情孽
借你小命一用。</br>
焰城近海,輕舟之上,秦長歌低聲如呢喃,卻如驚雷響在司空痕耳側(cè)。</br>
司空痕霍然回首,秦長歌已經(jīng)在他耳側(cè)低低說了幾句話。</br>
目光一閃,司空痕眨了眨眼,秦長歌微笑的看著他,對他的謹(jǐn)慎小心十分滿意。</br>
然后轉(zhuǎn)頭,向著白淵,冷笑著舉起裝上霹靂子的弓弩。</br>
水鏡塵劃船加快,白淵一返身,進(jìn)了船艙,大約是想好好護(hù)在女王身邊。</br>
司空痕突然向秦長歌撲了過去,一把搡開她手中弓弩,霹靂子錚的一聲彈射上天,劃出一道筆直的黑線落入水中,再次炸翻了一堆魚。</br>
秦長歌大怒,拂袖揮開司空痕再次舉弩,司空痕一跤栽倒甲板上,骨碌碌滾出好遠(yuǎn),卻立即悍不畏死的再次爬起,踉踉蹌蹌的撲向秦長歌手臂。</br>
秦長歌一腳將他踢開,重重撞在船舷上,司空痕一仰首,哇的一聲噴出一口鮮血,軟癱在地,被晃蕩的船身一搖,滾到了秦長歌腳下。</br>
“錚!”</br>
琴音突起。</br>
自前方白淵座船船艙內(nèi)傳出。</br>
輕盈綿邈的琴音,低徊宛轉(zhuǎn),柔而不弱,在波浪迭起四散殷紅的水面飄散開來,再緩緩傳入靜默聆聽的人耳中。</br>
那些牽念……不舍……信任……悲傷……無奈……告別……一絲絲一縷縷都化在了空谷幽蘭似的高遠(yuǎn)琴音里,恍惚間足踏空山,滿山桂子正落,而明月下一朵香蘭,正靜謐著收斂蕊心。</br>
一陣靜默,隨即,一曲簫音突然生自海上,扶搖而起,直上九霄,在蒼穹星光之間游弋,簫聲中亦滿滿不舍悲傷,卻比琴音多了幾分郁憤悲涼。</br>
海風(fēng)突然靜了靜,層云突然低了低,鷗鳥無聲自水面掠過,激起月華般粼粼的波光,波濤盡頭,綿延無際的水岸在即。</br>
這一刻萬靈沉寂,聆聽琴簫相合而心事盡訴。</br>
滾倒地下的司空痕霍然回首,顫聲道:“挽嵐在告別……她在向誰告別……啊不不是我……她不成了……不,不!”</br>
他全然忘記自己身在何地、打算做什么,掙扎著便要爬起,秦長歌立即一腳將他踩住,傳音怒喝:“她馬上死不死我不知道,但是你敢亂來,我立刻就叫她死!”</br>
不待司空痕回答,冷笑一聲,秦長歌第三次舉起弩箭,平端向著白淵的船艙。</br>
司空痕大喝一聲,一把拽住秦長歌的靴子,用腦袋向她腿上一撞。</br>
秦長歌猝不及防被撞得身子一歪,隨即定住,手中弩箭一顫,霹靂子電射而出,角度微微歪斜,射向了白淵坐船的船首。</br>
水鏡塵突然飄身而起,掌中“氣槳”忽然化成一道柔軟的白布,和先前秦長歌一般,四面不靠的包裹住了霹靂子,然后反擲回來。</br>
秦長歌突然掄起司空痕的身子,半空里迎上霹靂子!</br>
“轟!”</br>
兩船之間,半空里炸開人體,一剎間爆開艷紅淋漓的血色之花,黑煙滾滾里,碎肉和白骨如千萬瓣綻開的花絲般四散激飛,掠出深紅的軌跡,隨即紛紛墜落深藍(lán)海水,漫天里下了場血肉雨。</br>
琴音突裂,戛然而止。</br>
極度巨響后一陣極度寂靜。</br>
“啊!”</br>
