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 第三章 相見無雜言,但道桑麻長
身下的床軟中帶硬,有不少奇怪的凸起,也不知是不是梅竹沒有鋪好床。
梅竹?
不對,梅竹在哪里?
馮素貞猛地張開眼,正對上一張宜嗔宜喜的小臉。那臉的主人正抱著她的手,不知道在比劃什么。
聞臭……不對,天香公主!自己怎么在她床上?還有,自己的手怎么在她手里?她方正醒來,腦子尚有些糊涂。
還沒等她想明白,天香突然沖她齜起了一口小白牙,而后便瞧見一道亮光閃過,手指上驟然傳來了火辣辣的痛感。
馮素貞不知自己怎么就莫名地遭了這血光之災(zāi):“……為何要割我的手?”
“割我的會疼。”天香答得干脆利落。
“……”馮素貞蹙眉,正要縮回手,卻被天香拽住了,她用力擠了擠馮素貞的手指,把血涂在了元帕上,而后氣定神閑地將那元帕丟在地上:“不論我愿不愿嫁你,新婚之后若是不把這個送出去,我豈不是成了全天下的笑柄。”
馮素貞明白過來了,便是她和天香什么都沒發(fā)生,可若是新婚之夜沒能取得紅丸,這公主不守婦道的風(fēng)言風(fēng)語怕是馬上就能起來。但……這喜帕一旦送出去,她犯的,可就不止是欺君之罪了。想著,她漂亮的眉毛就向中間聚攏了。
天香凈了手,小心翼翼地用指甲挑了些三七平創(chuàng)粉,抹在了馮素貞的指尖上。
馮素貞始終皺著眉,不發(fā)一言。
天香有些忐忑,這家伙,不會惱了吧……
她是公主,身上有半點傷都是大事,更何況身旁有個“心細如塵”的莊嬤嬤,若是新婚之夜她莫名其妙地傷了手,誰知道這個在宮里磨了十三年的人精會不會知道些什么,也只好委屈馮素貞貢獻點血了,她武功高強,應(yīng)該不會怕痛吧……
“公主,果然是個聰明人。”馮素貞悠悠吐出這樣一句話來,沖著天香眨了眨眼,唇角也彎了起來。
天香微訝,回敬道:“駙馬你也不差,就是昨夜有些失態(tài),居然‘彈琴割傷’了手。”
馮素貞沒答話,只看了看自己的手上創(chuàng)口的位置,已擬好了昨夜是如何被琴弦割傷了手的場景。想必天香也是如此考慮,才沒用刀子,而是用琴弦在她左手按弦處割出了血。如此,縱是被人發(fā)現(xiàn)了她的傷口,也有借口遮掩得過去。
這個昔日莽莽撞撞的聞臭,原來心思如此細致。
她莫名緊張起來,面上卻不動聲色,起身下了床,舉止從容地向天香作了個揖:“臣失儀,昨夜竟寢在了公主床上,望公主恕罪。昨日之錯,臣不會再犯。日后府中一切起居事宜,皆由公主做主。”
這話說得誠惶誠恐,語調(diào)卻是從容不迫。天香昨夜回憶了好半晌,才算把前世和馮素貞的洞房花燭夜回憶了起來,曉得自己借酒矯情了好久,馮素貞跑出去彈了半宿的琴。馮素貞今日如此說話,做出一副大度的樣子,無非是借著天香對自己婚事的不滿遮掩自己的女子身份。
“好,”天香唇角翹起,“姓馮的,你可得說到做到。”
雖然是預(yù)想中的答復(fù),可是,依著天香的性子,不該是冷笑著說這句話么?怎么笑得,這么開心?
