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煙第二天一早就出去了,  要去縣城買車票，冬天路況不好走，車次不會很多，加上過年期間回家的知青多,  必須要提前買車票。
    陳向東他們國慶節(jié)回家過一次,  春節(jié)就不準(zhǔn)備回去了,  這是他們下鄉(xiāng)這幾年總結(jié)出來的經(jīng)驗(yàn)，冬天氣溫低，出門一次確實(shí)不容易,  搞不好就會生病,  到時候回家還要看病什么的也麻煩。
    至于春節(jié)不能和家人團(tuán)聚遺憾什么的,  其實(shí)說實(shí)在話,  下鄉(xiāng)這些年的時間,  他們早就已經(jīng)與城里的家人產(chǎn)生隔閡了，每次回家,  都明顯感覺到?jīng)]有以前那么親密，仿佛他們回的不是家,  而是去親戚家做客。
    尤其春節(jié)期間還要見那么家里的親朋好友,  這更讓他們覺得自己與城里格格不入，憔悴風(fēng)霜的面容，粗糙的雙手,  無不告訴他們自己現(xiàn)在是個鄉(xiāng)下人。
    過年不回家，對他們來說反而是件好事。
    不過其中也有特殊的，像蘇煙這種家里獨(dú)生女，倒是沒有他們這樣的憂慮，不管是以前還是以后，她都是父母手心的寶貝,  她不管什么時候回家，家里都有她的床，父母的疼愛也不會少。
    文雪青聽到她要借車去縣城，也陪著一道。
    他過年也要回家的，不過他車票已經(jīng)買好了，是明天的，蘇煙出門比較早，出發(fā)的時候外面天才蒙蒙亮，籠罩著大霧。
    蘇煙坐在自行車后座上，倆人一路走走騎騎，平路下坡可以騎一會兒，上坡就不行了，需要下來走。
    這趟來縣城主要是蘇煙買車票，到了縣城車站時霧還沒散去，車站來的人也不少，排著長隊(duì)，輪到蘇煙他們時，明天的車票自己沒了，后天的還有幾張，蘇煙買了后天的。
    買好車票時間已經(jīng)不早了，車站大廳上掛著鐘，現(xiàn)在是上午九點(diǎn)四十，倆人都有些餓了，蘇煙早上沒吃，想著都要回家了，肯定要去國營飯店吃頓好的。
    這頓蘇煙請客，文雪青幫過她不少次，蘇煙也不能老是占人家便宜，倆人吃了頓熱騰騰的白菜豬肉餡餃子，然后又去逛了趟供銷社，買了點(diǎn)當(dāng)?shù)氐奶禺a(chǎn)。
    雖然全國各地的供銷社賣的東西都差不多，但也有細(xì)微差別，像這邊的供銷社會賣一些當(dāng)?shù)氐耐撂禺a(chǎn)品，一般都是底下公社提供的，像一些山里的干菌菇、干筍什么的，甚至蘇煙還看到有賣腌漬的蘿卜和咸菜，這主要是賣給縣城里的人，縣城里的人不像鄉(xiāng)下農(nóng)村，蔬菜什么東西都比較緊缺。
    蘇煙逛過縣城菜站，東西少的可憐，城里人早上天不亮就要去菜站等著，拉菜的車一來那些人就一窩蜂沖上去搶，晚了就只能撿挑剩的買，價格還是一樣的。
    蘇煙買了一些當(dāng)?shù)氐母删剑@邊還有一種特別好吃的醬，是當(dāng)?shù)厝俗龅模瑑r格略貴，保質(zhì)期也不長，外面沒有賣。蘇煙也買了一罐子裝上，本來文雪青只是陪她的，見她買這些東西，也跟著買了一樣的，還笑著說，“我每次回家都不知道要帶點(diǎn)東西，這次多虧了你。”
    其實(shí)原身也不知道，以前原身每次回家都是空著手，但蘇煙做不來這樣，她習(xí)慣外出給家里人帶點(diǎn)東西。
    兩人買了這些東西就回去了，文雪青是個紳士，直接將蘇煙送到知青點(diǎn)門口，知青點(diǎn)很安靜，其他人應(yīng)該上工還沒回來。
    蘇煙去拿自行車頭上掛著的東西時，站在身旁的文雪青突然伸出手拍了拍她帽子上的雪，動作帶著罕見的親昵。
    蘇煙下意識抬起頭，對上了文雪青略帶笑意的眉眼，他仿佛沒事人一樣，用溫柔的聲音道：“回去吧，我走了。”
    蘇煙臉上有些不自在，聽了這話點(diǎn)點(diǎn)頭。沒說什么。
    文雪青推著車走了，蘇煙看著他離開的背影，沉默了一下后，也轉(zhuǎn)身往知青點(diǎn)走，哪知剛轉(zhuǎn)過身，就看到堂屋門口站著的樓斯白。
    他面無表情看著她，也不知是不是蘇煙的錯覺，那雙黝黑的眸子帶著幾分冷意。