前方船上突然傳來一聲大喝,竟是白淵的聲氣,聲音里不僅有痛苦,還充滿悲傷憤怒,只聽那聲音,便覺巨大的疼痛撲面而來。</br>
一直在親自掌舵的水鏡塵霍然而起,回身匆忙一瞥間面色大變,然而竟不再過去,而是橫劍一甩飄身而起,直直向前方水面掠去。</br>
他掌中白光一閃,劃氣成舟,在腳下鋪延成了薄薄的一片,分水破浪,直向不遠(yuǎn)處水岸邊一艘船奔去。</br>
秦長歌厲叱:“給我攔!”</br>
嘩啦水聲連響,水岸之邊,秦長歌早先埋伏待用的精通水性的凰盟護(hù)衛(wèi)分浪而出,黑色水靠的身體游魚般在水中一轉(zhuǎn),已經(jīng)齊齊包圍了水鏡塵。</br>
而秦長歌那邊早已在爆炸的那一刻已經(jīng)放下小舟,秦長歌飛燕般點(diǎn)過小舟,直撲已經(jīng)停下來的白淵座船。</br>
將至而未至?xí)r,座船之上突然門簾一掀。</br>
出現(xiàn)的是捂著胸口搖搖晃晃的白淵,他指間鮮血奔流,將一身淡金衣袍盡染。</br>
他手中拖著一個女子,那女子垂著臻首,一頭青絲月光般傾瀉下來,她一直在咳嗽,拼命咳嗽,捂在嘴上的手指,又長又尖,閃著青紫斑斕的光,隱約還有殷紅的顏色,仔細(xì)一看卻是打磨得極為尖利的彈琴的琺瑯甲套。</br>
白淵不看即將到達(dá)的死敵秦長歌,不看棄他而去的戰(zhàn)友水鏡塵,只是死死盯著那女子,一遍遍輕聲問:“為什么?為什么?為什么為什么……”</br>
那女子低低咳嗽,始終不曾抬頭,伏身的甲板之上,有淡淡的粉紅的血水洇開去。</br>
她指甲緊緊扣著甲板,慢慢道:“……你滅我國、殺我軍、現(xiàn)在、又害死了痕……我……報仇……”</br>
白淵踉蹌一步,如同再次被重?fù)簦采洗希l(fā)的發(fā)帶被勾住,白淵霍然一甩頭,淡金發(fā)帶悠然飄開,滿頭黑發(fā)飛揚(yáng)而起,遮住了這一刻他痛極崩潰的眼神。</br>
“原來……你都知道,原來……你恨我。”</br>
“不……”女子低低喘氣,埋首血跡之間,似乎再也無法掙扎得起,“……最近……才想明白。”</br>
幽黑狂亂,宛如烈火深淵的眼神突然一凝,白淵目光里的火剎那聚攏了來,化為兩盞幽碧的燈,灼灼的盯著柳挽嵐,“那你……以前……有沒有愛過我?”</br>
他吃力的一字字道:“你……剛才以琴音訴心曲……我不會聽錯,不會聽錯……”</br>
他突然大聲狂笑起來,笑聲比那被海風(fēng)吹得四散的長發(fā)還要紛亂,在水面之上遙遙傳開去,震得明月黯淡,震得波浪驚起,震得更遠(yuǎn)處的群山都在不斷顫抖,發(fā)出空洞悠遠(yuǎn)的回聲。</br>
然而那笑聲,笑到最后,竟至完全沒有了聲息。</br>
大悲無淚,大悟無言,大笑無聲。</br>
……原本可以永永遠(yuǎn)遠(yuǎn)的守下去,卻因?yàn)樗澬牡南胍玫礁啵罱K全部失去,如同此刻胸膛中流出的鮮血,一旦奔逝,永不可追。</br>
……這一生癲狂半世守護(hù),都化作這離海支流萬千滔滔逝水,一生里最后一次琴簫相合,到頭來卻成了她暗含殺機(jī)的告別讖言。</br>
那朵珍重開在掌心多年的花,末了,卻在蕊心里釀出了帶毒的汁,結(jié)出色彩斑斕氣味芳香引人采擷的果,等待他一往無回的咽下。</br>