馮素貞覺得不太對勁,卻沒來得及細想——
“公主、駙馬,榜眼李兆廷偕夫人前來賀公主駙馬新婚大喜~”桃兒謹(jǐn)慎的聲音在門外響起。若是平日,她必然直接進門伺候公主起身了,可昨天大半夜的公主要了水……
沒等馮素貞開口,天香高聲道:“且讓李大人和夫人在正堂稍候,待我伺候駙馬沐浴更衣了就過去——把莊嬤嬤叫來,將元帕送回宮里去。”
此言一出,屋里屋外的人,表情都很精彩。
李兆廷和劉倩站在院子里,聽了個一清二楚。劉倩尚好,李兆廷臉色變了幾變,桃兒請了幾次,想將二位讓到正堂里去,都沒能請動。
李兆廷眼睜睜地看到莊嬤嬤進了房,又看到莊嬤嬤喜滋滋地用梨木托盤盛了元帕,匆匆出門,入宮去了。
又過了一盞茶的時間,才瞧見駙馬馮紹民和公主天香打房里一起出來。
李兆廷和劉倩忙上前去:“拜見駙馬——拜見公主——”
馮紹民面上有些僵,不過舉止仍是從容:“讓嫂夫人和李兄久等,紹民多有怠慢——”
一旁天香接過了話茬,手里轉(zhuǎn)著甘蔗笑瞇瞇道:“李大人真是太過客氣,寧可站在本公主寢房這里也不肯去正堂等著,顯然是對駙馬敬重得很。我和紹民匆忙洗漱出來,失禮了,失禮了。”
這話可就說得誅心了。
劉倩聽著天香的口氣不大對,忙打圓場:“是我不好,才從家?guī)熌抢锘貋恚惶私膺@京中府邸的規(guī)矩。方才瞧見公主府,一時新鮮,才在寢房這里盤桓了陣子。”
天香只是想嗆李兆廷,見劉倩忐忑,也就撇撇嘴不再追究,卻狀似無意地補了句:“李夫人真是護短,烏鴉嘴,你可得好好對人家。”
李兆廷拱手道:“內(nèi)子知書達理,而且非常的善良,娶妻如此,李某三生有幸……”天香眼角的余光分明看到馮素貞白皙的臉又白了一分。她知道馮素貞心里此時的感覺,酸澀。于是她打斷了正要表衷情的李兆廷,換了話頭問候了劉相劉夫人,又問了劉倩歸來后是否適應(yīng)。
“下官還要攜內(nèi)子入宮謝恩,就先告辭了。”李兆廷早沒了來時的熱切,匆匆寒暄了幾句,就話別了。
偌大的公主府里,唯二的兩個主人不尷不尬地坐在庭院里,一看天,一看云,不言不語,半晌無話。
馮素貞先開了口:“公主,我們是不是也應(yīng)該入宮謝恩?”
“我回去不叫謝恩,那叫回門,而且回門是明天。”
“那我去吏部視事。”
“你有婚假。”
“那公主去找找張大人或者一劍飄紅?”
“……好,你給我牽驢。”
“……這,不太方便吧……”
“新婚燕爾,為妻怎么舍得讓夫君你一個人在府中無聊空虛寂寞冷?”
馮素貞穩(wěn)了下被“夫君”二字亂了的心神:“……我可以彈彈琴。”
“不是‘彈琴’割傷了手嗎?”
“……我還可以舞舞劍。”
“甚好,那現(xiàn)在舞給我看吧。”
“……”
不遠處,桃兒杏兒捧著早膳躲在假山背后。
“這都過了辰時了,還不給公主他們送早膳么?”桃兒想著莊嬤嬤走前千叮嚀萬囑咐要給駙馬多用些早膳,不由得縮了縮肩。
“哎呀你懂什么,”杏兒不滿地等了她一眼,“沒看到駙馬和公主聊得正開心嗎,我們過去搗什么亂。”
“不對不對,你看,駙馬怎么去拿劍了?兩個人是不是要打起來了?”桃兒慌了。
杏兒也有些緊張,卻還是沉住了氣,等了一會兒:“嗐,瞎擔(dān)心什么,打什么打——你瞧,駙馬在給公主舞劍!駙馬人真好,居然還會彩衣娛親——”
“彩衣娛親是什么意思?”桃兒沒杏兒知道的東西多,不由得問了一句。
“彩衣娛親……彩衣娛親……彩衣就是漂亮衣服,親就是親愛的,彩衣娛親就是穿著漂亮衣服讓親愛的開心。”
“是……這樣的嗎?”桃兒聽得迷迷糊糊,都忘了問杏兒“親愛的”是什么意思。
“那當(dāng)然,食色性也嘛,駙馬本來長得就好看,舞起劍來比女人都好看,”杏兒對自己的解釋十分滿意,“公主心里肯定特開心,看公主看駙馬的眼神,都色瞇瞇的了。”
“我怎么覺得好像反了……”一般來說,不是應(yīng)該男的才好色么?
