終于，我到了歸來門，被安排住進(jìn)了門中客院里。
　　關(guān)于在沒有簾子的馬車?yán)锖蜕蚓壸采献爝@件事，我沒什么別的想法，我只是……
　　想死。

　　我低著頭，抱著臉，在房間里已經(jīng)坐了一個時辰了，一動不動，所有人都被我趕去了屋外。
　　我大腦海里一遍又一遍的重復(fù)著事故發(fā)生的瞬間，我前后的動作，說話的聲音，沈緣的表情，他嘴上的……
　　觸感……
　　又一次，我從捂臉變成了捂住自己的嘴。

　　羞憤欲死！

　　要不找個人表白算了，把其他人關(guān)于這一段的記憶都清除掉，找南楓，或者青陽，或者花朝，或者直接找沈緣！
　　把這段時間所有和他相處的記憶都清除掉！
　　但是……
　　就算如此，我和沈緣的記憶還是清除不掉啊！
　　甚至還有個花朝作為完美見證人，從第三人的角度提醒我……事情，就是真實的發(fā)生過……

　　“這有什么？”身體里，腦海中，仿佛有個嫵媚的身影在翻騰，撩撥我的血液與思緒，一個嬌俏的女子聲音告訴我，“擁抱，親吻，多美好的事情！”
　　她甚至再一次驅(qū)動了我的嘴，用我的唇齒發(fā)出了聲音：
　　“你當(dāng)然該在美好中度日！”

　　還要在這種時刻里面度日！？

　　我捂著嘴，對于這個新來的“怨氣”非常的憤怒，全然沒有昨天沒對哪小男孩時的心疼同情。
　　“你滾出去！”我奪回了嘴巴的控制權(quán)大喊，“我渡不了你這色中惡鬼！”
　　“小妹妹，嘴上碰到塊肉而已，哪里算真正的親吻啊，你還是沒有嘗到人與人之間相愛的美好，姐姐帶你去，叫你體會體會，這大千世界，萬般繾綣！”
　　我驚恐的到抽一口冷氣，但身體已經(jīng)不受控制的從桌邊站起身來，邁開腿就跑到了門邊。
　　我的手“哐”的一下將房門拉開。
　　歸來門在山上，山間常年云霧繚繞，溫度也比山下低好多，拉開門的這瞬，霧氣裹挾著涼風(fēng)灌入屋內(nèi)，我凍得一個激靈，但皮肉的寒冷更讓我感受到了內(nèi)心的灼熱。

　　“俏哥哥！”我大喊出聲。
　　此時此刻，院中松樹之下，青陽和花朝正背對著我站著，在他們前面，是面對我房門立著的沈緣與南楓。
　　南楓站得筆直，老松與仙霧之下，正是仙風(fēng)道骨的謫仙一位，而沈緣則仿佛無骨之人，懶洋洋的靠在老松樹干上，抱著手，歪著腦袋，打量著青陽他們。

　　我這嗷的一嗓子，頓時吸引了四個人的注意，他們紛紛回頭。
　　我看慣了的這四張臉今日卻在我的眼里發(fā)光。“我”一擺姿態(tài)，裊裊婷婷地向他們行去。
　　四人紛紛都是一怔，唯有沈緣反應(yīng)過來了，徑直向我行來。
　　他不過走了兩三步，我心頭警鈴大作，在極度羞憤中，搶奪回了身體的掌控權(quán)，我停住腳步抬手喝止他：“你站住！”

　　沈緣依言站住，還沒來得及露出什么表情呢，我的腳又帶著我“噠噠噠”幾步奔到了沈緣身前，然后一把抱住了沈緣的腰……
　　我腰一貼，將我與他的肚子貼在一起。
　　沈緣眉梢一挑，我嘴唇顫抖，在心中吶喊：
　　救命啊……
　　誰能管管我！

　　“俏哥哥，你是最好看的了，良辰美景，耽誤不得，請與我一同行樂吧……”
　　“不行！”我大喝，隨后“我”又嬌滴滴的在沈緣懷里蹭了蹭，“行樂吧行樂吧！人生苦短，自該讓歲月在快樂中度過。”
　　“不短不短……”我搖頭，掙扎，“我命長他命也長，快樂的時間有的是，肯定不是現(xiàn)在……”

