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9 第二十九章 霜后寒冬近,風(fēng)起四更初
許是午飯吃了好些羊肉,許是因著開懷喝了幾鐘烈酒,許是因著和天香的那番談話中的不知天高地厚,馮素貞只覺得臉上身上心底無處不熱。出了小院,她翻身上馬,揚鞭奮蹄,直奔懷來衛(wèi)的駐地。
馮素貞平素沉穩(wěn),頭一次將馬騎得這么快,只覺得獵獵北風(fēng)迎面割來,漸漸吹去了臉上的熱意,反而冰涼起來。她頓時醒覺了些,心底水波般地泛起了一絲惘然來。方才因著和天香的親昵閑談而上揚的唇角漸漸下落,終于發(fā)出了長長的一聲喟嘆。
她這大半月來起居俱在懷來衛(wèi),一來是真忙,二來,卻是為了躲天香。
因著張紹民不在城中,為太子安全著想,李兆廷夫婦搬入了懷來小院,她每日不得不和天香同起同臥。床本就窄,天涼之后也不知怎的,兩人睡著睡著就湊近了。
先頭馮素貞只是隔三差五地在懷來衛(wèi)借宿,后來,就干脆搬進懷來衛(wèi)了。
怪道人都說夫妻本是同體,如此同起同臥,雖是明知心里應(yīng)百般設(shè)著防,但這么相處下來,兩人間那道防線也如日照堅冰般,漸漸融解了。
懸崖勒馬,必須懸崖勒馬,再如此親近下去,自己是沒什么,若是天香生出了什么心思可不好解決。
馮素貞愁腸百結(jié),不經(jīng)意間,一個念想浮上心頭——
倘若,我真的是馮紹民,多好。
一路奔馳,頃刻之間,便到了懷來衛(wèi)軍營門口,馮素貞剛剛勒住韁繩,便定睛瞧見了一個熟悉的身影。
單世武送盤桓了大半天的東方勝一出門,便看到駙馬回來,一時竟繃緊了后背。
東方勝抬起頭來看見來人是她,輕佻道:“駙馬身手了得,倒不如棄文從武,上陣殺敵報國啊。”
馮素貞翻身下馬,拱手淡淡笑道:“都督說笑了,我會的不過是些花拳繡腿,怎敢和東方都督這等少年英雄相比。”
東方勝哈哈大笑:“說的是,說的是,哈哈哈哈。”
送走了東方勝,馮素貞隨單世武進了衛(wèi)所中,卻見他臉上顯出了幾分輕松來,不由得問道:“東方都督來此,可是帶了什么好消息?”
單世武笑道:“卻是沒想到,東方都督曾在遼東主鎮(zhèn)軍事,雖干的都是沖鋒陷陣的活兒,但對軍務(wù)要事頗為了解。他知道眼下宣大懷來都是軍需吃緊,說會致信遼東,調(diào)一些御寒的衣物過來。”
“如此甚好!”馮素貞對東方勝的了解僅限于賜婚那段公案,倒是沒想到他確是實打?qū)嵉能姽俪錾恚瑳_鋒陷陣之余,還有庶務(wù)之能。
單世武又道:“此外,我想請駙馬與我出趟公差。”
馮素貞秀眉一挑:“哦?”
單世武斟酌了下詞句,方才娓娓道來:“此前我曾修書向顧帥討要了些糧草,已經(jīng)有一批運到了西邊的逐鹿縣。但逐鹿縣令有些不開眼,硬是諸多借口拖著不讓過來。雖說這糧草不多,但我卻是有些惱火,想去敲打敲打,還請駙馬為我撐撐腰。”
馮素貞立時明了,自前朝以來便是以文御武,雖說單世武品級高于那縣令,卻也要防著御史的參,這才需要自己去做個見證。
她略一思忖道:“這倒是沒什么問題。只是眼下東方勝嚴(yán)令封城——”
單世武道:“這不打緊,我方才向小侯爺討來了幾塊出城的腰牌,足夠我們?nèi)ヌ虽寐箍h了。”
東方勝居然這么好說話?
