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74、回門
新媳婦第一次上門, 那肯定是要具宴相邀的,這時候就顯出來沒爹娘的好了。善桐雖然是新媳婦, 但在老九房卻算是半個客人,就算是桂太太也都不好隨意讓她立規(guī)矩, 這一席酒,她是入席坐著吃完的。
慕容氏就很羨慕她,“當(dāng)時我剛進門的時候,第一天拜見過婆婆,就站起來服侍著吃飯,哪有弟妹這么愜意!”
這個出身農(nóng)家的大少夫人,雖說身邊常年跟著兩個老嬤嬤, 似乎是要教導(dǎo)她的一言一行, 使之更符合大家風(fēng)度,但或許是因為常年也得不到婆婆的青眼,使得她反而一得到機會,就放縱著自己的嘴巴, 說些真心真意, 但卻和場面氣氛十分不符合的話出來。——反正她長子長媳,桂太太還能把她怎么樣了不成?
善桐倒是有幾分提心吊膽的,慕容氏是散了席和她搭腔的,她左右一望,見那兩個老嬤嬤不在身邊不說,就是桂太太也為同輩的女眷們團團圍住,長篇大套地說些子女婚配的事情。隱隱約約, 還能聽到桂含春和桂含芳的名字被一再提起——雖說西北成親晚,但眼看著含沁都已經(jīng)成家了,這兩個少爺?shù)幕槭拢匀灰簿统闪思易鍍?nèi)關(guān)心的焦點。尤其是這些族中主母,哪個沒有娘家?善桐自己也是大家大族出身,對這樣的景象,自然是心領(lǐng)神會。
“大嫂快別這樣說。”她忙道。“含沁和我都還小呢,沒有長輩管束扶持,是每一步都走得戰(zhàn)戰(zhàn)兢兢的。那還是您強,有嬸嬸在身邊指點,慢慢地將家務(wù)上了手,倒是比誰都有底氣得多。”
慕容氏撇了撇嘴,面上顯然有不以為然之色,但看了桂太太方向一眼,卻終究是不成開口。善桐看在眼里,自然也不詫異:按桂太太的性子,嫌棄都露在面上了,婆媳關(guān)系能好得了才怪。
她滿腔心思,對慕容氏自然要比平時更客氣的多,還和慕容氏拉近乎。“我三嬸也是你們家出身,說起來,大家都是沾親帶故的。”
“嗯,那是十五房的堂姑了。”慕容氏便綻出笑容來,“他們家可是要比我們家富裕得多了,平時在族里也不怎么來往的。不過現(xiàn)在出了天水,就覺得親戚就是親戚,能有個堂姑來往,也比沒有的強!”
這位大少奶奶,要說她有心機吧,一舉一動似乎也的確談不上含蓄典雅,說起話來似乎根本就不看場面。但要說她沒有心機呢,怎么從前親事沒定的時候,她沒提要和楊三太太來往的事,現(xiàn)在親事定了就要來往起來了?善桐一時倒對這個大嫂多了幾分想法。不過按她現(xiàn)在的處境,就算慕容氏前世是一頭豬,她也肯定都要交好這個未來的宗婦的。當(dāng)下又和慕容氏笑道,“這不難呀,我善柏堂哥——就是三嬸的獨子,現(xiàn)在西安柜上跟著學(xué)生意經(jīng)呢,三嬸時不時就到西安來的,要是下回過來我還在城里,這便邀你過來,大家認(rèn)了親戚吃個飯,日后也好往來。”
慕容氏看了她一眼,竟有幾分欲言又止,可她還沒說話,那邊兩人就被桂太太叫過去了。桂太太拉著善桐的手向眾位太太又介紹了一遍她的家世,又笑道,“其實從小就是認(rèn)識的,還到我這里來騎過馬呢,雖然是讀書人家的姑娘,但從小養(yǎng)得大氣……”
笑瞇瞇的滿口都是好話,竟是讓善桐更有了幾分惶恐。不過眾位太太看她倒都是好的:桂家也難得有出身這么高的閨女進門,且又還有幾個前程錦繡未曾婚配的堂兄。于是善桐又應(yīng)酬了眾女眷,等吃過晚飯了,才和含沁會合,兩夫妻一起回了十八房的小院。
雖說含沁家業(yè)大,但從門臉上是一點都看不出來,他在西安的院子不過是前后兩進的小屋子。如今滿滿當(dāng)當(dāng)?shù)財D滿了善桐帶來的陪嫁,這還住不下,要到附近憑屋居住,含沁一路和善桐商量著如何安頓這些下人,又惦記著吩咐善桐,“以后屋里服侍的還是兩個老媽媽最好了。這貼身大丫頭我見了就不自在,要她們服侍我洗漱梳頭的,我……我不習(xí)慣。”
善桐聽得直笑,“你這就不懂了,六丑和六州家里人都在府里,管家是最方便的,不比成親了的媽媽婆子,總有自己的私心……”
小倆口回了屋子,才換下了衣服,她就迫不及待地問含沁,“三少爺都和你說什么了!”
