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年(修)
云安瀾不知這兩人方才的一番暗潮涌動,他看著云映,見她今日精神看起來好像比以前好上幾分,不由發(fā)問:“小映今天好像心情不錯呀?”
云映心情不是不錯。是很好。
自從寧遇離開后,她照常的干活,曬果干,然后被接回京城,見識京城的富貴風流,身份巨變。這一切該是有些跌宕的,可是她始終沒什么實感,好像處在空中樓閣,一切都是朦朧的,有也好,沒有也無所謂。
今日見了赫崢,好像才從這些虛幻里找到一絲真實,她真的很想他。
云映嗯了一聲,她低聲說了一句:“因為今天見到了他。”
云安瀾愣了愣,然后問:“見到了……誰呀?”
云映看了一眼赫崢。
就算赫崢沒看她,卻也能十分明顯的感覺到那熟悉的目光,精準的落在了他的臉上。
“……”
云安瀾看看云映,又看看赫崢,然后又看回了云映。他干巴巴的笑了兩聲,心想這弄的,不知道的還以為她小孫女喜歡赫崢呢。
但這不可能。
應該不可能吧。
云安瀾接話道:“唉呀我小孫女,嘴真甜。”
他對赫崢道:“這是歡迎你呢,你看你以后可得多來看我,知道嗎?”
可他的解釋實在牽強的不能再牽強,又不是什么八九歲的小姑娘,這話分明逾矩了。
赫崢以前其實碰到過一些這種情況,只是云映是這其中最大膽,也最能糾纏的。
看來云安瀾不僅要補償這女人缺失的榮華富貴,還要想辦法補償一下她的禮義廉恥。
只是這話他念著云安瀾的面子未曾直說,只是淡淡應了句:“我記下了。”
只不過話到這里,他也沒什么再待下去的必要了:“看到您一切都好,父親想必也該放心了。”
“老師您先忙,我就先告辭了。”
云安瀾連忙攔住他,道:“祈玉,你急什么?”
“這不是還沒說兩句話呢?”
赫崢今日本就沒什么要事,碰見云映也是意料之外,他并不想跟這個素不相識但格外主動的女人有什么牽扯。
見他執(zhí)意要走,云安瀾又道:“又不差這會兒,對了那酒,你喜歡嗎?”
赫崢道:“不喜歡。”
云映好不容易主動提一會,云安瀾不想放過機會,他瞥了一眼云映,聲音低了低道:“你這孩子,說喜歡!”
云映捏緊手指,她仰頭望著赫崢,猜想赫崢興許是不想見到她。
她緩聲道:“赫公子,要不還是我出去吧。”
赫崢甚至看都未曾看她一眼,而是對著老國公微微頷首,道:“抱歉,我很不喜歡。”
他走的干脆利落,云安瀾眉頭一皺,他反正是習慣赫崢這副德行了,別說在他面前,就算是在赫延面前也沒聽話多少。
但這是云映第一回在他面前提建議,還說見到赫崢很開心……
他回頭看了一眼云映,少女忽然孤零零的坐在原位,目光有些失落的停在赫崢離開的方向。
而方才她換給赫崢的茶,赫崢一口未動。
云安瀾連忙回過頭,他行至云映面前,故作輕松的嗐了一聲,然后道:“這孩子一直都這樣,不針對誰的。”
云映收回目光,低下頭輕嗯了一聲。
云安瀾心里一緊,他繼續(xù)道:“沒關(guān)系啊,小映你放心,這酒我怎么著我得差人給送過去。”
云映搖了搖頭,道:“算了爺爺,我也只是隨口一說,他若是不喜歡便算了。”
云安瀾道:“你瞧瞧這孩子,一點也不懂事,我剛才話都沒說完呢。”
話到這里,忽而一頓。
他年紀大了,其實不懂得這些少男少女心里都在想些什么,方才他還想著可能是因為好歹認識一場,赫崢太不給人留面子,所以云映才會覺得不高興或是失落。至于那句逾矩的話,興許是開玩笑或是什么,畢竟他小孫女以前不在京城,沒那么多繁瑣的規(guī)矩。
但這會他看著云映的失落,不知怎么福至心靈,好像有點明白了。
難道真的……?
他看著他小孫女的臉,然后試探著胡謅一句:“這個祈玉他,今天事還沒跟我說完呢。”
“搞不好明天還得來。”
很快,他就見云映抬起頭來,好像還帶著幾分驚喜,她認真的問他:“真的嗎?爺爺。”
當然不是真的。
但他詭異的從這目光里看出了幾分期待,不由一下哽住,心想不是吧?
他雖年紀大了,但這一生實在是沒什么類似經(jīng)驗,當初他娶妻生子,全部都是族中安排,后來婚后也是因為忙于政務,對妻子多有虧欠,總之于此道并不精。
所以此刻,他陷入了深深的自我懷疑。
……難道真是那樣?
