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5 第四十五章 心如光明鑒,此情復何言
冬至大祭,因接仙臺在北郊的緣故,距離皇城到底有一段距離,當日出發(fā)定是會誤了時辰,故而參禮的朝臣和皇家,都需要在燕山腳下委屈一宿,翌日一早上山觀禮。
說是委屈,又怎么可能怠慢?禮部的官員需提前半個月就需到燕山腳下扎營建帳,以保達官貴人安生歇息、大祭成功舉行,而李兆廷則是因著內(nèi)閣的差事,才拖到今日才動身出發(fā)。
李兆廷推開門,習慣性地朝身后說了句:“倩兒,我走——”
話一出口,他就意識到,劉倩根本不在這里。
他昨夜里又去了公主府一趟,只得了她一個“前往妙州探望父母”的口信。
他想到劉韜走前對著劉倩說“若是受了委屈,就過來找我們罷”,妻子,她是委屈了嗎……
是啊,自己如此待她,她怎么能不委屈?
他回身望著空空蕩蕩的屋舍,心中頓時起了綿綿密密的惘然。那個在自己身邊如影隨形地陪伴了他一年的女子,現(xiàn)下并不在他身邊。
雖是不在,但他身上穿著的,是她親手做的衣,身上系著的,是她親手打的結。
他垂下眼,將昨夜收拾好的行裝背上,除了官服,里面還有一把跟了他四年的琴。
天香將梅竹留在了王公公身邊,自行出了宮。
自梅竹上門,她須臾之間拿定了主意,而后就是馬不停蹄地忙了這兩日,這十七歲的身子吃得消,心里卻很是疲累。
而那個唯一她愿意靠上去的肩膀,此刻不在身邊。
她沒有乘車,也沒有騎驢,只是沿著長長的御街,緩緩地走著。
正午時間,街上商販叫賣聲不絕于耳,各色小吃的香氣彌漫四周,人聲鼎沸,很是熱鬧。天香走在這一片熱鬧之中,卻覺得自己仿佛孤身行走在一條無人的小路上。
她此生只為那一人而來,其他蕪雜的塵世煙火,和她毫無干系。
她精神恍惚,沒留神被疾跑的頑童撞了一下,身形一歪,險些摔倒。她穩(wěn)住身形瞪眼正要呵斥,卻見那闖了禍的小鬼怯生生地朝她瞥了一眼,就被另一個面目清秀的小姑娘拉著跑了,兩人一溜煙兒地沒了蹤影。
望著那兩道小小的身影,她腦中憑空亂了起來:馮少卿的殷殷期盼和欲仙的冷嘲熱諷言猶在耳,而昨夜劉倩向她抱拳行禮、說定會幸不辱命的模樣仿佛還在眼前。
眼前場景陡然變換,零零碎碎的影像再度讓她眼花繚亂:
馮素貞的墳塋,那靜靜矗立的白玉墓碑,掉落在地的烈酒酒囊,睿王侄兒的驚呼,一身青色裙裳的馮素貞自己身上摸索、把脈……
不同人物,不同時空發(fā)生的事情在腦海中交雜在一起,讓她陷入了前所未有的混亂和茫然。
她眼前一花,腿下一軟摔倒在一旁,艱難地倚著墻讓自己坐起身來。
腦海一片混亂,到最后,她只記得馮少卿說過的幾個零碎的詞來:
成家,生兒育女,天倫……
她忽然意識到——
這個每每在她心神大亂之際出現(xiàn)的影像,不是馮素貞,而是面目和馮素貞有七八分相似的李襄。
前生最后凌亂的意識中,也不知是她在昏聵時無意得見,還是她自顧自地臆想補全,那個青衫婦人——那個和馮素貞一個模子刻出來的李襄,她的面容越來越清晰,已經(jīng)清晰到天香幾乎可以分辨出她是哪里像馮素貞,哪里像李兆廷。
還是像馮素貞多些的,李襄,是馮素貞生命的延續(xù)啊……
