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3、開誠
含沁似乎對善桐的這一問早有準備, 他若無其事地站起身來,從小煤爐上提起黃銅水壺, 為茶壺內(nèi)續(xù)了新水,才坐下來笑著望向善桐, 好像善桐問的不是一個關(guān)乎含沁本人人格,牽扯到官宦人家隱秘的聳動問題,而是“今天天氣哈哈哈”一般簡單清爽,甚至并不值得為此動一根眉毛。
善桐情不自禁,已經(jīng)瞪起眼來望著含沁,含沁還遞給她一個疑問的眼色,才慢條斯理地道, “我還以為你要問什么天大的事呢, 好比皇上的病情,東宮的計策……傻三妮,表哥的事,你有什么不能問的?不必這么當真!”
“我什么都問, 你也什么都告訴我?”善桐多少有些將信將疑。
含沁轉(zhuǎn)了轉(zhuǎn)眼珠子, 身體略微前傾,看進了善桐眼底,他認真地道,“可以告訴你的,我會告訴你,不能告訴你的,我也會直接說不能, 咱倆誰跟誰啊,犯得著還要猜來猜去的嗎?”
說實話,隨著自己漸漸長大,善桐幾乎是被迫習慣了凡事都帶點彎彎繞繞,并不說破的社交方式,尤其是含沁身世崎嶇,身份尷尬,身邊總有很多事是不方便明言的,按理來說更應(yīng)該要小心一些,免得無意間就觸犯了哪個雷區(qū),但含沁這番話說得這樣真誠,一點客氣的意思都沒有。善桐心下也不禁一暖,暗想:沁表哥身世畸零,和幾個哥哥之間,畢竟還夾著一個桂太太,恐怕也不可能隨心所欲地說話談心。我拿他當自己人,他也是真的拿我當了自己人。
她便也笑起來,真?zhèn)€把什么說話分寸,拋到了九霄云外去,望著含沁問道,“那你就告訴我,這一回出去巡邏,你做了違背良心的事了嗎?”
“只好告訴你做了一點點,做了什么,卻不能告訴你。”含沁答得竟是如此爽快實誠,倒讓善桐怔然,她心中已經(jīng)開始描摹著可能的事情經(jīng)過,不提防含沁又道,“反正,小公爺是欠了我一個大人情。這也不是一個真千戶的位置能還得掉的,我差不多是算救了他的命吧。”
善桐不禁倒抽了一口冷氣,對含沁所說的“違背了一點點良心”,多少也有了些體悟。很多事,一旦體察到了對手的意圖,自己這邊自然只能先下手為強,當然從事情本身來說,是可以誅行的。但究其本心來說,卻未必不是被逼無奈。這種事不能以簡單的黑白來論對錯,又牽扯到許家的密事,含沁不告訴自己,的確是很得體的。
“那,去年糧荒的時候,你……做了違背良心的事嗎?”她便也痛快地放棄了這個話題,而是問出了纏綿心中良久的真正癥結(jié)。“爭權(quán)奪利的事,都是愿賭服輸,其實也沒什么,可你要是……要是掙人命錢,那、那還是——”
桂含沁噗嗤一笑,又叩了善桐腦門一下,“好哇,多久的事了現(xiàn)在才問,我在你心里就這么不堪,你連問都不敢問出口?”