　　我不知道現(xiàn)在的我在別人看來是個怎樣瘋癲的模樣，我只知道我的表情現(xiàn)在一定很是猙獰，我用盡了權(quán)利想要控制我的四肢，皮下的肉都開始不受控制的抽筋彈跳了。
　　痛感傳來，被我抱住的沈緣才嘆了口氣，將我的雙手捋下，抓在掌心，在經(jīng)絡(luò)上揉按兩下，止住了我的抽筋。
　　“渡人化怨……”沈緣捏著我的胳膊，抬眼，有幾分無奈也有幾分好笑的望著我道，“這次你打算怎么辦呢？真與我共度良宵？”
　　“當(dāng)然不行……”我咬牙切齒。
　　“我”卻喜笑顏開，將手一抽，直接摸到了沈緣臉上：“度吧度吧！這妹妹愚笨看不出公子的心思，奴家讀懂了你眼中的心緒，你分明是喜……”
　　沈緣倏地抬手，捂住了我的嘴，他微微瞇著眼，神態(tài)還是往日的神態(tài)，但眼中卻暗含幾分警告意味。

　　下一瞬，我身體中的人似乎瑟縮了一下。

　　我趁機掌握身體的主動權(quán)，猛地推開沈緣，我連忙跑到花朝身邊：“給我綁起來！”
　　花朝是從來不耽擱我的命令的，也因為我力量的增長她可以使用的靈力顯然變多了，她一抬手，似金鈴手鏈一邊的鏈條躥了出來，鏈條叮叮當(dāng)當(dāng)?shù)膶⑽覝喩砝壸。屛蚁袢碎g過年時綁的肉腸。
　　我任由花朝將我徹底綁住，但我身體里的這怨氣卻不愿意了，而且是出離的不愿意……
　　她開始瘋狂的掙扎：“不要綁住我！放開！不要綁住我！”
　　我的嘴喊完這話，花朝顯然一愣，我看她遲疑著要不要收手，便又連忙喝止她：“別！就這么綁著！千萬別放開！”
　　花朝苦惱的望著我，但還是沒有選擇放開。

　　“你們歸來門有什么地牢？暗牢？禁閉之地……什么都可以！”我對著南楓掌門喊，“快給我關(guān)起來！”
　　“不不不！別給我關(guān)起來！我不想被關(guān)起來！”

　　花朝沉吟：“到底哪一句才是主人的真心話？”
　　“你還不了解你主人？”沈緣抱著手搭話，“她不待見與我親近，自是要將自己關(guān)起來才是真的。”
　　“對對對！”我連連點頭，“他說得對！”
　　我說話時，身體里的這股怨氣似乎陷入了慌亂之中，我感覺她在我身體之中橫沖直撞，似乎想從里面逃出來，但就像我不知道此時該如何渡化她一樣，她也不知道怎么從我身體里逃走……
　　我身體之中的不祥妖雰是個漩渦，將所有吸入的怨念都捆縛其中，不由他們來去自由。

　　“暗牢倒是有……不過這些你那，歸來門囚了好些罪人，其間怨念邪念恐怕也不少。”南楓掌門搖頭，“良果仙子如今狀況恐怕不宜前去，方才我們倒是正在討論一處歸來門的地界，那處乃是歸來門中最高處，氣息最是清正，于仙子有益，只是……”
　　南楓看了沈緣一眼，又有些遲疑的望了青陽一眼。

　　我不懂他還在遲疑什么，現(xiàn)在還能有什么狀況比我睡了沈緣還要糟糕？
　　“有地方便帶我去！”我道，“地牢暗牢亦可，你們說的這個地界亦可！都可！別耽擱了！”

　　然后……
　　我就來到了南楓所說的這個地方。
　　接著，我就知道了他欲言又止的原因……

　　此處山崖之上，靜靜站立著一株老松，老松姿態(tài)挺拔，宛如出征的戰(zhàn)士，而在松下，有一塊石頭，形似蓮花，靜靜綻放，一動一靜，一陰一陽，天生的好景。
　　而在四周，其余石塊和小松樹上，要么掛著紅綢，寫著海誓山盟，要么扣著小鎖，寫著此心不渝……
　　山風(fēng)很冷，但仍吹不散此時此刻正在松前蓮下恩愛的仙侶。
　　他們或正依偎觀風(fēng)，或正攜手許愿。看著纏綿非常……

　　我懂了，這里好似是那么個歸來門的鴛鴦們定情的地方……

　　被花朝的綁住的我，此時也忍不住看了沈緣一眼，然后又心中暗恨的瞪向了青陽：
　　“整個門派最是清正的地方，你們用來談情說愛！？”
　　“談情說愛有何不好？小妹妹你好生無趣，怎么是個石心疙瘩？”
　　“你閉嘴。”
　　我跟“我”自己吵完了架，又瞪青陽：“你這老祖當(dāng)了個好榜樣啊！”轉(zhuǎn)頭又瞪沈緣，“你怕不是也摻和在里面？”

