刀鋒
刑部新任郢都府主事秦長歌,剛到任就迎接了個下馬威。</br>
刑部尚書龍琦,在自己的官廨里接待了前來報到的探花郎,濃眉下一雙寒光四射的三棱眼,將秦長歌上下打量了一番,不陰不陽的道:“郢都近年來托賴府尹清明,治理有方,積案甚少,你算撿了件清閑活兒,不過說起來,前任主事手頭還是有一件無頭疑案未清,正思量著尋積年老吏一起想想法子--你可敢接?”</br>
很謙虛的笑著,秦長歌道:“莫言一定盡力而為。”</br>
再次將他上下打量一番,龍琦揮揮手,雜役立即抱上好高的一疊案卷,秦長歌接過時硬是被壓得一沉。</br>
“少年人,好生努力吧,”龍琦神情閃爍,笑容意味深長,“這案子辦好了,有的你飛黃騰達(dá)之期哪……”</br>
當(dāng)晚秦長歌把那疊案卷抱回了小院,秉燭夜讀。</br>
五月的風(fēng)已經(jīng)有了夏意,墻角里,青苔背后的夜蟲唧唧的鳴,一聲聲起伏頓挫如吟詩,花墻下石榴的骨朵飽滿得似乎隨時都會“啪”一聲綻開,噴出艷紅飛綠的奇香,月光如淮南上好的煙華錦般,在那些一頁頁翻過的紙頁間流動,掀開紙頁時,便如擊起流泉般被遠(yuǎn)遠(yuǎn)的濺開去。</br>
全神關(guān)注案卷,秦長歌不時做個記號,隱約聽得背后有響動,轉(zhuǎn)身,身后藍(lán)衣男子比月色更霜白的,靜靜凝望著她。</br>
他越發(fā)清瘦,衣袖間生起薄薄的涼,象青瓦上的一層霜,絲幔間的一縷流動的月光,或是午夜玉鼎爐中燃盡的沉香,似有若無一抹,說不清那是否只是余韻的回味,說不清那是否真實存在過。</br>
秦長歌注視著他,宛如注視韶華里一段流年,那堅剛?cè)缬癜愕纳倌辏恢徽l偷換了一段迷迭香,攤開手掌,連指縫里都是蒼涼。</br>
施家村雨夜來救,和中年人一段預(yù)言般的對話看似輕易,其實啟用異能對非歡的傷害,是難以言喻的,尤其在他本已在透支生命的情形下。</br>
秦長歌有時恨自己不能很完美的保護(hù)好自己,以至于非歡一而再再而三的動用本該永不再用的異能。</br>
他為她不惜此身,她又如何能坦然承受?</br>
愛情是鮮甜的血,一口口咽在喉間,無人得見肺腑間催裂的生痛。</br>
緩緩綻開笑容,秦長歌的神情是若無其事的,“還不睡?”</br>
“睡不著,”楚非歡亦只是靜靜凝視她,如凝視碧落之外,滄海之后的天涯,斯處風(fēng)景獨好,卻與誰看?是自己嗎?</br>
然而他卻不愿做盛世里,一縷不甚完美的悲音。</br>
手指扣著袖囊里薄薄一張紙,如此輕軟而又如此沉重,鳳曜被警告了一次,算是知道了他的意愿,她好像沒打算勉強(qiáng),卻令人送來了一個消息。</br>
南閔圣谷內(nèi),聽說悄悄珍藏著一株踏香珈藍(lán)。</br>
踏香珈藍(lán),最起碼,可以令自己重新站起來罷?</br>
站成數(shù)年前,和她平視的高度,可以走在她前方,不用再看著那個纖細(xì)的背影,想著她雙肩的重?fù)?dān),想著尸首不全的睿懿而心生悲涼。</br>
楚非歡一抹笑意洇染得屋內(nèi)似乎都亮了一亮,側(cè)首看著秦長歌桌上的案卷,目光尤其在秦長歌所作的記號上掠了掠,半晌道:“這些失蹤案,瞧來甚離奇啊……”</br>
秦長歌一笑,倚著書案慢悠悠道:“你大約也是知道了,這不是簡單的失蹤案,龍琦是想送個燙手山芋給我啊……”</br>
秦長歌撫摸著因久已塵封有些紙張都有點發(fā)脆的案卷,挑了挑眉,其實這個火種,從殿試墨卷上的圈圈叉叉各占一半開始,就已經(jīng)埋下了吧?</br>
