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7 第六十七章 紙上得來終覺淺,絕知此事要躬行
夕陽西下,金紅色漸漸籠上了整個皇城。
顧全攙著太上皇邁過景陽宮的門檻出來,緩緩朝著御輦走去。許是因著金紅的陽光照射,太上皇的眼睛也顯得有些發(fā)紅。
景陽宮在皇城最北邊,原是充作冷宮用的,重新修葺過后,而今住著的是落發(fā)修行的菊妃。
顧全小心翼翼地將太上皇扶上御輦,太上皇忽然用嘶啞的喉嚨問道:“顧全,朕記得你是成了婚的。”
顧全澀聲答道:“是,小人在宮里頭結(jié)了個菜戶……就是想著老的時候,身邊兒能有個伴兒。”
太上皇嘆道:“至高至明日月,至親至疏夫妻。你們夫妻兩個,也一年多沒見了,待入秋南下,就把她也帶上吧。”
顧全一怔,啞了半晌方才顫聲道:“謝陛下恩典!”
御輦緩緩升起,向著太上皇居住的寧壽宮行去。
太陽已大半落山,寧壽宮里亮起了燈火,前殿里影影綽綽地站著三個人,一瞧見影壁墻里繞來了太上皇的影子,其中一個馬上就矮了身子跪在地上。
太上皇心知肚明,壓了火氣大步跨進(jìn)前殿里,大聲呵斥道:“你還知道回來?”
地上跪著的那個,正是偷摸溜出宮又被禁軍抓回來的天香長公主。
而一旁站著的,則是神情有異的年輕皇帝,他忙上前一步擋在太上皇和天香之間周旋道:“父皇,天香今日落了水,染了風(fēng)寒,您還是不要靠得太近。”
太上皇大吃一驚,令人舉了燭火過去,這才看到天香蒼白的面色和不住打著哆嗦的身子:“怎么回事,怎么落了水?”
皇帝苦笑:“她怕被蹲守在公主府門口的禁軍發(fā)現(xiàn)了蹤跡,是泅水回的府。出來時候沒注意,就染了風(fēng)寒。”說罷,他淡淡瞥了一眼一旁束手站著的御醫(yī),御醫(yī)忙道:“陛下,還是讓公主起來吧,臣把過脈,公主泅水之時嗆到了臟水,又染了寒,怕是要發(fā)燒!”
太上皇氣得胡子一歪,指點著天香的手指直哆嗦:“這丫頭,長能耐了!還學(xué)會暗度陳倉了!朕就知道,清早就不見蹤影,定然是跑回公主府去找那馮氏了。”
皇帝干笑道:“父皇息怒,息怒……兒子這不是將她尋回來了么?”
太上皇怒道:“來人,把她送回房里歇著,好好把守著,若是再放她跑了出去,朕就砍了當(dāng)值的侍衛(wèi)!”
“父皇……您就準(zhǔn)了我出宮回府吧。”癱坐在地上的天香聲若蚊蚋,“眼下我染了風(fēng)寒,若是過了病氣給您,您還怎么去抱小皇侄?”
太上皇把眼一瞪:“回府?休想!”
這場面實在是劍拔弩張,皇帝說和道:“妹妹的性子您不是不知道,以往她連京城都待不住,別說是將她拘在這寧壽宮里。”
太上皇恨恨道:“你這是什么意思,你也想讓你妹妹和一個女人在一處?”
皇帝忙道:“父皇,天香確實是病著,若是過了病氣實在是不美。若是不想讓她回公主府住下,不妨在宮里收拾間干凈的宮院,讓她住過去吧。”
這話太上皇倒是聽進(jìn)去了,他略一思忖:“那就在景陽宮里收拾個院子出來,讓她也去拜拜佛養(yǎng)養(yǎng)性,好斷了那些個亂七八糟的念頭!”
皇帝暗自搖頭,您自個兒帶在身邊一年多都沒絕了她的念頭,拜佛頂什么用!他心里如是想著,面上自是不會表現(xiàn)出來,忙喚了宮人過來準(zhǔn)備了步輦,親自將“奄奄一息”“氣若游絲”的天香扶了上去。
天香暗暗捏了下哥哥的手腕:“謝謝老哥。”
皇帝拉長了臉:“別說話,老實裝病!”