愛欲之人,猶如執(zhí)炬,逆風(fēng)而行,終至燒手。</br>
假使百千劫,所作業(yè)不亡,因緣會聚時,果報還自受……</br>
白淵笑至無聲,胸膛上的鮮血卻已漸漸凝結(jié),其實(shí)柳挽嵐攻擊極準(zhǔn),正中前心,這個纖纖嬌弱的女子,之所以認(rèn)得人身要害,還是他為了她的安全,親自手把手教她的。</br>
只是她畢竟臨近彌留,氣力不濟(jì),雖攻擊的是要害,殺手也未能徹底。</br>
然而那仍舊是永生難愈的重傷。</br>
伏倒血跡之上的女王,卻突然對白淵招手,她顫顫伸出的手指,在風(fēng)中勾勒成一個無限嬌弱的姿勢,宛如月下最后一朵幽蘭花,即將萎謝。</br>
她低低道:“我……告訴你……”</br>
白淵疼痛的看著她,慢慢俯下身去。</br>
她一生的最后一句話,會是什么?</br>
白淵滿心里燒著帶血的火,一寸寸輾轉(zhuǎn)過那些無辜的血肉,所經(jīng)之處遍野燎原,每一次呼吸都是一次狠毒的折磨,每一個動作都是拆骨裂膚的酷刑。</br>
然而他還是慢慢湊近那女子,那般凄涼的希冀……她的最后一句話,他想聽……再不聽,此生也將再無機(jī)會……</br>
柳挽嵐突然躍身而起。</br>
以一個垂死之人積蓄良久最后能拿出的全部力氣,死死抱住了白淵的身子,隨即往船下一躍!</br>
“夫死,我共亡!”</br>
剎那間白淵的手已經(jīng)按在了她的后心。</br>
剎那間白淵的衣袖振了振,已經(jīng)搭上了身側(cè)船身。</br>
然而他突然放開了手。</br>
海風(fēng)流蕩,柳挽嵐抱著白淵,翻翻滾滾著落下去。</br>
那一刻快如閃電亦慢如緩行。</br>
白淵和柳挽嵐在下落。</br>
小舟上秦長歌霍然抬首,立刻身化流光,掌中長劍白練飛卷,自下而上直直襲向半空中白淵前心。</br>
劍出,劍沒!</br>
長劍沒入抱著柳挽嵐的白淵前胸,穿出一個血雨紛飛的洞,秦長歌并不撤劍,連人帶劍直撞過去,巨大的充滿仇恨的撞擊力,將白淵身子穿在劍上帶得向后飛起,離開柳挽嵐下落的身子,咚的一聲撞到船身。</br>
嚓!</br>
劍抵白淵,飛越長空,再沒入船身一半,生生將白淵釘在船幫上。</br>
秦長歌懸于半空,掛在自己的劍柄之上。</br>
鮮血奔流,順著劍上溝槽,倒流進(jìn)了秦長歌衣袖之中,瞬間將她素衣染紅,秦長歌卻只在笑,悲涼痛快的笑,她一仰頭長發(fā)飛散,聲音在海面上遠(yuǎn)遠(yuǎn)傳開去,“你以為她會說,她愛過你?你以為她最后那曲,是在向你訴說離別?白淵,你這樣的人,怎么配?”</br>
海風(fēng)呼嘯,吹起被釘住的那人的黑發(fā),那遮面的帶著鮮血的發(fā),錦緞般緩緩展開在船舷上,四散飛舞,猶如一面迎風(fēng)獵獵的旗幟。</br>
然而誰生命的大旗,即將永久降落,再無升起之日?</br>
遠(yuǎn)處的晨曦隱現(xiàn)微白,剎那間明光渡海,耀亮那人最后的容顏。</br>
