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2 第七十二章 問答恍然如隔世,若非沈醉定消魂
過了晌午,王墨就興沖沖捧著文章前去改削,卻在空空如也的廂房中直等到傍晚,方見白衣人背負(fù)雙手自外間進來。
王墨忙道:“大人,您這是去哪里了?學(xué)生等您好久了。”
白衣人道:“子隱,你來得正好。我來時帶了好些酒,現(xiàn)下身邊沒了隨從。你尋幾個青壯的學(xué)生與我一道,把那些酒抬出去!”
王墨不明就里,卻還是滿口答應(yīng)著,出去尋人了。
天香下榻的逆旅名為醉侯居,兼作酒肆,店家自己也釀酒,是以方才天香進店時便聞到了酒香。
簡單休憩后,眾人下樓用餐。天香腹內(nèi)酒蟲早被勾起,立刻興致勃勃地打了半斤黃酒,自顧自地小酌起來。
太上皇皺眉:“女孩子家家,怎么如此貪杯好酒?”
天香斜了他一眼,小聲咕噥道:“我倒是想貪歡好色來著,您老人家不肯啊……”她歪著頭看著墻上墨跡淋漓的大字:“醉猴兒居?這店老板心真大,來喝酒的心也大。”
太上皇撫了撫額頭,恨鐵不成鋼道:“那是醉侯,公侯伯子男的侯!”
天香聳了聳肩:“讀起來都一樣嘛——”她把杯中酒喝盡,悻悻道,“這店里喝酒的人這么多,我還以為這酒有多好,結(jié)果味淡如此,怎么才能把我喝成個醉猴兒啊。”
“名場羨爾一身收,墨詔新銜拜醉侯,”旁里忽然傳來吟詠聲,只見一個白衣人大笑著進了門來,“看來不止是我嫌此地酒淡無味。”
他徑直越過天香的桌子,拍了拍掌柜的桌子:“掌柜的,我如約來了,出來應(yīng)戰(zhàn)!”
掌柜的自后廚繞了出來,認(rèn)清他模樣,頓時露出一絲無奈:“這位公子,我們鄉(xiāng)野小店,酒水自是比不上紹興名酒。若是不合您的口味,還請多多包涵。”
白衣人笑道:“掌柜的莫著慌,我不是來踢館的。只是我平生最好杯中物,見此地水好米好,實在是不忍因技淺而暴殄天物。”他拍了拍手,只見十多個書生魚貫而入,抬了十幾壇子酒進來。
其中一個打頭的書生不知怎的腳下一軟,摔了個跟頭。他肩上扛著的酒壇轟然落地,酒液汩汩而出,濃烈醇厚的酒香霎時間鉆進了店中每個人的肺腑,叫天香眼前一亮。
白衣人痛惜不已:“子隱,你這慌里慌張的,平白廢了我一壇酒。”
那名為子隱的書生似是羞慚至極,躲躲閃閃地從酒里掙扎著爬出來,扭頭就跑了出去,天香連他的臉都沒瞧見。
白衣人也是一愣。
掌柜的目瞪口呆:“公子這是何意?”
白衣人醒過神來,朗聲道:“此為百斤紹興黃,今日算我請在座諸君的,”他笑瞇瞇地摸出一錠金子,拍在掌柜的桌上,“也請掌柜的好生品酒,思量如何提升釀酒之術(shù),沒得浪費了天賜的材料。”
掌柜的哭笑不得,他幾曾見過這白送酒還給錢的傻酒鬼,但他可不傻,立刻將金子收了,道:“公子美意,小民領(lǐng)了,領(lǐng)了。”
店內(nèi)頓時響起了一片轟然叫好聲:“掌柜的,上酒哇!”
掌柜應(yīng)著,吩咐小二把酒均勻分與各桌的客人。
天香這桌自是同樣分了兩斤好酒,太上皇輕聲笑道:“白衣送酒舞淵明,急掃風(fēng)軒洗破觥。沒想到,這冬烘云集的地方,還有這等酒狂之人。”
他半晌沒得著回音,轉(zhuǎn)頭過去,只見天香雙眼直勾勾盯著那白衣人,竟好似挪不開眼。他有些詫異,還沒琢磨過來,便見天香豁然起身,攔住了那正要離開的白衣人:“既然君子同是嗜酒之人,不妨一道坐下飲上一杯?”