天香頭一歪。
太上皇眉頭緊皺:“皇兒,你也離著遠(yuǎn)些,別染了病氣再傳給你兒子!”
皇帝忙退了兩步,又在身上拍了拍,好似要將那無形的“病氣”都拍散。
天香既出了寧壽宮,皇帝此來使命已經(jīng)達(dá)成,自是告退。
皇帝方出了殿,只見有宮人匆匆掠過他,旋即有通稟聲在身后響起:“啟稟太上皇,都察院右都御使林茂求見。”
皇帝足步略一凝滯,眉頭皺了起來。
步輦從寧壽宮里出來,剛行至景陽宮附近,天香便聞到了若有若無的佛香氣息,聽到了一聲聲木魚的敲擊。
待進(jìn)了房間安頓妥當(dāng),天香遣退了侍候的宮人,用茶壺里的熱水給自己洗了把臉,將臉上的□□都擦了個干凈。
禁軍在公主府門口蹲守了一日沒見到公主的影子,也顧不得開罪馮大學(xué)士,抓了幾個外出采買的下人問清楚之后,就殺氣騰騰地登堂入室。
千鈞一發(fā)之際,卻是馮素貞給天香畫出了一臉病容,又塞了顆不知哪里來的丸藥。而后皇帝又及時帶著御醫(yī)趕到了寧壽宮,這才得了一絲空隙,讓天香沒被困死在寧壽宮里。
天香眉眼耷拉,托腮坐在桌邊。
說是沒困死,但只要出不了宮,還是見不到馮素貞。
更別說“成禮”了。
她忽地臉上一熱,自己是哪根筋別住了,還真就那么堂而皇之地說出了求歡的話來……若不是禁軍突然闖入府來,這事會如何收場?
羞死人了……
天香咕嘟咕嘟灌了兩杯茶下肚,目光直愣愣地望著眼前的紅燭,百無聊賴地伸手撩了撩燭上的火焰。
“公主,小人前來傳膳。”門外傳來了顧全熟悉的聲音。
天香興致缺缺,隨口答道:“進(jìn)來吧!”
一個食盒被推到近前。
天香沒什么食欲,便趴在桌上頭也沒抬:“放那兒就行,你下去吧。”
卻聽得身邊有人低低笑道:“真的不看我一眼?”
天香一個激靈站起身來:“你怎么進(jìn)宮了?”
內(nèi)侍的宮帽下露出了馮素貞清雋的笑顏:“我若沒進(jìn)宮,你以為皇上怎么會去寧壽宮救你?聽聞你進(jìn)了景陽宮,便來給你送個飯。”
天香心頭微暖,卻仍是偏過頭犟嘴道:“無事獻(xiàn)殷勤,非——”
身后忽然一熱,是柔暖的懷抱從背后擁住了她:“非常想念你。”那陌生而熟悉的氣息瞬時將她整個人包裹其中。
天香眼窩微酸,轉(zhuǎn)過身環(huán)住了朝思暮想的人。
二人無言相擁了陣子,直到屋外有人輕咳,方才松開來。
馮素貞打量了下屋內(nèi)的陳設(shè),景陽宮雖然沒什么人住,但平日不缺打理,室內(nèi)用具一應(yīng)俱全,便點點頭道:“外間都是太上皇的眼線,若不是顧阿監(jiān)我也進(jìn)不來,我不便久留。這有幾包裝病用的藥,是我尋老人家配的,你記得及時吃下。”
“你留下陪——”話一出口,天香就覺得不對,她停了片刻悶悶道,“算了,你小心些,別撞見我父皇。”
“宮里那么大,前朝時候都能藏得住孝宗皇帝,哪兒就那么容易就撞見,”馮素貞笑了笑,見天香滿臉都寫著不舍,忍不住伸出手去,揉了揉天香的頭發(fā),輕哄道,“不要擔(dān)心——”
天香下意識地偏了下頭——畢竟這身體里住著個年長二十歲的魂靈,總讓馮素貞哄著,她臉上也是掛不住。
馮素貞一愣,還以為天香是鬧了脾氣。猶豫片刻,她緩緩矮了身子,手指交疊著扣住了天香冰涼的手掌,又似是試探般地湊近了些。天香愣神的間歇,她的唇已經(jīng)湊到了天香耳畔。
濕潤的熱氣和略帶喑啞的嗓音緩緩旋到了耳廓里,撩起了絲絲癢意,那個一向端方自持的馮素貞在她耳邊靦腆說道——“那件事,不要急。”
天香腦海中一片空白。
哪件事?