第一抹陽光自天奔下,射上以殉道者姿勢釘在船身還未死去的白淵,那天神般的眉目明滅在萬丈朝陽里,依舊十萬里江山郁郁青青。</br>
他俯視秦長歌,最后淡淡展開一抹笑容。</br>
“秦長歌,你很開心么?”</br>
他神情睥睨而又憐憫。</br>
“其實(shí),我們都是被自己信仰并追隨的人所毀滅。”</br>
他輕笑,綺麗染血的十萬里江山,瞬間被那男子流轉(zhuǎn)氤氳的華光籠罩。</br>
“……大家都一樣。”</br>
舟船開始緩緩下沉,水鏡塵臨去前那一劍,將船搗穿,水漸漸漫了進(jìn)來,整座船即將沉入這異國海水之中。</br>
連同那些永生糾纏的愛恨,一世追隨的瘋狂,傾滅繁華的癡心,孤注一擲的毀滅。</br>
以及那些也許永遠(yuǎn)沒有答案的疑問。</br>
她愛過他否?他得到她否?她是以怎樣的心情去與敵共死,他是以怎樣的心情在最后那剎放開了手?</br>
秦長歌立于舟上,看著白淵漸漸隨船沉沒,猶如神祗最終獻(xiàn)身于其信仰,隨自己守護(hù)過的城池共同傾覆。</br>
黑發(fā)金衣,消失不見。</br>
碧水茫茫,司空痕撲倒水中,他并沒有死,被掄起砸上霹靂子的,只是先前秦長歌抓獲的一個俘虜而已。</br>
他滾倒的那一刻已經(jīng)被偷梁換柱,而白淵隔著船舷,是不可能看見秦長歌腳下的動作的。</br>
秦長歌要的,就是在女王面前,“殺”了她最愛的人。</br>
當(dāng)女王以為王夫已死,失國失家再失愛的她終于爆發(fā),掙扎著操琴而起,偽作向白淵訴情,引他舉簫相合,再以力不能支的一個裂音,使對她心心念念的白淵俯身相護(hù),流光一瞬利鋒乍起,琺瑯指甲尖利如十柄匕首,深深扎入了自己一生倚為長城的重臣的胸膛。</br>
那一刻抓裂的,不僅是血肉,更是白淵多年深情的守護(hù),是他們之間最后的情分緣系。</br>
柳挽嵐,到得最后,必已心境森涼如死。</br>
他愛她,所以毀了她,這段時日的千里輾轉(zhuǎn),縱使重病纏身,她卻并沒有失去思考之能,當(dāng)那么一個深冷的徹悟逼近來,她亦情何以堪?</br>
就這么,一起結(jié)束了吧。</br>
她抱著白淵落船那一霎,司空痕已經(jīng)撲了出去,然而他水性卻不甚好,在水里撲騰來去幾欲淹死,秦長歌命人將他拎出來,并在四周尋覓女王的尸首,卻遍尋不著,這里是通海之水,今日尤其風(fēng)急浪高,流動翻騰,人落下去,再找到的可能性很小。</br>
最終凰盟護(hù)衛(wèi)只在水下?lián)频搅艘患L(fēng),那淺紫披風(fēng)在深藍(lán)的海水中悠悠飄蕩,乍一看還以為是個人,然而也只是一件她的衣服而已。</br>
染過佳人香澤,遮過佳人玉肌,從此再也不能接觸佳人體膚的,遺物。</br>
司空痕抱著那濕淋淋的披風(fēng),留給了秦長歌一個蕭瑟絕望的背影。</br>
秦長歌注視茫茫水面,恍惚想起這位當(dāng)年和自己并稱“絕巔雙姝”的名動天下的美人,竟然從未曾和自己照面,當(dāng)她重生,她卻死去,臨死前船頭浮光掠影一霎驚變,她始終未曾看清她的容貌。</br>
一對絕世麗人,終無相見之緣。</br>
