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剮刑(4)
王存儒趕緊叫林夫子,通知蔣皮蛋、紅胡子老張和舒猴子及所有衙役,速往縣衙應(yīng)差。很快,王存儒換上七品頂戴,端端正正坐上正堂。蔣皮蛋等人相繼而來,分兩邊肅立。王存儒說,劫案已有著落,系大盜李二麻子為之。剛剛接到線報,李二麻子正在夢花樓嫖宿小桃花,真是踏破鐵鞋,不請自來!
于是一聲令下,衙役們各帶刀槍,在蔣皮蛋與舒猴子的率領(lǐng)下,奔向夢花樓,封街堵巷,捉拿李二麻子。
李二麻子正在小桃花房里彼此溫存,舒猴子領(lǐng)著幾個彪形大漢忽然撞開房門,幾條長槍瞬間抵上渾身精光的李二麻子。小桃花嚇得面無人色,扯起被子把自己緊緊捂住,直到李二麻子鐵鐐加身,被押出夢花樓,都沒敢露頭。
李二麻子只穿了條褲衩,褲子、長袍以及一把短刀,在一個衙役手里。王存儒忍不住笑了笑,有些大度地說,給他穿上,要用刑呢。
幾個衙役趕緊上去,把李二麻子摁住,暫將鐵鐐解開,將衣褲草草套上,再把鐵鐐叮叮當(dāng)當(dāng)戴好。王存儒笑容忽收,一字一頓地說,給我打!
兩個衙役高舉刑杖,朝李二麻子一陣猛打。王存儒暗暗數(shù)數(shù),打到三十下時,將手一抬。兩個衙役退下,各自杵著刑杖喘氣。李二麻子直起身來,鐵鐐一陣亂響。王存儒近乎提示地問,說,三百多萬兩贓銀藏在哪里?
李二麻子眨了幾下眼,反問,贓銀?三百多萬兩?
似乎還在溫柔鄉(xiāng)里沒醒過來,或者三百多萬兩銀子就在眼前,伸手可得,三十刑杖不過如同一場痛快淋漓的房事,或者一次頗有收獲的劫掠。
一般來說,三十刑杖足以完成屈打成招,即使碰上硬茬,最多再加十杖,那人會徹底垮下去,會把一切屬于自己或不屬于自己的罪名都認(rèn)下來。
王存儒隱隱感到,李二麻子是那種常言所說的銅豌豆,煮不軟、咬不爛、踩不扁、砸不破。依他多年的經(jīng)驗(yàn),這種人服軟不服硬。
衙役們躍躍欲試,手里的刑杖發(fā)出無聲的吶喊,只等王存儒一聲令下。王存儒卻出人意料地?fù)]了揮手說,先關(guān)進(jìn)班房去。
班房一般在大堂一側(cè),原本供當(dāng)班衙役小憩,因便于過堂,往往也將人犯暫押于此。日久天長,班房成了寄押人犯的另一場所。因?yàn)榇耍靡蹅兿硬患俨蝗ダ锩骈e坐。
李二麻子被關(guān)進(jìn)班房,王存儒遣散僚屬,回到官邸,叫下人溫了一壺酒,擺在桂花樹下。余胖子的酒有一縷淡淡的芬芳,更像出自佳人之手,這使王存儒常常有一種迷離感,他不相信,這么好的酒與佳人無關(guān)。
但此時,明月也罷,桂香也罷,好酒也罷,他都無心體會,他一直在想,怎樣找到李二麻子的軟肋。
喝下一杯酒,王存儒忽然有了靈感,于是起身,走出后院,走出官邸,踩一地繽紛的月華,轉(zhuǎn)過幾條街巷,來到南門。南門已關(guān),值夜的守卒躲在譙樓上喝酒。王存儒有些惱怒,吼了一聲,滾出來!