她就像溝通了兩世的一根線,只要天香想到她,就立刻將現(xiàn)世的鏡花水月攪碎,拉扯著天香朝著混亂而去。
當天香最初意識到自己對馮素貞起了怎樣的念頭的時候,她想過很多可能會因此而被改變的人,想過李兆廷,想過馮少卿,當然想過馮素貞那未來的女兒李襄。
她一點一點克服了自己心里的檻兒,即使面對馮少卿,也能毫不猶豫地發(fā)誓,自己能夠為馮素貞帶來幸福快樂的一生。
但她終于發(fā)現(xiàn),哪怕她能力再高,地位再尊榮,心志再堅定,卻仍是繞不開這父母子女的緣法。
天香能給予馮素貞一切,卻獨獨不能,不能給她一個面目與她有七八分相似的,李襄。
御街的熱鬧所不能波及到的昏暗角落,天香枯坐在不知哪戶人家的房門口,頹然地將臉埋在了自己的雙手里。
滾燙的水滴從指縫中滲落出去,融入了冷硬的青石磚,漸漸積成了一小灘,又在冬日的嚴寒里變成了冰。
天香抬起通紅的雙眼,看到天色已經(jīng)暗下來了。
她臉上的茫然一點點地消失,變成了她所特有的倔強和堅毅:“我今生因你而來,不論你我最終的結果如何,我定然要如我向你父親許諾的那般,讓你這一生,過得幸福安穩(wěn)。”
她用袖子胡亂地把臉擦干,站起身理平了衣裳,又到了路邊販賣鏡子的攤販處認認真真地整理了儀容,而后大步朝著公主府的方向而去。
京城南面的妙州府離京城不遠,乃世所稱道的天下第一大州。
它地處北方,卻是山水奇秀,物產(chǎn)豐饒,宛若塞上江南。又在南邊行商北上的必經(jīng)之路上,因而青樓楚館不少,帶著股子紙醉金迷的繁華,是天然的休養(yǎng)之地。此次察哈爾的兵災給京畿周遭多多少少帶來了些叨擾,偏它仰仗著京城做屏障安生無恙,再加上偽宮案之后不少富賈來此置辦田地,反而更添了幾分熱鬧。
正是數(shù)九隆冬,外頭降了雪,妙州城里新開的偎芳閣里卻是春意融融。
一行奇裝異服的江湖人士聚在樓上的包廂里喝酒聽曲兒,正是欲仙幫的十二分舵主。
此次來京,不管他們的收獲大小,畢竟也是領了官身,也可以說得上是衣錦還鄉(xiāng)了。
因都是分舵主,他們天南地北經(jīng)年難得一晤,如今湊到一起,又被這京畿繁華迷了眼,竟是臭味相投不忍早早分離。于是一路自京城而來,吃喝玩樂又廝混了幾日。然而畢竟天下無不散之宴席,加上各自盤纏不多,幾百號人消耗也實在是負累,今日這一曲聽罷,北邊的幾個分舵主就要先行離隊向著自己的老家去了。
他們各自攬著香玉在懷,舉杯相撞,共同祝愿幫主——啊不,欲仙丞相前程似錦,萬壽無疆。
忽然間,包廂外嘩聲大起,有人高聲叫囂:“今日我家少爺要宴請好友,這場子我們劉府包了!其他人,請換個地方玩去吧!”
“砰”的一聲,蜀州舵舵主把杯子往地上一砸,面上橫紋絲絲擰起:“格老子的,哪個龜孫兒在老子面前作怪!”
江左舵主素來是個沉穩(wěn)的,聽來人口氣仿佛是地頭蛇,生怕沖撞了什么貴人,立即派了手下出門向青樓的龜奴和本地的客人打聽一聲。不多時,那人回來道:“是前丞相的兒子劉長贏。”
頓時有人怪叫起來:“他老子是丞相的時候我們都不怕,現(xiàn)在咱們幫主才是丞相,他算老幾?!”
江左舵主回憶起和金亢龍喝酒時,曾說起到妙州得空了去會會劉長贏,一時也是冷笑起來:“對,沒錯!我們既然幫他劉家的女兒搬了家,不妨也去幫幫這劉家的兒子松松筋骨!”