最近幾年間,京城常有女子失蹤,都是普通寒門小戶的女子,都有姿色,都是偶然外出時失蹤,家人遍尋無著,便去報官,官府人手也就那麼多,隨意找找,胡亂填個“失蹤”也就結(jié)了案,這些女子生不見人死不見尸,從此消失,徒留家人日日悲號,卻求告無門。</br>
直到去年杜長生接任郢都府尹,無意中發(fā)現(xiàn)了這些失蹤案數(shù)目多得離奇,遂將案卷謄清一份送至刑部,希望能共同派員緝拿查案,刑部接了,卻是整日找些理由開脫,一日日的拖下來,郢都府要管整個京城吃喝拉撒,但凡民生軍政獄案之類無一不管,也沒有時間去太多過問,積案便越積越多。</br>
乍一聽,這案件一再發(fā)生卻多年未破,想來一定是疑難重案,秦長歌原以為龍琦也就是看他不順眼,想刁難一下,如今仔細(xì)一分析案卷,卻發(fā)現(xiàn)對方用心險惡。</br>
案子看似撲朔迷離,其實隱隱有指向,應(yīng)該就是最簡單的惡少擄人事件,大約手段狠殘,直接把人給處理了,然而明明一個線索明確的案件,卻在兩處當(dāng)?shù)刈罡咝贪柑幚聿块T塵封了那許久,實在是件令人不得不深思的現(xiàn)象。</br>
無數(shù)破案老吏的刑部,破不了簡單的案件。</br>
號稱清官的郢都府尹杜長生,沒有選擇獨力查處,卻發(fā)文刑部請求協(xié)助。</br>
刑部虛以委蛇,石沉大海。</br>
這其中種種,都暗示著兇手的身份不同尋常。</br>
簡單的案件,會造成這般僵持狀態(tài),就暗示了背景定然不簡單--牽扯著西梁國內(nèi)一直潛伏著的最大矛盾,也是所有推翻舊制國家建立新朝的帝王所必須面對的矛盾:前朝公卿貴族勢力,與平民出身從龍有功的新朝新貴之間的不可調(diào)和的勢力碰撞。</br>
當(dāng)初秦長歌和蕭玦,為此也多方做了努力,最終將這兩方勢力控制在一個平衡的位置上,這個平衡的維系,建立在雙方在朝堂的勢均力敵,利益均沾并互不觸動的基礎(chǔ)上。</br>
制衡,本就是所有帝王必須要掌控的帝王之術(shù)。</br>
換句話說,一旦有某方勢力被對方觸動,引發(fā)的連鎖反應(yīng)和對抗,那是難以估計的。</br>
對視一眼,秦長歌和楚非歡目光里都暗潮一涌,楚非歡淡淡道:“京城惡少,左不過那幾個。”</br>
“是的,”秦長歌慢慢思索,“姜華死于太陛天牢,他家的惡少姜川允,也成了拔了毛的公雞,蕭玦雖沒有處罰他,但那番永生難安的驚嚇也夠了,既然姜家敗落,此案卻沒有被立即提起說要查偵,說明不是姜川允,剩下的……”</br>
兩人再次目光一閃,都想起那個身份足夠引起兩方甚至三方勢力敏感動蕩的人物。</br>
武威公李翰獨子李力,京城一霸,武威公本人是前朝將領(lǐng)出身,但是從龍極早,曾經(jīng)于戰(zhàn)場上救過蕭玦性命,他自己的妻子是前元郡主,昌城郡王的嬌女,昌城郡王新朝改封安國公,李家即是流有前元皇族血脈的高貴門閥又是擁立有功的新朝顯貴,真正的一門顯赫。</br>
李家小公爺?shù)纳矸荩瑺砍兜降膶⒉粌H僅是兩方勢力,甚至還有帝王本人--如果兇手是他,英明仁厚之名傳遍天下的西梁皇帝,該如何處置自己的救命恩人的三千里地一根獨苗的嬌子?</br>