    蘇煙一愣，心里也不知為何而來有些心虛，低下頭避開他的目光，然后拎著東西往屋子里去。
    帽檐遮住了視線，她以為人應(yīng)該走了，沒想到一踏入門檻，眼前就多了一雙穿著黑色棉鞋的腳。
    蘇煙腳步一頓，也沒多想，低著頭準(zhǔn)備從他身邊繞過去，抬腳走了兩步，與人擦肩而過時，胳膊突然被人從身側(cè)一把抓住，男人的大手用了力氣，死死握緊，蘇煙嚇了一跳，隨即吃痛扭過頭，微抬起臉皺眉看他。
    樓斯白臉色有些白，眼下還有些青灰色，像是沒怎么休息好，他用一種近乎冷漠的聲音問：“你現(xiàn)在喜歡他？”
    這個“他”指誰不言而喻，只是蘇煙很奇怪他為什么會問自己這么奇怪的問題，這么想著，臉上也帶了一絲疑惑。
    她眼睛看著樓斯白那張沒有瑕疵的臉龐，試圖想要從上面找到什么，可惜樓斯白的面色很平靜，他回看著她，除了那雙黑色的眸子幽深了幾分，讓人看不透外，蘇煙并沒有從他臉上發(fā)現(xiàn)什么。
    心里有些許失落，以為他只是男人的自尊心作祟，可能就算他不喜歡她，也不希望她轉(zhuǎn)頭就愛上別人，忍不住有些好笑，不過還是搖搖頭，解釋了一句，“沒有，我們只是朋友和同事關(guān)系。”
    說完從他手中抽出胳膊。
    蘇煙覺得沒有必要欺騙他這事，她還沒有那么幼稚，雖然她覺得文雪青很好，但相處下來后她發(fā)現(xiàn)自己對他沒有任何感覺，就像剛才他為她拍掉帽子上的雪，她只感覺到別扭和冒犯，而沒有一絲羞澀，從中她就知道，這不是她想要的那個人。
    雖然她現(xiàn)在想找個合適的對象，但也不是什么人都可以的，至少自己有點(diǎn)喜歡。
    樓斯白怔怔看著人回房的背影，也不知信了沒有，最后垂下頭，遮住了發(fā)紅的眼眶。
    蘇煙回到房間的時候，發(fā)現(xiàn)自己的枕頭似乎被人動過，她枕頭下放著昨天收到的信，蘇煙皺眉拿出信，明顯感覺里面被人動過了，仿佛著急之下被隨意塞進(jìn)信封里的，不是她昨晚仔仔細(xì)細(xì)折疊好的樣子。
    蘇煙也不是隱忍的脾氣，中午吃飯的時候直接問出來，“你們誰翻了我的信？”
    她說這話的時候直接看向?qū)γ娴捻n麗麗，目光冰冷。
    韓麗麗似乎有些心虛，一聽到這問，眼神有幾分閃躲，她低下頭趕緊扒了幾口碗里的飯，裝作沒聽見的樣子。
    倒是周燕像是想起來了什么，扭過頭懷疑的看了眼韓麗麗，突然說了一句，“韓麗麗今早說借你的針線一用，我看到她在你床上翻了翻。”
    韓麗麗一聽這話，瞬間急了，狠狠瞪了一眼周燕，沖她兇道：“你亂說什么，誰翻她東西了，你哪只眼睛看到了？”
    周燕不服氣，“你要是沒翻，你做賊心虛什么？還把什么東西往枕頭下一塞，當(dāng)誰是傻子呢？”
    “你……”
    韓麗麗氣得還想罵她，“蘇煙給了你什么好處？你給她當(dāng)狗……”
    話還沒說完，蘇煙就直接不客氣打斷她道：“韓麗麗，你罵人之前先照照鏡子看看自己是個什么東西？不經(jīng)過我的允許你就亂翻我的東西，你家里就是這個教養(yǎng)？我還是第一次知道你竟然手腳不干凈，難怪我經(jīng)常丟東西了。”
    韓麗麗聽了這話，立馬炸毛，大聲吼道：“蘇煙你什么意思？誰偷你東西了？你給我嘴巴放干凈點(diǎn)，不就是偷看了你的信嗎？你為啥這么生氣讓我看到，還不是你要嫁人回城了，怎么？怕我們知道嫉妒不成？”
    說完扭過頭看向其他人，一副死豬不怕開水燙的樣子，陰陽怪氣道：“你們不知道吧？蘇煙要嫁人回城了，她爸朋友有個兒子，還在市政府工作呢，只要蘇煙答應(yīng)嫁過去，她就能回城了，跟我們不一樣了，說不定這次回家就能把事辦了……”
    蘇煙沒說話，坐在位子上臉色極為難看。
    其他人聽了韓麗麗這話，下意識都安靜下來，偷偷扭過頭看向蘇煙。
    回城，對現(xiàn)在的他們來說都是不敢想的奢望，原以為大家都不一樣，卻沒想到他們中的一個人能回去。
    只有樓斯白，拿著筷子的手頓了下后，又仿佛什么都沒發(fā)生過的樣子，繼續(xù)低著吃著飯。
    除了手不受控制的有些抖外，沒有別的異樣。
    韓麗麗還在說，說著說著眼睛紅了起來，最后趴在桌子上哭，“憑什么？憑什么你能回城？就因?yàn)槲覀兗揖巢蝗缒悖坎欢际侵鄦幔氵€沒我能干活呢……嗚嗚……”