還沒等她想通,馮素貞已經(jīng)出去了。
天香這一“病”,“病”了數(shù)日沒見好。她自是百無聊賴每日閑得發(fā)狂,除了“弱不禁風(fēng)”地在院子里曬曬太陽,就是對著守門的禁軍做鬼臉兒,要不就是悶在屋里頭聽著菊妃敲木魚。
太上皇下了禁令,守門的禁軍統(tǒng)統(tǒng)嚴(yán)陣以待,生怕哪個不留神就被這位長公主殿下溜出宮去。
離著秋闈只剩下不到三個月的光景,馮素貞每日里忙得足不沾地。
“馮素貞啊,你近來是殺人越貨還是強搶民女了?”聽得馮素貞進(jìn)來,皇帝頭也沒抬,指了指書案上一尺來高的折子,“這些可都是參你的。”
馮素貞默然片刻,將懷里半人來高的折子遞上前去:“陛下,這些是參您的。”
皇帝額頭青筋直跳,不耐煩地將這些奏折草草翻過。
參他玩物喪志的,參他修避暑行宮的,參他不納嬪妃的,參他專寵佞臣的——此佞臣自然是特指馮素貞。
“滑稽!怎么參朕的比參你的還多?!這些御史是吃錯了藥?都是哪來的活寶?!就算朕現(xiàn)下不能砍了他們,日后還不是有的是機會給他們穿小鞋?”皇帝勃然大怒。
若自己還是從前那副不通世事的榆木腦袋也就罷了,他明明已經(jīng)兢兢業(yè)業(yè),勉力勤政,卻還被這些站著說話不腰疼的言官如此攻訐——他備感委屈。
馮素貞自袖子里抽出了張字紙來:“這些人的名字,以及他們的座師姻親,臣都整理出來了,陛下不妨看一看。”
馮素貞整理得非常清晰,皇帝看了片刻,便看出了門道來。
他若有所思地在諸多名字中間勾出了幾個熟悉的名字:“都察院右都御使林茂,翰林院侍讀學(xué)士季春,禮部尚書陳鏡……”
“林茂最喜以諫博名,季春擅寫齋醮青詞,陳鏡為人陳腐重禮。這些人都是太上皇從前頗為看重的舊臣,”馮素貞點破道,“皇上御極以來大力提拔新人,此次秋闈又親力親為,一心掄選人才。這些人,多多少少有些別的念頭。而太上皇虎威猶在,他現(xiàn)在回了京,雖是不問政事,但到底叫那些人又活泛了心思。”
皇帝有些納悶兒:“朕不明白,按理說,他們也應(yīng)該是參你而不是參朕啊!”
馮素貞苦笑道:“他們摸不準(zhǔn)太上皇的心思,因著太上皇退位前的那道免罪旨意,不知道太上皇對臣的態(tài)度如何。何況,臣是可以記仇的,陛下有志做明君,卻是記不得仇,還要對他們笑臉相迎。”
皇帝隱約有些了然。
他沉默半晌:“依你之見,該如何對付這些人?”
馮素貞抬起頭,漆黑的眸子里閃著幽幽的光:“陛下,這些人,根本無需對付。”
夏日炎炎,景陽宮里蟬聲和木魚聲混做了一處。
“二二三,二二四,二二五,二二六……”
杏兒從外間進(jìn)來時,天香正仰面躺在床上:“公主,您數(shù)什么吶?”
“數(shù)蚊帳上有多少個窟窿眼兒。”
“……”杏兒無言地將手上的東西放下,“公主,干爹送了甘蔗過來,您要不要吃兩口。”
天香懨懨道:“不吃,太甜了,我天天悶在這屋子里又出不去,回頭再長胖了。”
杏兒笑吟吟道:“這是咱們府里送來的。”
天香從床上霍然坐起身來:“給我!”