而離海海水流動不休,將他和她的尸體同時卷入,那些恩怨愛恨,同葬海底。</br>
也許,這正是她自己的選擇——為司空痕和東燕報仇,陪白淵永久留在這深海之淵。</br>
秦長歌仰首,海天之上,突然展開一幅畫卷,那是嶙峋山崖,明月西沉,淡金衣袍的男子立于崖巔,微笑對那少年打扮的女子道:</br>
“人生最得意處,莫過于享受這般墜落之美。”</br>
白淵。</br>
我們都是紅塵逆旅中掙扎的男女,墜落在命運(yùn)森涼的棋局里。</br>
水鏡塵發(fā)覺自己有很多機(jī)會脫開凰盟護(hù)衛(wèi)之水陣,但是每次都在即將突破的一霎,身子一麻。</br>
明明前方不遠(yuǎn),就是可以靠岸的港口,可是卻如隔天涯,難以企及。</br>
水底,似乎隱約有些奇怪的游魚,不斷攢動著向他沖來,雖然不怕那東西,但是卻多少影響了他的突破。</br>
他自小生長于南閔山谷,雖懂水性,卻并不算十分精通,而這次圍捕,卻抽調(diào)了焰城本地的凰盟中人,這些在水邊長大的下屬,早早被精明的祁繁選練了水中陣法,在水中如同陸地,分波逐浪,靈活如魚,所以明明武功和水鏡塵相差甚遠(yuǎn),居然也利用地勢和陣法,困住了他好一陣子,給秦長歌爭取了時間。</br>
秦長歌給他們的任務(wù)就是,不用想著傷他,拖上一刻就好。</br>
水鏡塵涉水而戰(zhàn),掌中氣劍光芒吞吐,每次將要捅穿某個敵人,對方便游魚般的躲開去,利用水的流動性,身法比在平地上快速許多。</br>
心底隱隱生了焦躁,水鏡塵微微回首看著那沉沒的船——白淵已經(jīng)死了吧?</br>
這個人……居然也會死。</br>
他早早就認(rèn)識了他,明明比自己小的白淵,卻深沉聰慧得令人驚嘆,最先和他提起水家積弊已深,不破不立的便是他,也是他,在他滿心籌劃另建猗蘭,卻苦于財力不足的時候,慨然相助,猗蘭之建,早就開始籌備,所耗財力著實(shí)驚人,若非有一國國師傾力相助,以他那點(diǎn)時間,還有那許多牽絆與不便,是斷斷建不成的。</br>
當(dāng)然,他知道白淵這個人,斷然不會做沒有回報的事,聰明人的交往是很簡單的,他問他,你要我做什么?</br>
白淵當(dāng)時對他一笑,輕描淡寫,“殺個人。”</br>
當(dāng)他知道殺的是誰的時候,他頗為驚異,當(dāng)他真正去殺人的時候,他更加驚異,千里之外的白淵,是怎么能掌控狂傲不羈的玉自熙?怎么令深情出名的蕭玦去挖自己皇后的眼,怎么利用各方勢力,布就森嚴(yán)無縫之網(wǎng),將那個縱橫天下號稱第一的女子,牢牢罩在其中的?</br>
更奇妙的是,那還是一場沒有后患的暗殺,居然能令西梁皇帝不去為皇后報仇。</br>
非對秦長歌、對西梁局勢、對西梁高層相互之間利益關(guān)系了解掌控到非常透徹的程度,是不能布出這樣的局來的。</br>
白淵是怎么知道那些深藏在城府深沉的貴人心中的隱秘的?</br>
當(dāng)一個人掌控人心,計算到這般精準(zhǔn)的地步,那樣的人還是人?</br>
他因此心生寒悚,不敢背離白淵,畢竟他的事業(yè),確實(shí)也得他之助,白淵這人,對敵人狠,對朋友卻一向不錯的。</br>