心底卻也不禁掠過了一線陰影:總之自己當(dāng)年還是太年輕了,行事真是過分孟浪,雖然談不上后悔,但要是沒嫁進桂家也好,現(xiàn)在偏偏又是嫁進了桂家,當(dāng)年往事,還真是揮之難去……
“噢。”含沁也有幾分哭笑不得。“這事也實在是太巧了,含芳估計是看上了你隔鄰那個十三房的大姑娘……他還問我來著,說應(yīng)該是你的小姐妹,那天送親的時候看到她在路邊沖你揮手。看裝束,也像是殷實人家的姑娘……那天剛好我也看著她了,含芳一說我就想起來是誰。你看這事兒鬧得吧——這兩個人,也實在是太不般配了。”
善桐不禁啞然,頓了半天才找出回話來,她艱辛地道。“這……老九房那三兄弟,怎么都擅長一見鐘情啊?大哥就是,不是說對大嫂也是一眼就惦記上了?這會還來一次?這可就更不合適了啊!”
的確,善喜身份要嫁進桂家,那肯定是高攀不說了,她家中人口凋零,楠哥這個承嗣子唬唬一般門第的姑爺是沒問題的,要和桂家對抗就難了點。是典型的夫強妻弱局,再說還有桂太太那么一個厲害的婆婆,這門婚事真是怎么看就怎么不合適。
只是世上要真是因為合適不合適來看婚事的話,也就沒有這么多癡男怨女的情事在,坊間話本里,也不寫什么后花園私定終生了。善桐猶豫了一下,還是問含沁,“那你告訴他了嗎?”
見含沁搖頭,便知道他是要回來問自己的意思,她心頭不禁一甜,想了想,便把頭靠到含沁肩上,輕聲道,“你就告訴他那是誰就完了。別的事你也不要多管,這件事要是鬧到家長跟前,這穿針引線的人肯定是要落埋怨的。我們最好不要摻和進去,你……你就讓他去問我二姐夫是最好的。善桃雖然在家呆得不久,但畢竟是隔鄰,和善喜也相熟……”
她想了想,又不禁自己笑起來。“這門親事要能成了,那你嬸嬸可不是更氣得不輕?三個兒子,兩個低娶,這末了一個不娶個高門女,將來誰做這個宗婦好啊?善喜雖然有主意,但從小也是嬌生慣養(yǎng)的,一般一個小家還好,大家大族的事,她是管不來的。”
含沁欲言又止,又道,“再看吧,當(dāng)時為了大嫂,家里鬧得天翻地覆的,大嫂進門后又是這個樣子,嬸嬸心里是有氣的。含芳雖然也是一見鐘情,但最后,我是不看好能成的。不能成也好,進了門也是受氣……”
他從前對桂太太是從來都沒有一句不是的,如今對著自己人,總算是帶出了一兩句真心話。善桐想到他從小一個人孤苦伶仃在老家長大,不禁大為憐惜,摸了摸含沁的頭,卻不再多提傷心事,只是若無其事地道,“該睡了!明天還要回門呢!這可又是一場硬仗。”
三朝回門,那是天經(jīng)地義必須要行的禮,就是新娘子遠(yuǎn)嫁到了外地,往往也要找個親朋好友家,讓送嫁的親友歇下,到了三朝行了禮,送嫁的一行人這才動身回去。之所以把婚禮放在西安來擺,主要也是因為小五房在天水一帶沒有什么親戚。當(dāng)時送嫁的時候是從村子里出去的不假,可到了回門時,滿當(dāng)當(dāng)一屋子都是人。老太太人雖然沒到,但兄弟姐妹們都回了西安,有的是要回來讀書的,有的是要回來做生意的,有的是要回來跟著母親居住說親的,善桃和善榴也都帶著姑爺來了,見到新人進來,都是你推推我我推推你,沖著善桐擠眉弄眼的,顯得極為喜慶。倒是二老爺和二太太神色淡然,二老爺看著含沁,更是有幾分似笑非笑,王氏就更別說了,見到女兒女婿并肩進門,她的神色顯得極為復(fù)雜,但在這無數(shù)復(fù)雜的情緒中,卻是誰都能辨別得出來:不論她心中在想些什么,恐怕都沒有絲毫喜悅。
善桐也懶得再考慮母親的想法了,她和含沁先跪下來給二老爺磕了頭,二老爺打發(fā)了含沁一樣見面禮,又給王氏行禮時,王氏卻并不說話,只是將腳翹了起來,兩人行完禮半天了,她還低頭喝茶,只不說話。
首先第一個,人家來行禮的時候翹個二郎腿,本身就極不穩(wěn)重,第二個裝聾作啞……就是對個不聽話的庶女,大家大族的,誰會這樣明面上落人的面子?王氏這一招,倒是讓屋內(nèi)氣氛一下就僵冷了下來。善榴看了隔房堂親們一眼,臉一下就氣得通紅,她才要說話時,榆哥已經(jīng)甕聲甕氣地咳嗽了一聲——這卻都快不過善桐。
善桐本來心里就有氣,見到母親這樣不顧面子,一時間心中真是又氣又愧,連看都不敢看含沁一眼,她自己先騰地一下站起來了,見含沁沒動,還要伸手去拉。不過榆哥梧哥反應(yīng)倒快,兩兄弟一邊打著哈哈,一邊就上前把含沁拉起來,善榴也忙笑道,“娘這幾天都沒睡好,難免精神恍惚。——眼看快開席了,大家都進去坐吧!”