　　沈緣微微后仰，攤手道：“空口無憑，小良果怎么亂罵人。”
　　青陽也愣愣的看了一通這松濤石蓮處，困惑得直撓頭：“我在時，此處不這樣……”他打量了花朝一眼。
　　花朝面無表情的看著遠(yuǎn)處依偎在一起的仙侶，他們字字句句說的皆是：“愿千年有正果，愿雙修有所成。”
　　花朝一言不發(fā)。
　　青陽連連解釋：“我還是在此處飛升的，我不是雙修，我發(fā)誓！我在下界是清修的，沒有過仙侶，真的！九重天上也沒有過……”青陽有點急了，轉(zhuǎn)頭呵斥起南楓掌門來，“怎么回事！？”

　　南楓輕咳一聲：“說來……確實與青陽老祖您有幾分關(guān)系。”
　　花朝默不作聲的斜眼瞥了青陽一眼。
　　她身形都沒動，但我卻看見青陽頭上的冷汗都已經(jīng)流下來了：“跟我有有有什么關(guān)系……你說說清楚……”
　　“老祖在此飛升之后，歸來門弟子仍舊在此修行，但百余年后，有弟子稱好似夜間看見老祖在石蓮之上望月嘆息，祈望良緣。”

　　青陽呆怔，愣在原地。
　　花朝仍舊無悲無喜的望著他。
　　沈緣也捏著下巴思索起來。

　　南楓繼續(xù)道：“此言傳出后，多有弟子來此，希望能得見飛升老祖一面，祈愿得到修行指點，再后來，也有仙侶結(jié)伴而來，在此學(xué)習(xí)老祖，祈求良緣，年復(fù)一年……此處，便是如此了。”南楓嘆了口氣，“我做掌門時，風(fēng)俗已成，也不好更改，只得由弟子們?nèi)ィ且韵惹吧蛳删岢鱿虢杷蓾徧帲也艜纱霜q疑。”

　　“我……”青陽流著冷汗，干澀的與花朝解釋，“我那時飛升之后，在九重天上，見人人有仙侶，我很是羨慕……我……我也是那時日日去聽沈仙君的緣課，我認(rèn)為仙君說得有理，我也想在孤木浮塵海之中，尋一伴侶，我是來了，但我只是祈愿，我真的沒有找到……沈仙君可以幫我作證！”

　　這里面果然還有沈緣的手筆呢！
　　“緣課？”我不可思議質(zhì)問沈緣，“為了讓仙人都去談情說愛，你還給他們上課？”
　　沈緣別著頭不看我：“傳道授業(yè)解惑，情愛一事與修行一樣，得他們自己悟了才行。你不是最明白嗎？小良果？”
　　我啞然。

　　沈緣轉(zhuǎn)頭又幫青陽給花朝作證：“我這么多年的緣課里，青陽來得最勤，確實從未遇過良人。”
　　花朝仍舊只盯著前方，冷言：“二位仙君此言何必說與在下聽？此間事，與在下何干？”
　　“肯定有干系啦！”我身體里的怨氣借我的嘴道，“這位老祖仙君分明就是喜歡姑娘你喜歡得不得了嘛，生怕您吃味哪怕一點。”
　　我狠狠的咬住我的下嘴唇！
　　我心里還在想呢，雖然不知道花朝與青陽之間發(fā)生了什么，但情愛這種東西實在可怕，沾染不得，我必找個時間“棒打鴛鴦”，沒想到……
　　我身體里這個怨氣就這樣把這事兒給捅破了！
　　青陽漲紅著臉，但還是雙目灼灼的望著花朝：“我正是此意。卻也言拙，無法準(zhǔn)確說出我得心意。”
　　花朝喉間一動，我看到了她眼瞳里的微顫。

　　救命啊！
　　花朝不會也要動心了吧！？

　　都怪我身體里這個嫵媚的怨氣！

　　“趕緊把我關(guān)起來吧！”我咬牙切齒道。
　　配合著我的話，花朝卻難得主動的拉拽著綁住我的繩索，主動問：“關(guān)在哪兒？”
　　“石蓮上。”沈緣道，“勞煩，南楓掌門，屏退一下此處弟子。”
　　南楓依言照辦。

　　此處的弟子越走越少，漸漸沒了人，花朝將我放到了石蓮上，石蓮下方，陣法光芒轉(zhuǎn)動，眼看著一個金色的結(jié)界便要成型，我身體里的紅色怨氣驚慌的往四處亂撞。
　　“別關(guān)呀！你真要把自己關(guān)起來嗎？怎么還會有人想把自己關(guān)起來！”
　　結(jié)界越來越往上，我身體里的怨氣越發(fā)的驚恐，她開始求饒了：“不要了，我不要男人了，我也不共度良宵了，你別關(guān)我，你放我走吧！我不操控你的身體了！”