他明明記得,在云映回來后,赫崢的的確確是第一次來國公府。
即便他并不關(guān)心這些事,但也知道,赫崢在上京很受歡迎,明里不說,但暗地里無數(shù)女郎對他趨之若鶩。
今天居然連他孫女也中招了?
所以赫崢是哪來的機會勾引他孫女的?
但眼下這個情形容不得他想太多,在云映期待的目光下,他毫不猶豫的點了點頭,和藹道:
“爺爺怎么會騙你呢?”
云映點了點頭,放下心來道:“那就好。”
那就好?好什么?
他越想心里越不是滋味,不由又小心道:“小映,看來你對祈玉印象挺好的啊?”
云映想起赫崢那張臉,如實嗯了一聲。
云安瀾又問:“那……有多好呢?”
云映不假思索道:“很好。”
她又道:“爺爺,明天他再過來的時候,你可以派人知會我一聲嗎?”
不過今天她初才見他,多少有些失態(tài)。明日得想個辦法,不顯得那么刻意,她不太想讓赫崢討厭她。
若是他一生氣,再不出現(xiàn)在他面前,那就得不償失了。
云安瀾卻頓時兩眼一黑。差點忘了,他還沒想好明天怎么讓赫崢過來呢,這位可不好請。
他雖短暫的教導過他,但這小子骨子里就跟他爹是截然不同的人,今日他明顯是因為云映才走的。
自從他淡下來后,就幾乎沒有主動找過赫崢什么,如果明天他再讓他過來,不是擺明了說是想撮合他和云映見面嗎?
可話都說出去了。
云安瀾樂呵呵的答應道:“那是自然,小映你且放一萬個心。”
言罷,他又故作隨口道:“對了小映,還沒問你找祈玉可是有什么事嗎?”
云映道:“其實沒什么事。”
她看向方才赫崢用過的那個茶杯,毫不避諱的道:“我只是想見見他,我喜歡他的長相。”
“……”
好了,不用再問了。
云安瀾面色復雜,安慰自己,算了,不重要。
能不能成暫且不談,這最起碼能證明她孫女眼光好。
自從把云映接回來,他一直力圖彌補自己這小孫女這些年缺失的一切。可是云映總是一副乖巧懂事的樣子,不管送什么去,她都看不出喜歡,也看不出不喜歡。
這段時間里,她沒主動開口問他要過一件東西。
他總覺得云映離他很遠,他也并不了解她,好像她哪天不開心了,隨時就能離開云家一般。
云映說完后,并沒有在這個問題上多做停留,她看向云安瀾道:“對了爺爺,您叫我來有什么事嗎?”
云安瀾擺了擺手,道:“沒事沒事,就是想問問小映你這幾天,住的可還習慣?”
“有人欺負你嗎?別怕,你只管跟我說。”
云安瀾對云映的寵愛有所共睹,哪有人敢欺負她,只是興許這些天生富貴的人骨子里就帶著難以割舍的優(yōu)越感,哪怕偽裝的再好,輕視也會不小心露出來。
但云映并不想在那些無關(guān)緊要的人身上投放情緒。
她搖了搖頭,道:“沒有。”
“我初來不懂的很多,還希望沒給爺爺您添麻煩。”
云安瀾感動極了,又連忙關(guān)心道:“對了小映,我今日還想問問你,你的養(yǎng)父母那邊應當怎么辦?”
當初云映被接走后,國公府給了云映養(yǎng)父母很大一筆錢,這筆錢足夠包括云映弟弟在內(nèi),他們一家三口的后半生過上富裕的生活。
但這幾天他總是覺得云映孤零零的,也不與人結(jié)交,就猜測她是不是想她以前的親人了。
他試探著開口:“你若是想他們了,我就叫人去裕頰山把他們接到京城來,你弟弟還年輕,若是能來京城,也是件好事。”
“爺爺都聽你的。”
云映一時并未回答。
她的手仍然落在杯壁上,這雙手乍看來是雙美人手,細白勻稱,指尖還帶著淡淡的粉。
但仔細看去,五指上幾乎都有一層薄薄的繭,甚至還遍布許多細小的傷痕,十分突兀。
這些傷痕,好像是這副完美皮囊的唯一敗筆。
她有著很普通的前十幾年。
三歲那年被一個果販家庭收養(yǎng),不算貧窮,父母對她也真心,就算她有一張還算漂亮的臉,養(yǎng)父母也沒有想過拿她換利益,只要她勤快些,總是不愁吃飯。
弟弟上學,她在家主動包攬了大部分農(nóng)活與家務,唯一不尋常的,就是那天父母出門,她獨自一人在院子里曬果干的時候,忽然看見了一群錦衣華服的人,那群人齊刷刷的看著她,什么表情都有。
為首的自稱是她爺爺,抱著她不停的跟她說對不起。
她要被接回京城時,幾乎所有人都朝她投來了艷羨的目光,好像是什么天大的餡餅砸在了她腦袋上。
被嬌寵著長大的弟弟紅著眼睛坐在椅子上,把她剛剛洗干凈遞給他的軟柿狠狠砸在她身上,果肉碎開,弄臟了她唯一上的了臺面的衣裳,汁水濺了她一臉,他指著她道:
“你高興壞了吧?再也不用在我們家當奴才了,也不用討好我了。”
“別再假惺惺了,我可沒有你那么好的命,你走了就永遠別回來!”