天香一口氣吃了三節(jié),才放棄了能從甘蔗里頭吃到馮素貞來信的念頭。
她有些納悶兒:“難得送趟東西,怎么什么夾帶都沒有?”
杏兒從懷里掏出封信來:“干爹他……直接給我了啊……”
“……”天香拆開信來一目十行地把信看了,見信上只是囑咐她好生裝病,頓時有些失望,“怎么,今日你進(jìn)來,沒被搜身?”
杏兒嘻嘻一笑:“太上皇來了,外頭的宮人都去面見御駕了。公主你這門口只留了幾個侍衛(wèi)小哥,他們可不敢對我動手動腳!”
“父皇來景陽宮了?”天香想到了什么,忙道,“快快快,把駙馬留給我的藥拿來,我父皇一會兒肯定要來探我。”
果然,不多時,門口聽到了連片的問安聲。
太上皇正欲進(jìn)門時,門里忽然傳來了撕心裂肺的咳嗽,杏兒用布蒙著臉出迎駕:“太上皇當(dāng)心染了病氣,還是蒙上臉吧。”
太上皇詫然:“怎么過了這么久還是這么嚴(yán)重?”
杏兒道:“御醫(yī)說,北地氣候干燥,公主習(xí)慣了南方的濕熱,有些水土不服,需要慢慢調(diào)養(yǎng)。”
太上皇叱道:“荒謬!她之前在京里生長了十七年都沒什么毛病,去了南方一年就這樣嬌氣了?”
杏兒無奈道:“奴婢也是不知……”
太上皇冷哼了聲,正要跨進(jìn)去,只聽到一旁的顧全小心勸道:“陛下還是要當(dāng)心龍體,畢竟——”
太上皇頓了頓,轉(zhuǎn)身接過御醫(yī)送承上來的白布將臉蒙上方才邁步入內(nèi)。
不多時,太上皇退了出來,向御醫(yī)問詢道:“香兒的身體幾時才能好?”
御醫(yī)道:“公主本不是大病,只要好生歇息便是了。”
“若是與朕一道起行呢?”
御醫(yī)搖了搖頭:“公主還是好生靜養(yǎng)為上。”
太上皇皺了皺眉頭,對一旁側(cè)了側(cè)頭:“顧全——”
顧全上前道:“陛下放心,小的定然好生照看公主。”
太上皇離開不久,天香聽得外頭乒乒乓乓的,一時躺不安生了,囑咐杏兒出去瞧瞧。
杏兒出去打探了一番方才知道,顧全搬到了景陽宮里頭,在天香隔壁住下了。
天香眼珠子一轉(zhuǎn),叫杏兒傳顧全進(jìn)來。
門吱呀一動,顧全小心翼翼地探出了遮了半張臉的頭。
天香從門后跳出來,一把揪住顧全將他扯到一邊。
顧全被嚇了一跳,險些叫出聲來。
天香連忙手做噤聲狀噓了一聲,顧全被天香的龍精虎猛唬得摸不到頭腦,連連點頭。
天香問道:“我父皇怎么成天往景陽宮里頭跑?他去見了菊——那個庶人了?”
“是……不,不是。”
“到底是還是不是?”
顧全忙道:“陛下每每來景陽宮,會待好一陣子,但……不會和那菊庶人見面。”
天香一愣:“那他來干什么?”
“就是坐在菊庶人門外,聽她念經(jīng)。”
天香頓時有些悵然,松開了顧全坐在一邊。
顧全小心翼翼道:“公主玉體大安了?”
天香心不在焉道:“沒有,我面黃肌瘦,四肢無力,失眠多夢盜汗體酸口臭只能臥床靜養(yǎng)。”
顧全看著天香紅潤的雙頰,頓時汗如雨下。
天香似是回了魂兒,托腮抬頭瞥了他一眼:“當(dāng)著父皇怎么說,你知道吧?”
顧全連連點頭:“公主放心……小人曉得如何說。”
天香公主,是宮里頭第二個不能得罪的人。王總管從前說過的話,顧全謹(jǐn)記于心。
他向天香行了禮,正欲離開,卻聽到身后又傳來了聲音——
“顧全,你助我出宮!”