“桃兒,杏兒,拿吃的過來——”天香懶洋洋的聲音忽然響起。
兩人不敢再聊,忙過去將膳食擺好桌子。
一套劍法舞罷,馮素貞挽著劍花收了劍,在天香對面施施然落座。
天香順手遞了個帕子給她:“擦擦汗。”
“多謝公主。”馮素貞面不改色。
天香凈了凈手,抓了個包子咬了一口:“杏兒,什么是‘親愛的’?”
“啊……”杏兒干笑了一下,“公主您都聽到啦。”
“你們說得再響點恐怕父皇那里都聽到了。”天香眼角余光瞅著馮素貞。
杏兒忙說:“書上說啊,‘親卿愛卿,是以卿卿’。親愛的,就是卿卿;卿卿,就是親愛的。”
馮素貞依然面不改色:“皇家果然重文墨,連公主府的丫鬟都看過不少書。杏兒姑娘若是個男兒身,說不定,能考了狀元。”話是好話,只是想想天香公主親自赴考卻名落孫山,這話里就藏了一份譏誚了。
天香知她故意氣自己,點頭道:“卿卿果然是文曲星,連我府上的丫鬟都被帶著染了才氣。”
馮素貞嗆咳起來:“公主這聲卿卿,臣當(dāng)不起。”
“我是公主,你是官員,我是君,你是臣,這聲卿,你自然當(dāng)?shù)闷稹!?br/>
“那公主叫我馮卿即可。”
“我是公主,你是駙馬,我是君,你還是臣。兩個卿合在一起,叫你一聲卿卿,是應(yīng)該的,或者你喜歡我叫你馮卿卿?”
“……公主請便。”馮素貞低聲應(yīng)了句,就自顧自地吃起了早膳,沒再多說一句話。
桃兒杏兒根本不明白兩個主子在爭什么,只得眼觀鼻鼻觀口口觀心。
皇宮里,莊嬤嬤報過了喜,跪在一旁領(lǐng)旨。
皇帝喝下一口菊花茶,熨帖地舒了一口氣,欣慰道:“朕的香兒長大啦……”一旁的菊妃老神在在,心想這馮紹民還真有一套。
不多時,莊嬤嬤自宮中歸來,帶回了皇帝的賞賜,以及馮紹民延長的婚假。
之后的大半天工夫,馮素貞都耗在了書房里,天香不以為意,也拿了紙筆尋了地方落座,她得好好琢磨一下這一世,她該做些什么。
人生中有無數(shù)個節(jié)點讓人恨不得重活一次,但真的獲得了這個機會,面對的卻仍是茫然的未知。
天香不知道,自己是否能憑一己之力改變前生會發(fā)生的事情,改變父皇、菊妃、哥哥、小皇子的命運。她也還沒想明白,自己再見到馮素貞又能改變她什么。或許她能改變一件兩件事,但,她改得了人心么?