如果可以,云映真的想永遠不回去了。
云映低聲回答道:“不必麻煩了。”
“我娘親他們身上錢財足夠,她們?nèi)羰窍脒^來,隨時都可以過來的。”
云安瀾心道也是,人家若是想來自己就來了,他平白無故派人去接,他們說不定還會迫于威勢,心不甘情不愿的來。
云映又問:“爺爺還有什么事嗎?”
云安瀾哽了下,他今日叫云映過來,確實沒什么要緊事。
只是這十天里,他見云映的次數(shù)實在是少得可憐,除了關(guān)心她的起居,也找不到什么由頭去見她。
今日好不容易見一回,感覺話還沒說上幾句呢。
可他想了半天也不知道還有什么好說,默默道:“沒……沒事了。”
云映看起來絲毫不留戀,她站起身來,道:“那既然如此,孫女就先告辭了。”
云安瀾跟著笑起來,連忙應聲道:“誒好,天冷著呢,快些回去。”
云映頷首,道:“爺爺再見。”
“再見再見,有人欺負你就來跟爺爺說啊,爺爺給你做主。”
說話間,云映已經(jīng)走到了房門口,她回身看著這個滿面不舍卻還要對著他擺出笑容的老人,并沒有心軟出言說再留一會,只是簡單的說了一句:
“好。”
*
第二日清晨,云映起的比往日都早一些。
自從來了國公府后,她多少有些賴床的習慣,今日卻早早就起了身。
泠春知道緣由,今日替云映云映梳妝都比之前認真了幾分,還特地去庫房尋了兩件新首飾。
“姑娘,這鐲子是上好的獨山玉,奴婢幫您把這桃核取下來。”
少女纖細的手腕上系著根紅繩,繩上串著的就是一顆平平無奇的桃核。
她說完就要去取,云映卻抬手捂了一下這紅繩。
泠春詫異道:“姑娘?”
云映的拇指輕輕摩挲著紅繩,溫聲道:“不必了。”
泠春收回手,好奇道:“姑娘,這是什么重要的人送的嗎?”
自從云映來到國公府后,很少提及她以前的家庭,除了赫崢,也幾乎沒有主動問過她什么,泠春總覺得這位姑娘有些神秘。
云映的拇指擦過那枚桃核,輕聲道:“不是別人送的。”
確切來說,這是她偷過來的。
她還記得那天,她等了很久終于等到了一個機會可以去寧遇家送果干,那天一直被寧遇叫叔叔的人不在家,是寧遇出來接的她。
天上下著小雨,他穿著一身簡樸的白衣,身形有幾分削瘦,眉目溫和,她第一次走進他的房間。
房間內(nèi)有股淡淡的藥香,書案上堆了很多書,甚至還有卷佛經(jīng),那枚磨好的桃核就在桌案的邊緣,搖搖欲墜。
少年肩上落了些雨,他對她道:“你等我一下。”
她想說一聲好,但因為太緊張,沒發(fā)出聲音來。
他去別的房間拿錢,云映就站在原地一直盯著這枚小小的桃核,終于微風從窗隙吹進來,桃核落地,滾了好幾圈,到了云映腳邊。
她彎腰撿起來,在寧遇回來時遞給他,她還記得自己聲音很輕,也不敢看他的眼睛,跟他說了第一句話:
“你的東西。”
寧遇的目光掃了眼她的掌心,道:“這個啊。”
“是我磨著玩的,沒什么用,你出去的時候可以幫我扔掉嗎?”
云映磕磕巴巴的應好,她垂著腦袋,只說了這兩句話,臉頰就不受控制的發(fā)熱。
她知道自己臉紅了,那時候的她一定顯得很蠢很可笑,但寧遇像是沒看見,他把錢遞給她,還多給了十文,對她說:“謝謝你過來。”
“我叔叔很喜歡你晾的果干。”
云映握緊桃核,想問一句,那你喜歡嗎。
但她意料之中的沒有問出口,只是干巴巴的說了一聲:“……謝謝。”
她從寧遇家出來以后,緩了很久都沒緩過來,她至今還記得那種心跳飛快的感覺。
他看書時喜歡開著窗,即便此刻正下著小雨,窗戶也在半開著。
她走之后,躲在很遠的地方,藏在樹后偷看他。
少年低眉看書,在蒙蒙細雨里,像一副畫卷,成了她少時最不可言說的渴望。
后來她留下了那枚桃核,還擅自把它戴在了手上,一戴就是兩年。
很久之后,寧遇看見了她手腕上這枚桃核,他看了很久,然后問她:“小映,這個桃核好像……”
她連忙拉下衣袖,窘迫道:“是我自己磨的。”
少年輕輕笑了起來,他看著她的眼睛,溫柔說:“好,是你磨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