,惜琴忽地丟掉了手中長劍,張開雙臂,用一種毫無防備的姿勢直直向她迎面撲來。
楊徹大駭,欲抽劍避開,卻終于躲避不及。
青鋒長劍貫穿了面前婀娜搖曳的身軀,就好像穿透了一片羽毛。飛濺的血液好似凌亂的毛絮,眨眼間,便沾在了自己臉上。兩人自空中墜落,淡淡的血腥氣在空中化開,楊徹一愣,不敢動(dòng)彈。
那紅色的羽毛向她微微一笑,悄然上挑的外瞼綻出了心安理得的笑意,霎時(shí)間,眼光暖暖流出,便是千嬌百媚,顛倒眾生。這是惜琴獨(dú)有的眼神,張揚(yáng)恣意,慵懶而明麗。
楊徹渾身一凜,心中發(fā)憷,手便脫了力。她想后退,卻不料腳下似是生了根,動(dòng)也不動(dòng);她想轉(zhuǎn)開臉,卻不料,那眼光,比刀光更為犀利,比磁石更為有力,叫她甚至不能稍稍轉(zhuǎn)動(dòng)眼珠。
紅色的羽毛向自己走來,仿佛想將自己納入她紅色的懷抱,似乎毫不介意,青鋒劍愈發(fā)深入地沒入了她的身體。
“皇上……楊徹……”她輕輕喚著。
楊徹又驚又怖,心頭驟然涌起了莫大的沉痛,她猛地向后一退,將長劍從惜琴胸口拔了出來,卻沒攔住噴涌而出的血柱,和那個(gè)撲向自己的紅色懷抱。
漫天漫地的血色,她的臉,她的身,她的心,她的一切,都被惜琴的血染紅了。
意識也是。
她的神識仿佛長了腳一般,從自己身體里走了出去。
她清楚地看到七個(gè)相同的自己將自己和這紅色的羽毛圍在了中央,冷眼旁觀,喧鬧著,吵嚷著,斥責(zé)著,痛哭著,大笑著,咒罵著,嘆息著。她失魂落魄地抱著已經(jīng)癱軟的惜琴,自己也因?yàn)槊摿蛟诹说厣希胩а鄄€,沉沉陷入了混沌之中,只聽到懷中氣若游絲的一聲呼喚——“楓靈……”
這一聲,好似驚雷。
她猛然睜開眼,飄蕩已久的魂魄驟然回到了熟悉的身體,如流離的孩童尋到了暌違已久的家——她混沌的頭腦漸漸恢復(fù)了清明,心底脈脈鉆出了滿心悲涼:“我做了什么,這是怎么回事,發(fā)生了什么……”她看不清滿眼血紅,只是敘敘地追問著,喃喃自問。
一只溫暖濕熱的手輕輕撫上了自己的面頰:“是你嗎,楓靈?”
她定住心神,順著那手看向自己懷中已經(jīng)臉色蒼白的人,定定看著那狐貍一樣漂亮的雙眼,那如瀑如墨一般流淌纏繞在自己手臂間的青絲長發(fā),她哆嗦著嘴唇說不出話來。
“嗯,是你,是你,是你就好……”惜琴欣慰笑笑,盡管已經(jīng)面如紙色,卻仍撐著力氣順著她的臉頰輕輕撫摸,直到自己眼前發(fā)黑,再也看不清那人的模樣——“你的魂,你的心是我喚回來的……你是我的……回來就好,回來就好……”她盡力把左手腕上的同心結(jié)湊到楓靈唇邊——“別說是下輩子,下下輩子,生生世世,你,不許忘了我……”
撫摸著自己臉頰的手陡然從臉上滑落,懷里的人漸漸沒有了聲息。
“不,不……”楓靈抓住那滑落的手,努力貼在自己臉上,頻頻搖首,“是我,是我,我回來了,你不要,你不要……不——”
那只手終于還是徒然地滑了下去,楓靈只記得去抱懷中已經(jīng)軟了的身體,漫天漫地的血紅變作了兩個(gè)大字:“惜琴!”
……
“惜琴!”——她從滿眼的血色中醒來時(shí),發(fā)現(xiàn)自己在寢宮的床上,周身汗津津,卻又濡濕冰涼,寂靜無人,只她自己。
“是夢嗎?”她努力拍了拍自己的臉,“是夢,是夢,剛剛的一切,一切都是夢。”她深深呼吸,放下雙手,卻敏銳地聽到一陣腳步聲。
“皇上,你醒了!”是愛笙的聲音。
“愛笙?”她下了床,抓住愛笙的雙手,上上下下打量著她的面容,只見她雖是一身華服,卻未施粉黛,面容灰白,一副憔悴模樣,顯見得徹夜未眠。
她看見楓靈眼神,又驚又喜:“是你,楓靈,是你,你果然回來了。”
“愛笙,你聽我說,我做了個(gè)惡夢,我夢到,我夢到……”她突然止住了話語,低頭打量自己的袖口,雪白的中衣,只有袖口那里沾了一抹紅——血色。
愛笙看著她失神,忙扣住了她的手腕,遮擋住那塊血痕,柔聲道:“你太累了,再休息下,再休息下。”
盡管愛笙輕輕推搡,她眼神一動(dòng)不動(dòng),只生生把愛笙手指掰開,定定盯著自己袖口上的血紅,輕輕摸了摸自己的臉,仿佛還能感受到夢中那帶著血溫的輕撫。
她仿佛嗅到了自己身上的血腥氣。
她驚怖地抬起頭,定定盯著愛笙,眼神僵直:“難道,不是夢?”
