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 第五章 射人先射馬,擒賊先擒王
陰陽斷魂散,馮素貞反反復(fù)復(fù)地琢磨這個名字。其實也沒什么好琢磨的,這個取名風(fēng)格,顯然是那所謂的天下第一大幫——欲仙幫的手筆。
欲仙國師為何要害天香?
馮素貞琢磨了許久,仍是沒能想透其中關(guān)節(jié)。現(xiàn)下也不是想這事的時候,重要的是,如何為天香解毒。
斷腸草聽名字就知道這是虎狼之藥,老乞婆還特意講了那草的兇險藥性。且不論好不好找,縱然找到了,天香服下這藥能不能撐得住,也是個問題。馮素貞雖跟著老乞婆學(xué)了些藥理,但到底知其然不知其所以然,頓時覺得棘手起來。
晨光斜斜照入窗欞,映出了馮素貞半明半暗的秀麗臉頰。“射人先射馬,擒賊先擒王。”
馮素貞喃喃念著,蘸了朱砂,在自己的手腕上畫了個紅色的蜘蛛。
深思了一夜,她總算定了主意。她估計到了自己即將陷入的險境,卻還是決意兵行險著。按著情分,她確實沒必要救天香公主,卻有義務(wù)報答聞臭,更何況,那個活潑靈動的女子,是一個值得救的人。
她乘車入宮,徑直求見皇帝:“兒臣參見父皇,吾皇萬歲萬歲萬萬歲。”
“哦,是紹民吶,可是有什么事情,居然叫你百忙之中從吏部出來見朕?”早已聽說馮紹民連著兩晚歇在吏部的皇帝面色不大好,捧著菊妃新沏的茶水依著椅子,居高臨下地看著馮紹民的發(fā)頂。
馮素貞咳了兩聲:“回父皇,近日天氣驟暖,兒臣身子不適,有些不大爽利,怕給公主過了病氣,才在外邊歇了兩日。”
“這樣?可看了大夫?”皇帝口氣放緩,多了幾分關(guān)切,“朕與你宣個太醫(yī)看看吧。”
馮素貞辭道:“兒臣粗通歧黃之術(shù),自知身子情狀,已經(jīng)給自己開好了方子,不必勞煩諸位國手。只是醫(yī)家素來重調(diào)理,兒臣深恐這一病數(shù)月,不得與公主相晤,所以想向父皇討個恩典,去向欲仙國師要幾顆得用的仙丹。”
“喔?”皇帝大感興趣,話語里倍添了幾分慈愛,“原來駙馬如此重視香兒,倒叫朕老懷安慰了。”他停了片刻,細(xì)細(xì)想了遍欲仙煉制的那堆丹藥,頷首道:“國師處的丹藥或許不能治病,總還能強(qiáng)身健體,既是如此,你便去吧。”
“兒臣還有一事相求,”馮素貞抬起頭,素來白皙的臉頰上帶著些許紅暈,“父皇也知曉,兒臣前陣子大小登科,少年心性一時忘形,對國師不大恭敬,說錯了些話。現(xiàn)下既是有求于人,生怕國師心有芥蒂,尤其……尤其還想向國師討要些秘藥,更是面嫩得很。還請父皇喚個得力的人,陪著兒臣同去。”
皇帝哈哈大笑:“你啊你啊,看來果然是少年人食髓知味,才叫你這個飽讀圣賢書的書呆也張開口向朕求這個。”他促狹地沖著馮素貞眨了眨眼,見后者似乎是赧然地低下了頭,不由得笑意更深:“適合陪你走一遭的,想來也只有朕身邊的王總管了——”
馮素貞松了口氣,聽這口風(fēng),應(yīng)該是應(yīng)了。
“——不過,王總管陪著香兒去國師那里了,朕給你手書個條子,你快些過去,興許能在那里截住王總管,到時候,說幾句悄悄話就得了。”
“什么?!”馮素貞吃驚,“公主去了國師處?”
“想來應(yīng)是你們小兩口心有靈犀,分別歇在兩處,這一大清早地還都跑到朕這里來了,”皇帝饒有興味地回想方才天香的模樣,“香兒來這里跟朕撒了半天嬌,忽然說看朕臉色不好,要去向國師拿幾顆仙丹給朕,就拉著王總管陪她去了。說來你們平時一個兩個的都對朕服用仙丹心下腹誹,但關(guān)鍵時候,還是國師的仙丹能給人定心啊!”
