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5章 55
回杭城前一天, 喬司月才知道何睿犧牲了,這消息還是蘇悅檸告訴她的。
葬禮那天,她也去了。
時隔一周再次見到他, 他陌生得讓她感到不安,黑西裝黑褲,臉瘦了一圈,腰身被皮帶勒得很細。
“長胡子了。”
“是不是很丑?”林嶼肆摸摸她的臉, 心里想的是:她是不是也瘦了?
喬司月怔了怔。
他的嗓子太難聽了,像充著血, 啞到不成形, 下巴的胡渣像針, 刺進她手指,痛感一路蔓延到心臟。
能不能好好照顧自己,快心疼死她了。
她憋著淚, 用力搖頭:“不丑,還是帥,最帥了。”
想要對她展露一個安撫性的笑容,最后發(fā)現提不起唇角,只能作罷,手慢慢移到她的后腦勺, 來回撫摸幾下。
后來,兩個人都沒再說話,直到葬禮儀式開始,林嶼肆才出聲:“先走了,等我回來。”
他得作為戰(zhàn)友去送何睿一程。
喬司月點頭,一瞬不停地盯住他的背影,眼淚漫上來。
她的白楊好像被什么東西壓彎了。
何睿父親是一名邊境軍人, 在何睿不到五歲的時候就犧牲了,這些年都是何睿母親一個人把何睿拉扯長大,現在白發(fā)人送黑發(fā)人,何母情緒沒繃住,葬禮途中哭暈了整整三次。
前來吊唁的人陸續(xù)離開,何睿妻子站在墓前久久未動,直到人都散了,才罵了聲:“狗東西。”
林嶼肆沒走遠,跟賀敬誠一起站在樹后面抽煙,繁茂的綠蔭將兩個人的身體擋得嚴嚴實實,傳進耳朵里的責罵變成了痛哭,是憋了幾天的眼淚,在這一刻終于釋放。
林嶼肆忽然問:“中燃公司那邊的負責人一個都沒來?”
心里憋著一團火,語調落得重而沉。
調查結果已經出來,這次事故的直接原因是天然氣中壓鋼管遭到嚴重腐蝕而泄漏,在密閉空間堆積,與排油煙管道內的火星接觸發(fā)生劇烈爆炸,也就是說中燃公司得對此次事故負直接責任。
三條人命,說沒就沒,賠的這幾十萬到底有什么意思,讓那些罔顧生命的人買個心安?
賀敬誠搖頭,神色也凝重,燃了半支煙后才開口:“說說,你又是什么情況。”
哀慟聲炸得耳膜生疼,兩個人避無可避,無力地吐著煙圈。
林嶼肆扯了扯唇,“我能有什么情況?”
賀敬誠拿余光看他,“這么多年過去,你什么德性我還能不知道?”
“這么明顯?”那她豈不是也看出來了?
賀敬誠哼笑一聲。
林嶼肆低頭看向腳尖,鞋頭不知道什么時候沾上大片的泥,靠近樹樁那側成堆的螞蟻在搶同一塊面包屑,還是感覺不到自己踩著的是塊實地,輕飄飄的像在海面上擺蕩。
壓抑的情緒堆積在一起,和不安碰撞,剩下對未來的迷茫,嗓子更啞了,有血腥味,“我怕誤了她一輩子。”
都是過來人,賀敬誠怎么能不懂他的意思,撣了撣煙灰,“慫就慫,別給自己找這么好聽的借口。”
林嶼肆被煙熏到眼睛酸疼,把煙拿遠些,悶聲接下他的斥責,隨即聽見他又問:“我就問你一句,上次你被水泥墻壓住差點沒命的時候,你這破腦袋里想的是誰?”
除了她,還能想誰?
上次的任務是真危險,身體被水泥板牢牢壓著,左胸離心臟兩三公分處也被鋼筋刺穿,長時間的失血狀態(tài),幾乎半只腳踏進了閻王殿,救援隊的醫(yī)生都說他能活下來就是個奇跡。
最后在醫(yī)院躺了快一個半月,那一個半月里他不敢接她的視頻電話,怕她察覺到自己的虛弱,通話時拼命擠著嗓子,讓自己的聲音聽上去毫無異常。
不止上次,每回生死存亡的緊要關頭,他眼前都會浮現出她的臉。
她就像他的軟肋,也是他堅不可摧的鎧甲。
可即便他的意志再堅強,人在死亡面前只能算得上渺小。
他害怕自己有一天抵抗不了突如其來的災難,更害怕留她一個人守著那點零星的回憶到老。
之前隊里有個兄弟出警時受了重傷,埋在廢墟里快三天才找到,吊著一口氣,醫(yī)生搶救兩天一夜才把人從鬼門關里拽回來。
清醒后的第一件事,就是問護士“我媳婦跟我孩子呢?”