何況此案一出,定會引起門閥元老,貴族階層的警惕和注意,為了保護(hù)階層利益,維護(hù)階級權(quán)威,不被政敵借此機(jī)會進(jìn)行打壓,貴族門閥們定要求情,合縱連橫,上竄下跳,于宮中朝堂,拉起廣闊無垠的關(guān)系網(wǎng),而那些激進(jìn)清醒的朝中新貴,出身寒門的官員,以及受害的百姓階層,則會組成另一同盟,堅持要嚴(yán)懲兇手,一個普通的殺人案,最后會演變成公卿勢力與平民出身的官員兩個階級間的拉鋸戰(zhàn),新舊兩股勢力各有所長,扭絞糖似的扭在一起,哪一方處置不好,都有可能引發(fā)朝局動蕩百官離心。</br>
楚非歡一國王子,秦長歌開國皇后,對于政治,其敏銳性皆非常人可比,幾乎在案卷剛剛翻完,就于其中嗅到了陰謀的氣味,嗅到了即將拉開的朝局的硝煙。</br>
而如今龍琦將這個系列失蹤案交到新來的菜鳥主事秦長歌手上,已經(jīng)不僅僅是簡單的刁難了,那是要借他這個微末小吏的手,掀開根本不能動的事實真相,等到攪亂朝局整倒政敵后,區(qū)區(qū)一個刑部主事,在各方權(quán)貴勢力擠壓下,只怕連尸骨都不存了。</br>
幸虧趙莫言的真身是秦長歌,否則,會是什么結(jié)果?</br>
“好歹毒的心思,”秦長歌冷笑,“簡直都不知道算一石幾鳥了。”</br>
默然不語,楚非歡翻著案卷若有所思,半晌道:“夜了,早些安歇吧。”</br>
不待秦長歌回答,他已轉(zhuǎn)過身,緩緩進(jìn)入屋檐下的暗影里,午夜的風(fēng)稍稍有些緊,他衣衫被風(fēng)吹起,看來甚是寬大。</br>
遙遠(yuǎn)夜色里不知誰家的不眠人,吹起纏綿的簫聲,簫音清落,吹碎了蒼穹薄云,吹徹了琉璃月色,徘徊迤邐,驚醒宿于樹梢的夜鳥,撲啦啦飛起,潔白的羽翼一瞬間割裂夜空。</br>
一曲《但相忘》。</br>
秦長歌遙望著那個沉沒于暗色中的背影,一聲嘆息飛落如碎雪。</br>
三日后,京郊鳴鳳山武威公別業(yè),巨大華麗,占地綿延百里的洛園,接待了一對陌生的借宿客人。</br>
老仆人背著自己的年輕少爺,說是上山游玩?zhèn)四_,他自己年老體衰動作慢,背少爺下山怕是趕不及進(jìn)城,半路上遇上野獸便不得了,請求洛園看守的管家,行行好給住一夜。</br>
洛園向來是嚴(yán)令不得接待外客的,守門的管家卻耐不得老人左塞銀子右哀求,再看這兩人一個行動不便一個年紀(jì)老大,想來也是無妨,他擔(dān)心那男子裝假,特意裝作攙扶,去試了試他,見他雙腿綿軟不能落地,確實是難以行路,這才安排了園子最偏一角一間下房給兩人住了。</br>
饒是如此還不放心,安排了護(hù)衛(wèi)去觀察,老頭子咳咳的咳了一夜,少爺悄無聲息,好像有點失眠,偶爾在床榻上輾轉(zhuǎn),吱吱嘎嘎的竹床聲音斷斷續(xù)續(xù)到天明。</br>
眾人放下心,繼續(xù)每日百無聊賴中打發(fā)時間的賭牌九去。</br>
第二日清晨,那一老一少很自覺的告辭,管家忙不迭的將他們送出去。</br>
沒有人知道,當(dāng)那一老一少轉(zhuǎn)出山坳時,路邊樹林后,有人悄無聲息的閃出,推出精致的輪椅,服侍年輕男子坐了,年輕人于椅上淡淡回首,對著逶迤道路盡頭恢弘巍峨的洛園,一聲冷笑。</br>
隨即,震動京華的李力奸殺數(shù)十民女案爆發(fā)。</br>
武威公李翰之子,李力,私蓄武士,專為自己尋芳所用,平日里這些人流連街市,看著衣著平常,沒有丫鬟侍女跟隨但是容姿出眾的女子,便擄了去,囚困于他的郊外別業(yè) “洛園” 密室內(nèi),由李力日夜宣淫,玩膩了便扔給家奴,被摧殘而死的女子,尸首統(tǒng)統(tǒng)扔入園后枯井,以大石埋填,洛園偏遠(yuǎn),門禁嚴(yán)格,這些女子凄慘死去無人得知,家人猶自殷殷尋找,卻不知嬌女弱質(zhì),早已化為深井底一抹枯骨幽魂。</br>