李兆廷的確并非良人,可架不住人馮素貞喜歡。自己既非高堂,又非摯友,馮素貞又是個執(zhí)著的癡情女子,牽著不走打著倒退,比小黑還倔。
除非——除非,有個比李兆廷更好的人出現(xiàn),占據(jù)她的心。
天香扳著手指頭數(shù)起了自己熟悉的男子。
劉長贏?不,不行,且不說他那邊還有張馨一段公案,就是他那個紈绔性子也入不了馮素貞的眼。
張紹民?此人儀表堂堂,心智成熟,舉止有度,日后又是國之棟梁,和馮素貞一起的話,也能不負了她的治國之才。不,不行,強強相遇,除了聯(lián)袂,還可能王見王,兩相傷。以張紹民迷戀十五歲的天香的眼光……還是算了吧。
一劍飄紅?算了……
東方勝?似乎挺合適的,雖然不夠聰明,好歹癡心,若能對馮素貞言聽計從,也算得上良配……不好,似乎太蠢了些,又霸道得很,算了……
天香把筆蘸滿了墨,將寫下的一個個名字悉數(shù)涂抹了,重新尋了一張紙,一筆一劃地寫下了天香兩個字。
她定定地盯了那個名字許久,腦海里忽然閃過李襄的模樣,不由得一聲苦笑。
算了……
天香在房中寫寫畫畫,不知不覺,天幕四合,入夜了。
“公主,當(dāng)用膳了。”桃兒的聲音在門外響起。
天香頓了頓筆,道:“將駙馬請來一道用膳吧。”
馮素貞進門前,深深地吸了一口氣。
她原本以為,以天香的性子,嫁了個不喜歡的人,絕對會三天兩頭地大鬧,她也好借機離得遠些。
可早上那一聲“卿卿”,著實讓她心驚肉跳。眼下,只有兩個法子,一個,趁著天香沒對自己動心早日攤牌;一個,自毀清名逼她休夫。
天香是皇帝最寵愛的女兒,自己若是被她莫名其妙地休了,那也就白考了這一次狀元,想要救爹爹,就更沒了門路。
那就只剩下一條路了。
一向沒什么吃相的天香公主這次吃起飯來居然真的做到了食不言,莊嬤嬤激動得老淚縱橫,連連感謝老天爺,公主真的長大了。
兩人沒什么胃口,都只稍稍用了些就夠了。宮人將餐具收拾了下去,房中又只剩了夫妻兩人。
剛點上的燭光夾在當(dāng)中輕輕搖曳著,兩人默默無語,相對喝著消食茶。
“公主,”馮素貞清了清嗓子,先開了口,“公主跟前幾次見到的,大不一樣了。”
天香眨了眨眼,揣摩著她話里的意思,故意拖長了音調(diào):“是嗎?”
“說起來,也只是一夜的工夫,就感覺公主沉靜了好些,”馮素貞狀似無意地輕擊著蓋碗,“昨夜,公主還說了好些醉話,說,不愿嫁給臣。”
天香心里一動,垂下眼瞼,長長的睫毛微微顫動著:“駙馬,我心里有個人,一個不可能在一起的人。”
她似乎聽到馮素貞松了口氣,她卻忍不住心里一疼。
她一字一頓道:“父皇年事已高,太子老哥還不見蹤影,在有萬全的法子之前,還請駙馬留在我身邊,與我扮好一對恩愛夫妻,也好叫我年事已高的老父安心。”
馮素貞想起婚前皇帝與自己說的幾句話,不由得放柔了聲音道:“公主說話太過客氣,這是臣應(yīng)盡之責(zé)。只可惜紹民終究不是你喜歡的人,委屈公主了。”
是啊,很委屈。
天香笑著還道:“只可惜天香也不是你喜歡的人,委屈駙馬了。”
燭火映出了兩人坐在窗前的身影,透出了幾分寧靜祥和來。
桃兒和杏兒正領(lǐng)了尚服局新做的春衫回來,看到了窗前的身影,各自掩袖笑了笑。
桃兒忽然想到了什么:“今天公主就吃了那么一丁點兒,卻喝了這么久的消食茶,半夜餓了怎么辦?”
杏兒白了她一眼:“這你又不懂了吧,書上說啊,有情飲水飽,知足菜根香。公主和駙馬在一起,喝水就飽了,哪里會餓呢。”
桃兒佩服地點了點頭:“你懂得真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