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前世(二)
連著三日不斷的鵝毛大雪,把整個京都落成了一個銀裝素裹的世界,除了一兩家的仆從掃開門前的落雪,天地一片寂靜。
在整個皇城中,就屬忠國公府大門口有些人氣了,大大小小的官員來了又走,國公府管事迎客的臉幾乎笑僵。
雖則淪為了整個京城貴族里的笑柄,但破落的忠國公府依舊想維持住最后一絲臉面。
忠國公衛(wèi)彬躺在床榻動彈不得,眼睜睜瞧著諸多同僚借著探望的名義如同耍猴一樣看他如今的模樣,氣得目眥欲裂。
被火焰灼傷的后背火燒火燎,如同幾萬只螞蟻在爬,卻又撓不得,那等鉆心蝕骨的滋味極為難熬。
顧溫涼從外頭三尺深的雪地里飄到臥房,居高臨下地瞧著他如今的狼狽樣子,竟有些慶幸讓他從那滾滾濃煙與烈火中逃生了。
瞧著衛(wèi)彬如今的樣子,她恨不得在他那血肉模糊的后背上捅上幾刀,可是她如今做不到。
顧溫涼閉了閉眼,將旁的情緒摒除開來,再不想看他這令人作嘔的丑陋樣子,只是輕飄飄的身體卻像是被鎖在了這個屋里,離不了分毫。
屋里藥味濃郁,有人挑了門簾進來,打破了屋子里的死寂,同是帶來了一室的寒意。
一個全身素服的丫鬟抖了抖衣上的雪,長相清秀眉目溫柔是顧溫涼再熟悉不過的模樣。
那是從小伺候她的大丫鬟青桃,可眼下青桃怎么會出現(xiàn)在衛(wèi)彬的房里?
外邊冰天雪地,青桃的手指凍得通紅,臉上卻依舊浮現(xiàn)出一抹溫溫柔柔的笑意。她掀開食盒的蓋子,從里面拿出一碗黑乎乎的湯汁來。
那湯汁才一放在衛(wèi)彬的床頭,整個屋子里頓時充斥著一股子腥臭的怪味,那絕非是大夫熬出來的療傷藥!
顧溫涼被嗆得輕輕咳了一聲,卻緊緊地盯著青桃的一舉一動,輕飄飄的身子浮在空中,沒有任何人看得見。
她在漫天的大火里,忍受著無止境的灼痛,醒后卻成了這幅模樣。
人不人鬼不鬼的,也不能控制自己的身體,就像現(xiàn)在,她離不開這間屋子,只能眼睜睜看著青桃將那碗黑如墨的藥汁端到衛(wèi)彬的床頭。
“青桃……”顧溫涼飄到她的面前,看著素日溫婉的青桃眼底頂著的烏青,有些心疼,伸出的手指卻撫不到她的面龐。
“國公爺,該喝藥了。”青桃不顧指間傳來的灼熱感,端著藥碗對著有氣無力的衛(wèi)彬道。
如清水的眸子里暗暗沉沉,讓得她清秀的眉目染上一絲猙獰與憂郁,將眉宇間那分美感破壞得淋漓盡致。
“走開,你這賤婢!這不是傷藥,這藥里摻了東西!快拿開啊!”
衛(wèi)彬見著這三日來都準(zhǔn)時送來的藥,眼底驚駭不止,當(dāng)下就費力撐起身子揮向那碗藥汁,想打碎那藥碗。
每當(dāng)喝下這藥后,全身皮膚都奇癢不止,還散發(fā)著陣陣惡臭味,沒被燒傷的皮膚輕輕一撓就要流血化膿。
他躺在這里無人問津,嗓子喊破了也沒人搭理,好不容易來了個人,卻是顧溫涼那賤婦身邊的丫鬟。
衛(wèi)彬再怎樣蠢也是名門之后,當(dāng)即就猜想到了這是有人在幕后下黑手,想整死他給顧溫涼陪葬。
青桃皺了眉頭,緊緊護著懷里的那碗藥,耐著性子勸道:“國公爺,您快把藥喝了吧。”
“不然……夫人會不高興的。”
最后一句話,青桃說得格外輕柔,聽在衛(wèi)彬耳里,卻成了壓死駱駝的最后一根稻草。
“顧溫涼,什么都是那個賤女人惹出來的!死了都不安分還得禍害我,果然是個喪門星!”