愛笙低下了頭,囁嚅著雙唇,說不出話來。
楓靈擎住愛笙雙臂,指甲幾乎陷入皮肉,她渾身顫抖,幾欲癲狂:“我殺了她,我殺了她,是嗎?是嗎?”
愛笙吃痛地輕哼一聲,抬起了頭,雙眼水汽朦朧,盯著楓靈雙眼,輕輕地,緩緩地,卻又艱難地,點(diǎn)了點(diǎn)頭:“惜琴公主她,用命喚回你命魂。”
她周身一輕,頹然地向后退去,倚坐在床邊,已經(jīng)是深夜,偌大的寢宮再無別人,只聽得到自己的心跳和呼吸聲——還有滴漏的聲響。
愛笙生怕她尋了短見,屏住呼吸,站在一邊,什么都不敢說。
“滴答滴答”的聲音不知道滴了多久,楓靈驀然睜開疲憊的眼,望向愛笙,一字一句咬得清楚:“我不信,我不信,你帶我去看她的尸身。”
愛笙被她目光所燙,低聲道:“就在承乾殿前殿。”
楊楓靈踉蹌著奔到了前殿,眼睜睜盯著那躺在冰冷地面上的紅色的羽毛,從頭到腳,看了個(gè)遍。
記憶中鮮紅的場景緩慢地在眼前上演,清冷光芒的青鋒劍清清楚楚地貫入了胸口——一陣暈眩攫走抽空了所有意識,她脫力地跪倒在冰涼的地板上,站不起身來。
她仰頭呆滯地看著前殿房頂上的紅色琉璃瓦,忽地凄然一笑,爬到了那尸身旁邊,攬著那冰涼的身軀,喃喃道:惜琴,為什么要我回來啊……
殿外白茫茫一片,一場洛陽雪。
光武元年,臘月初九,朝會上,光武帝更改了前日對竇家的處置,開恩赦罪,赦免了竇家兒郎的千刀萬剮,仍賜襲前民忠勇侯封號,賜府居于洛陽,三代不得從政為官。
群臣贊頌陛下仁德之際,鮮少有人發(fā)覺皇帝面目的蒼白和眼中的悲涼。便是發(fā)現(xiàn)了,也不敢說。
光武帝楊徹幾曾悲憫過什么人?
只有吏部尚書尚毓塵,不顧君臣之禮,死死盯著皇帝的模樣,從她空洞卻不再冷漠的眸子里,看出了什么來。
朝會散后,光武帝一路緩行,終于到了寶恒宮,她喝止了通稟,屏退了眾人,悄悄進(jìn)了寢殿。
陳腐之氣混合著藥香,整個(gè)寢殿內(nèi)味道并不好聞。
楓靈徑自走到窗前,推開了窗,讓清冽冰冷的北風(fēng)緩緩吹去這殿中積壓已久的沉郁。
楊紀(jì)政正坐在案前讀書,涼風(fēng)襲來,驚得他站起了身:“楓靈,是你?”他還以為是齊少忠進(jìn)來。
待殿中空氣漸漸清新,楓靈走到炭火盆旁,把黯然的火星撥亮,火光在她臉上閃動(dòng):“父皇,是我。我想知道,因果。”
楊紀(jì)政低下頭,自失一笑,顫顫巍巍地從懷中掏出一張紙來:“你母親死前留給我的信——原本的信箋被燒了,這是我謄抄的一份。”
他沒說是被誰燒的,楓靈也沒問,只是走了過去,同樣顫抖著接過了那張素白的紙箋。她一目十行地讀到了最后:
“小兒薄命,天驕?zhǔn)茈y。天下動(dòng)蕩,施以血咒。逆天篡性,妾以命抵。百毒不侵,傷創(chuàng)自愈。歷經(jīng)死生,血咒方解。倒轉(zhuǎn)陰陽,翻天覆地。英雄兒郎,逐鹿問鼎。”
“我一直以為,楓靈你本應(yīng)是男兒身……”楊紀(jì)政自嘲笑著,嗓音蒼老了好些,“是若楓在報(bào)復(fù)我……她在報(bào)復(fù)我……讓我親手把自己的女兒,生生掰作了這般假鳳虛凰……我也是可笑,看輕了她……”
難怪楊尚文會阻撓自己和秦圣清相戀,難怪自己從小所工所學(xué)凈是天下男兒之事,難怪青衣和愛笙一開始便點(diǎn)破自己“何苦執(zhí)著陰陽間”,難怪愛笙堅(jiān)持叫自己少爺,難怪自己與諸多女子的糾纏楊紀(jì)政不但不聞不問,還暗中默許……
呵,難怪,難怪……
楊楓靈頓時(shí)覺得天底下沒有比這更可笑的事,她笑得氣息不繼,長身跪伏于地,笑得渾身直顫。
母親……你究竟是恨著誰……
她看不見,遙遠(yuǎn)的時(shí)空里,靖元二年的春末,蘇若楓一邊為楚韶靈包扎流血的手腕,一邊含著淚神采飛揚(yáng)——“我要讓我們的孩兒當(dāng)皇帝,不管他是男是女,我要讓他不受男女陰陽的局限。哪怕豁出命來,我也要讓他做最幸運(yùn)的孩兒……”
【第十八章·因果·完】
作者有話要說:
本文配樂:天梯
晚安。。。早上起來看大結(jié)局吧……
幾多對 持續(xù)愛到幾多歲
當(dāng)生命 仍能為你豁出去
千夫所指里 誰理登不登對
仍挽手歷盡在世間興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