馮素貞心底狐疑,但念著逐鹿縣距懷來不過五十里地,若是快馬加鞭又行事順利的話,一日里便足以來回。短短時日,懷來又有李兆廷和張紹民留下的人手陪著太子,想必不會有太大岔子。
想通此事,她點頭道:“既然如此,此事宜早不宜遲,我們即刻出發(fā),想是日落前便可到達涿鹿縣。”
單世武欣然應(yīng)許。
兩人簡單收拾了行裝,馮素貞安排了個卒子給天香帶了話,之后便帶著為數(shù)不多的幾個人出城向西去了。
夕陽西下,天香呼朋引伴地又?jǐn)[開了一桌火鍋,吃飯時卻屢屢失神;馮素貞和單世武也在日落前進了涿鹿縣城,波瀾不驚地應(yīng)對那逐鹿縣令的陽奉陰違;而懷來衛(wèi)營房外,卻多了幾道長長的影子。
一夜風(fēng)平浪靜。
懷來城小,懷來驛卻不小。
因為處于軍事要塞,為最快地為傳遞軍報的士兵提供強壯擅跑的替馬,驛站辟了偌大一塊地方用來養(yǎng)馬,反而是居住的客房只有小小的三間。
自從九門提督東方勝大駕光臨,拒絕了懷來衛(wèi)的接待,卻將整個懷來驛征用作為自己的行在,連原來的驛站長也不得不收拾鋪蓋去臨近的下屬家中打地鋪。縱使如此,他的文書幕僚和自侯府里跟來的幾個武將也將懷來驛住得滿滿當(dāng)當(dāng)。
四更天,天色濃黑如墨,不見星月。京營書吏王直楠在院子里哆哆嗦嗦地揣著手,盯著那燈火通明的大堂來來回回地轉(zhuǎn)著圈。
他是京營的吏員,雖有些資歷卻沒遇到什么升遷的機會。就在兩個月前,京師滿城風(fēng)雨,都道是韃子要打到京城了。這檔口,自己那個戰(zhàn)后調(diào)換到位置上的上司無緣無故就被擼了,換成了這個按理說應(yīng)該隨著東方侯的失敗失寵了的皇親國戚——東方勝小侯爺。
都說一朝天子一朝臣,東方勝卻沒動他們這些吏員,只是帶了幾個自己用熟了的家將。但是有什么事也都是和家將們商量,和他們這些書吏沒什么話說。
還沒等京營上下習(xí)慣了新的指揮使,就全軍出京,跟著當(dāng)今皇上的親侄子按照皇帝的旨意把皇上的親兒子困在這懷來城了。
那些大頭兵都是令行禁止的,對此沒什么想法,但他們這些讀過書的心里可就別提多難受了。
君心難測,國之副君也是君,萬一以后太子登基了想起他們這幫子京營的人軟禁過他……話說回來,按照當(dāng)今天子的態(tài)度,眼下的這位副君還登得了基么?
王直楠有心想在東方勝面前露個臉,好打探些通了天的消息,但東方勝卻連正眼都沒瞧過他。
焦慮,惶惑,掉頭發(fā)。
到了懷來的這一個多月,王直楠從每日念叨著“早生華發(fā)”,變成了惆悵著“渾欲不勝簪”。
尤其昨天入夜,東方都督帶人不知去了什么地方,深更半夜才回來,還鬼鬼祟祟地帶了些包裹。出來起夜的王直楠立時就起了疑心,在院子里觀望起來。
不到半個時辰,里間的幾個人悄無聲息地出來了。王直楠忙躲到了偏院里,借著一點點燭火看清楚那幾人手上仍是拎著不知名的包裹——這這這,實在是讓人心驚肉跳啊!
四更天,雞鳴狗盜之時也!
