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漢碑(2)
稅銀被劫案像一場春夢,沒留下任何痕跡。未必,那個有關(guān)鬼門的傳說,并非空穴來風(fēng)?
日子一天天過去,季節(jié)依舊暗中偷換。
一場曠日持久的秋雨過后,天氣格外晴朗。霜氣越來越重,米倉山濺起一點點清紅,那紅如滴入水里的彩墨,不斷散流,快速洇漫,僅幾天日子,漫山遍野都紅起來,紅得痛快,紅得透徹,仿佛一場無邊無際的大火。
舒猴子一行走在這不可收拾的紅里,幾乎忘了此行目的。來到川陜交界的截賢嶺,天色已晚,只好往截賢驛投宿。
當(dāng)年,韓信投靠劉邦,劉邦以其為治粟都尉。韓信以為不能一展抱負(fù),于是只身單騎,夜離漢中,打算經(jīng)米倉山,過南江,入長江,順流而下回淮陰。
蕭何得知韓信夜走,遂沿官道打馬直追。韓信越過米倉山,忽遇大雨,溪水陡漲,馬不能過,進退兩難之際,蕭何追至此地,一番苦勸,韓信心回意轉(zhuǎn),終隨蕭何回漢中。
后人有感于此,遂將蕭何追及韓信處,呼為截賢嶺。自此伊始,經(jīng)截賢嶺往返川陜的文人墨客每有留題。至今日,碑石大多無存,僅余道教祖師張陵、唐集州刺史楊師謀、北宋名士劉巨濟所題三通。
歷朝以來,官方俱將道旁碑刻委截賢驛驛丞代管,以防被盜或損毀。正因為此,截賢驛驛卒竟多于其他各驛一倍或幾倍,堪稱千里古道第一驛。
昨日傍晚,截賢驛驛丞吳平祿,行色匆匆來知縣王存儒的官邸稟報,稱三通石碑一夜被盜,不知所蹤。
王存儒大驚失色,即命師爺林夫子召集縣丞蔣皮蛋、主簿紅胡子老張、典史舒猴子等迅速往縣衙議事。
王存儒神色嚴(yán)峻地說,三通石碑,彌足珍貴,尤其道祖張?zhí)鞄熕},堪稱國之至寶。本縣初任南江,曾受命拓張?zhí)鞄煴倘Y送入京,以供天子清玩。今碑石為賊人盜走,必使天子震怒!
蔣皮蛋、紅胡子老張、舒猴子等一言不發(fā),呆若木雞。王存儒看了眾僚屬一眼,敲了敲公案說,事已至此,當(dāng)以捕捉盜賊,追回碑石為要。
于是下了兩道命令:其一,由典史舒猴子即往現(xiàn)場勘察,力爭一月內(nèi)破案;其二,由主簿紅胡子老張立即代擬奏章,驛傳入京,飛奏天子。
舒猴子忙道,不必如此急切,張?zhí)鞄熓舟E固然珍貴,但不足以飛章奏報。自古以來,唯有大軍犯境,或巨寇造反,方可飛奏朝廷。以屬下所見,可報與保寧府,是否奏報朝廷,由知府大人決斷。
王存儒當(dāng)然明白舒猴子的用意,若奏報朝廷,此案或成欽案,若不能于期限內(nèi)破獲,作為典史,舒猴子當(dāng)首受牽連。于是淡淡一笑,轉(zhuǎn)問蔣皮蛋,蔣縣丞有何高見?
蔣皮蛋拱手道,知縣大人為主官,我等不過僚屬,一切唯大人之命是從。
王存儒不愿多說,命紅胡子老張翌日一早即往閬中,當(dāng)面稟報保寧知府。
眾人散去,王存儒命舒猴子留下,神色嚴(yán)峻地說,石碑歷來由截賢驛負(fù)責(zé)看守,既然被盜,驛丞吳平祿至少有監(jiān)守自盜之嫌。以我所見,應(yīng)立即拘禁吳平祿,連夜勘問。
吳平祿稟報王存儒之后,即往南江驛借宿。南江驛驛丞黃玉峰與吳平祿同時接受考選,同時為驛丞,自然有幾分私交。黃玉峰不免備酒肴,請吳平祿飲宴。酒未熱,菜未上席,舒猴子帶著兩個衙役忽來,不容分說,一條麻繩將吳平祿五花大綁,帶入縣衙,連夜訊問。
舒猴子命人為吳平祿松綁,讓其坐下,沉吟道,你我同在衙門混飯,不想為難你,更不愿施以刑訊。且將碑刻何時被盜,何人稟報,你何時得知,一一道來,不得有半句假話。
吳平祿冷汗淋漓,神色惶恐地把經(jīng)過說了一遍。
因久雨放晴,古道上商旅漸多,官方函令馳送不絕,截賢驛十分忙碌,背夫們忙著轉(zhuǎn)運物資,幾匹驛馬更是晝夜飛馳,往還不息,眼看又瘦了一圈。作為驛丞,吳平祿除了忙于調(diào)度,還得想方設(shè)法讓驛馬吃飽。好在正值深秋,山上野果累累,可充作馬料。吳平祿挑選兩個年長的驛卒,專門摘采野果。
昨日一早,兩個奉命外出采野果的驛卒去而復(fù)回,神情慌張地稟報吳平祿,距截賢驛僅三五百步的三通石刻全部被人鑿走,只留下三處嶄新的鑿坑。
吳平祿駭?shù)没瓴桓襟w,飛一般前去察看。三塊碑都在道旁,彼此相距不過數(shù)十步,都是依巖而鑿。
某日,新任知縣王存儒忽接大學(xué)士來信,稱因知天子喜黃老之說,又極愛古人碑帖,遂將王存儒特意敬獻的碑刻拓片,轉(zhuǎn)獻天子。天子愛不釋手,命其再將道祖手跡拓一百片,馳送入京。
王存儒費了許多周折,才攀上這個大學(xué)士,何況又有天子之命,當(dāng)然不敢怠慢,立即請舒猴子開路,要去截賢嶺。舒猴子笑道,城里有個姓岳的秀才,開了個字畫鋪子,有的是拓片,何須去截賢嶺?