    這番話說的大家都不做聲。
    也就是這時候，樓斯白突然站起身，拿著吃完的碗筷走了。
    吃完飯，蘇煙去廚房洗碗，今天是她和樓斯白做飯的，但最近她和樓斯白關(guān)系有些不好，所以都是分工合作的，要么是他做飯她洗碗，要么是她做飯樓斯白洗碗。
    但她去廚房的時候，樓斯白已經(jīng)洗了一半了，蘇煙猶豫走過去，開口道：“我來吧。”
    樓斯白沒有讓開，手上動作停了下后繼續(xù)擦洗，過了一會兒開口，突然問了一句，“什么時候走？”
    蘇煙不知道他為什么問這個，也沒有隱瞞，直接道：“后天。”
    樓斯白淡淡嗯了一聲。
    蘇煙沒說話，也沒有走，就站在一旁看他洗碗，最后似乎覺得太安靜了，忍不住問了一句，“你之前干嘛問我是不是喜歡文雪青？”
    她也不知道自己為什么突然問這么一句，其實(shí)韓麗麗說的也沒錯，她這次回去是打算見一見蘇父朋友的兒子，如果對方人不錯，她可能真的會同意嫁人，緣分這東西妙不可言，或許那位就是她的另一半也說不準(zhǔn)。
    蘇煙也不知道自己期待著什么，這或許是她最后一次主動了。
    但樓斯白的回復(fù)是沉默，一句話都沒說。
    他也說不出口，蘇煙能夠回城是好事，他沒辦法、也沒有立場去阻止。
    這是他很早之前就想好的結(jié)果，只是沒想到會來的這么快。
    蘇煙等不到他的回應(yīng)，抿了抿唇，似乎想明白了什么，看了他一眼轉(zhuǎn)身走了。
    后天一早，天還沒亮蘇煙就起來了，外面還是烏漆嘛黑的，她摸黑去廚房下了碗面吃，面是昨天揉好切好的，還做了幾個饅頭，留著路上吃。
    吃完面，又給自己裝了一杯熱開水，然后回房收拾，裹上大棉襖，戴好帽子手套，拎著一個大包裹就悄悄出門了。
    原以為大家都睡熟了，哪知她從房間出來就看到站在堂屋門口的樓斯白，他看到她出來，上前一步接過她手里的包裹，小聲說了一句，“走吧，我送送你。”
    說完率先就往外走。
    蘇煙反應(yīng)過來后忙吹滅手中的煤油燈，將燈放在門口桌子上，著急跟了上去，“不用，我自己就行了。”
    伸出手試圖拿回自己包裹，被樓斯白避開了。
    蘇煙看著他的背影，頓了下，最后沒說什么。
    倆人出了門，蘇煙也不知道自己起床有多早，都這會兒了，外面還是黑乎乎的一片。
    樓斯白腳步邁得大，幾步路就出了院子，她小跑跟了上去，然后一前一后往村子口走。
    路上是厚厚的雪，昨晚應(yīng)該又下雪了，踩在上面發(fā)出“沙沙”的聲音，外面還有風(fēng)，蘇煙將圍巾裹緊臉，她低下頭埋頭走，與前面的樓斯白盡量保持著兩三步的距離。
    周圍安靜的過分，兩人都沒說話，一路沉默到了縣城，他們沒去車站，是在縣城外圈路邊等車，這里有個簡陋的站牌，車子從車站出發(fā)會路過這里，已經(jīng)有幾個人在等著了。
    蘇煙運(yùn)氣好，剛到?jīng)]多久車子就來了，這邊車票也不講究車次、座位什么的，只要有票，車子來了有空位就能上去。
    樓斯白將包裹遞給她，眼睛落在她臉上，眼里帶著一種讓人看不懂的情緒，最后他用很輕很輕的聲音道：“路上注意安全。”
    輕的讓人察覺不到他聲音里的哽咽。
    蘇煙沒看他，低著頭接過包裹，同時從口袋里掏出車票。
    她也不知出于什么心思，將車票掏出來后，突然抬起頭仰臉看他，臉上掛著笑，用一種輕松的語氣道：“我這兩天想了想，我還是回去結(jié)婚吧，反正最后都要嫁人的，嫁給誰還不是一樣？我也不知道明年還會不會回來，你多保重。”
    說完朝他點(diǎn)點(diǎn)頭，毫不留戀的拎著包裹走了，然后越走越快，最后小跑起來，將人遠(yuǎn)遠(yuǎn)扔在身后。
    站在原地的樓斯白身形一僵，臉上血色盡失，看著比周圍的雪還要白。
    他扭過頭看向車門那個方向，看到蘇煙遞給收票員車票和錢，然后往里走去，沒有回頭看一眼。
    張了張口，想要說些什么，可最終卻什么都說不出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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