白衣人也是吃了一驚,但上下打量了天香一番,便笑道:“也好,有公子這等風(fēng)流人物邀我同席,我也算是回了本兒。”
他將身后的其他學(xué)生們打發(fā)回去,向太上皇與天香行了禮,大方落座,為自己斟了酒:“多有叨擾,先干為敬。”說著,飲盡了杯中之酒。
天香也是一飲而盡,登時眉毛一揚:“敢問閣下,這是什么酒?”
“像天下酒,有灰者甚多,飲之令人發(fā)渴,而紹酒獨無;天下酒甜者居多,飲之令人體中滿悶,而紹酒之性芳香醇烈,走而不守。故嗜之者為上品——”白衣人又為天香斟了酒,“紹興家家釀酒,因而品類繁多,此酒名為‘不守’,不知聞公子喝著可還合口味?”
天香體會了一番,揉揉肚子:“確實是走而不守,好酒果然與凡酒不同。尋常酒喝了只覺得是填了肚腸,而這‘不守’下肚,只感覺這皮囊每一處都與我一道喝了這酒。醇而不烈,周身卻一道熱了起來。”話一出口,她微微一怔,用手指蘸酒在桌上寫起了字。
走而不守,醇而不烈,一如你。
她揮袖將那行字抹去。
酒過三巡,天香審時度勢地放了酒碗,畢竟親爹坐在對面鷹視狼顧,她可不敢貪杯,只向白衣人謝道:“若是來的第一晚就成了醉猴兒,我老爹怕是要把我打成竄天猴兒了。”
白衣人笑道:“飲酒本就是斯文樂事,興盡即可,不必貪杯。”他頓了頓,又說道,“公子既是好酒之人,何不去那禹陵修禊?”
“修禊?”天香好奇道,“我近日一路上都零星聽到有人提到這事兒,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一堆讀書人去蘭亭效仿書圣王羲之不成?”
“非也,”白衣人道,“蘭亭東北三十里處,乃是大禹陵寢。此次秋禊,是在禹陵下的若耶溪旁。”說著,便把修禊的儀程簡單介紹了一番。
一直靜靜聽著的太上皇忽然問道:“如此大的盛事,既是由學(xué)政牽頭,誰出的錢呢?若是由紹興府一地承辦,豈不是太虧了些?”
白衣人笑道:“這卻是不愁的,徽州的墨商、湖州的筆商、紹興的酒商,都是搶著送錢來的。”
太上皇和天香都是通曉財政的人,頓時都明白過來這修禊到底是怎么一回事了。
白衣人笑道:“此次修禊延請了江南名儒百余人,士子萬千人,是百年盛事,自是不可能只有書生清談,故而此次特意在禹陵北側(cè)辟了地方做風(fēng)雅虛。”
天香不明就里:“風(fēng)雅虛,是什么?”
“北方謂之趕集,浙東謂之趕虛。不過此虛與他虛不同,其中商品貨物涉及‘琴棋詩酒’等文人雅趣,故稱風(fēng)雅虛。其中這個‘酒’字,絕對不會讓閣下失望。”
白衣人繼續(xù)道:“既是效那蘭亭雅事,又怎能少得了流觴曲水這一風(fēng)雅事?此消息一出,紹興有名的酒商都帶著酒去了。江浙之地最好文墨,若是哪家的好酒得了此次秋闈解元郎的青眼,那它家的酒可就當(dāng)?shù)蒙辖庠t的稱號,能紅火個三年五載呢。”
天香聽得心癢癢,有心想去,又做不得主,只好委委屈屈地瞥了眼自家老父。
太上皇沉吟片刻,忽而笑了一聲,慢慢道:“常懷千歲憂,生而不滿百。既是百年不遇的盛事,那咱們就去看看吧!”他頓了頓,緩聲問道:“但老朽有一事不知,閣下是及何許人也,怎的對此事內(nèi)情如此知悉?”