欲仙道宮內(nèi),天香正好奇地拿著甘蔗去戳丹爐。
前生欲仙還活著時她不曾來過此處,后來欲仙死了她皇兄便下旨將此處燒了個一干二凈,算來這還是她兩輩子頭一次來這個裝神弄鬼的地方,所以自打進(jìn)來后就好奇地四處亂看,就連替皇帝來拿仙丹的旨意都是王公公傳的信兒。
欲仙最是重視自己的丹爐,忍了她許久,又是瞪眼又是抬出皇帝的名頭來約束天香,奈何天香素來油鹽不進(jìn),今兒個又成心一直笑瞇瞇地假作癡憨,直教他也無可奈何,只想著等著此爐丹藥出來后趕緊端茶送客。
天香打了個呵欠,她大大咧咧地躺在太師椅上,翹著二郎腿,順手抓了一把國師沒來得及撤下的水果,“國師這里果然是好地方,才什么月份,連葡萄都有了。”她把手里的葡萄一顆顆揪下來,仰著頭一顆顆往嘴里扔,吐了一地的葡萄皮。
“哎唷——”王公公掏出汗巾沾了沾嘴邊的汗,“公主,宮里頭的暖房早就出了葡萄了,皇上三月份的時候就惦記著給您送,是您在外邊兒玩得開心,才沒趕上吃那第一撥兒。”
“哦,是嘛?”天香低下頭,“父皇真是疼我,什么好東西都想著留給我,我從前是太不像話了。”
王公公和欲仙都是一愣,到底王公公是個人精,忙又道:“公主您是個有孝心的,雖然沒表現(xiàn)出來,但雜家都清楚。”
可不管王公公怎么圓場,天香都是一副悶悶的樣子。
欲仙輕咳了一聲,道:“公主,仙丹將要成了!”話音方落,就看到欲仙身后鼎爐砰地一聲炸響,沖出兩粒泛著青光的丹藥來。
欲仙將手一揚,那兩顆仙丹就聽話地落在了天香身旁的一個錦盒中:“公主請即刻送仙丹入——”最后一個宮字還沒說出來,欲仙開合的雙唇就凝住了。
王公公翹起的蘭花指也抖了抖:“——公主,你怎么!”
你怎么把給皇上的仙丹給吞啦!
天香吃仙丹的動作跟吃葡萄的動作一模一樣,一仰脖子就吞了一顆,吃得欲仙國師心頭滴血:“公主,那可是給皇上煉的仙丹!”
“我當(dāng)然知道,不是父皇的東西,我還不吃呢!父皇的東西,我當(dāng)然能吃!”天香舔了舔嘴唇,小巧的鼻子都皺了起來,“可這東西又臭又酸的不好吃,父皇總吃它做啥。”
“哼,貧道的仙丹妙用無窮,只是公主一時察覺不到罷了。”欲仙虎著臉,以皇帝疼愛天香的勁頭,吃顆仙丹不算什么大事,更何況只吃了一顆罷了。
“好啦,那我們就把金丹拿去給父皇吧。”天香拍拍手,從椅子上跳起來,卻突然面色大變,五官扭成了一團(tuán)。她捂著肚子直直倒在了地上,蜷成了一團(tuán),□□道:“不對,有、有毒!”
“什么!”欲仙一甩拂塵,想要上前查看,卻被王公公搶了個先,幾步上前拼命搖晃起了天香:“公主欸,公主欸,公主——公主——您怎么就這么舍得雜家去了啊!雜家、雜家都被嚇得眼——冒——金——星了啊!”天香被他擋了個密不透風(fēng),待欲仙好不容易越過王公公金燦燦的帽子看到天香的臉時,只看到那張平素宜嗔宜喜的嬌俏小臉已是如金紙一般,嘴唇一片青灰色。
“王公公……”天香嘴角噙出血來,整個人已經(jīng)氣若游絲,說話都只剩了氣聲,卻還是堅定地握住了王公公的手,“去告訴父皇,香兒不能在他跟前盡孝了……那仙丹有、有毒!”
“胡說八道!”欲仙大怒,“我的仙丹怎么會有毒,你這是誣陷!你這是碰瓷!”