洛園被迅速封鎖,郢都府的仵作花了整整一天時間,在枯井底,起出了三十六具尸首。</br>
有的尸首已成枯骨,有的尚自半腐,有的容顏如生--新尸疊舊尸,層層疊疊難以辨明,最新的一具,年方十六,剛死數(shù)日,嬌容如花,卻已是被摧折的花。</br>
枯井底挖出方圓十丈的大坑,里面累累尸骨,濁臭沖天。</br>
負(fù)責(zé)挖尸體的雜役從井底出來時,爬到一半已經(jīng)腿軟,伏在井口大嘔特嘔,其余人等,皆面色慘白,不似人色。</br>
消息傳出,前來認(rèn)尸的家人擠滿了洛園門口,哭聲震天。</br>
數(shù)日間,從半山上的洛園門口到鳴鳳山山腳,足足數(shù)里山路,蜿蜒一地香灰和紙錢,為冤死女兒招魂做道場的人家,嗩吶聲吹得凄然,吹得那月色陰慘山風(fēng)寒涼,叫人數(shù)里外遠(yuǎn)遠(yuǎn)聽了,都不禁淚下潸然。</br>
很長時間內(nèi),郢都籠罩在凄涼肅殺的氣氛中,那些為女兒出殯的人家,無論路遠(yuǎn)路近,一定要將出殯隊伍經(jīng)過武威公府,無論門前守衛(wèi)怎么驅(qū)趕呼喝,一定要將紙錢魂幡,扔過他家高墻。</br>
那些沉默無聲卻仇恨的眼光,似乎僅是那般力道深刻的盯視,便可將這百年堂皇府邸摧毀。</br>
李家人連買菜的下人都不敢輕易出門,因為哪怕隨便開門探個頭,都有可能被不知從哪里飛來的磚頭砸破腦袋。</br>
而郢都大街小巷,茶館酒肆,人人低聲緊張議論著的,也都是這皇帝會如何處置罪行令人發(fā)指的李力,以及勢力雄厚的李家會以何種方式保住自家那根獨苗。</br>
也有人提起這起案件的破案人,不過,提起他時,眾人都十分一致的惋惜,搖頭。</br>
一副對方很了不起,對方很倒霉,對方死定了的模樣。</br>
掀開這起驚動西梁大案的人,是新晉探花,剛做了刑部主事沒幾日的德州趙莫言。</br>
一舉將氣焰熏天勢力豪強(qiáng)的李小公爺拿下的,依舊是出身寒薄,無根無基的趙莫言。</br>
至于他是如何連捕快都沒帶,孤身將李力連同武士黨羽拿下,隨即迅速投入刑部大牢的,全京城無人得知,是以武威公認(rèn)定,一定是朝中平民出身的新興官員,功名之心極熱,想整倒以他為首的貴族勢力,明里暗里做了推手,在其中幫了忙。</br>
李翰悍將出身,鮮血和軍功實打?qū)崚昃偷娜缃竦匚唬两褴娭羞€遍布他當(dāng)年軍伍部屬,性子又勇悍剛烈,可謂最是天不怕地不怕的一個人,如何能容得有人將主意打到他唯一愛子頭上,大怒之下,當(dāng)即便持了九環(huán)大刀,要去刑部先砍了那個混賬王八蛋的主事。</br>
他那九環(huán)大刀,當(dāng)年聞名沙場,刀底幽魂無數(shù),如今封刀多年,那殺人飲血自生靈性的刀有時還會半夜躍鞘,不拔自鳴,是以當(dāng)武威公操刀怒馬,狂風(fēng)怒飚過郢都大街時,四周百姓紛紛被驚動,刑部官衙門外很快聚集了一堆百姓,還有些很佩服秦長歌的勇氣,對她即將遭受的噩運心生憐惜的人,已經(jīng)開始悄悄到附近棺材店,打算免費給殺身成仁的義士送一副上好的棺材。</br>
“砰!”李翰一腳踢開刑部官衙又厚又重的鑲銅大門!</br>
“啪!”他一路打爛刑部官衙里所有擺設(shè)桌椅,踢飛意圖攔阻的官員!</br>
氣沖沖直闖而進(jìn),面色紫漲須發(fā)暴張的李翰,殺氣騰騰無人敢攔,龍琦這幾日早已裝病告假,擺出了隔岸觀火的態(tài)度,幾個侍郎有的扎著手不知怎么辦好,有的暗暗冷笑,等著再看一場熱鬧。</br>