白衣人面上笑容含蓄:“是我失禮,尚未向二位自我介紹。”他指節(jié)輕輕叩擊桌面,淡淡道,“鄙姓楊,名澈,正是新任浙江學(xué)政。此次禹陵修禊,是我發(fā)起來的。”
太上皇出乎意料地挑起了眉,余光一掃,看到天香眼神中有些說不清道不明的意味。
他不禁陷入了沉思。
夜近闌珊,身著白衣的楊澈告辭而去,臨去前,還誠摯邀請酒肆中的諸君去禹陵風(fēng)雅虛喝酒。
困得想趕緊上床打滾兒的天香卻被太上皇拉進了房。
天香心里咯噔一下。
果然,太上皇興致勃勃問道:“我見你瞧那楊澈的眼神兒不大對,是什么緣故?莫不是看上他了?”
天香無語片刻:“爹,你是不是覺得女兒大了不值錢了,先前還覺異邦王族都配不上我,現(xiàn)下竟連個萍水相逢的路人甲都能入您老人家法眼?”
太上皇捋須搖了搖頭:“欸,哪里是什么路人甲。他看著模樣如此年輕,已經(jīng)提學(xué)一省,想必能力不弱。倒也不算是辱沒了你。當(dāng)然,他的家世背景,為父還是會著人調(diào)查一番——咦,奇怪,若是早早登科,我應(yīng)該有印象才是,難道是金榜名次太低?”
天香忍不住了:“親爹啊,我就是和他喝了頓酒而已。您的孫子加起來都能湊一桌葉子牌了,怎么還跟豆蔻少女一樣,把水滸傳都能看成西廂記呢?”
太上皇臉拉得老長,別過臉生悶氣去了。
翌日,天香與太上皇進了山去訪那梨洲書院,幾經(jīng)探問,卻發(fā)現(xiàn)她一心要尋的王墨竟不知什么緣故,連夜收拾行李回了老家備考去了。
這最大的一個攪屎棍沒見著,天香也就斷了心思,打定主意要在這五磊山玩上幾日。
玩了沒兩天,他們在梨洲書院再度見到了客居于此的楊澈,他正收拾了行李預(yù)備辭去。見到天香父女,他沒多少驚訝,只是笑道:“本官已在外耽擱了不少時日,若有機緣,咱們就在禹陵見吧。”
天香還未發(fā)話,太上皇搶先道:“既如此,不如我們同行一道去吧。”
楊澈頗感意外,卻又饒有興味地挑起了眉毛。
騎在驢背上,天香摸出了腰間酒囊,抿了一口楊澈贈她的“不守”。
醇厚的酒液入喉,勾起了情緒如潮翻涌。
她輕蹙蛾眉,若有所思地側(cè)過臉望向一旁騎著馬的白衣男子。
老爹雖然老眼昏花卻沒看錯,她確是對那楊澈有異,卻不是因為別的,而是,她真的認(rèn)識他。
過了上虞,一行人便換了船,一路逆流而上,自東而西,直奔紹興而去。
自入了七月,早晚明顯涼了幾分,擾人的蟬鳴早已消弭,只聽得到船頭破開碧波的嘩嘩水聲,平添了幾分靜謐。
天香令船家溫了酒,獨自在船頭小酌了起來。太上皇自船艙里出來,搖頭嘆道:“我是想不通,你這酒鬼性子到底是和誰學(xué)的?!你爹你兄長,明明都不是貪杯之人,哪怕是那馮——”他突然卡了殼,板著臉在船頭吹風(fēng)。
“聞兄弟好興致。”旁里響起一道清朗男聲,天香不用抬頭,都知道那是她新交的酒友楊澈。
“楊大人要不要一道飲上一杯?”她習(xí)慣性地舉杯相邀,卻見那男子已從隔壁的小舟跳了過來,落拓在自己身前坐下,為自己斟滿了酒,一飲而盡。
且不說別的,他這嗜酒的豪爽勁兒,就對了天香的胃口。
曾幾何時,天香是沒有機會結(jié)識這么個酒友的。她所認(rèn)識的,是前世的楊澈。
彼時她已成為監(jiān)國的大長公主,而楊澈,是蹉跎半生方才跨入金殿的新科進士。但在短短六年間,他連升五級,直取戶部尚書之位,成為最年輕的閣臣,幾乎搶去了張紹民的首輔位置。實際上,若不是他入仕資歷太短,他定是能在天香在世的時候?qū)埥B民取而代之的。
太上皇對著楊澈觀感頗佳,笑吟吟地到了桌前坐下,問道:“老朽問一句,大人是哪年的進士?名次幾何?”