東方勝辟做議事廳的大堂里,只剩東方勝和兩個年輕武官圍桌而坐,小心翼翼地觀察著桌子中間的東西。
東方勝前日參觀懷來衛(wèi)之際暗自留心,將駙馬馮紹民常去的幾個房間都暗暗記住回來畫了圖紙,而后帶著親信手下漏夜造訪,兩人一組搜查那幾個房間,要求手下將看著奇怪的東西都帶回來。得虧單世武昨日走得急,懷來衛(wèi)的守備都松懈了許多,才讓他們來去自如。
其他的都已看過,都是些普通物事,并無特別之處,他便命人哪兒拿的放回哪里去,此刻桌子中央放著的,乃是最后兩件,正是從馮紹民起居的那間耳室里搜出的“可疑之物”。
一個圓咕隆咚無把無嘴、造型精美的錫“壺”;另一個,是一塊尺來長的長條藍布。
“這東西,是朱老九你拿回來的吧。”東方勝有氣無力地指了指那壺,靠著椅子背嘆了口氣。
“對,小侯爺!”年紀(jì)輕輕卻蓄了滿面虬髯的把總朱九籌頗有些得意,“也不知道是什么不可見人的陰司,好端端一個壺,那馮紹民竟然把它藏在被子里,若不是俺老朱眼睛尖,看著那被子不尋常,險些就漏過去了!”
“噗嗤”,他的一旁傳來了一聲憋笑,卻是房里剩下的另一人,昭信校尉陳百壽。
他哂笑罵道:“你這莽漢,我還道你發(fā)現(xiàn)什么不得了的東西,用包袱皮裹得嚴(yán)嚴(yán)實實還不讓我看,怕我搶了你的功勞不成?”
東方勝很是懊喪,來懷來一個多月,張紹民雖然在他到來的第二天就帶了那宋老頭出城,卻防他如防賊,留了好些人手,把太子和公主等人居住的小院圍了個水泄不通。那院子又是極小,針插不進,油潑不進。他思量了許久,才決定以馮紹民常出入的懷來衛(wèi)做切入口,萬一查出些什么東西來,正好可以正大光明地削弱太子的羽翼。誰知,看如今的情況,似乎又是白忙了一夜。
東方勝挫敗道:“罷了,朱老九把它包起來吧,一會兒送走。”
“小侯爺,這東西不查查嗎,它可是藏在被子里——”朱九籌不明就里地分辯了幾句。
陳百壽冷笑著打斷了他道:“你還真是個土丘八,連湯婆子都沒見過!這東西本來就是灌了熱水用來暖被窩的,不在被子里難道和夜壺放一處?”雖是出言譏諷,但他還是向東方勝解釋道:“小都督莫見怪,他打小家境貧寒,他自己又是個體質(zhì)火熱的小火爐,哪里知道這東西!”
東方勝擺擺手:“罷了。那馮紹民體質(zhì)忒差,娘兒們唧唧的,還不到十月就用上這東西了——不說這湯婆子了,你帶回來的是什么東西?有何奇怪之處?”
陳百壽瞥了一眼滿臉懊惱的朱九籌,這才施施然回稟道:“小侯爺,那其他房間里的東西您剛才也都看過了,無非是些賬本或者是行商送來的軍需樣料。末將以為,今晚所有的東西,只我拿的這塊布最為可疑!”
東方勝曉得陳百壽心思靈活,心里不由得一動:“哦?你為何說這物事可疑?”
一旁的朱九籌卻不以為然:“小侯爺別聽他的——陳百壽你是心眼多過頭了把,這不是最常見的棉布嘛?咱們冬日里都拿這個做鞋襪,塞上棉絮,還能做夾衣的。”
陳百壽有心出風(fēng)頭,不由得提高了聲音:“朱老九,你這連湯婆子都認(rèn)不得的知道什么!睜大你的驢眼瞧瞧清楚,這可是松江棉里的斜紋布。又輕又軟,跟咱們做夾衣的粗布可是天差地別!”