眾人向來敬重江左舵主這個書生,聞言更是膽氣一壯,罵罵咧咧地齊齊出了廂房,要和劉長贏好好聊聊。
不料,出門時卻看到外間已經(jīng)刀光劍影地打成了一氣。
眾人驚疑,只看到青樓大堂中,一深一淺兩道人影你來我往地騰空纏斗,竟是打得難舍難分。
“叮”的一聲響,刀劍相撞,二人各自被震開來,那淺色衣衫的男子退了幾步,“哇”的吐出一口血來,恨恨道:“你這廝來此作甚?”
那深衣男子哈哈大笑:“劉長贏,你老子已經(jīng)不是丞相,你還牛氣個什么?今日小爺來此,就是為了給你個教訓!”
眾舵主明白是有人搶在自己前面給了那劉長贏教訓,心中大快,高呼著叫起好來。
蜀州舵主沖著劉長贏桀桀怪笑一聲,朝底下那深衣青年叫道:“少年郎好身手,你今日起運了,加入我欲仙幫共謀富貴吧!”
那青年仰頭看了他們一眼,灑脫笑道:“你們運氣倒是不錯,那小爺就來幫你們謀一場富貴!”
眾人一愣,這小子怎么口氣如此輕狂。
劉長贏平復了喘息,挺劍又朝那青年刺去,口中高叫道:“東方勝,看劍!”
眾舵主嘩然。
不多時,那劉長贏敗下陣去,正要逃脫,被那東方勝一腳踹翻,暈了過去。劉府家丁見狀,頓時急了,一擁而上要和東方勝拼命。
哪能干看著東方小侯爺這么吃虧,江左舵主忙招呼著自家手下一窩蜂地沖上去,和劉家人打作一團,一時間桌椅橫飛,碎瓷遍地,將這偎芳閣打了個一片狼藉。
畢竟是他們欲仙幫人多勢眾,不多時就將劉家人悉數(shù)打退了下去,只剩了昏迷躺倒在地上的劉長贏。
東方勝哈哈大笑,扔下了一把金葉子給偎芳閣的龜奴,充當損毀的賠償,而后又朝著眾舵主喊道:“來個人把劉長贏給我捆上!”立時有幫眾上前把劉長贏捆了起來。
紛亂之中,江左舵主仍是清明,上前問道:“你是東方小侯爺?”
眾舵主都是分舵的人,并沒有見過東方勝的真容。
東方勝灑然一笑:“怎么?不信小爺?shù)纳矸荩俊?br/>
江左舵主奇怪:“你不是去前線打仗了嗎?”
東方勝嘿然一下:“掩人耳目罷了,若我去了,誰來送你們這一場潑天的富貴呢?”
眾舵主面面相覷。
“就算不認識我的臉,你們總認識這個東西吧。”東方勝自懷里掏出塊牌子來——
黑鐵令,欲仙幫人見之如見幫主。
手中竟有此物,果然是東方小侯爺!
眾舵主齊齊行禮。
東方勝大笑著,一邊叫眾人起身,入內(nèi)陪他喝酒,一邊囑咐幫眾抬著昏迷不醒的劉長贏進了包廂。
偎芳樓得了東方勝的錢財,自是不敢再計較什么損毀,立時流水價地送了酒席進來。眾人推杯換盞,酒喝了一半,江左舵主起身敬了一杯而后問道:“不知東方小侯爺來此——”
話音未落,門外傳來了一道蒼老的聲線:“草民劉韜,特來拜見貴人!東方小侯爺可在此?”
里間頓時有了片刻的靜謐,眾人齊刷刷地朝東方勝看去。
東方勝嘴角一勾,仰頭笑了一聲:“劉韜,滾進來吧!”
須眉俱白的劉韜低著頭小心翼翼地進了門來,向著東方勝深施一禮:“小侯爺,犬子無狀,得罪了小侯爺,草民特來替犬子來向小侯爺賠罪!”
說著,身后有家仆抬了兩個箱子進來,劉韜繼續(xù)道:“這里有黃金五百兩,權當今日給小侯爺?shù)幕ㄤN,還望小侯爺笑納!”