善桐雖然被打,但心里卻是極喜悅的,她一下輕松起來,望著含沁道,“這么說——”
“糧價到后來漲到十兩銀子一石的時候,我用一半的價賣了。一戶只賣一石,就這樣三天內(nèi)也都全賣完了,還留了點給親朋好友送去。”桂含沁眼睛一閃一閃。“那時候城里是真沒糧食了,這一石糧食,至少幫著城里多拖了十天。我嬸嬸都夸我呢,你這個死三妮,就會把表哥往壞處想。”
這個沁表哥,不論是心計還是手段,簡直都是善桐生平僅見的——精。她漸漸也開始理解母親為什么反感她和含沁來往了,要是含沁要賣了她,善桐恐怕真還會為他數(shù)起銀票都不能發(fā)覺。如今細細想來,從下了冰雹之后,他上門為兩家牽線開始,似乎天下大勢也好,西安城內(nèi)的小局面也罷,都沒有能脫離含沁預(yù)算之外,他是從容地利用了西北的糧荒局面,又落了實惠,又落了名聲,再想得深一點,忽然間他又有了運糧、巡邏的差事,恐怕也是因為糧荒時候賣了桂太太一個人情,因此才換來的吧?含沁這一步步路,走得實在是太精準,要不是細心人,再看不出一步步之中的艱辛,只怕還以為他就是運氣好些,嫡母疼愛過繼出了嫡子出身,家事又天然豐厚……背后的工夫,實在是太耐人尋味了。
善桐越想就越服氣,她垂下頭來,終于還是將心中縈繞已久,到目前都沒有答案的問題,向含沁全盤奉上。“沁表哥,我……我也不是忽然要提起這個,就是心里不大得勁兒……”
便添添減減地將父親對自己的吩咐,告訴了含沁,又叮囑他,“這件事你也知道,不能和家里任何一個人說啦。答應(yīng)了不能說,不答應(yīng)就更不能說了。”
歸根結(jié)底,含沁和二老爺都是做大事的人,所作所為也不能說沒有爭議。在善桐心底,會把這兩個人放在一起比較,似乎也很正常:他們都做了一些事,也許會破壞在善桐心中的形象,又也許不會。而她憑著自己的胡思亂想,是想不出來的。
可含沁能和她開誠布公,二老爺卻未必如此,她也不敢——她真不敢把嫡弱庶強這四個字拿來問父親,不知為什么,她怕這猜忌出口,父親勃然大怒之余,對她會極其失望,失望她信不過梧哥的人品,信不過兄弟姐妹之間的天倫之情……
這微妙的心緒,就算以善桐的口才亦難以言傳,但含沁似乎很能體會,他并沒有對話題的跳躍感到不解,而是頗為同情地望著善桐,一邊啜茶一邊道,“有爹有娘,有時候也有不好的地方。我是一個人吃飽了全家不餓,你呢,又要顧著爹,又要顧著娘,還有這么多兄弟姐妹,叔伯嬸母,這件事,的確也不大好辦。將來不管怎么樣鬧,你都是里外不是人。”
善桐就是為難這點,見含沁一語道破,不禁拼命點頭,滿眼崇拜地盯著含沁,含沁噗嗤一笑,又抬指要叩善桐,卻被小姑娘靈巧地一閃,躲了過去,扳著手指頭道,“這是第三叩了,事不過三,沁表哥你不出主意,我就不讓你敲我腦門兒。”
含沁見她捂著額頭,桃花眼一瞇一瞇,似乎在拋媚眼,眼中卻只是滿載了無邪笑意,天真醉人之處,即使善桐身著男裝,也毫無保留地展露出來,甚至因為她的男裝而更顯得俏皮,就算是他也看呆了一瞬,卻也僅僅是一瞬,就又回過神來,因看沙漏,二老爺也快到回來的時候了,便道,“好啦,不和你賣關(guān)子了。這件事你該怎么做,你別問自己,還是得問你哥哥。你哥哥怎么做,你跟著他做就是。”
善桐頓時呆住,只覺得含沁這話好似一桶熱牛奶,澆在頭上竟是真有醍醐灌頂?shù)母杏X,她一下豁然開朗,只覺得這主意實在是沒有一處不妥帖,才要開口謝含沁時,外頭帳篷已經(jīng)傳來了二老爺?shù)恼f話聲。兩人自然忙站起身來,善桐為含沁挑開簾子,兩人便并肩迎了出去。
這十多天來連續(xù)不斷的大會小會,遠離實務(wù),倒是養(yǎng)回了二老爺一點元氣。他面上重新現(xiàn)出了血色,臉頰上也多了一絲肉影子,不再瘦得怕人,再算上嘴角蘊含著的安詳笑意,當年那極修邊幅的翰林老爺,似乎多少又在這個干瘦憔悴的軍官身上現(xiàn)出了一點神韻。見到含沁和善桐并肩從里間出來,二老爺面上有訝色一閃即逝,隨即便放松了神態(tài),含笑指著含沁道,“說你跑到哪里去了,原來是在這里偷閑喝茶,你叔父問你來呢。”
含沁扮了個鬼臉,滿不在乎地道,“二表舅你就誆我吧,叔父日理萬機,開不完的都是會,哪有心思問起我來。我算得準準的,他少說也要到晚飯時分才想得起我來——哎呀,還沒恭喜二表舅高升了!”