他轉(zhuǎn)頭對東方勝道,“小侯爺,您的吩咐是兩人查一間房,看到什么覺得奇怪的東西就帶回來,分辨清楚若是正常物件就哪兒拿的放哪兒去。小人多了個心眼,每個房間都略略打量了一下。幾個房里的東西又多又雜,就連駙馬歇腳的那間耳室里也是堆了好些貨物。末將心想,既然是采購軍需,各行商送來的東西肯定不止一件。您也瞧見了,其他人帶回來的東西本就放置得都沒什么異常。但小人發(fā)現(xiàn)的這裝著斜紋布卻是用白紙包著孤零零地藏在棉絮下面,只此一件,而且恰在縫隙中,像是曾經(jīng)藏在那里,遺漏在其中的。小人覺得,定然是有些貓膩的!”
“哦?”東方勝長眉一挑,“那你講講,貓膩在何處?”
“這……”陳百壽面上帶了幾分躊躇,“小人也算是行伍多年,可打理軍需從未見過有用松江棉給我們這些大頭兵用的,更何況這十兩銀子一匹的貢品斜紋布!我能認(rèn)出這塊布還是因為之前遼東的軍功獲的賞里有這么幾匹。小人愚鈍,實在看不出那馮紹民藏這么一塊奇形怪狀的布是用來做什么的。”
一旁的朱九籌大笑了起來:“哈哈哈……你還說我……”
陳百壽扭頭呵斥:“閉嘴!”
東方勝若有所思地拿起那奇形怪狀的布,仔細(xì)一瞧,果然見這看起來尋常的棉布織造細(xì)膩,觸之有絨,不同于一般棉布,是行伍間鮮少能見到的。
他思忖片刻道:“行了,本督知道了。天快亮了,陳百壽,你跟著朱九籌把這個湯婆子送回原處吧。”
雞鳴第三聲,王直楠醒了過來。
他睡眼惺忪地看了看天色,只覺得手腳冰涼,耳朵、臉頰都凍得生疼。他這才意識到自己竟在偏院的明月門處靠著墻睡著了。
還沒等他再清醒一點,就覺得身體離地騰空而起,自己整個人被拎了起來。
“爾是何人,怎么睡在這里,莫非要行刺小侯爺?”一個粗嘎的聲音如響雷般在自己耳畔炸開,王直楠看到面前拎著自己的大漢滿面虬髯,好似兇神一般,頓時嚇得魂飛魄散。
“我我我……我是……”
朱九籌方才在東方勝面前丟了臉,心里正不痛快,也不聽王直楠解釋,拎著他就回了大堂,扔到了東方勝面前。
“小侯爺,在偏院里抓到個刺客!”
東方勝正盯著那塊布出神,見朱九籌去而復(fù)返,還拎著個人,不由得皺起了眉。
地上的人哆哆嗦嗦的好像有些面熟:“不不不,小人是京營的吏員,是都督的屬下。”
“你是——”東方勝回憶了一下,方才道,“我記得你是叫什么直楠?”
王直楠忙行禮叩首:“小可姓王,是都督的書吏。晚上起夜到院子里散步,不小心睡著了,非是有意窺探都督,都督莫怪!”
東方勝眉頭舒展開來,往日里院子中都是他的親衛(wèi)站崗值夜,今夜這些人都被他打發(fā)出去了,也難怪這人能近了自己這院子。
他冷笑道:“這么冷的天你在院子里都能睡得著,身子骨不錯,干脆也別當(dāng)什么書吏了。既然晚上睡不著喜歡出來遛彎,那就去營房里打更吧!”
王直楠心道不好,連聲請罪,跪著湊近東方勝:“都督恕罪,都督恕罪……小人一介書生……都督你拿著這個干什么?”
東方勝一愣,舉起了手里的布條:“你認(rèn)識這個?這是什么東西?”
王直楠囁嚅道:“這是,這是……陳媽媽……”
一旁的朱九籌頓時急了,上前呵斥道:“什么陳媽媽李媽媽?小侯爺問的是這是個什么東西?誰問你媽媽了?”