“嘩啦”一聲一腳踹開秦長歌的公事房,李翰大喝:“兀那小子,你誣蔑我兒,意欲置我獨子于萬劫不復(fù)之境,我先殺了你給我兒抵命!”</br>
門開處,空蕩蕩早已躲得無人的公事房內(nèi),秦長歌手執(zhí)案卷,穩(wěn)穩(wěn)高踞座上,喝茶。</br>
對李翰手中寒光閃閃殺人無數(shù),曾經(jīng)飽飲他人頭顱熱血的九環(huán)大刀視若不見。</br>
李翰反倒為她旁若無人的態(tài)度驚得一怔,不由自主后退一步。。</br>
一怔間,秦長歌手一揮,似是拉了根線,刷拉拉一陣響,房梁上突然落下兩副長卷。</br>
是一副對聯(lián)。</br>
黑底紅字,每個字大如圓盆,筆致淋漓,竟如鮮血滴滴垂落。</br>
風(fēng)從大開的窗戶中卷進(jìn),吹動對聯(lián)飄飛而起,盆大的字撲面而來,隱隱竟似有血腥氣息,李翰大驚之下,再退一步。</br>
抬首一望,那字跡大得漲眼,那聯(lián)句,更觸目驚心!</br>
“噫吁戲!恨蒼天無目,容此芻狗,摧折我嬌魂三十有六,黃泉有路我未走!”</br>
“嗚呼哉!看四海生怒,滅那兇獠,凌遲他臭肉一萬零八,煉獄無門你自來!”</br>
所謂文字可生風(fēng)雷,墨筆亦成刀鋒!</br>
李翰心口一緊,蹬蹬蹬再退。</br>
秦長歌一聲冷笑,手一翻,對聯(lián)翻轉(zhuǎn),露出落款。</br>
落款字跡較小,一連串的閨閣名字:許櫻、苗深云、劉翠翠、李碧柔……</br>
李翰茫然的讀下去,心中突然一緊,仔細(xì)的數(shù)了數(shù),一、二、三、四……三十五……那越來越接近三十六的數(shù)字,竟數(shù)出了幾分寒意來。</br>
風(fēng)聲嘯厲,忽遠(yuǎn)忽近,繞庭盤旋,徘徊不絕。</br>
宛如女子細(xì)聲啼哭。</br>
李翰再退!</br>
一鼓作氣,再而衰,三而竭。</br>
殺人無數(shù)的九環(huán)大刀頹然落地,自煉成以來首次未曾飲血而空回。</br>
沉重的刀身,將平整青磚地?fù)舻梅鬯椋榱崖暳钆杂^諸人齊齊一顫,碎裂聲里,唯有秦長歌聲音清晰明銳,一字字如鋼釘釘入李翰腦海:“皇天不容性靈之惡,厚土不存殺身之罪,善惡到頭,終究有報,所謂惡貫滿盈,當(dāng)如是也!三尺側(cè)刀,五丈披紅,正為汝子所設(shè),冤魂號哭,徘徊不散,正待以血償此深冤,你--難道聽不見?”</br>
李翰只覺得風(fēng)聲里號哭之聲更響,三十六個姓名化為三十六張鮮血淋漓的女子面龐,旋轉(zhuǎn)著,哀哭著,向他逼來。</br>
李翰駭然抬首,冷汗涔涔。</br>
對面,面容如霜,玉立如竹的少年,拂袖,厲喝:</br>
“即已聽見,你還有何顏面立于此地?”!</br>
他冷叱:</br>
“去!!!”</br>
風(fēng)聲漸歇。</br>
沒有陽光的公事房中陰氣逼人。</br>
失魂落魄的李翰,連刀都忘記撿,踉蹌退了出去,再去先前咄咄逼人的殺氣煞氣。</br>
守在門外的百姓們,已經(jīng)從一直在公事房外旁觀的衙役口中聽說了里面的精彩一幕,本還有些不信--李國公何須人也?他又不是三歲娃娃,百戰(zhàn)沙場的殺人魔王出身,殺的人比他一個十八歲少年吃得鹽還多,誰光憑氣勢,能壓倒他?</br>
結(jié)果當(dāng)真看見李翰怏怏而出,頭發(fā)也散了,刀也沒了,精神氣全跑光了,頓時都直了眼。</br>