楊澈答道:“我是兩年前登的科,忝列二甲傳臚。”
今世的他,竟是比前生出仕早了十年,還是傳臚這樣的名次!
天香默默將杯中酒飲盡:她這重生一遭,到底是改變了多少人的命數(shù)。
卻見太上皇面色微變,肅然起身,卻是腳下不穩(wěn),一個踉蹌險些摔倒。
虧得楊澈眼疾手快地扶住了他。
天香好心好意關(guān)切道:“老爹沒喝酒怎么還險些摔了?明日去風(fēng)雅虛買個拐杖拄著吧。”
太上皇臉色更差,一甩袖子冷著臉回了船艙。
天香正摸不到頭腦,卻聽到楊澈問道:“卻還沒問過,聞公子可有功名在身?”
天香自嘲道:“我是閑云野鶴,連考場都沒——”她想了想,轉(zhuǎn)了話鋒,“考場還是進過的,趁著幾年前的恩科去的,卻沒考出來什么。倒是我的同科出了一位——女狀元。”
楊澈目光一閃,慢慢笑道:“馮閣老,相當(dāng)了不得。”
天香笑道:“楊大人與她相熟?”
楊澈笑道:“她是我的會試主考,算來是我的座師。”
此事正合天香猜測,她暗忖:算來你該叫我一聲師母了,乖徒兒。
一人飲酒,難免無聊;兩酒鬼對飲,最怕酒不夠。
楊澈帶的“不守”已經(jīng)喝了個精光,船家也是愛莫能助,天香只好收拾了杯盞作罷:“算了,明天到那風(fēng)雅虛再喝吧。”
卻見楊澈大笑著,盛了白水映出了天上弦月,朗朗道:“勸君更盡一杯酒,天上明月亦可口。”
天香一笑,也舉杯相敬,吞下了一盞明月。
清晨下了舟船,又坐了半個時辰的馬車,最先抵達的,是紹興城外的風(fēng)雅虛。
風(fēng)雅虛地處會稽山北麓的一片開闊的平地上。北接?xùn)|湖,南面會稽山,西鄰平水江,距離禹陵也不過五里路,水網(wǎng)四通八達,陸路也是平整,相當(dāng)便利。
才是七月頭,江浙士子已陸續(xù)抵達,風(fēng)雅虛也早已開始經(jīng)營,天香等人遠(yuǎn)遠(yuǎn)的就看到了入口處攢動的人頭。
入口處豎著一塊白色巨石,光禿禿的,想是留作題名篆刻之用。余下的門墻也是用同樣的白色石頭砌出了門墻。那些石頭長得頗為奇特,質(zhì)地堅硬如玉,色白如熟宣,卻又在邊緣點綴著幾團天然的墨色,如同墨汁滴在紙上暈染開來,粗獷之中又帶著斯文俊秀。
天香頗以為奇:“這是什么石頭?怎么像是染了墨水的紙張?”這白皙的石頭戳中了她的心旌,叫她不由得想起了前世那靜靜矗立的白玉墓碑。
楊澈介紹道:“這是東湖石,都是天然的墨色。此地北邊的東湖原是矗立千年的采石場,頗有些意趣。”
入口處也為東西向的石山所擋,是一個丫字岔口,看不清內(nèi)里的樣子,只看到人流被那岔口分開,各自走向了不同的方向。
楊澈背手轉(zhuǎn)過身問道:“聞公子想選哪條路?”
天香不解:“有什么分別?”