兩個守卒屁滾尿流下來,站在王存儒面前,不敢出聲。把門開了,王存儒說。兩個守卒如遇赦的欽犯一樣,連連稱是,爭著去開門。
王存儒出南門,沿一掛石級下來,止于河岸。這條河從米倉山極深處流來,到縣城以北,輕輕一蕩,繞出一個大灣,恰似一個筆墨酣暢的幾字;與城相對,是一座小山,酷似一個公字,于是有幾水公山繞南江之說。
公山書院原本在城西,王存儒初知南江的那年冬季,一場大火把近千年的樓宇徹底焚毀,藏書、字畫片紙不存。屢試不第,已經(jīng)無心功名的王新樓似乎格外興奮,四處奔走,募了一大筆錢,遂在公山之巔重建了一座公山書院,并且順理成章地做了山長。入學(xué)的子弟都經(jīng)王新樓親自篩選,其中魚龍混雜,不乏市井無賴,不免引起非議。王新樓召集城中耆老,于江春樓擺下酒筵,即席發(fā)表了一通冠冕堂皇的說辭,大意是:作為書院,應(yīng)以開愚化人為要;若使市井之徒知書識禮、棄惡從善,也是一件功德。
這話理直氣壯,無可辯駁,于是非議盡絕。
岸邊有一條小舟,系在一棵老柳上。夜間無艄公擺渡,王存儒解下纜繩,上船,手持篙桿,往岸上輕輕一點(diǎn),小舟剪開一路微波,滑向彼岸。
書院并未關(guān)門,也不見聲息,王存儒走進(jìn)門來。月色下,王新樓坐在庭院里,摟著一個白衣白裙的女子。王存儒止步門內(nèi),故意咳嗽一聲。兩人趕緊分開,女子如鬼魅般飄向階沿,飄進(jìn)一道門里。倉皇間,裙擺被一顆露頭的門釘掛住,身子往后一頓,差點(diǎn)倒出門檻來,趕緊用力一拽,哧的一聲,想必撕爛了裙擺。
王存儒暗暗一笑,不緊不慢過來。王新樓早已站起,身邊是一張小幾,幾上隱約擺著一壺酒,一碟干果。
王存儒不坐,正要說話,王新樓問,怎么樣?
王存儒知道,他問的是李二麻子。
你聽我說,叫你的人好生訪問,好歹把李二麻子的軟肋找出來。王存儒的聲音有些飄忽,但又格外瓷實(shí)。
王新樓想了想說,是個人都有軟肋。您放心,不出十天,一定有好消息。我雖不比孟嘗君,但不乏雞鳴狗盜之徒……
王新樓喋喋不休,王存儒揮手將他打斷,似乎別有所指地問,沒問題吧?
王新樓也似乎別有所指地答,沒問題。
此時,楊婆娘已經(jīng)剝開了一張皮,那皮耷拉下來,猶如一面破破爛爛的血旗。
始終站立的舒猴子,臉上始終掛著一抹淺笑。無人知道,舒猴子人在刑場,心思也回到了那個同樣的月夜。
幾乎在王存儒走出城南,走下那掛石級的同時,舒猴子走出家門,走過一段正街,拐入一條小巷。小巷盡頭有一座牌樓,蔣皮蛋的家就在牌樓后。他跟蔣皮蛋都是本地人,但除了公干,彼此少有往來。故而舒猴子的來訪使蔣皮蛋十分驚訝,他知道,這個其貌不揚(yáng)但心如明鏡的家伙一定有大事。
在舒猴子眼里,中過舉,已經(jīng)做過三任縣丞的蔣皮蛋也非等閑之輩,皮蛋不過是他的外殼,那個真實(shí)的蔣皮蛋如一枚透熟的蛋黃,深藏在蛋殼里。舒猴子今夜登門,就是想敲開蛋殼,看看那枚蛋黃的成色。
哎呀,舒典史到訪,蓬蓽生輝啊!
哪里、哪里,久有造訪之心,唯恐唐突,又怕蔣大人拒之不見哪!