東方勝瞪了他一眼:“滾滾滾,雞都叫了,趕快把湯婆子送回去。”
朱九籌不甘愿地撇撇嘴,和陳百壽一同退了出去。
“你起來吧,”東方勝的聲音緩和了些,“你說這是陳媽媽?不就是一塊布而已。”
王直楠從地上爬起來,臉漲得通紅,結(jié)結(jié)巴巴道:“都督……這塊布這個形狀,這個長短,只能是陳媽媽……或者是準(zhǔn)備用來做陳媽媽的。”
東方勝心下信了幾分:“陳媽媽是用來做什么的?”
王直楠咬咬牙道:“是女人用的東西……您從哪兒弄來的?”五城兵馬司里連漿洗做飯的都是大頭兵,別說女人了,連母馬都沒得幾匹。
“女人的東西?”東方勝有些糊涂,卻還是嘴硬道,“小爺風(fēng)流倜儻,身邊兒有點女人的東西不是很正常。”
王直楠:“……”他上前湊了湊,在東方勝耳朵邊說了幾個字。
東方勝不動聲色地把他從自己耳朵邊扒拉開,鎮(zhèn)定問道:“此話當(dāng)真?這等事情,你怎么知道的?”
王直楠哭笑不得:“小侯爺,小的已經(jīng)成婚近十年了,家里婆娘的物什多少還是曉得的……”說罷,他默默低了頭,心內(nèi)暗忖:這東方小侯爺看起來五大三粗的,沒成想還是個沒經(jīng)歷多少人事的雛兒。
東方勝哦了一聲,良久,他突然恍然大悟:“這個,這玩意兒是放在……”
王直楠頭埋得更低了,小聲寬慰道:“不過這個看起來似乎是新做的,應(yīng)該是沒用過。”
東方勝仿佛被燙到了一般,把手里的物什扔在了書案上,想想又覺得不妥,拾起來丟給了王直楠,轉(zhuǎn)過臉道:“拿走拿走,你拿回去給你家里的用吧。”
王直楠手忙腳亂地接住了飛來的物什,捧著那燙手山芋小心翼翼地瞧了東方勝一眼,看不到九門提督的臉,只看得到提督大人發(fā)紅的耳根。
他不敢再解釋這玩意兒雖然是女人們用的但是一般不通用,見東方勝沒再說讓他去打更的話,趕緊隨便應(yīng)了一聲就連忙捏著東西準(zhǔn)備退下。
“慢著——”東方勝的聲音赫然響起。
王直楠連忙止步立住,心跳飛快如擂鼓般:莫非還是要我去打更?
東方勝大步到了王直楠身前,從他手里捏著拿走了那“陳媽媽”,到了書案前,抽出了一張看起來最干凈的白紙來,手指翻飛地把東西用白紙包了起來。
王直楠不明就里,一時走也不是,不走也不是,只能聽著那窸窸窣窣的聲音在一旁干站著。待東方勝把物件包得嚴(yán)嚴(yán)實實從外面完全看不出來了,他才抬起頭來,目光炯然地看向王直楠:“那,你會幫你家里的收著這東西嗎?”