眾人不禁咋舌,劉韜不愧是前丞相,兒子被人打了還來賠禮,一出手就是五百兩黃金!
東方勝哂笑道:“劉韜,你老說自己兩袖清風。沒想到,跑到這妙州來,居然還是個富家翁啊!”
劉韜賠笑道:“小侯爺不要揶揄草民,草民這點薄產(chǎn),還是靠賣了犬子的清雅林才得來的——一點養(yǎng)老錢罷了。”
東方勝似笑非笑:“那你就膽敢拿這么點錢來打發(fā)我?劉韜,要不是有貴人幫忙,你那清雅林本就該是這一桌官爺?shù)漠a(chǎn)業(yè)!”
眾人一愣,只有江左舵主想起了當初金亢龍和東方勝一道圖謀那清雅林的事,頓時覺得這東方小侯爺還真是個囂張的紈绔,空口白牙地就給清雅林易了主。
東方勝又道:“你那兒子今日倒是沒怎么打擾我,卻擾了這些官爺喝酒的雅興,你說這五百兩黃金,夠嗎?”
劉韜面露難色,咬咬牙道:“小侯爺息怒,是草民走得太急,還有金子落在后頭!草民這就再派人回家催一催。”
東方勝哈哈大笑:“沒想到你七老八十了腿腳還挺快,那你干脆坐這兒等著陪小爺我喝兩杯,等那一萬兩金子到了,你再回去!”
眾舵主頓時倒抽了口冷氣:這東方勝敲詐勒索的本事,比他們這些正兒八經(jīng)出身的江湖混混還厲害啊!
蜀州舵主頓時起哄笑道:“對頭,劉相公既然來了,就來喝兩杯嘛!老鴇,給劉相公找兩個姑娘來!”
眾人哄堂大笑。
他們立時找到了比美酒美人更令人心悅的享樂,有的給劉韜灌酒,有的揪他胡子,有的拿他的老邁調(diào)笑。
雖然欲仙已經(jīng)是丞相,但看著劉韜——這個昔日靠著正統(tǒng)的科舉路子,晉升成為百官之首的老頭,如此在自己面前低眉順眼地被羞辱,實在是一件天大的痛快事。
就連江左舵主這個秀才出身的,也覺得因那九品官職帶來的悶氣一掃而空。
九品又怎么樣,你劉韜曾是一品,失勢之后,不照樣被我們這群小官兒戲弄!
他們倒還想做更出格的事,想扒了劉韜的衣裳把他丟到妓子床上,卻沒來得及下手——因為劉府的家仆已經(jīng)抬著萬兩黃金到了。
荊楚舵主想到方才東方勝的手段,倒是想有樣學樣地想再敲一筆,剛開口磨了兩句,就被東方勝止住了:“夠了,再多就過了,他又不是朝中無人。”
眾人頓時一個激靈,醒過神來:對啊,這劉丞相的女婿和學生,還安安穩(wěn)穩(wěn)地在朝廷里當著官兒呢!
眾人噤聲,劉韜終于得以帶著昏迷著的兒子離開了青樓。
一鉆進劉家的馬車,劉倩立即給劉韜遞了醒酒茶,攙扶著老父坐下,擔憂道:“爹,你怎么樣了?可是被灌了不少酒?”
劉韜臉色通紅地擺了擺手:“為父畢竟在官場上廝混了這么多年,酒量還是有點的。”
“妹子放心,我在旁邊一直看著呢,父親沒受什么太大的折辱,就是得壓著火氣兒伏低做小,”不知何時醒來的劉長贏坐起身來,咬牙切齒道,“這幫惡棍,回頭我定饒不了他們!”
劉韜卻笑了聲:“贏兒,你這過剛易折的脾氣什么時候能改改?你是不知道,為父當了三十年的官兒,這伏低做小的本事,卻是比酒量還要好些的。”
劉倩有些愧疚:“爹爹,大哥,對不起……或許,我不該答應公主讓你們來做這么危險的事……”
劉韜搖搖頭,嘆了口氣:“不過是丟點臉面罷了,又算得了什么呢?”