南閔之滅,新猗蘭因?yàn)樗皶r抽身得以保全,白淵找到他,要他為他做最后一件事。</br>
他不是不猶豫的,如今局勢已經(jīng)不同了,西梁氣焰正烈,氣勢雄大,得罪狠了,難保不會導(dǎo)致他費(fèi)盡苦心新建的猗蘭再次被毀。</br>
然而白淵只是淡淡一笑,問他,“水老先生遺體可安置妥當(dāng)?”</br>
他當(dāng)時便在心里倒抽一口冷氣——采苢劍法是水家禁忌劍法,原本早就毀去,卻在水家先祖密室的棺木下還有一份石刻,那里是水家子弟的禁地,據(jù)說但進(jìn)石棺密室者必死,父親卻在生前潛了進(jìn)去,拓印了一份秘笈出來。</br>
隨即父親便果然開始生病,他趕回去的時候,父親只來得及將劍法傳給他,臨死前父親說密室里有尸蟲,自己想必已經(jīng)染上,他當(dāng)時靈機(jī)一動,想著那東西著人即死,當(dāng)真是最好的武器,于是便想將父親尸體帶著,當(dāng)時猗蘭將毀,他要走水道離開,為了保存尸體,他把父親挖空了內(nèi)臟,用油布嚴(yán)嚴(yán)包裹,到了新猗蘭后,他一直在想辦法引出那深藏在尸體皮膚里的尸蟲,卻也一直沒有成功,這是他最大的秘密,白淵卻又是怎么知道的?</br>
隱約間突然想起,水家先祖密室棺木下有采苢劍法石刻這件事,水家子弟以前無人知曉,父親是怎么知道的?</br>
誰告訴父親的?</br>
這般一想,寒意便流了全身,他看著白淵,就像看見一條盤踞陰暗之中,代表惑昧的神獸魍狐。</br>
于是有詭鎮(zhèn)之戰(zhàn),于是有焰城接應(yīng)。</br>
前方黑影交錯,陣法將轉(zhuǎn)而未轉(zhuǎn),一剎間出現(xiàn)了極小的缺口。</br>
對尋常武林高手來說那縫隙根本無法攻破,看在水鏡塵這種天下有數(shù)的高手眼里,卻等于一個巨大的出口。</br>
水鏡塵指間劍氣一轉(zhuǎn),凝雙戟之形,掠波而來,激飛水浪,分拍那正在交錯的身形。</br>
一人的身子歪了歪,瞬間滑了過去,只是這一歪便夠了,水鏡塵御劍而起,身形一側(cè),已經(jīng)流云般的越過那人身側(cè),順手反手一劍,捅入那人后心。</br>
血光飛濺,那人吭也不吭仰身栽倒,身下一片碧藍(lán)的海水頓時鮮紅,那群一直跟隨水鏡塵腳下的怪魚立刻瘋狂的撲過來,擠擠挨挨如蛇般絞在一起,拼命撕咬著那人的尸體,卻因?yàn)榛伒乃慷鵁o法下口。</br>
那人鮮血落了幾滴在擦身而過的水鏡塵身上,水鏡塵頭也不回的前滑,陣法已破,前方就是沙灘,只要上岸,不再受水中無法發(fā)揮的影響,他便可以脫身而去,從此再不受任何挾制。</br>
前方就是淺水,潔白的沙灘一線鋪開,水鏡塵的微笑也潔白純凈,圣潔如蓮。</br>
腳下突然一麻。</br>
如同有人輕輕抽了一下腿筋,腿下一軟,水鏡塵大驚——身邊明明沒有任何人!</br>
一俯首,卻看見一條狀如黑蛇,卻比蛇身粗了些的長形怪魚,從他足下竄出,滑膩的身子一彈一跳間便到了他膝蓋,粗長的尾巴一甩,突然就甩上了他的衣袖,隨即便試圖往他袖囊里鉆。</br>