王直楠頭搖得如同撥浪鼓一般,連連否認(rèn):“沒沒沒沒,怎會怎會,屬下是個讀書人,怎會碰婆娘的這污穢東西?”他頓了頓,小心翼翼道,“這個都是婆娘們自己個兒收著的,屬下雖然知道,也見過婆娘裁布做這東西,但親手拿著還真是頭一回……”
過了片刻,他聽到了東方勝壓著嗓子道:“行了,我知道了,你退下吧,這事兒別跟別人說。任何人都別說!”聲音雖然聽著平靜,卻仿佛強壓著某種說不清道不明的情緒。他生怕這位年輕的上峰一時異想天開又要他一個讀書人去打更,忙不迭地行了禮,退出了房間。
直到回到自己的房門口,王直楠才恍惚察覺到,方才行禮時余光似乎瞥見了,那位小侯爺一貫狠厲的眼神,竟然明亮柔和了許多。
一股冷風(fēng)卷了過來,他打了個寒噤,迎著風(fēng)口打了個噴嚏:“哎喲哎喲,是不是家里的婆娘想我了?聽聞懷來胡商頗多,這幾日光顧著掉頭發(fā)了——倒不如天亮了去買些番貨回去給她。”。
室外寒風(fēng)乍起,室內(nèi)也冷了幾分,東方勝卻渾然不覺,他繃直了精壯的脊背,定定盯著書案正中央的白紙包。
呼嘯而來的北風(fēng)卷起了庭中的落葉,發(fā)出沙沙的聲響,驟然間,一陣大笑聲響徹了整個驛館。
天光大亮,一地清霜。
劉倩帶著天香去了懷來知府夫人處,一行婦人浩浩蕩蕩地到了那約好的裁縫鋪子。
一旁的掌柜的很是殷勤地為一行人推薦各色樣式質(zhì)地都算上等的布料,懷來商賈雖多,卻很少有人能一擲千金地買這些價比金玉的上等布匹。今日總算遇到貴人,自是忙前忙后甘之如飴。
幾人挑挑揀揀地選好了緞子,頸上掛著皮尺的何裁縫殷勤道:“公主好眼力,這緞子乃是西邊運來的好料子,只是這顏色沉穩(wěn),紋路大氣,合做青年男子裘衣里邊的夾衣裝扮,可是為駙馬挑選的?”
天香頷首:“嗯,確是給我家夫君選的。近日風(fēng)大,多塞些棉絮,但別太臃腫,用些輕暖的羊絨。”
“公主放心,這懷來靠近口外,最是不缺的就是羊絨。”何裁縫連連稱是,又奉承了幾句,方才拿了紙筆邊寫邊問:“敢問公主,駙馬臂長幾何?”
臂長……幾何……
天香不由得雙手掐腰,遲疑著比劃道:“大約,有我腰身這般長。”
“……”
這是個什么新鮮計量法?
何裁縫輕咳一聲:“公主腰長一尺七……那么再問公主,駙馬腰長幾分?”
天香再次伸出胳膊來,喃喃道:“仿佛,有我胳膊這般長……”
何裁縫深深垂下了頭,知府夫人和劉倩卻是各自別開了臉。
天香為太子挑衣服時,忽然想起了個人,不由得問道:“劉倩,張大人可有消息傳到縣衙?一個多月了,也該回來了吧。”
劉倩微訝:“張大人七日前捎了信來,說是已經(jīng)啟程回懷來了,算來這兩日就要到了——還是外子在太子書房里讀的信,怎么公主不記得了?”
天香認(rèn)真回憶了一番,總算是想起這件事來。那時候是馮素貞搬出小院去懷來衛(wèi)住了十來天死活不回來,而她又因著東方勝的緣故不敢輕易離開哥哥,只好每日恍恍惚惚地邊給小花兒念詩邊胡思亂想,聽李兆廷讀張紹民的來信時,也是左耳朵進右耳朵出。
“哦哦,是,瞧我,都過糊涂了。”天香自嘲著,頓了片刻道,“不知道張兄是否已經(jīng)備下冬衣。”
劉倩心念一動,道:“張大人近日來一直帶著宋先生到處奔波,料想是沒空想這些事的。不如咱們先替他和宋先生一道挑了料子,待他們?nèi)肓顺莵恚僬埐每p去替他們量體裁衣。”
天香點頭稱是。
一行人挑挑揀揀,總算置辦了個齊全,天香細(xì)細(xì)數(shù)了所定的衣衫,仍是差馮素貞一件外穿的裘衣。她在皮草成衣處多看了幾眼,卻怎么都不滿意。
這裘衣固然是御寒最為重要,但馮素貞那般好看的人,若是裹成了個球……似乎也挺可愛的?