二老爺升官的消息,出來不過兩天,也難為含沁才回來就打聽清楚。——才四十歲剛出頭的年紀,就一躍由從四品升遷為從三品的轉(zhuǎn)運副使,徹底把糧草工作抓在了手心,也算是摸到了正兒八經(jīng)的三品大員的邊。想必戰(zhàn)事結(jié)束后,再有封賞,努力一把,在三品、二品的位置上退休,也不是不可期望了。
只要不和小四房的楊海東大爺比,善桐的父親也可以說是西北冉冉升起的政治新星,又因為是多年來楊家第一個在本土附近任職的軍官,將來是有望回西安駐守,在陜西就近照顧族人的。善桐都可以想象得出合家上下該有多高興欣喜,想必小五房在族內(nèi)的分量也將更重得多。因此含沁才提到二老爺升官的事,她唇邊不禁就含起微笑。二老爺?shù)瓜铀歉€不夠深,掃了她一眼,便沖女兒使了個眼色。
含沁這次過來找父親,肯定是有事情要商量。善桐得了眼色,便知道自己不適合旁聽,忙站起身來,和含沁打了聲招呼,又尋了個借口,退出帳篷去,把空間讓給父親同表哥密斟。她自己在雪地里站了一會,想到含沁說得有道理,展眼過了年,自己滿了十三歲,就不好隨意游蕩了。一時間靜極思動,再想到善榆的邀請,就覺得到權(quán)仲白的帳篷里站站,也是極富吸引力的消閑了。轉(zhuǎn)過了年,就得回村子里自我禁閉,乖乖地做個淑女啦。
想到這里,善桐便下定決心,又戴上了風帽,將臉兒遮掉了半邊。袖著手輕快地在發(fā)黑泥濘的雪地中穿行,不過一盞茶工夫,便進了權(quán)仲白的帳篷。和權(quán)仲白的小書童打了個招呼,笑著問,“我哥針灸完了嗎?”
善桐的女兒身份沒能瞞得過權(quán)仲白,小書童自然也是知道的。他沖善桐友善地笑了笑,才要說話,面色忽然一動,反而望向了帳篷外頭。善桐正在詫異,只聽得刷地一聲,簾子被撩了起來,一個頭戴大風帽,身量高大的漢子一彎腰就進了帳篷,善桐一開始還沒覺得什么,后來就覺得不對了:權(quán)仲白住的這帳篷,周遭是很安靜的,剛才她進門的時候,小書童都打著簾子等著她半日了。可見得此人耳聰目明,至少感應(yīng)是很靈敏的。可他卻是直到這大漢都近了前才聽到動靜——要不然就是他功夫內(nèi)蘊,行動習慣輕巧,要不然,就是他懷著不可告人的目的,所以故意放輕了腳步。
她也算是反映敏捷之輩了,這復(fù)雜的思緒,不過是一瞬間就已經(jīng)想得明白。便不禁度了那大漢一眼,見他不肯脫下風帽,越發(fā)有些好奇,只是礙于女子身份,非但也沒脫下風帽,反而當前掀簾子進了里間,卻并不遠走,只是靠在簾子邊上,聽小書童問那人道,“是哪一營的好漢?尋醫(yī)問藥要去軍醫(yī)營,我主人已經(jīng)出門幾天了。”
以權(quán)仲白的身份,不如此托詞,根本就擋不住潮水一般洶涌的求醫(yī)人群。那大漢卻不吃這一套,他哈哈一笑,聲音卻并不高,“出門?好不容易溜出來見他一面,他就是出門了也得給我飛回來!你也不看看老子是誰,出門!”