顧全大驚:“這、這、這奴才哪兒有這本事!”
天香循循善誘:“你不用怕,當(dāng)真時間長了,這事定然瞞不住父皇。我就是有點悶,想出去透透氣兒!”說著,她上下打量了一番,“把衣服脫了吧!不然,我就幫你脫。”
顧全選擇自己脫。
待到天香毫不嫌惡地將顧全的衣裳換上,又用折成三角的帕子擋好了臉,顧全已經(jīng)捂著胸縮進(jìn)了角落里——他可不敢躺在天香床上。
天香見他可憐兮兮的,便取了件自己的衣裳披在他肩頭。
“小的不敢!”他年紀(jì)輕,嗓音尖尖細(xì)細(xì)的,頗有些雌雄莫辯。
天香這才注意到,顧全肩頭瘦削,肌膚潔白,如今披著天香的衣裳,當(dāng)真像個小女子一般。
她頓時想起了莊嬤嬤跟她說過的話來——“宮女們結(jié)對食,或是和太監(jiān)結(jié)菜戶,都是有的,我還給太上皇現(xiàn)在身邊的顧全保過媒……”
她心思一動,眨了眨眼:“對了,顧全,我還有事要問你。”
“欸?”
“我聽說你在宮里頭有個菜戶?”
顧全喉嚨一緊:“……是。”
“你和你那菜戶……”天香猶豫了半晌,終于把心一橫問道,“可你是個太監(jiān),你、你們是怎么行那周公之禮的?”
顧全腳下一軟,整個人癱在地上:“公公公主……這這這這種事就不必知曉了吧。”
天香仗著臉上蒙著布,對方?jīng)Q計看不出自己已經(jīng)臉紅成了西瓜瓤,梗著脖子強硬道:“說!”
顧全盯著天香紅得發(fā)亮的額頭惶恐萬分:“不不不……此事說不得,說不得……公主你想知道這個做什么?”
天香沉吟片刻:“……本公主好奇。”
顧全道:“您、您若是好奇,不妨去看看那些秘戲避火圖……”
天香又沉吟了片刻:“……那里頭沒有你這種情況的……”
顧全扭捏了半晌,澀聲道:“有的地方……這種圖……它可能比較全……”
夏日天黑得晚,街上行人如織,京南的紅粉巷子里更是熱鬧喧闐。
巷子深處的飄香院里,傳來一聲哄笑:“別呀,單小爺,還沒成婚就懼內(nèi)了?!”
“那不能!”有人醉醺醺地回應(yīng),“小爺去放個水!”
包廂門豁然洞開,單世文打了個呵欠,晃晃悠悠下了樓。
不料,腳還沒站穩(wěn),就有一道陰風(fēng)當(dāng)頭襲來。他下意識拔刀去擋,卻被人提前錮住了手腕,仿佛那人識得自己的功夫套路一般。
單世文酒醒了幾分,細(xì)眼看去,瞧見了柳眉倒豎的一張臉,和又一記呼嘯飛來的甘蔗。單世文大駭:“公、公——公子?!你怎么在這里?!”
一襲棕白男裝的天香寒聲道:“我若是不來,還不知單小爺你還有這般眠花宿柳的本事!看打!”話音未落,又是一記甘蔗劈了下來。
單世文抱頭鼠竄:“沒沒沒,沒有沒有,是我那幫紈绔朋友說我馬上要成婚了,這才……”
“你也知道你要成婚了!”天香怒氣更盛,“怎么能來這種地方?!”
“哦豁——”青樓大堂頓時沸騰了起來——此種捉奸的戲碼,總是受歡迎的。
單世文趕緊捂著臉扯著天香躲進(jìn)了個空房間:“公主明鑒,我我我是被那幫家伙抓過來的!我、我這次來我就是喝了個酒,我別的什么都沒做!”
“這次?怎么?單小爺你還是個常客啊!”
單世文連忙賭咒發(fā)誓:“不不不,這一年來,我除了兩個月前陪著馮大人來了一趟——”
“什么?”天香錯愕,“馮素貞?你陪著她來逛青樓?”隨即這錯愕就升了調(diào)——“她來這地方做什么?!”
