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0、第30章
陸敬恒的身影一出現(xiàn)在警察局門口, 陸家下人便蜂擁而上:“少爺, 這幾日受苦了。”
陸敬恒一把抖開下人披到肩頭的外裳,鐵青著臉走到洋車前。
簡直是無妄之災(zāi),平白無故就給陳金生背了黑鍋,還因為要核對證詞,被迫在警察局里待了一整夜才出來, 他越想越覺得窩火,為了泄憤,恨不得將新置的洋車當(dāng)場砸了才好。
他向來是不肯吃虧的, 第一個要算賬的便是白海立,枉此人平素跟父親兄弟相稱,翻起來臉竟比翻書還快, 只是此人如今找對了靠山, 一時要動他卻也不易,然而既已存了心思,只要假以時日, 不怕尋不到機(jī)會。
他雙手撐在車框上, 陰著臉細(xì)細(xì)回想前晚發(fā)生的事, 聽得后頭有腳步聲, 扭頭一看,白海立旁邊一個狗腿子警察徑直走到他身后。
這人恭恭敬敬對他道:“這兩日委屈陸少爺了, 我們廳長今晚會正式登門向陸少爺致歉。”
“登門道歉?”陸敬恒冷笑連連,“白廳長賢身貴體,萬萬別提道歉一事, 我等升斗小民可當(dāng)不起。”
那警察一笑道:“陸少爺受了這樣的不白之冤,發(fā)再大的火也是應(yīng)該的,白廳長也知此事做得欠妥,并非他老人家要自我辯駁,只是細(xì)說起來,前晚的事屬實有些誤會。若不是有人鑿鑿有據(jù),硬說陸少爺?shù)膭e墅和洋車有問題,白廳長也不會因為急于破案,被那人蒙蔽了耳目。”
陸敬恒本不欲聽他們廢話,然而一想起那晚在陸公館門口,陳金生曾提醒他說后頭有洋車尾隨,若沒認(rèn)錯,那人是賀云欽無疑。
難道他當(dāng)晚被抓,竟跟賀云欽有關(guān)?
那警察一心要將事情兜攬到虞崇毅身上,索性將話挑明了道:“經(jīng)辦此案的虞警佐辦事粗枝大葉,一貫喜歡偏聽偏信,因在別墅里發(fā)現(xiàn)了血衣,便認(rèn)定陸少爺是兇手,只說救人要緊,執(zhí)意勸白廳長將陸少爺抓起來,白廳長急于救人,不小心讓虞警佐給繞進(jìn)去了。此事追根溯源,當(dāng)真怪不到白廳長頭上,怪只怪虞警佐太過妄斷。”
陸敬恒怎會將一個小小的警察放在眼里,思緒仍停留在那晚的情形上,他跟賀云欽結(jié)梁子不是一日兩日了,早在三月前賀云欽跟段明漪鬧出桃色新聞,賀云欽就認(rèn)定是他散播的謠言,險些令人將他打死。
更叫他氣得半死的是,他明知是賀云欽干的,苦于抓不到把柄,根本沒辦法堂而皇之去找賀云欽算賬。
他吞不下這口氣,在病床上大鬧一場,硬逼自家老子去賀家替他出口惡氣。
老頭子卻只說賀云欽一貫知禮,絕不會做出這樣的事,怪就怪他自己整日在外頭浪蕩,得罪的人不在少數(shù),誰知這回撞到了誰手里。
還說他身為父親,早就想教訓(xùn)敗家子一頓了,既然有人替自己出氣,也就不勞他動手了。
非但未去賀家,反在床頭呵斥了他一頓。
他心知老頭子之所以不肯去,無非因為手里有幾樁要緊生意跟賀家有牽連,不便跟賀孟枚撕破臉皮,因此只拿些大道理來敷衍他。
此事過去數(shù)月,他一想起此事就覺窩火,誰知賀云欽因認(rèn)定了桃色新聞是他散播出來的,時至今日仍一再找他麻煩。
在昨晚被陳金生提醒之前,也不知賀云欽跟蹤他家洋車多久了,想來他之所以無故被冤枉成兇手,絕對少不了賀云欽的推波助瀾。
這一下新仇加上舊恨,他活像吞下了一大把辣椒,火燒火燎的從喉嚨里一路燒到胸膛,哪還有心思聽身邊那警察掰扯,上車重重關(guān)上車門,扯松了衣領(lǐng),對坐在前頭的一名慣用的手下人說道:“去震旦!”