“國師可不要亂說話,”王公公的聲音出人意料的冷,“公主是什么人,還會碰你的瓷?”他又取出手帕擦了擦臉頰,把手里的一把金豆子藏進(jìn)手帕里收進(jìn)懷里,“公主如今命懸一線,雜家就不跟你耗著了。來人,快去宣御醫(yī),雜家得趕緊去見皇上!”說罷,生怕欲仙攔著他一般,幾步就跑出了欲仙宮,滑得像條魚。
欲仙氣急,見王公公居然把手下的小太監(jiān)全帶走了,不由一呆,立時到了天香近前,伸手去扣她脈門。
出乎意料的是,方才氣息奄奄的天香卻就地滾身,騰空而起,還在空中伸了個懶腰,這才施施然落到了方才的太師椅上,還有空閑功夫摸到了方才沒碰到的茶碗。
欲仙被這變故驚得措手不及:“你!”
天香喝了一大口茶,在嘴里咕嚕咕嚕地一涮,噗地吐在了地上:“這暖房里養(yǎng)出來的檳榔真難吃。”她歪著頭想了想,前世在嶺南吃的檳榔似乎也是這個味道,就大度地?fù)]了揮手,“算了,應(yīng)該沒有下次了。”
“你居然假裝中毒!”欲仙恨得咬牙切齒。不管暗地里他做了什么勾當(dāng),明面上都是個忠于皇帝的世外高人,就算暗中參與了謀害太子,但他到底沒把自己擺到臺面上去,畢竟眼下還不是翻臉的時候。可天香這么一鬧,定然會讓皇帝和他生了罅隙,甚至?xí)Σ焕系さ墓π鹨伞?br/>
“誰裝了?”天香白了他一眼,舉起自己雪白的手腕,那上面的紅蜘蛛紅得駭人,“這不是你家的馳名商標(biāo)嗎?”
“……”天香居然知道自己中了陰陽斷魂散?還知道這是他的手筆!難道是一劍飄紅那個蠢貨告訴她的?
“識相地就把解藥交出來。不然,我就找人給父皇介紹介紹你這個馳名商標(biāo)。”天香把剩下的茶都喝了,才算把嘴里那惡心的檳榔味去掉了。
欲仙咬牙道:“我沒有解藥。”
天香露出一副“誰信你誰蠢蛋”的表情。
欲仙只覺得自己牙快被咬碎了,才道:“若想解陰陽斷魂散,只有用斷腸草,此草只有妙峰山上才有,公主若要解藥,就自己去妙峰山上找去吧!”
天香仍是一副“誰信你誰蠢蛋”的表情。
欲仙臉上陰晴不定:“公主,貧道所言,句句屬實。”
天香點頭:“嗯,句句屬實,句句廢話。”
欲仙勃然大怒:“公主不要欺人太甚!”
天香翹起二郎腿,撓了撓臉頰,這層金粉撲得難受死了:“老雜毛啊老雜毛,如果今日來的是一劍飄紅那個實心眼,沒準(zhǔn)兒會信了你的話。你是煉丹煉傻了?現(xiàn)在可沒有你跟我討價還價的余地,父皇寢宮離這里所說不近,可也不遠(yuǎn),你再這么耽誤下去,父皇應(yīng)該馬上就要到了。我中沒中毒,太醫(yī)一診即知。”
欲仙權(quán)衡利弊,憋紅了臉,從牙縫里下令道:“去,把我寢房里那個青花瓷瓶拿來。”
“是!”一旁的小道士領(lǐng)命,立刻小步跑了出去,不多時,就捧了個瓷瓶跑了過來。
欲仙取過瓷瓶,從里面倒出一粒藥丸來,用手指搓起藥丸陰沉著臉道:“公主,張嘴,貧道喂你把這藥吃下去。”
天香啐了一口:“呸,你臟手碰過了本宮才不吃。”
欲仙大怒,曲指一彈,那藥丸直直向著天香而去。
一道玫紅身影一閃而至,正正落在天香身前,將那藥丸截住了,欲仙定睛一看,竟是那個俊美得不像話的駙馬爺。
馮素貞兩指夾著欲仙彈射過來的藥丸,輕輕嗅了嗅,哼了一聲,在指尖一轉(zhuǎn),便收到了懷里去。
天香呆呆望著馮素貞轉(zhuǎn)過臉來,結(jié)結(jié)巴巴道:“駙、駙馬!”她心一亂,氣息也跟著亂了。
馮素貞見她情緒不穩(wěn),忙伸手握住她手腕,低聲道:“陰陽斷魂散最是容易在人激動時毒素擴(kuò)散,公主鎮(zhèn)定些。”
那細(xì)瘦修長的手指握住自己,竟傳來了令人安心的力量,天香漸漸寧靜下來,想毫不在意地笑一笑,或者刺那個老雜毛幾句,卻只是咧嘴傻笑了起來。
“公主駙馬真是伉儷情深!”欲仙森然一笑,走近鼎爐,手腕一抬,竟將方才的青花瓷瓶扔進(jìn)了鼎爐里,“貧道著實累壞了,居然把所有解藥都?xì)Я恕0パ桨パ剑瑹掃@藥可是最吃功夫,起碼要八八六十四天才練得出來啊!”