他是否拉下風帽,讓那小書童看到了自己的長相,善桐當然是看不到的了。但此人一開口,她卻已經(jīng)是渾身僵硬,差一點驚呼出聲,心中旋即又無奈地大嘆了一口長氣——
就有這么巧,這個羅春難道見天都在后營閑逛的?怎么自己真的十幾天才出門一次,直娘賊又碰上他了!
她沒敢多想,聽腳步聲近了內(nèi)帳,轉(zhuǎn)了轉(zhuǎn)眼珠子,忙又溜到了第三重帳篷外頭等著:權(quán)仲白的住處也經(jīng)過擴大,除了入口處權(quán)充待客室的小帳篷之外,善桐現(xiàn)在所處的則是權(quán)仲白平時吃飯讀書起居的地方,再往里又分出了兩個小帳篷,一個是他施針施術(shù)用的,還有一個就是神醫(yī)的臥室了。至于那個不設(shè)炭火的解剖帳篷,現(xiàn)在是要從起居帳篷的第三道門里鉆出去,才能越過院子走近這間神秘的小屋。——這也是因為不管怎么說,把人割得那樣七零八落的,終究是駭人聽聞,就算以權(quán)仲白的身份,善桐想他也不得不掩人耳目。
果然沒有多久,那叫當歸的書童便掀簾子進了起居室。善桐忙沖他噓了一聲,又指了指診療室,意思權(quán)仲白還在施針容不得打擾,連她都還候在外頭,卻是一臉的無辜天真,似乎根本就沒有聽出來羅春的身份。
當歸顯然也根本沒有起疑,他略帶歉意地對善桐一笑,低聲道,“小少爺,外頭來了個要客,恐怕得請您暫且先回避一下了——”
回避倒是沒有什么,善桐也巴不得回避得越遠越好,可羅春人在外面等著,要出去就得和他擦身而過。善桐卻是真怕自己又招惹上了天大的麻煩,到時候,她可是跳到黃河水里都洗不清自己的閨譽了。好在她越是這樣的時候,腦筋就轉(zhuǎn)得越快,只是一眨眼的功夫,便想出主意來,笑道,“我來找哥哥的,不過是因為權(quán)先生在里頭,我才不方便進去,外頭又冷——現(xiàn)在要是權(quán)先生出來,我就進去和哥哥呆在一塊吧。”
因為榆哥針灸必須脫衣,就算是再要隱私,也不可能把他扔進冰天雪地里,診療室里有人已經(jīng)是不可避免的事實了。當歸略作猶豫,便又綻開一笑,低聲道,“是男客,少爺可要注意避嫌才好。”
便先輕叩簾子,得了權(quán)仲白一聲清越的‘進來’。便掀簾而入,在屋內(nèi)低語了幾句,權(quán)仲白果然大步出了屋,連簾子都是自己掀的,軟綿綿的綢子,都被他掀出了唰地一聲脆響,雖說面上神色看不出多著急,但真實心情如何,卻是不問可知。
他掃了善桐一眼,卻又住了腳步,略作琢磨,才輕聲道,“小姑娘,怎么哪兒有麻煩,哪兒就有你?快進里屋陪你哥哥吧,我沒出聲,你們不許出來!”
善桐絕不敢怠慢,只是感激地對他點了點頭,便一頭鉆進了里間,又將簾子拉好。也顧不得善榆面上的訝色,沖他使了幾個眼色,便又湊在簾子邊上,偷窺外頭的景色。滿心中漸漸回過味來,她開始詫異了。
——羅春找權(quán)仲白,究竟是為了什么事呢?這兩個八竿子打不著的人,難道私底下也有不可告人的勾當?
她想到權(quán)仲白的身份,忽然又有些不寒而栗。再望了渾身插滿銀針,一臉不解望著自己的善榆一眼,一道明悟,終于升上心頭。
就因為和皇上一樣,都是血瘀在腦。或許哥哥雖然還沒有功名,但他儼然已經(jīng)完成了多少人夢寐以求的目標——
或者尚未自知,善榆已經(jīng)被卷入了大秦最上層的斗爭之中,</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