聽天香的口氣渾似要吃人,單世文忙不迭解釋:“這——我、我也不知道。馮大人說是此地牽涉了一樁刑部舊案,需得親身來此探訪一番。她身上沒了功夫,怕來這地方不安全,這才叫我護衛(wèi)著她過來……放心,公主,她、她沒過夜,她就是來了下就走了!”他心下嘀咕:女人的話真真不可亂信,老早以前還說什么給駙馬爺撐腰到青樓里找姑娘呢……
天香面色稍霽,卻還是犟嘴道:“她過沒過夜的管我什么事,再說她一個小女子,就算想過夜也得有那本——”
單世文埋著頭聽著耳邊的聲音戛然而止,抬頭見天香一副若有所思的樣子,小心翼翼道:“對了,公主,你來這里做什么?”
天香醒過神來:“我當(dāng)然是來抓你的!”
單世文忙陪著笑道:“可、可公主您怎么知道我在這兒的,何況您好不容易出了宮不是應(yīng)該回府嗎?”
天香虎著臉道:“少廢話!跟我走!”
單世文垂眉耷眼地跟在天香后面磨蹭著步子,剛走兩步就忙提醒道:“公子,咱們走反了,門在另一邊兒呢——”
卻見天香雖仍是虎著臉,卻是面帶酡紅,她輕咳了一聲道:“來都來了,去坐一坐——本公子還沒來過青樓呢!”
單世文心中頓生狐疑,也顧不得君臣之別,扯著天香的袖子就往外拖:“這萬萬不可啊——”
天香的青樓之行功敗垂成。
又一番周折回到景陽宮時,天香遠(yuǎn)遠(yuǎn)就瞧見幾人正在宮門口杵著,待走近了方才詫然道:“老哥,你怎么來了?”
皇帝板起了臉:“雖然父皇讓顧全住在景陽宮里頭看著你,可沒說晚上不召見他。若不是我設(shè)法把哭哭啼啼的顧全放了出去,此刻就是父皇站在這里等著你了!”
天香嘿嘿笑了笑:“我不是告訴大伴了嘛……我就知道皇帝老哥肯定會幫我兜著。”
皇帝氣樂了:“王總管說你下午就出了宮,可你也沒去見馮素貞,怎么耗到了現(xiàn)下才回來?”
天香吞吞吐吐道:“我……我去了趟飄香苑……”
皇帝困惑:“那是什么地方?”
一旁的王總管輕咳了聲,拉過皇帝在皇帝耳邊說了什么。
皇帝驚道:“你去那種地方做什么?”
天香扭著手指,目光亂飄:“問禮。”
“問什么禮?”
“……周公之禮。”
空氣有了瞬息的凝滯。
半晌,皇帝澀聲問道:“你、你問這個做什么?”
我說你這當(dāng)哥的怎么還刨根問底兒了?天香豁出去了:“我和馮素貞成婚這么久,尚未成禮,我我……我當(dāng)然著急啦!”
皇帝伸手顫顫巍巍地指著天香,半天沒說出話來。
他想不明白,自家妹妹一個清清白白的年輕黃花閨女,怎么說起此事來一點都不害臊。
天香軀殼里這個四十多歲的魂兒也是納悶兒:既然都說那周公之禮關(guān)乎人倫天性,卻為何人人都是談此色變呢?
皇帝敗了。
“你……”他心煩地擺擺手,“近來京城實在太熱,我勸父皇北上去了承德新修的行宮避暑。六月初一就會起行,你再忍忍,就可以偷偷回府了。到時候……到時候,朕給你找個嬤嬤來……”后半截話他實在是說不出口。
天香興高采烈地上前親親熱熱地?fù)ё×俗约腋绺绲牟弊樱骸岸嘀x老哥!”
出了景陽宮,皇帝忽然覺得渾身都不得勁:“王總管,朕如此行徑,是不是就像那給西門慶和潘金蓮撮合拉纖的王婆?”
王總管噗嗤笑出了聲:“陛下此言差矣,這兩情相悅,哪兒有不渴望親近的?陛下成人之美,分明是西廂里的紅娘!”
皇帝心里勉強舒服了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