　　話雖這樣說，但她還是操控著我，驚慌的想用身體去撞開結(jié)界，只是我現(xiàn)在還被花朝的繩子綁著，她只能難看的用我的肩膀去撞擊，一下一下，我感覺到她用盡了所有的力氣，我肩膀的骨頭似乎都要被她撞碎了。
　　慌亂的視線中，我看見結(jié)界外面的沈緣皺起了眉頭，他嘴唇動了動，不知與花朝說了什么。
　　花朝的手一轉(zhuǎn)，金色鏈條將四方的結(jié)界拉住，我像個蟬蛹一樣被綁在了結(jié)界正中間。
　　鏈條是軟的，我被包起來，任由怨氣如何操控我往四周撞，我的身體都在中間晃悠，那邊都碰不到。

　　幾番折騰下來，身體沒有了力氣，頭頂?shù)慕Y(jié)界也終于封死了去，“我”抬頭，望向金色結(jié)界在最后一個點交匯，在這一瞬間，一股巨大的恐懼籠罩了我的心頭。
　　我忽然聽到了一個聲音，是一扇門關(guān)上的聲音，聲音是一個老婦人，蒼老又麻木的說著：“我出去了。晚上再回來。”
　　恍惚間，天色忽然一暗，我腦海中出現(xiàn)了一個畫面，一個讓我身臨其境的畫面。
　　是一間簡陋的屋子，潮濕的床，濕冷的被子，鐵一樣壓在身上。
　　“我”喘不過氣，“我”伸出手，想去夠床頭的茶杯，但因為茶杯放得遠(yuǎn)了些，“我”怎么都夠不到。
　　“我”太渴了，只得用手肘撐住床，繼續(xù)去夠拿杯子，但最后，杯子滾落在地，“我”也滾落在地，冷硬的被子散亂，在被子里面是一雙殘廢的，爛掉的雙腿。
　　“啊……”
　　不是慘叫，是哭聲，喑啞至極的哭聲從“我”嘴里發(fā)了出來。

　　“別走呀，回來看看我，我想有個人陪我……”
　　“別關(guān)著我……”
　　“我也想出去看看……”
　　“我可是尋常鎮(zhèn)上最好的舞女啊……為什么沒有人愛我了……”

　　我好像被屋子里濕冷發(fā)霉的氣味嗆死了。
　　窒息一般的難受將我喚回現(xiàn)實的世界。

　　眼前還是封閉起來的金色結(jié)界，結(jié)界外還站著我的友人們。
　　我忽然想起了遇見這個怨氣之前聽到的那段對白——
　　“東家巷里那個姑娘到底是死了……”
　　“哎，半月前她娘走的時候便猜到今日了，一個殘廢的姑娘，沒依沒靠的，親娘走了，誰還會管她呀……”
　　在街坊鄰里的口中，她是這樣的……

　　“別關(guān)我，別關(guān)我，你放我走吧，別關(guān)我，我不想在被關(guān)起來了，放我走吧……”她在我身體里哭訴，“我愿意滾的，我可以滾出你的身體，求求了，你放我走吧。”

　　我垂下了眼眸，喉頭一哽。
　　感覺自己好像在無知中，犯下了對她的深切罪孽。
　　我怎么能把被自己身體“困”了一輩子的人，再一次困在一具身體中呢……

　　我望著結(jié)界外，我對花朝開口：“放開我吧，讓我出去。”
　　然后我看見花朝用平時那般堅定的眼神盯著我，不卑不亢的說著什么，我聽不到她的聲音，卻讀懂了她的唇語。
　　她說：“這個怨氣又想用主人的身體騙我。”
　　我：“……”
　　然后我把目光投向了南楓：“打開結(jié)界呀！我想出來了！”
　　南楓皺了皺眉，有些困惑，但還是搖頭：“這個怨氣還有些狡詐。”
　　我：“……”

　　關(guān)于青陽，我都懶得去看他了，我只得把目光投向了沈緣。
　　我盯著他，甚至都還沒說話，亦或是，我們的眼神都還沒有相觸，沈緣通過剛才觀察到的我得神情，便已經(jīng)開始動作了。
　　他帶著幾分好笑，拽著青陽，將他的手放在了石蓮?fù)獾囊惶帣C關(guān)上。

　　青陽還有些愣神：“沈仙君？真放她嗎？是不是在騙我們？”
　　沈緣沒說話，只拽著青陽的手劃過陣法。
　　金色結(jié)界消失。
　　沈緣一揮手，捆縛著我的鎖鏈也跟著盡數(shù)回到了花朝的手上。
　　我從半空中跌落，沈緣張著手，將我接了個滿懷。

　　“他們真笨。”沈緣抱住我，笑道，“小良果的眼神，哪有那么不好認(rèn)。”
　　肢體相處的溫暖間，聽得他如此在我耳邊耳語，我恍惚里，有一瞬的心悸，卻也不知是不是自己的錯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