那下人一嚇:“少爺,去震旦做什么?”
“尋賀云欽的晦氣!”陸敬恒陰測測道,“這人天生的跟我八字相沖,讀書時跟我不對付,回國以后,明明自己跟段明漪不清不白,竟也能賴到我頭上,為了泄私憤,報紙的事情都過去好幾個月了,還能設(shè)計我坐一回大牢,這筆帳要是不清算回來,我陸敬恒豈非大大的孬種,往后還有什么臉面在上海灘行走?”
下人苦著臉勸道:“少爺,您也知道賀孟枚偏疼這小兒子,要是您真去震旦去找賀云欽的麻煩,這一架打下來,萬一影響了碼頭的生意怎么辦,叫老爺知道了,一旦發(fā)起火來,家法怕是少不了。”
“就算老頭子將我打死我也顧不得了。”
下人半霎了霎眼睛道:“少爺昂藏七尺,自是不怕家法,可是萬一老爺一怒之下斷了少爺?shù)某杂媚兀俊?br/>
陸敬恒一滯,他是本埠出了名的闊少,一向揮霍無度,有時候來了興致,給女人砸個萬八千大洋都不在話下。若是家里斷了他的吃用,他還拿什么資本去外頭花天酒地。
下人見戳中了陸敬恒的軟肋,順勢勸道:“少爺要找賀云欽的麻煩,有的是兵不血刃的法子,何至于鬧得滿城風(fēng)雨,把自己給搭進(jìn)去?”
陸敬恒眼睛一橫:“你有什么好法子?”
下人笑了笑道:“賀云欽不是跟他大嫂有私么,數(shù)月前那樁新聞出來,賀家花了好些工夫才將這件事壓下去,對外只說兄弟之情絲毫未受影響,不過是一場誤會,然而畢竟二人隔母,誰知道是怎么回事。既然少爺你枉擔(dān)了虛名,何妨趁過幾日賀太太壽宴,再讓賀云欽身敗名裂一次?”
陸敬恒思忖著道:“你是說設(shè)計賀云欽跟女人?”
下人道:“小的跟賀家?guī)讉€下人還算走得近,壽宴上人那么多,只要提前做好準(zhǔn)備,設(shè)計賀云欽和他大嫂根本不在話下。”
陸敬恒面露猶豫:“隨便找個貴家少奶奶也就是了,不一定非得是段明漪吧。”
下人搖頭:“全上海灘都知道賀云欽跟他大嫂有私情,若是設(shè)計他跟旁的女人,一來不可信,二來無非再給賀云欽添一樁艷聞,他尚未婚娶,就算女人再多又能如何。惟有一次又一次落實他跟他大嫂有私,才能真正挑撥到賀云欽跟他大哥的關(guān)系,賀家偌大一份家業(yè),剖分起來本就未必公正,若叫賀云欽的大哥徹底恨上了這個弟弟,何需我們動手,往后自有人替咱們對付賀云欽。”
陸敬恒皺眉道:“可是這樣一來,段明漪的名聲也保不住了。”
下人直勸:“這位大少奶奶嫁人前就未給過少爺好臉色,嫁人后更是正眼都未瞧過少爺,落花有意流水無情,少爺往后是要做大事的人,何必在這種女人身上白費(fèi)心思,您且細(xì)想想,皮肉之苦算得什么,非得往后叫賀云欽有吃不盡的苦頭才叫解氣呢。”
陸敬恒陰著臉道:“這事還需好好籌劃,賀云欽狡詐精明,輕易設(shè)計不了他,千萬別算計他不成,反叫他給算計了。”
***
紅豆從學(xué)校回來,讓周嫂準(zhǔn)備了熱水,到盥洗室好好洗了個澡。
出來后到臥室打開衣柜,將應(yīng)季的衣裳統(tǒng)統(tǒng)翻出來,一件一件到鏡子前耐心試起來。
虞太太樓下給潘公館打電話,臺階上遇到女兒同學(xué)顧筠和梅麗貞,心知她們是要邀女兒一道去赴壽宴,便笑道:“紅豆還在洗澡呢,別在下面等著,到家里坐坐。”
兩個孩子便跟著上了樓。
虞太太推門進(jìn)了客廳,見女兒房門緊閉著,納悶之下,推門一看,就見女兒只穿件薄薄的白色襯裙,正彎腰在床前挑衣裳。
不是嫌這件衣裳不夠抬膚色,就是嫌那條裙子樣式不夠時髦,接連試了好些衣裳,統(tǒng)統(tǒng)不合意。
她心中微微一動,走到床邊,隨便選了件粉色洋裙,故意在女兒身前比量:“這件不行么?”