王存儒不悅,笑說,你不去算了,我請張主簿同去吧。
舒猴子趕緊改口,帶上幾個衙役,隨王存儒去截賢嶺。
吳平祿聞訊,趕緊去三里外迎候,請王存儒去驛站歇息。王存儒不去,徑來那塊碑下,指著那塊道教祖師張道陵的留題對吳平祿說,你也剛?cè)误A丞,或許不知此碑價值。這么說吧,十個截賢驛,連同人馬和所有設(shè)施,遠(yuǎn)不如這塊碑刻值錢。你可以丟性命,但不能丟了這塊碑。
吳平祿驚愕不已,站在碑前,久久端詳。碑上只有“谷神不死”四個大字,外加“豐縣張陵”四字款識,共八字;刻匠于留題處鑿出一塊約五尺見方的石龕;正文及款識皆為陰刻,深達(dá)寸許,雖時經(jīng)千年,仍清晰可辨。
王存儒一邊命舒猴子等人準(zhǔn)備拓片,一邊又對吳平祿說,道祖尚自然,筆墨散淡而頗有天趣,堪稱神品。
吳平祿不住點頭稱是,他也是讀書人出身,雖無功名,但也知道,道祖所題出自《道德經(jīng)》;道祖這手字,飄逸中暗含勁道,古拙沉靜,恰如道家精神,確實超凡脫俗。
吳平祿來到此處,抬眼一看,三通石刻不翼而飛,僅留下三個深約半尺的石坑!
很明顯,盜賊人數(shù)不少,能在一夜之間將三通石刻整體鑿下,幾乎有些不可思議。
舒猴子聽到這里,將吳平祿打斷,問,截賢驛距石刻到底有多遠(yuǎn)?
吳平祿說,不足一里。
能不能準(zhǔn)確點?
這個、這個,我沒量過,大約三五百步左右。
到底三百步,還是五百步?
這個、這個,可能將近四百步。
你能肯定,石碑是昨夜被盜走的?
能,當(dāng)然能,昨天上午我還看見過,三通石碑完好無損。
昨夜無雨吧?
無雨。
有風(fēng)嗎?
無風(fēng)。
既然截賢驛距三通石碑最多四百步,夜深人靜,又無風(fēng)雨,應(yīng)該聽得見敲打鑿子的聲響吧?
吳平祿頓覺背心發(fā)冷,結(jié)結(jié)巴巴地說,這個、這個,實不相瞞,我,我昨晚喝了點酒,老早,老早就睡下了,所以,所以沒聽見任何響動。
舒猴子冷笑道,你聽清楚,你不能說半句假話,我吃這碗飯已經(jīng)十幾年了,但凡供詞虛假,絕對非奸即惡!比如,你喝沒喝酒,只需問問驛卒,立即一清二楚。假如此案與你無涉,你沒有必要說謊是吧?
吳平祿忽然雙膝跪地,幾乎帶著哭腔說,典史大人,我要是與此案有涉,何不溜之大吉,何必跑到縣城來報案?
舒猴子伸長脖子,盯著滿面惶恐的吳平祿問,我說過你與此案有涉?
吳平祿一愣,立即叩頭,沒有、沒有,您沒說過!
舒猴子呵呵大笑,盯住吳平祿問,那你虛啥?又是下跪,又是磕頭,把自己搞得跟盜賊一樣!
審訊到此結(jié)束,舒猴子命衙役將吳平祿寄押班房,以候再審。正要離開,林夫子匆匆而來,說知縣大人請其往官邸,商議此案。
官邸與縣衙僅百十步,是一座有前后之分的院落,十分古樸。王存儒尤喜后院,此間四季有花,且日有鳥鳴,夜有蟲聲,相當(dāng)幽靜。
此時,月光滿庭,樹影婆娑,桂花的殘香隱隱約約。王存儒坐在石幾旁,被一抹樹影罩住,猶如一個蟄伏者,隨時準(zhǔn)備出擊。
坐吧,王存儒指了指對面那個石凳說,聲音有些冷,像深淵里翻起的一串水泡。
舒猴子朝那個有些虛淡的影子拱了拱手,往石凳上坐下。林夫子像一條蛇一樣,輕輕一縮,已經(jīng)退出后院。
怎么樣?
舒猴子字斟句酌地說,截賢驛距碑刻僅三四百步,有人鑿下碑刻,吳平祿他們應(yīng)該能聽見動靜。
王存儒點了點頭說,嗯,有道理。吳平祿承認(rèn)聽見了?
不,他說他喝了酒,老早就睡了。
一時沉默。明明暗暗的月光在兩人中間洶涌,像一條無聲的河。隔了許久,王存儒說,這樣吧,將吳平祿關(guān)進大牢去,我來審,你明天一早就去截賢驛,必須于期限內(nèi)破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