水鏡塵立即振袖,將那魚遠(yuǎn)遠(yuǎn)甩了出去,甩的時候覺得手臂又是一麻,細(xì)看卻沒有傷口,他皺眉看著衣袖,突然想起先前出來時,將原先放在玉盒里的采苢劍譜匆匆裝進(jìn)袖囊,剛才又沾上鮮血,隱隱想起父親曾對自己說過,沒有經(jīng)過培養(yǎng)和喚醒的尸蟲不是隨時都會染上人身的,但是遇上鮮血,卻是大毒,中者渾然不自知,而體氣異常,但那異常也不是人能聞得見的,卻對海中異獸別有吸引——難道,難道……自己一直在找卻沒找到的尸蟲,并不在父親的尸體內(nèi),卻在那劍譜上?</br>
這一想渾身徹骨冰涼,身子不由一僵,而身后,已有輕笑傳來。</br>
熟悉的,清脆的,卻又帶著說不出的譏誚和寒意的笑聲。</br>
水鏡塵心里一沉——這該死的怪魚,終究害自己遲了一步。</br>
眼前突然一陣明光飛越,逼射過來,水鏡塵仰首,看見天際朝陽漸起,將晨霧漸漸燒化,化為一片燦爛的金光,金光盡處,層云盡染,起了一片妖艷灼烈卻又層次分明的紅,水面上掠過一道錦帶般的玫紅色耀目光波,從萬頃煙波盡頭一直延伸到腳下。</br>
又是明媚的一日啊……如此燦爛卻又如此黯淡。</br>
心里,忽然起了丈夫生不逢時的蒼涼,一生里壯心不改,卻總在為人所制;,水家圣人光芒萬丈,卻不敵白國師反手風(fēng)云;重建猗蘭歷盡艱辛,到頭來卻很可能是為他人做嫁衣裳。</br>
而此刻,滄海之上,姓水卻水性不佳的自己眼見海岸在即,卻被那人那魚絆住無法再進(jìn)一步。</br>
身后傳來氣流的涌動聲,無聲無息的接近,隨即四周敵人齊齊抬手,各自吞了一個藥丸。</br>
水鏡塵長嘯一聲拔身而起,然而身下那一片海水剎那間便成了深紫之色,凝而不散,并且隨著他腳下光劍移動而移動,始終盤旋在他身周一丈方圓。</br>
不用看也知道這東西不能沾的。</br>
身后語聲傳來,悠悠帶笑,“這東西,平地上沒用處,專用于水中,只要有水,三日之內(nèi)都不會消散,三公子,今日你注定要在水面之上,蹈舞至死了。”</br>
立于輕舟上的秦長歌陶醉的張開雙臂,做了一個欣賞的姿勢,“地面上我不是你對手,用什么花招都未必困得住神通非凡的水三公子,但是現(xiàn)在,我累也累死你。”</br>
她一招手,更多凰盟護(hù)衛(wèi)跳下水去,陣法布了三層,水鏡塵冷笑,忽然衣袖一拂。</br>
衣袖間似有若無一層淡淡粉色煙霧瞬間消逝,清艷宛如桃花瘴。</br>
秦長歌遠(yuǎn)遠(yuǎn)坐在船頭,閑閑揮著衣袖笑道:“水公子,今天風(fēng)向不對啊,而且,你看,你的玩毒花招雖多,但是毒只能飄在風(fēng)中或水面,而我的人,穿得是很拉風(fēng)的。”</br>
所有的下水的凰盟護(hù)衛(wèi),都穿著涂了油的鯊魚皮水靠,戴著秦長歌一到焰城就命人趕制的仿造的簡易潛水鏡,他們水性極好,深潛水下,水鏡塵布在空氣和水面中的毒,對他們是沒有用的。</br>
水鏡塵當(dāng)然也可以潛入水下,避開那團(tuán)陰魂不散的紫色,然而水下作戰(zhàn),采苢劍法施展不開,他的功力也會大打折扣,再說他又能潛水多久?重重圍困的敵人,可以輪流換氣,自己卻不可以。</br>