楊澈道:“各有風(fēng)光,只是此地分出了岔路來。你選了一條路,總得舍掉另一條路。”
此話頗有些禪機,叫天香不由得思索起來。
楊澈笑了笑:“這入口是自當(dāng)中而入,北邊的是風(fēng)虛,南邊的是雅虛,北五里南五里,合十里長。”
天香問道:“那——這兩虛有什么不一樣的地方?”
“兩虛都有食肆茶舍,只是主要販賣的器物不同。風(fēng)虛主要是樂、棋、詩、酒,雅虛則是書畫、筆墨、紙硯、金石。據(jù)我所知,兩虛商賈近千家,其中又間雜不少玩樂的場地,一日之間,怕是公子你也就只能遍游一地罷了。”
太上皇哼了一聲,不屑道:“這風(fēng)雅虛的入口為何要選在這樣一個地方?不能一線盡覽,若要去另一虛還要折返回來,太不方便了。”
楊澈擺了擺手道:“此言差矣,不便即是方便。”他繼續(xù)解釋道,“此地貨物繁多,如是一條道到底,走馬觀花難免漏看,若是不得不折回來,便可以看得全一些了。這兩條路的盡頭都是平水東江,設(shè)有渡船,若是走累了,或是貨物繁多,或可花上少許銅板,坐船返回來。”
多折騰,更賺錢。
天香心悅誠服:“沒想到學(xué)政大人不止學(xué)問好,生意經(jīng)也是門兒清啊!”
楊澈打了個哈哈:“這個可不是我的功勞。”他話鋒一轉(zhuǎn),歉然道:“二位,我要去禹陵接應(yīng)諸多名流,預(yù)備修禊事。這風(fēng)雅虛,本官就不陪二位一道閑游了。若有事,不妨去禹陵的驛所尋我。”說罷與天香父女辭別,徑自上馬南去了,留下父女二人在入口處。
風(fēng)雅虛門口有兵丁把守,入風(fēng)雅虛需要登記名姓,勘察路引,天香灑然簽下了聞臭的大名,在歧路口左顧右盼起來。
太上皇本就愛好金石文墨,加上一路舟車折騰,已有些疲憊,不欲多做奔波,便對天香道:“你這貪玩的酒蟲定然是要去那風(fēng)虛玩耍的。那雅虛既是地近禹陵,我且去隨意看看,尋了住處等著你。若是你玩得晚了,便使人去禹陵驛所,給我?guī)€消息。”于是撥了顧全等幾人隨天香同去,自己帶著其他人向著雅虛去了。
繞過那歧路的山石,走了一箭之地,便看到了風(fēng)虛,那往來如織的,大多是看起來斯斯文文的青年男子。
天香最先路過的是樂虛,一路上琴箏簫笛絲竹亂耳,好不熱鬧。她雖不好音聲,但畢竟因著馮素貞的緣故聽多了琴曲,便忍不住在幾個賣琴的地方流連了起來。
顧全是個識趣的,忙問道:“少主人是要買琴?若是看到可心的,不妨挑選一兩把。”
天香點點頭,一口氣挑了十來把。
顧全恨不得扇自己一個嘴巴。
公主是不可能自己背琴的,這輩子都不可能自己背琴的。
幾個虎背熊腰的侍衛(wèi)怒瞪了顧全一眼,各自拿了幾把認(rèn)命地背了起來。
顧全雖是閹人,卻也有些血性,一咬牙一跺腳,挑了一把負(fù)在背上。
天香一身輕松,溜溜達達到了棋虛。
棋虛除了諸多博戲用具和棋書棋譜之外,也設(shè)了對弈的場所,自然也會有人在此下彩棋,玩些帶彩頭的博戲。
天香尋人玩了幾把雙陸,都贏了,賺了百十來個銅錢。她大為驚奇,馬上掏錢買了人家棋攤上十多副雙陸。還嫌不夠,又買了十多盒云子,花出去幾十兩銀子。
顧全哭笑不得:“少主人買這么多做什么?”
天香笑瞇瞇道:“我開心啊!”