“你這老雜毛!”天香心頭一怒,不由得氣血翻涌。
馮素貞盯著天香手腕上鮮紅的紅蜘蛛又有長大的趨勢,秀眉微蹙,將懷里那顆解藥取了出來,喂進(jìn)了天香嘴里。
“唔……駙馬,這藥明明……”看方才欲仙那神情,這藥丸分明是被做了些手腳。
馮素貞沒說話,扶住天香肩膀,發(fā)動內(nèi)力,催動天香經(jīng)脈流轉(zhuǎn)。那銅錢大的紅蜘蛛漸漸消失不見了。
“皇上駕到——”
“香兒,香兒,朕的香兒怎么會中毒?欲仙,怎么回事?!”一襲明黃身影風(fēng)一般地進(jìn)了欲仙宮,盡管欲仙已經(jīng)面圣多次,卻仍是感受到了皇帝身上不同以往的怒意。天子一怒,伏尸百萬,流血千里,這個已經(jīng)老朽昏庸的皇帝,居然仍能有如此的威嚴(yán)氣勢,欲仙素來以作弄這個皇帝為樂,見此情狀,居然腿肚子不由自主地軟了軟,險些跪了下來。
王公公跟在皇帝后面,仍是甩著手帕擦著淚:“皇上,您瞧瞧公主的臉色,跟——金——紙——兒——似的,老奴看著就心酸吶皇上。”
天香嘴角一抽,將一個東西塞到馮素貞手里,馮素貞旋即領(lǐng)會到那是什么,忙起身把天香身邊的位置讓給了皇帝,自己到了王公公身邊:“公公不要急,我方才為公主把過脈了,公主只是鬧肚子了而已,這里有個方子,有勞公公去太醫(yī)院取兩服藥。”說著,就將手中沉甸甸的金龜塞了過去。
“怎么?剛才王總管不是說香兒是中毒了?”皇帝一愣,攥著天香的手,目光卻看向馮素貞,“民兒,你說的鬧肚子,是真還是假?”
“父皇……”天香弱聲道,“國師是個笨蛋,居然把葡萄放在這么熱的房間里,都捂壞了,香兒吃了好幾個才吃出來,這才鬧了肚子,剛才跑了幾趟茅房,已經(jīng)好多了。”
“原來是這樣,”皇帝面色稍霽,轉(zhuǎn)頭看向欲仙,“國師未免太不當(dāng)心了,所幸沒出什么大事。”高高舉起,輕輕落下,皇帝周身的威勢也卸了。欲仙松了口氣,一掃拂塵,拿出了十分的誠懇道:“貧道修煉辟谷之術(shù),早已不碰飲饌,這才忘了此處還擺了食物,不想被公主吃了去,是貧道思慮不周,望陛下恕罪。”
“也是朕的香兒太過貪嘴,又不是什么稀罕物件——香兒想吃葡萄,朕就給你送一百斤來。”皇帝伸手去觸了觸天香的額頭,眼中滿是疼愛。
馮素貞道:“父皇可不要太溺愛公主,若真是送了一百斤過來,公主怕是又要拉肚子了——兒臣看公主身體應(yīng)該還是不舒服,父皇還是讓兒臣先帶公主回府吧。”
皇帝深以為然地頷首:“來人,抬了御輦來,送公主駙馬回府。”他又想起了什么,轉(zhuǎn)頭對國師道:“對了,國師這里有沒有什么得用的丹藥,就和,就和上次的龍威丹一樣的,拿幾顆給民兒帶回去。”
欲仙宮內(nèi)寂靜無聲。
欲仙皮笑肉不笑地斜了馮素貞一眼。天香嘴角抽了抽,也瞥向馮素貞,見她面色如常,一副大義凜然的樣子,正恭恭敬敬地向皇帝行禮:“謝父皇恩賞。”欲仙派人取了丹藥拿給馮素貞,皇帝關(guān)切道:“今日香兒既然鬧了肚子,民兒還是忍耐忍耐。”
欲仙宮內(nèi)寂靜無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