“不行。”女兒果然搖頭道,“腰太松了。”一邊說一邊比給她看。
虞太太越發(fā)納罕,女兒從不挑撿吃穿,一向是給什么穿什么,就算以往跟同學(xué)出去玩,也都是隨便找件清爽順眼的換上走人。
“顧筠她們早都來了。”她取下衣柜里一件做好的旗袍, “別耽擱太久了,這件旗袍做好后你一回都沒穿過,今晚穿去赴宴正好。”
紅豆扭頭看那旗袍,月白色喬其紗料子,大朵大朵的淡粉色的玉簪花,花瓣簌簌浮動在衣料上,有種漾漾柔波之感。
這是她去年生日母親帶她去鼎祥做的,料子貴得離譜,單一件旗袍就抵一家人一個月的花銷,
衣裳做得不寬松,今年她又長身體了,這一下更顯得貼身。她在家試過好幾回,總不好意思穿出門。
想來想去沒有比這更體面的衣裳了,只得先換上。對著鏡子左照右照,又覺得胸脯太鼓,屁股太翹,旗袍開衩稍稍高了點,一動就能露出雪白的一截腿,怎么看怎么不自在。
虞太太的目光在女兒烏鴉鴉的頭發(fā)和雪白的脖頸上轉(zhuǎn)了一圈,見女兒又要反悔,忙攔道:“你這孩子今晚怎么回事,又脫下來做什么,不許再換了,折騰來折騰去的,到底還去不去了。”
紅豆自己也覺得奇怪,為了找件順眼的衣裳,前前后后都試了半個多小時了,怕顧筠她們久等,不得不打消了換衣裳的念頭。
穿好旗袍,又拿了梳子,將頭發(fā)梳得齊齊整整,對著鏡子左顧右盼,這才滿意地對虞太太說:“媽我走了。”
虞太太壓不住滿腹疑問,跟在后頭道:“晚上叫你哥哥去接你。”
紅豆應(yīng)了,出來后,顧筠和梅麗貞眼前一亮,齊齊起身道:“紅豆,你今晚可真漂亮。”
三人共同叫了一輛洋車,到了賀公館,剛下車,就有賀家下人領(lǐng)她們?nèi)雰?nèi)。
紅豆把帖子遞給下人,三人跟在下人后面上了臺階,一路霓裳倩影,到處都是前來赴宴的賓客,沿著闊大的門廊往里走了一截,既未看到賀竹筠,也未看到賀云欽,不免有些失望,走了一截,故作不經(jīng)意低頭看了看,見旗袍仍明滑平整,并未因乘車扯出褶子,這才略放了心。這時就聽后頭有人喊道:“虞學(xué)姐,顧學(xué)姐,梅學(xué)姐。”
賀竹筠笑著走近道:“我正要去找我二哥,沒想到你們來了,這里人太多了,我們?nèi)バ】蛷d說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