當時守在床邊的那幾個兄弟眼睛瞬間紅了,沒有一個人敢把血淋淋的真相剖到他面前,只能含糊其辭讓他先照顧好身體。
這些人的演技太拙劣,一下子被拆穿,他氣火攻心,傷口也繃開,將床單染得通紅,嘴里反復喊著我媳婦跟我孩子在哪?
眼見瞞不住,兄弟們只能把真相告訴他:在他搶救過程中,被下了幾次病危通知書,當時他老婆懷了七個月身孕,經受不住這樣的刺激,死在產房,孩子先天不良,現在還沒脫離生命危險。
林嶼肆不敢想要是這事落在她頭上,她會有什么樣的反應。
不敢說的話,有天晚上他在夢里全說出來了:“如果我不在了,你就把我忘了,好好活。”
記得她用無比堅定的語氣回答自己:“我不知道我要花多久才能把你忘記,但在那之前,我會跟著你一起離開。”
分明只是一個沒頭沒尾的夢,但他還是感到一陣后怕,甚至覺得這就是她內心最真實的答案。
這姑娘對別人狠,對自己更狠。
林嶼肆沒回答,賀敬誠已經從他幽深的雙眸中讀出答案。
今天的風很大,煙灰被風一吹一抖,洋洋灑灑地往下掉,賀敬誠含了口煙,輕輕吐出,然后才說:“做我們這一行,就相當于把半條命交到閻王爺手里,每個人都在保家衛(wèi)國,每個人都是鐵骨錚錚的英雄,無愧國家、無愧人民,可惜這世上就沒有兩全的東西,你在保全一方的同時,另外一方難免會遭到冷落跟傷害,我們只能盡量在兩者之間找到一個平衡點。”
是這個理,但實踐起來談何容易。
一根煙燃盡,林嶼肆又敲出一根,手頓在半空幾秒,又放了回去。
彼此靜默,耳邊只有女人的痛哭。
“所以別再說這種話,沒有一點意義,”賀敬誠眼睛一斜,“更何況,你誤人家的年頭還少?談個戀愛磨磨嘰嘰的,也不知道當初人姑娘怎么看上你的,就沖著你現在這幅矬樣,我都替她憋屈。”-
何睿這人自來熟,綜藝錄制這幾天,已經跟節(jié)目組的人打成一片,這次葬禮很多人都來了,包括蘇悅檸和沈一涵。
找了一圈,沒看見人,林嶼肆問:“她人呢?”
“精神不太好,我就先讓她回去了。”
他嗯了聲,實在不知道該說些什么,捏著眉心一臉倦怠。
蘇悅檸默了半晌:“你心里到底怎么想的?”
林嶼肆頓了下,一個兩個的,全看出來了,就他一個人在這裝無所謂。
腦袋里裝的事太多,想說的話更多,把嗓子眼都堵得水泄不通,只能沉默著被融進黑白底色里。
“你理解她也心疼她,但你還不夠了解她,我說過的,她這人拗到不行。”
蘇悅檸也累,只將話點到為止:“有看過她最新連載的漫畫嗎?里面應該有你想要的答案。”
沒精力開車了,林嶼肆在手機上叫了代駕,回去的路上,點開蘇悅檸說的漫畫。
漫畫與現實一一對應上。
盛夏臨海小鎮(zhèn)咸腥味的海風,黏在皮膚上熾熱的光,從少年到成人時代,夏天從未褪色,她的愛也從未退卻。
他卻因此看到了很多一直以來都沒有察覺到的細節(jié),屬于另一個人的單向酸澀。
比他更深,更難以忍受。
還是想問她那兩個問題:
疼不疼?
傻不傻?
最新一章是在兩天前上傳的,末頁有一段獨白:
我愛你,愛你的血性與鐵骨,愛你肩上扛著的重擔,也愛你胸前的勛章。
但你知道嗎?
我最愛你,愛我時的模樣。
陰天水汽很重,風一吹,帶來細細密密的雨絲。
他用力抹了把臉,點開她頭像。
【好好吃飯,好好休息,等我回來。】
對面很快回了個好-
每隔一段時間,站里幾個年輕的小伙子就會更新“遺言”,這次何睿的犧牲,就像懸在每個人脖子上的一把刀,時刻提醒著他們未來對于他們而言究竟有多遙遠。
葬禮結束后,遺言熱潮再度掀起。
破天荒的,這次林嶼肆加入了他們的隊伍。
他收斂平時休息時那股不著調的痞氣,莊重又虔誠地在白紙上寫下兩行字:
我不在的時候,照顧好自己。
等我回來。
宋霖不經意打眼到,疑惑地咦了聲,“肆哥,你這算什么遺書?”