那位在包廂里高談闊論的“藥引子”,才是真正將自身置于險地的啊!
包廂內(nèi)氣氛極為熱烈,劉府抬來的黃金在一旁明晃晃得照亮了半個房間,眾舵主又是喝了幾輪之后,各自摟著姑娘進房休息。
江左舵主暈乎乎地倒在溫香的床榻上,腦子乍然閃過一絲清明:咦,那小侯爺來此做什么來的?
三天早早過去,馮素貞并未如她所說的那般如約回返。
并非她有意拖延,實在是曹天瑞等人太過熱情,扣著她宴飲幾番不算,還贈送了幾車徽州帶來的土產(chǎn),從綾羅綢緞到筆墨紙硯,叫馮素貞也不好對他們的熱情冷言冷語。
眼見得又過了兩日,馮素貞想到天香定然是等急了,實在是不能再留,便隨手挑了些小玩意兒,預備輕裝返京。
“對了,”曹天瑞看馮素貞真的要走,這才一拍腦袋,“我們一行人北上的時候,捎帶上了一位徽州城的馮老翁和他的女兒。聽青玉說,他們是你的故知。后來在路上聽說你已經(jīng)回了京,他們就在保定府和我們分開,直接去京城找你去了。”
“你怎么才講?”馮素貞又驚又急,她頓覺著相,忙改了話頭:“青玉?曹兄,你現(xiàn)在和程姑娘倒是親近了不少啊?”
曹天瑞沒在意她之前的失態(tài),他吃了酒,眼下正是微醺,只嘿嘿笑道:“曹某還沒謝過駙馬,若不是駙馬將圣旨給了青玉保管,我怕是也沒那么多的契機去叨擾她。若是日后真的成了,怕是要多謝駙馬保的大媒!”
馮素貞不由得也是為他覺得欣喜,但眼下知曉父親和梅竹可能已經(jīng)在京城等著自己,她更是無法再耽擱下去,便告辭而去。
臨行之際,馮素貞去向懷來縣令辭行,正值縣令夫人也在場,便對孫夫人道:“夫人,徽商送了我一車好綢緞。我?guī)е鼐嵲谑遣幌駱樱憔褪罩伞?br/>
不知怎的,孫夫人只是看著她,不住地掩口輕笑。馮素貞頓覺莫名:“夫人怎么如此開心?”官宦夫人見多識廣,哪怕是收了綢緞也不會開心至此吧。
馮素貞素來和善,那孫夫人也就笑吟吟地指著她的身上的裘衣打趣道:“駙馬,你這身裘衣,原是我給我那兒子預備著的。后來買冬衣時,看公主實在是心疼你,那些普通的通通看不上,婦人我這才割愛將此衣服送給她的。我見駙馬這一身衣服穿來穿去的,竟是回了京也沒脫下來,又說要送我好綢緞,豈不是以衣還衣,妻債夫還?”
馮素貞頓時一窘:“夫人……”
孫夫人又笑著道:“公主那陣子還說要給駙馬做冬襪,窩在我的繡房里忙活了幾日,手上可是挨了好幾針吶……婦人我眼里瞧著,公主愛重駙馬簡直如珠如寶,情溢于表,令人動容。駙馬啊,你可要好生對待公主啊!”
馮素貞微微一怔:天香對她很好,她自是知道的,而自己,卻是心懷鬼胎地貪戀著她的好。
馮素貞不知道自己是怎樣說完了后面告辭的話,她恍惚著出了懷來縣衙,疏朗的眉宇間浮起了一絲凝重來。她倉皇上馬,腦子里閃現(xiàn)過了天香的一顰一笑。
她想起和天香相處時的點點滴滴,那點滴之中,有天香對她的殷殷關切,有天香對她的遷就縱容,有天香對她的信任和依賴。
一個人為什么會對另一個人如此用心?
孫夫人說,情溢于表,令人動容。
是啊,是啊,天香已經(jīng)如此明顯了——天香喜歡她,比普通的喜歡更深的那種。
她其實早就知道了,她早就覺察了,外人都能看得出來,她馮素貞如此聰敏的人,怎么可能看不出來?