最關(guān)鍵的是……剛才那被魚猛沖著要鉆入的左臂,突然起了一陣僵麻之感,隨即一陣森涼的氣息自指尖向下,緩緩逼向肺腑。</br>
身前,剛才突破的缺口,因那怪魚一霎的阻攔,再次合攏,較之前更加三層。</br>
大陣之外,輕舟之上,那個前世死于他手的女子,迎風(fēng)負(fù)手而立,看過來的神情,不死不休。</br>
水鏡塵目光越過她,遙遙抬首,看著水面之南,那里,新猗蘭默然佇立,水家子弟卻已人丁凋零,而自己,只怕也將永無回歸之日。</br>
江頭未是風(fēng)波惡,別有人間行路難,萬事云煙忽過,英杰終遭末路,這可怖的命運(yùn),是從什么時辰開始,譏嘲了自己父子的貪欲,布下了那般險惡的局?自己那般茫然墮入?yún)s不自知,這些年的努力和雄心,到頭來卻是為自己掘了墓地,那些棄情絕義的掙扎,最終卻將自己推入死亡的眠床。</br>
耳邊風(fēng)聲烈烈,宛如父親的嘆息,水鏡塵一劍撥開前方刺來的分水刺,劍光一漲,那人胸腹破裂落入水中……突然想起父親大開的胸腹,那夜?fàn)T火之下自己輕輕捧出他的內(nèi)臟……水家老家主,死得尸首不全。</br>
一轉(zhuǎn)身,踢開身后一柄短劍,短劍蕩開去,和另一柄分水刺撞在一起,粉碎的聲響清脆,宛如小妹的笑聲……小妹……那日她哭泣著跪倒在地,死死牽著他的衣袂,而他輕輕伸指,一劃。</br>
袍角斷裂。</br>
“此刻你若背向而行,你將永遠(yuǎn)不再是水家人。”</br>
小妹哭倒在地,他最后看她一眼,抽身而去。</br>
那一眼是最后一眼,他心中當(dāng)時已清楚的明白,卻依舊將她攥緊的袍角劃開,給了她一個悠悠落地的結(jié)局。</br>
人生在世如身處荊棘之中,心不動,人不妄動,不動則不傷;如心動則人妄動,傷其身痛其骨,于是體會到世間諸般痛苦。</br>
一路上的荊棘,扎刺于人身隱伏不發(fā),直到此刻方才洶涌而來。</br>
水鏡塵微笑著,依稀還是當(dāng)年暗香浮動驚為天人的圣潔笑意,云蒸霞蔚的朝陽之下身姿如梨花飄舞,于那團(tuán)深紫之上翻騰起落,身側(cè)白光如練劍氣點(diǎn)點(diǎn),在碧海之上綻開繁復(fù)綺麗的花。</br>
點(diǎn)、戳、劈、砍、拍、刺、迎著那些永遠(yuǎn)死不完的黑衣護(hù)衛(wèi)和那個神出鬼沒時不時驚電而來的女子,忍受著左臂上一線緩緩上升的麻木,左臂不能用換右臂,右臂不能用換雙腿……無窮無盡,無止無休。</br>
既然不過幻夢一場,說不得,便拼了也罷了。</br>
乾元六年三月十二,東燕國師白淵于離海支流之上為情所陷,中劍沉海。</br>
乾元六年三月十三,水氏家族掌門人,號稱圣人第一的水鏡塵,于離海支流口岸處被秦長歌旋水大陣圍攻,更兼身中劇毒,卻力戰(zhàn)不倒,一日夜間連殺凰盟護(hù)衛(wèi)近百,傷秦長歌,最終真氣耗盡跌落碧水,力竭而亡。</br>
白淵葬于海淵,水三死于水中。(未完待續(xù))</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