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第7章
玉淇只顧忙于跟面前那人交際,根本未注意紅豆,大約講到了非常有趣的話題,不時被對方逗得咬唇輕笑。
那人背影挺拔,年近中年,一手插在褲兜里,另一手則端著咖啡。銀灰色馬甲、筆挺西褲,兩鬢頭發(fā)梳理得一絲不茍,腕上尚有一塊金表熠熠發(fā)光,交談時似乎不忘壓低音量,因而顯得非常有紳士風(fēng)度。
紅豆看了一會便失了興趣,轉(zhuǎn)頭正要跟顧筠說話,忽然眼前微暗,有人說道:“虞學(xué)姐。”
虞紅豆抬眼一看,萬想不到在這里遇見那位暈倒的賀四:“咦,賀同學(xué)?真是巧,你好些了嗎?”
“好多了。”不知為何,賀竹筠一見紅豆就想發(fā)笑,“謝謝虞學(xué)姐掛懷。”
她雖性情靦腆,得益于多年來的家庭訓(xùn)練,待人接物并不如何局促:“這次茶話會邀請了我二哥,二哥怕我在家發(fā)悶,就帶我一起來了,稍后有個議題會由他來主講。”
說著,往身后一指:“那邊就是我二哥。”
那邊賀云欽早就注意到妹妹在與人交談,見是個十**歲的女孩子,料定是妹妹說的虞紅豆,便草草打量一眼,見這女孩臉龐異常嬌美,一雙眼睛流盼生輝,從頭到腳沒一處刻意追求時髦,難得倒也不村不俗。
白襯衣外面套件墨綠色絨線衫,底下是雙擦得極干凈的黑色圓頭皮鞋。頭發(fā)用珠貝色的賽璐珞發(fā)箍箍住,清清爽爽地垂在肩頭。身上似乎有一種明快憨歡的氣度,自坐下之后便一直在興致勃勃地觀察廳中的人與事。
虞紅豆沒料到賀竹筠突然提起了她二哥,礙于社交禮節(jié),不得不佯裝驚訝看過去,誰知剛好對上賀云欽的目光。
他不知注視這邊多久了,目光顯然有打量之意,一支煙卷放在嘴里,另一只手抬起來正要點煙。細(xì)看之下,不愧跟賀竹筠一母同胞,不少地方生得掛相,只是他的鼻梁高直一些,眉毛也更飛揚幾分。
見紅豆看他,賀云欽慢騰騰將西洋打火機(jī)收回褲兜,冷不丁的,沖紅豆展顏一笑,笑容乍眼看去無懈可擊,細(xì)究之下,卻有些敷衍的意味。
紅豆一齜牙,回以賀云欽一個不咸不淡的禮節(jié)性笑容。
賀竹筠捂住嘴,嗬嗬笑道:“虞學(xué)姐,你真有趣。”
紅豆一愣,不知自己哪里有趣了。
賀竹筠解釋說:“我二哥人其實頂好,就是有時候愛開玩笑,你千萬別往心里去。”
紅豆盡量讓自己看上去很誠懇,笑呵呵地點頭說:“看出來賀先生人非常好了。”
賀竹筠抿嘴對紅豆說:“虞學(xué)姐,忘了說了,我準(zhǔn)備了一些小禮物,想送給你們。”
又沖顧筠等人說:“幾位學(xué)姐,雖然我目前還無法一一叫出你們的名字,但我既然有幸成為了圣約翰的一員,以后總有機(jī)會跟大家熟識的,我叫賀竹筠,非常高興能認(rèn)識你們。”
這番話像是預(yù)先有人教過她,一口氣極流暢地說下來,說完便將帶來的自來水筆送給紅豆,又拿出琺瑯書簽一一送給顧筠她們。
她如此懇切,紅豆幾個少不得起身將禮物收下:“賀學(xué)妹何必如此多禮。”
鋼琴旁有人發(fā)表講話,茶話會正式開始了,賀竹筠像完成了一樁大事一般,沖大家友善一笑,便含笑起身離去。
主持人是秦學(xué)鍇。
第一次主持這等大規(guī)模的茶話會,他比平日稍顯拘束,站在大廳當(dāng)中,先是抬手扯了扯領(lǐng)結(jié),接著又抻了抻西服的下擺,再開口時,聲音出奇的高亢:“今天的議題內(nèi)容空前豐盛,與會者更是滬上各個領(lǐng)域的人才——”
紅豆對冗長的介紹詞毫無興趣,探身挑了一塊仆歐拿來的茶點放到嘴里,又抬眼去找玉淇表姐,才發(fā)現(xiàn)她早已不在廳中了。
“想必大家都看過報上的,王探長身負(fù)奇學(xué),解決過幾起警察廳久未偵破的懸案——”
聽到王彼得的名字,紅豆終于來了興趣,這人的專欄雖說故事真?zhèn)螀耄の缎詤s很強(qiáng),在他撰寫專欄期間,她不但篇篇拜讀,更向哥哥打聽過案件的原型,后來王彼得忽然停筆,她還失落了許久。