但偏偏一再用諸多理由來麻痹自己,以自作聰明的措施隔靴搔癢,又用諸多借口一拖再拖,將她二人的感情生生拖延至如此曖昧境地。
自己舍不得棄了這個身份,舍不得揭開這個謊,舍不得天香對她的好。
馮素貞攥緊了韁繩——
可是,天香看在眼里的人,不是她馮素貞,而是須眉男子馮紹民啊……
她頓時覺得心中一陣蕭索——
荒唐,荒唐,馮素貞啊,枉你自詡信義重諾,怎能如此自私荒唐?
但是,怎么辦,怎么辦,她該拿天香怎么辦?她又該如何自處?
此時間,若然一走了之,何其懦弱?
若然實情相告,何其殘忍?
若然繼續(xù)隱瞞,何其無恥?
馮素貞啊,說什么才高八斗智計過人,怎么一沾上天香,你就成了無謀豎子!
亂緒紛紛,漸漸堆砌成無法吐出的塊壘,她御馬一路疾行,越跑越快,竟是甩掉了自家的府兵,終于孤身踏著夕陽的殘影進了京城。
她在公主府門前下馬,跨過前院影壁墻,穿過岸芷汀蘭枯萎了的庭院,踏著平整的青石磚,朝內(nèi)院走去。
她遠遠地瞧見了天香那宜嗔宜喜的小臉朝著自己展開了笑顏,她繃緊了的心驀然一松,輕飄飄地將所有的亂緒都拋灑了個干凈。
她糾結什么,呵,應該怎么做,不是很明顯嗎?
天香這樣一個人,這樣一個善良、聰明,如明月般通透的人物,不應被欺,不應被瞞,不應被輕易由著別人安排,不應被不可言說的私欲所裹挾——這樣一個人,理當有個光明敞亮的未來。
而不是在曖昧中,陪著她受著煎熬。
——我知道該怎么做了,但是,我既然答應要全了你的因果,請讓我最后再自私幾日吧。
她的步子穩(wěn)了下來,坦坦蕩蕩地一步步朝著天香走去。
天香安靜地坐在正堂里,看著她的女駙馬朝她一步步走來。
正值隆冬,馮素貞自然顯不出什么分花拂柳、衣袂翩翩的風流氣韻,但就這么看著她裹著厚實的裘衣過來,卻讓天香感到了難以名狀的心安。
這是年輕、鮮活、眉眼飛揚的馮素貞啊,她還有著漫長的人生,和新奇而未知的未來。
天香忽然覺得,其實,根本沒必要強求著非要得到她,哪怕把她放在眼前就這么看著,也好。反正只要她天香公主一直從旁護著,天下間哪個男人,莫說是李兆廷,便是自己的太子老哥未來的皇帝,也斷斷委屈不了馮素貞。
想著想著,她又覺得自己可笑。自己在心中翻來覆去地給那馮素貞安排了幾生幾世,而那人根本什么都不知曉。
自己就這么一個人胡思亂想,想得死而復生來尋她,卻仍是壓抑著心里的傾慕,只在自己心里的戲臺子上,唱了好幾出的《長生殿》,又唱了好幾出的《驚夢》。
她又想起了那日看的《雙鳳緣》來——
“行前眉宇端相看,”
“一眼魂銷一生纏。”
“救你只因江湖女兒善,”
“勿需再提恩和緣。”
“郎君啊——”
“勸君善保金石軀,”
“今生今世——無相憶!”
馮素貞踏著她心里的鼓點朝著她走了過來。
那些爭權奪利的骯臟陰司,那些禁忌情愫的糾纏不清,那些父母子女間說不清道不明的恩義和虧欠,那二十年煢煢孑立的心酸,那跨越輪回仍求不得的惘然,都隨著那人的走來而煙消云散。
她終于走到了自己的面前,眉如遠山,眼若春水,豐神俊秀地立在堂前,用她溫柔的嗓音輕聲說道:“我走了這幾日,公主你可還好?”
天香臉上舒展出一個再尋常不過的笑容來:“很好,一切都很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