一邊說,一邊趕鴨子似的把一屋子堂兄弟姐妹們都撮弄出了屋子。留下二房一家大小在堂屋里呆著,不論是二老爺還是善桐都是一臉的鐵青,倒是含沁左邊看看右邊看看,眼珠一轉(zhuǎn),才開口喊了一聲,“岳母——”
卻又被善桐喝斷了道,“說了她也聽不見,你別開口了!”
王氏眼一瞪也要開口,那邊二老爺也喝了女兒一聲,“好了!你還嫌說得不夠多?”
氣氛到這里,已經(jīng)是僵無可僵,就是含沁也不好再開口了:人家擺明了就是看不上你這個女婿,因為他連女兒都不搭理了,這時候他多說一句話就是多錯一個字。可不是萬言萬當(dāng),不如一默?
因為這場插曲,王氏就沒出席中午的席面,雖然善榴、善檀、善梧、善柏等人都竭力活躍氣氛,但始終這頓飯也是吃得七零八落的。吃過了飯,善桐就吩咐套車告辭,回家路上越想越是難堪,禁不住就落下淚來。又怕含沁見到心里更加難過,在車?yán)镒约翰吝^了眼睛,可下了車眼圈畢竟還是紅的,含沁面上也有幾分訕訕然,兩夫妻在屋內(nèi)對坐,卻是再沒了昨天的輕松。
還是善桐想了想,自己強笑著說,“算了!反正頭一年也不回娘家,一年以后的事,一年以后再說了!大不了,我們以后回村子里去。等祖母高壽了,我就當(dāng)我沒有娘家!”
一邊說,一邊終究不禁氣苦,又落下淚來。含沁嘆了口氣,便把她擁進懷里輕聲道,“好啦,你也是個倔脾氣……那是你親娘呢,你剛才自己起來做什么?頂撞長輩總不是好事,你就學(xué)學(xué)我,臉皮算什么?咱們就跪,跪到什么時候讓起來了再起來。岳母就是再生氣,能讓你跪一天?你可也是她親女兒……”
善桐越聽越氣,掙扎著要從含沁懷里出來,含沁卻又抱得緊,看著勁瘦的胳膊,就好像是精鋼鑄成的一樣,她是怎么用力都掙不開。只好埋在含沁脖子邊上嚷道,“我就是不明白了!是她不講理還是我不講理!我錯了嗎!什么事都要我讓著她!她不給我面子,我為什么要給她面子!”
一邊說,眼淚一邊流得越兇,含沁嘆了口氣,只好不再說話,和哄孩子一樣低聲說,“好好好,我們?nèi)菸恕!?br/>
“她給我委屈也就算了。”善桐是越說越怒。“當(dāng)著那么多人的面給你沒臉,以后你要怎么和姐夫哥哥們走動。”
一邊說,一邊嗚嗚咽咽就哭起來,“誰是她親生的,我就不是她親生的,就榆哥才是她親生的!姑爺?shù)谝淮紊祥T就給沒臉,我就是氣性大怎么了,以后看我還搭理她不!”
含沁作好作歹,勸了半個晚上,又拿桂太太出來嚇?biāo)懊魈煸獛浉纸谐燥垼隳[著眼過去,是恐怕她不知道你和娘家鬧了不開心?”
這才把善桐勸住,好在此后半個月,桂太太天天叫小夫妻過府,雖說她本人一團和氣,善桐亦不得不留心應(yīng)酬,時日久了,也就把這天的事淡了。一心納悶桂太太的心思了:忽然間對她這么親切,這可和她素日里我行我素的作風(fēng)不符。</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