聽哥哥說,這王彼得的確是有真本事的,幫警察廳查過幾樁案子,還提出過好些中肯的建議。可惜自從換了警察廳長,王彼得就因為跟新廳長脾氣不相容,再也不肯與他們合作,后來索性避去德國,連報紙上的專欄都罷寫了。
現(xiàn)在警察廳想要請王彼得幫忙找些線索,簡直不可能,他不是常年不在滬上,就是干脆裝成酒鬼,以致于后來連他們都快忘了這個人的存在了。
“今天第一個議題,就由我們王彼得探長為我們講述。”
眾人一看,王彼得的座位上空無一人。
大家議論聲漸起,秦學(xué)鍇更是啞然失措,就在這時候,賀云欽突然沖秦學(xué)鍇招了招手。
秦學(xué)鍇忙快步走到賀云欽面前,聽賀云欽低聲說了幾句,神色初定,自顧自到后面尋人去了。
不一會王彼得果然被找來,紅豆一看,心頓時涼了半截,怎么王彼得與她想像中全不一樣,竟是個干瘦矮小的老頭,油光水滑的中分頭,紅紅的一張倒三角臉,五官像被人胡亂捏了一把,滑稽地擠在一處。
好在這人穿衣還算講究,身上西服十分合身熨貼,應(yīng)是專門于西洋禮服店訂制,并不像尋常酒鬼那般胡亂去成衣店買來套上。
王彼得像是剛痛飲一場,走路尚且不穩(wěn),幸而思路還算靈動,說起話來不見打結(jié):“抱歉,抱歉,讓先生們女士們久等了。”
他仿佛要醒酒似的,接過仆歐送來的清水喝了一口,放下茶杯,搖搖擺擺走到廳中,然后轉(zhuǎn)過身來,懶散靠在鋼琴上,款款說道:“在下研究滬上神秘事件數(shù)年,確有一定心得,為了這次茶會,我總共準(zhǔn)備了三樁神秘事件,不知各位想要聽哪一樁奇聞?在我看來,這些年最曲折離奇的當(dāng)數(shù)電影院放映員殺妻案。”
紅豆認(rèn)真聽了一會,越來越失望,王彼得果真被酒精糊住了腦筋么,講來講去,全都是他原來在專欄上撰寫過的那些舊案。
好在在座之人至少有半數(shù)未看過他的專欄,聽王彼得顛來倒去講些陳芝麻爛谷,倒也不覺乏味,尤其是顧筠她們,以往從未接觸過這些詭聞,頭一回聽人說起,居然個個都聽入了神。
紅豆無聊地吃了會點心,想起玉淇表姐,不由再一次朝環(huán)顧周圍,仍未能找到玉淇表姐,想是已提前離席。
王彼得講完那三樁案件,按照預(yù)先的流程,本該謝幕,誰知他像是還未醒酒,忽然一時興起道:“不知在座有沒有興趣跟在下玩?zhèn)€小游戲,我這有一副橋牌,稍后隨機(jī)抽取一些花樣出來,只要有誰能完整復(fù)述我發(fā)放的橋牌順序和圖案,我就幫這位聰明人解決一個亟需解決的棘手問題。”
諸人聽到這提議,立刻便興奮起來,一時之間,舉手應(yīng)聲之人不在少數(shù)。然而等眾人冷靜下來,想到王彼得是難得一見的聰明人,他提出的條件必定有著異乎尋常的難度,廳中復(fù)又變得安靜。
王彼得打了個酒嗝說:“各位料得不錯,這游戲確屬不易,這么多年,我單見過一個人記下了所有的橋牌位置和圖案,喏,就是我這位好朋友,賀云欽博士。”
紅豆朝賀云欽瞥去,這人正跟一位教授模樣的人說話,身后不遠(yuǎn)有好些裝扮時髦的女郎,全都被賀竹筠牽絆住。
原來把妹妹帶出來,不單只為了增長見識,還可以讓她替自己擋些不必要的麻煩,紅豆看得暗暗稱奇,這主意妙極,換做是她多半也會這么做。
王彼得再次開口:“我給各位半分鐘的時間,如果大家都無興趣,那么這游戲就只能取消了,”
紅豆咬了咬唇,王彼得開出的條件實在誘人,哥哥最近在警署寸步難行,整日疲于奔命,甚至還萌生了辭掉差事的念頭,要是能讓這王彼得安心待在上海幫忙找尋陳白蝶,哥哥的處境會不會有所改善?
反正除了教國文的于夫子,她還沒見過有誰比她更過目不忘。何況就算沒能通過這游戲,也一點都不丟人么。
“哎,看來是無人能打破賀博士創(chuàng)下的記錄了。”王彼得搖搖頭,看樣子打算回到座位了。
紅豆搶在其他同學(xué)之前站起來,說道:“王探長,我想試試。”
大家紛紛回頭,賀云欽也轉(zhuǎn)頭看過來,看清是虞紅豆,揚眉笑了笑,似在鼓勵,又像是同情。
也是,這么多年無數(shù)人挑戰(zhàn)這個游戲,單賀云欽一人獨擅勝場,這游戲的難度可想而知。
紅豆笑嘻嘻道:“王探長,請發(fā)牌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