千金難買主子開心,眾人只得認(rèn)命地將沉甸甸的棋子也各自背在身上。
過了晌午,天香東西買了不少,卻還沒逛完棋虛的一半,饑腸轆轆之下,尋了個面攤用飯。
面攤太小,面是分批煮熟。顧全巴巴地看天香吃了半天,才等到香噴噴的熱面上來,還沒吃兩口,只見天香撂了空碗起身往隔壁人群里鉆。
顧全嚇得要丟了碗去追,待看清楚一顆心才落回肚子里。隔壁是個搖骰子比大小的賭攤,天香是過去湊熱鬧了。
規(guī)則很是簡單,就是三個骰子搖大小,賭客押錢猜大小,押中了翻倍得利,錯了就丟了本金。那莊家手藝不錯,搖得骰盅上天落地,搖出了不少花樣來,一顆碩大的金戒指隨著他的手在陽光下熠熠生輝。
天香盯了一盞茶的工夫,待骰盅在桌面上落穩(wěn),忽然丟了一錠銀子在桌面上:“大!”
莊家瞥了她一眼,把罩子一揭,果然是大,莊家取了同樣的錢返還給她。
天香買幾次中幾次,引得圍觀眾人嘖嘖稱奇,紛紛跟著她買,桌子上的銅板銀子等賭籌堆作了山。
但這一局,天香卻輸了。
周圍頓時起了一陣嘆息的噓聲。
天香皺眉道:“你這不對,明明是小,怎么開出來會是大?”
莊家笑呵呵道:“客官,輸贏本是尋常事,愿賭服輸啊!”
天香搖頭:“不對,雖然點數(shù)我聽不出來,但大小還是聽得出的,剛剛明明是小!你出千了!”
莊家一哂:“客官本事不到家,也別血口噴人啊。我胡三五在紹興擺了這么多年賭攤,從沒有人說我出千的!”
顧全已吃完了面,見狀忙拉著天香:“些許小錢,輸就輸了。”
天香執(zhí)拗道:“不可能,我可是師承名師,他絕對是出千了!”
顧全一頭霧水,他沒想通,這個豪擲千金的公主殿下怎么就非為了那幾兩銀子和個賭攤的混混犯脾氣。
但畢竟還是要向著自己人的,顧全輕咳一聲:“得罪了!”說罷一揮手。
話音落下,空氣中靜寂無聲。
顧全扭頭一看,侍衛(wèi)們各個大包小包,手上沒空閑,彼此大眼瞪小眼。
場面一度非常尷尬。
胡三五冷哼一聲:“來這風(fēng)雅虛的多是有臉面的貴人,若是幾位有意找茬,恕小的招待不周了!”
說著,他身后倒是躥出幾個壯漢,徑直向著天香去了。
天香自是不懼,回頭見身邊的書生背著篋箱,立時從里面抽出根竹竿來。
“何人在此造次!”
不遠(yuǎn)處傳來一聲喝,人群散開,出來了一列巡邏兵。胡三五立時點頭哈腰道:“劉軍爺,這廝污我出千,請軍爺給小的做主啊!”
那打頭的軍官留著連鬢胡,上下打量了天香一眼,道:“你是何人?”顧全忙上前遞了路引。軍官眉毛一挑,對天香問道:“你說他出千?有什么憑據(jù)?”
天香道:“他的骰子搖出來不對,手里定然是有機關(guān)的,搜搜看就知道了。”
胡三五道:“血口噴人!劉軍爺,你來評評理,哪有人能聽聲辯骰子的道理。您幫我把這個沖頭請到一邊去,我請您去老地方喝酒!”
軍官點點頭,揮了揮手,胡三五頓時露出了得意洋洋的神情,顧全心道不好,正要招呼侍衛(wèi)上前——
卻見劉軍官向胡三五一指:“搜他的身!”
胡三五臉上的笑意還沒退去,就被按到了墻上,擼了手上戒指翻來覆去看了看,又從袖口到□□都摸了個遍。
胡三五的幾個嘍啰也是目瞪口呆,只能盯著自家頭頭被如此上下其手。胡三五告饒道:“張軍爺、李軍爺,你們輕著些、輕著些,哎喲那地方不能摸——”
那幾個人顯然也是平時認(rèn)識他,沒多久便停了手,回稟道:“總旗,他身上沒夾帶。”
天香失聲道:“不可能!”