林嶼肆將紙反扣在桌面上,眉心擰起,不耐煩地趕人,“寫你自己的去。”
宋霖一面躲開他的襲擊,一面揪住這話題不放,“人都死了,還回來什么?給司月姐講鬼故事嗎?”
知道他在開玩笑緩和氣氛,林嶼肆就沒擺臉色給他看,壓著聲音訓斥:“死什么死?我不會死的。”
是不敢死,也不能死。
她曾經那般努力地活下去,甚至替自己塑造出了一個并不存在的人物,他不能親手摧毀她現在的生活,抹去她好不容易找回來的希望。
他得活著回來見她,陪她度過漫長的余生。
宋霖稍愣,咧嘴笑起來,“我肆哥當然能長命百歲。”
不,應該是他的兄弟都得長命百歲。
周五早上,林嶼肆回到公寓,見她還在睡,在客廳坐了兩小時,待不住了,拿起車鑰匙出門,回來時手上多了一袋早餐和一束風鈴草。
推開臥室門,還是那不安分的睡姿,身體蜷縮成一團,被子不見蹤影。
聽見動靜,喬司月抬了下頭,又躺回去,“你回來了。”
“吵醒你了?”他俯身吻她的額頭。
“沒。”喬司月啞著聲音搡了搡他的肩膀,“別親了,我還沒洗臉。”
說完,林嶼肆又去親她的臉,然后是頭發(fā)、耳朵,一路蔓延到鎖骨,才停下。
喬司月沒再推搡,一副擺爛姿態(tài),由著他親,身體忽然一輕,被人抱起。
“干什么?”她順勢夾住他的腰,目光含著錯愕。
“和你說說話。”
說什么?眼睛睜大些,他的模樣清清楚楚地映進眼底。
沒有胡渣,眼睛黑亮,藏進與生俱來的笑意,她最愛的他回來了。
“剃胡子了。”指腹在他下巴摩挲著,不疼了。
“剃了。”
林嶼肆在沙發(fā)上坐下,喬司月還窩在他懷里,夸了句:“更帥了。”
他笑笑,配合她玩著你來我往的客套游戲,“謝謝。”
她也笑,臉埋進他胸膛,感受那一下下真實有力的鼓噪聲。
回來了,真好。
空氣安靜下來。
喬司月問:“你不說話嗎?”更像在問:不是你說要跟我說說話的?
嗓音還模糊,傳遞出沒睡醒的訊號。
林嶼肆本來想說“算了,不急在這一時,等你睡飽再說”,可她這一覺也不知道要睡到什么時候,他等不及了,心里藏著很多話迫切地想要告訴她。
可等到要開口的時候,又不知道從何說起。
等待的時間有些久,實在是困,喬司月無意識地眼皮一垂,就沒再睜開。
右臉砸到硬邦邦的肩膀上,估計是撞疼了,發(fā)出一聲嚶嚀。
他愣了幾秒,笑意沒兜住,輕輕戳了下她嘴角不太明晰的梨渦,沒舍得再次鬧醒她。
就再等一會吧,反正人也跑不了。
將她抱回床上,一起補了會覺,再醒來已經是大中午。
估計最近又開始晝夜顛倒著過,這個點她還是沒醒,林嶼肆拿上手機離開臥室。
去客廳的路上,眼尾掃到儲物架上的星星罐,里面多出五張卷紙。
他打開——
【你說的那些話我都聽見了。】
【沒關系,我不怕的。】
【人活得自私點也沒什么不好的。】
【我的私心里裝滿了你,想和你在一起,一輩子。】
【那你呢?】
心臟一顫。
這些天,他就像失了根的浮萍,在望不見盡頭的海面上四處飄蕩,而賀敬誠的那些話,還有被記錄在漫畫里的種種場景就像海浪,一陣陣地撲來,砸到他身上,夠疼,也足夠讓他清醒。
她說得對,人活得自私點沒什么不好,他不知道他有多少個明天,但他構建的每一個明天都少不了她的存在。
哪怕兩個人因為工作的關系,見不到面,說說話也行。
就這樣,最好能一輩子。
總之,他沒法放她離開。
那顆顫動到不安穩(wěn)的心臟終于落到實處,手指在大腿上輕叩幾下,千百句心里話通通匯成一句,剛拿起筆,余光瞥見垃圾桶里被揉成團的便簽紙,鬼迷心竅地撿起,攤在茶幾上。
一行密密麻麻的小字:
【你說過的,我們來日方長,可這算哪門子來日方長?你是不是想反悔?】
估計是生氣了,落筆很重,好幾處被刺穿。
他輕笑一聲,把紙揉成原來的樣子扔回垃圾桶。
片刻重新拿起筆,在第五張便簽紙下方回了句:【月亮,我給你一個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