李翰走到哪里,哪里便刷的讓出道來,避得遠(yuǎn)遠(yuǎn),那感覺卻再也不是當(dāng)初底層人士對于貴族的凜然畏懼尊敬之意,而是無盡的厭惡,仿佛見著了蟑螂臭蟲等不潔之物,再也不愿接近。</br>
仰頭向天,李翰只覺烏云遮頂,黑暗壓城,眼前的云層迅速翻騰變化,生出無數(shù)迷離黯沉,難以辨明,卻似可摧毀一切的陰云來,他輕輕的打了個顫,原本因為身后強(qiáng)大的門閥勢力和貴族連橫,而有恃無恐的心,突然因今日這本想對人家下馬威給教訓(xùn),結(jié)果卻被人教訓(xùn)了的一場見面,生出不祥的預(yù)感來。</br>
那少年……非凡啊……</br>
他黯然著,身影遠(yuǎn)去。</br>
背后。</br>
突然爆發(fā)出震天動地的喝彩。</br>
“好!!!”</br>
“好!!!”</br>
沉寂下來的刑部公事房,一群看熱鬧的人已經(jīng)散去,靠近公事房的墻頭,卻突然傳來鼓掌喝彩聲。</br>
秦長歌頭也不抬,手中案卷輕輕敲著書案,淡淡道:“這世上有爬墻高僧,就有爬墻君王啊……”</br>
“爬墻高僧是誰?”墻頭上探出豐神俊朗的腦袋,目光閃亮的看著秦長歌,“不會是釋一大師吧?他害的我好苦。”</br>
“那是我的意思,”秦長歌緩緩一笑,“不讓你認(rèn)清事實,將來你豈不是會認(rèn)為我是騙子?”</br>
“我又不是白癡,”蕭玦騎馬一般英姿勃勃騎在墻頭,“頂著張臉就是你了?那咱們在一起那么多年都是白呆了。”</br>
笑而不答,秦長歌懶懶仰首道:“還不下來,爬上癮了?被人看見,你好意思的?”</br>
朗聲一笑,輕捷一躍,身姿在半空中劃出流暢弧線,下一秒蕭玦已經(jīng)站在秦長歌面前,微笑道:“李翰真可憐。”</br>
“他可憐的時辰還在后面呢,”秦長歌不以為意。</br>
斂了笑容,蕭玦微微一嘆,道:“我看過案卷證詞了,是李力干的毫無置疑,只是他死活不認(rèn),你知道的,他背后有人授意。”</br>
“你知道么?”他苦笑,“這幾日朝堂之上,廷辯得不可開交,李力的案子,引起了那些門閥元老,貴族階層的警惕和注意,階層利益和階級權(quán)威不可侵犯,他們也害怕因李力案子被政敵牽出更多的事來,導(dǎo)致集團(tuán)覆滅,所以他們這幾日非常繁忙,用盡手段誓要保得李力性命,其余那些呢,那些激進(jìn)的朝中新貴,出身寒門的官員,堅持要嚴(yán)懲兇手,這出殺人案,最后竟演變成公卿勢力與平民出身的官員的階級戰(zhàn)。”</br>
“何止如此,你看著吧,”秦長歌冷笑,“李翰今天沒討到好,大約是要采取哀兵政策了,他要不對你圍追堵截,不哭泣哀求,我就不姓秦。”</br>
“你可以姓蕭啊,”蕭玦接得飛快,容光煥發(fā)。</br>
白他一眼,秦長歌顧左右而言他,“不管別人怎么鬧,關(guān)鍵是你,陛下,你怎么想?”</br>
伸出手,極其自然的撫了撫秦長歌滑順如緞的長發(fā),蕭玦沒有立即回答她的問題,而是緩緩道:“這幾日,你辛苦了。”</br>
頓了頓,他又道:“長歌,你掀起這樁案子,李翰那批人恨你入骨,定不肯放過你,近期郢都里還有一些來路不明的勢力和人物,我總覺得那些人是在找你,你雖然有本事,但敵在暗你在明,防不勝防,這讓我很有些不安,長歌,請,讓我保護(hù)你。”(未完待續(xù))</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