胡三五跪在地上委委屈屈道:“劉軍爺,小的冤枉!”
“哦,是么?”劉總旗背著手到了胡三五近前,從一個士兵手里接過胡三五的戒指,掂了掂,忽然笑道:“胡爺這戒指是什么材質(zhì)的?”
胡三五一愣,結(jié)結(jié)巴巴道:“是鎏了金的銅戒指。”
劉總旗似笑非笑,朝著周遭轉(zhuǎn)了一圈,見都是讀書人:“各位秀才郎,區(qū)區(qū)不才,是杭州府的號兵總旗,想必此間有不少是要與我在杭州見面的未來舉人。小賭怡情,千萬別傷了和氣。風(fēng)雅虛是風(fēng)雅之地,我就在此判個葫蘆案,方才那局就算了吧!你們各自將賭資拿回去。須知道,君子慎獨,切莫動了別人的銀子。散了吧散了吧,這風(fēng)雅虛,還有其他好玩耍的地方呢!”
他這一番話連消帶打又含著恭維,讀書人聽著受用,他們本也是隨便玩玩,不像天香那般較真,便各拿了銀子走了,中間剩下的一堆,正是天香的賭資。
天香正要討個說法,卻見劉總旗將手一攤,笑瞇瞇道:“聞公子,和氣為上,這個小東西是磁石做的。送給您拿去玩吧!”
天香一愣:“你怎么知道。”
劉總旗笑道:“我是在貢院里帶號兵的,搜出過各種各樣的夾帶,這東西到了我手里,我就能摸出異樣來,”他復(fù)又說道,“就是來這風(fēng)雅虛都是貴人,總不好為這么一個人敗了興致,還請聞公子大人大量,放過他吧。”
天香想了想,也確實不值當(dāng),便收了那戒指,低頭問道:“你是怎么做的?”
胡三五只得老實道:“那骰子的一面也有磁石,我只要找對角度,它便能翻個身,變了點數(shù)。”
“原來如此。”天香摸了摸下巴,若有所思地把桌上的骰盅一道收走了。
待天香一行人走遠(yuǎn)了,胡三五才踉踉蹌蹌從地上爬起來:“劉軍爺,這是怎么……”
“蠢材!”劉總旗罵了一句,“有眼不識泰山的狗東西,要不是爺歡喜你妹子,爺才不會給你占這個攤位。現(xiàn)在倒好,得罪了貴人,你且收拾了東西滾回杭州去!”
他實在氣不過,又將胡三五罵了個狗血淋頭,這才平復(fù)了些,繼續(xù)巡邏去了。
他今早的時候在入口處值守,負(fù)責(zé)將登錄名冊每隔半個時辰送與提學(xué)府上的那位青衫門客。他可是清楚地記得,那人在瞧見“聞臭”那個名字時,倏然間眼放精光,從椅子上彈了起來,飛也似地跑了出去。
“也不知道是多大的一位貴客。”劉總旗有些懊惱,方才不應(yīng)該報官銜,該報自己的本名劉七八讓貴人記得才對。
日頭漸漸偏西,風(fēng)雅虛的客人們卻是有增無減。
想著這風(fēng)虛還有大半沒有逛完,天香便遣了兩個侍衛(wèi)先行去禹陵向太上皇報信。
報信自然是要快馬加鞭,那兩人頓時露出了“如釋重負(fù)”的神情,坦坦蕩蕩把天香買的那一堆小玩意兒全都轉(zhuǎn)給了其余的人。
但這東西是越買越多,侍從加顧全四人八只手實在是拿不動了,只得分出兩個侍衛(wèi)將貨物聚在一堆看守著,倒是引了不少書生前來詢價。
兩個侍衛(wèi)憑著卓絕過人的毅力,沒有把公主殿下買的這堆東西轉(zhuǎn)手賣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