兩人打著哈哈,蔣皮蛋將舒猴子領(lǐng)進(jìn)花廳。幾個皮蛋,一盤花生,一壺酒。舒猴子試探地問,關(guān)于稅銀被劫,蔣大人有何高見?
蔣皮蛋笑道,王大人是掌印主官,蔣某只是個不稱職的僚屬,不敢亂說,一切以王大人所見是從。
還記得那個老叫花子嗎?舒猴子又問。
蔣皮蛋眨著眼,老叫花子?
蔣皮蛋反問一句,趕緊搖頭,記不得、記不得,我這人沒出息,只記得皮蛋,別的過眼就忘,都記不得了。
舒猴子淡淡一笑,正要再問,蔣皮蛋忽伸過嘴來,貼近舒猴子耳根說,當(dāng)然還記得老板娘,嘖嘖,絕對堪稱奇妙!下次有機(jī)會,舒典史不妨試試,除卻巫山不是云啊!
舒猴子一定要砸開這枚皮蛋,不愿跟他說風(fēng)月,于是壓低聲音,故作神秘地說,剛才來時,無意中看見知縣大人過河去了。
蔣皮蛋朝舒猴子舉了舉酒杯,兩人喝下一口。蔣皮蛋一邊咂嘴一邊說,那是去看兒子,父子情深嘛,應(yīng)該。
舒猴子馬上接話,公山書院招了許多浪蕩子,惹出了許多閑言碎語,有人說恐怕別有用心。
蔣皮蛋看了舒猴子一眼,齜了齜牙說,公山書院并非官學(xué),人家王新樓是山長,招什么人,不招什么人,該人家自己做主。再說了,開愚化人,當(dāng)屬上善之舉,不該說三道四。
舒猴子不甘心,再問,前日,蔣大人在洞里說,問題肯定出在這里,不知蔣大人是否記得?
蔣皮蛋眨了眨眼,是么,我說過么?
舒猴子當(dāng)然明白,不用重錘,根本敲不開這個堅(jiān)硬的蛋殼,于是從袖子里取出一張疊得方方正正的紙條,緩緩展開,遞給蔣皮蛋說,那個叫花子撞了我一下,我腳下一虛,往河里跌去,叫花子用拐杖將我勾回來,忽把這張紙條塞給我,風(fēng)一樣走了。
紙上赫然寫著兩個字,水,銀;水在左上角,銀在右下角。舒猴子接著說,我不懂這兩個字的意思,特來向蔣大人討教。
蔣皮蛋用指頭彈了彈那張紙說,這個簡單嘛,水嘛,銀嘛,連起來就是水銀嘛,哪個看不懂?舒典史拿我開心嘛!
說完,把紙條遞回來。舒猴子不接,蔣皮蛋只好擱在桌上。舒猴子已經(jīng)明白,他無論如何都敲不開這枚皮蛋,于是興味索然,勉強(qiáng)坐了一陣,拱手告辭,故意不帶走那張紙條。
蔣皮蛋偏不放過他,抓起那張紙條,幾步追上來,塞回他手里。
楊婆娘已將李二麻子前胸全部剝脫,四張皮分兩邊垂下來,那具血肉模糊的身子,仿佛山崩之后留下的痕跡,滿目瘡痍,極其破敗。李二麻子已不似先前那么劇烈顫抖,弧度已經(jīng)很小,那顆被胸肌包住的心卻跳得格外激烈,一鼓一突,猶如一只即將破殼的小鳥,但不見呻吟。
楊婆娘用自己肥胖的身子,擋住王存儒、蔣皮蛋和舒猴子,極快地朝那顆跳動的心臟插了一刀,只為昨夜有人送來的那串銅錢。李二麻子身子一陣扭動,很快平息下來,似乎已經(jīng)睡去。
王存儒當(dāng)然看不見這一幕,顧自暗想,真是個硬角色,可惜也有軟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