顧溫涼饒是再寒涼,聽了這話也是心若死灰。她為了衛(wèi)彬,拒了御賜的婚,被嚴于律己的父親掃地出門,淪為整個京城貴女里的笑柄。
她與最好的朋友分道揚鑣,對將她放在心坎的人惡語相向,逼得他遠走邊疆。
事到如今,竟還落得個喪門星的稱號!何其可悲,她顧溫涼三年來的枕邊人,竟是這樣的貨色!
顧溫涼虛幻的臉龐上劃過兩行清淚,覺得自己的人生荒謬之極,到頭來卻是這么個結(jié)果。
打破她思緒的是藥碗陡然落地的清脆響聲,卻見青桃腳邊那碗藥已然落了地,昏暗的房間里進了一個人。
那人逆光而行,森寒的鎧甲帶著來自地府里的寒氣,臉龐隱在陰影之下,有若索命的修羅。
顧溫涼見了這個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身影,連串的淚珠滾落而下,嗚咽聲止也止不住。
“沈徹……”
青桃見了沈徹,畢恭畢敬地行了個大禮:“王爺,國公爺他不肯喝藥。”
沈徹一身堅硬的鎧甲,走動間碰撞著寒光刺得人眼花。
他淡漠地擺了擺手,聲音低沉還透著難以言說的嘶啞,如同生了繡的鐵器:“你下去吧。”
青桃順從地點了點頭,挑了門簾又回過身來欲言又止,最后還是開了口:“王爺,奴婢將小姐的骨灰清了出來,放在了正房的屋里。”
這樣沒頭沒腦的話已然僭越,卻聽得顧溫涼心口發(fā)堵,青桃這才拿起地上的食盒頂著門外的漫天風(fēng)雪走遠了。
衛(wèi)彬見了猩紅著眼的沈徹,身子止不住的開始顫抖,牙齒都在上下打顫:“禹王爺,顧溫涼的死與我無關(guān)啊,我國公府好吃好穿的供著她……她還想拉著我去死……”
沈徹站在他的床榻前,如同在看一個死人,深若古井的眸子里終于有了一絲波動,薄情的唇上下翕動:“衛(wèi)彬,你勾結(jié)異黨,罪無可赦,皇兄依舊饒了你性命。”
“臣知道錯了……臣從今往后,必效忠新皇,肝腦涂地在所不辭!”衛(wèi)彬像是看到了一線曙光,只要能活著,叫他說什么都認。
沈徹見他涕淚橫流的樣子,厭惡地皺了皺眉,瞥了一眼窗外的飄雪道:“為了你,溫涼拒了父皇的圣旨。”
“你不好好待她,還敢犯上作亂。今日,本王便收了你這條命。”
滔天的兇戾與陰鷙撲面而來,沈徹默不作聲地抽出了手里的長劍,黑沉的眸子鎖定了在床榻上蠕動的衛(wèi)彬。
衛(wèi)彬瞧這架勢也知死到臨頭,索性破罐子破摔,使出渾身的力氣叫喊狀若瘋魔:“哈哈,想我一條賤命,能搶了堂堂王爺?shù)男纳先耍紴榧河邪侔阏勰ィ此笊坏们笏啦荒埽瑒e提多有意思了。”
顧溫涼在半空中,心中卻再沒有悲傷之意,只是盯著那個高大落寞的背影,落淚不止。
當(dāng)初那個沈徹,哪里是這樣的啊?
沈徹立于兩側(cè)的拳頭捏得死緊,手中的劍落得飛快,溫?zé)岬难猴w出來,濺了他小半邊臉。
他淡漠地用衣袖拭去,撩開了門簾,望著簾外簌簌的落雪,眼底泛著點點銀光。
顧溫涼飄到他的肩頭,卻無暇于這漫漫風(fēng)雪,而是細細觀望他有若石雕的面龐,每一筆線條都被牢牢記在心底。
“溫涼,我一直搞不懂,他比我好在哪里?”
“溫涼,賜婚的圣旨,是我去找父皇求來的。”
低語聲消彌在漫天雪雨里,卻引得她淚流不止,哭得如同一個迷了路的孩子。
顧溫涼的眼前漸漸黑了下去,一股深入骨髓的無力感襲來,她閉眼前的最后一幕,是沈徹迎著雪光,露出硬朗的側(cè)臉。
一如當(dāng)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