懷來縣令夫人孫氏見狀心底明了,立時上前對著天香耳語了幾句。
天香這才點了點頭,放下了手里好容易才挑中的鼓鼓囊囊的貂裘。
臨走之際,天香瞧見劉倩加買了一匹雪白的松江三梭布,不由得驚咦了聲:“你買這白布做什么?”
劉倩眼神游移,赧然垂首道:“天氣越發(fā)寒冷了,也不知何時回京。這松江三梭布最是溫軟保暖,我想給兆廷做身新的中衣。”
雖說夾衣皮裘可以在外定制,但貼身穿的衣裳還是需要仔細(xì)些的。
天香想了想:“你與我也加一匹吧。”
霜降之后,京城夜晚已經(jīng)有些寒涼迫人,燒薪司早已預(yù)備了上好的銀霜碳,傳送到各個朱門之內(nèi),以免達官貴人受了寒。
然而,京城最大的朱門之內(nèi)——偌大的御書房里并沒有燒起地龍。因著皇帝近一年來屢服金丹,體質(zhì)很是燥熱,因而,為著皇帝的舒適,御案前只擺放了兩個火盆。
御書房里侍立的小太監(jiān)還沒領(lǐng)到過冬的夾衣,寒意侵來,他不由得打了個寒噤。卻看到皇帝近前的王公公板板正正地站在皇帝身邊,神態(tài)怡然,安之若素。他不由得生出了幾分羨慕來,忙站直了身子,藏起了哆哆嗦嗦的手。
年節(jié)將至,各地的奏表也多了起來——秋收、御冬、備春、報喜的、報災(zāi)的、交錢的、伸手要錢的,樁樁件件雪片兒似的飛到了皇帝的御案之上。
皇帝已經(jīng)看了兩個時辰的奏折,神態(tài)之中多了幾分疲色,王公公連忙上前去,伺候著皇帝就著濃茶送服了一顆金丹。費力地吞咽之后,皇帝仰頭靠在龍椅上略略合了合眼。
王公公見狀,便輕手輕腳地將御案上的奏折整了整,將一摞北地的戰(zhàn)報往皇帝近前湊了湊。
皇帝睜開眼時,仿佛又恢復(fù)了之前的精神。他翻了幾本戰(zhàn)報,發(fā)現(xiàn)竟是大同小異的內(nèi)容,不禁瞇起眼來,盯著那奏表上的名字想了片刻,沉聲道:“這個宋應(yīng)星,便是上次造了神火飛鴉的那位工匠?”
王公公忙近前一步笑道:“陛下記性真好,正是此人,八府巡按張紹民上次上表的時候也提到了他,還說他是天香公主請來教□□的。”
聞言,皇帝的眉頭皺了起來,慢慢道:“不過是一個造軍械的匠人而已,能教太子些什么?難不成又教他做什么勞什子木鳥?胡鬧!”
王公公眼珠一轉(zhuǎn),連忙解釋道:“陛下息怒,天香公主做事從來有章法。老奴聽聞,這人卻不是一般匠人,好像是個著書立說的先生。書中不止涉及軍械木工,還有冶金鍛造之術(shù)吶——”
“哦?”聽到天香的名字,皇帝神色稍緩,饒有興致地轉(zhuǎn)過頭來,“連你都看到他的書了?此人既是涉獵如此之廣,可通曉煉丹之術(shù)?”
“這——”王公公面露苦相,“這老奴實是不知。陛下您是知道的,老奴大字識不得幾個,哪里看得懂人家先生寫的書呢?老奴只是上回聽到了張大人的奏表,說這人好大的才能,這才弄了本書略略翻了翻,只看到個‘金’字兒,其他的通通沒留意——”
皇帝笑罵道:“你這老狗,也就這點兒出息!”略頓了頓,他又說道:“今兒的奏章看得差不多了,把他寫的書找一本來,朕瞧著解解悶兒吧。”
王公公連連應(yīng)是,退下徑去找書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