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006【官馬】
朱銘身上的毛衣早就爛了,到處都是被刮出的破洞。
他脫掉毛衣,用寶劍割成數(shù)截。然后還劍入鞘,把那些破毛衣條,仔仔細細的裹住劍鞘和劍柄,再拿幾根鞋帶將其捆扎嚴(yán)實。
宋代實行嚴(yán)格的刀劍管制,八面漢劍絕對屬于違禁物品,不能隨便暴露在陌生人面前!
掩藏好武器,父子倆才循著馬叫聲,朝著茶場深處走去。
大概過了十分鐘,二人露出失望的表情——那里確實有一匹馬,但根本沒有人類的蹤跡。
可以看出,馬兒的骨架很高大,渾身皮毛呈棕黃色。但是骨瘦嶙峋,根根肋骨都凸顯出來,馬腹已經(jīng)整個癟進去,讓朱銘聯(lián)想到照片里的非洲饑民。
馬首系著一根長長的繩索,繩索亂七八糟纏繞在茶樹上。
以馬兒為圓心,周圍三四米的區(qū)域,茶樹和雜草都被吃得光禿禿。估計是能吃的已經(jīng)被啃光了,馬兒急于掙脫束縛,于是亂跑亂跳,導(dǎo)致繩索越纏越短,徹底將其套在一株茶樹旁。
看到來了兩個人類,馬兒先是驚慌后退半步,隨即又搖頭晃腦似乎在求助。
朱銘走近了查看,發(fā)現(xiàn)馬脖子被勒出道道傷痕。有的傷痕已經(jīng)結(jié)痂,有的傷痕卻已潰爛,甚至還有活蛆在傷口翻涌。
“這里有字!”朱國祥突然喊。
朱銘走到馬兒的左后方,見其左胯上有烙印,而且足足烙了兩處。
第一處為大印,烙有好幾個字,關(guān)鍵字是“秦”。第二處為小印,只單獨烙了一個“甲”字。
朱銘仔細回憶資料,也許是穿越的影響,相關(guān)論文竟被迅速想起。他結(jié)合線索猜測說:“這是茶馬司從河湟一帶買來的綱馬,先送到秦鳳路買馬監(jiān)建檔,又經(jīng)漢水運往開封,作為殿前司的禁軍軍馬使用。這個‘甲’字,是殿前司的編號縮寫,押送途中不知出了什么意外,這匹軍馬胡亂逃到茶場被困住了。”
“既然是軍馬,私人肯定不能養(yǎng),”朱國祥吞咽口水,饑腸轆轆道,“干脆殺了吃馬肉。”
朱銘沒有立即動手,而是自言自語道:“如果是北宋,漢水馬綱還沒形成定制,河湟馬一般直接充作邊軍戰(zhàn)馬,很少運去更南方的州軍郡縣。即便要運往開封,也是走潼關(guān)過黃河,怎么會走漢水繞路呢?難道我們穿越到了南宋,這匹馬是要運往杭州的?”
信息太少,想不明白。
朱國祥已經(jīng)饞得發(fā)昏,這匹軍馬在他眼里,純粹就是一坨坨烤肉。
“鏘!”
朱銘解下纏繞劍柄的鞋帶,拔劍出鞘打算殺馬。
馬兒扭頭看著他,似乎通曉人性,眼神當(dāng)中透著一絲哀求。
朱銘與這匹黃驃馬對視,不由心軟起來,怎么也無法狠下殺手。他問父親:“要不放生吧?”
朱國祥沉默數(shù)秒,點頭說:“也行。”
朱銘握劍踏前,小心翼翼割斷繩索,馬兒沒有任何掙扎,乖乖站在那里配合行動。
將纏在馬頸的繩索全部割斷,朱銘撫摸馬兒的鬃毛說:“你就在山里自生自滅,我們帶上你可麻煩得很。”
父子倆轉(zhuǎn)身離去,馬兒卻賴上他們,亦步亦趨的跟著。
在經(jīng)過前方茶樹時,還不忘吃茶葉充饑,這匹馬顯然是餓壞了。
一直跟到河邊,朱銘去清洗陶罐,順手打了一罐河水,放到馬兒的面前。馬兒連忙低頭喝水,愜意的甩著馬尾,已然把朱銘當(dāng)成主人。
朱國祥看了看馬頸傷口處翻涌的白蛆,默默去附近尋找草藥。
草藥找來,朱銘生火灼燒寶劍,用滾燙的劍刃去挖除腐肉,連帶著蛆蟲一起刮下扔掉。馬兒只是嘶鳴兩聲,便硬挺著站好,直至把草藥敷完都沒亂動。
父子倆圍著火堆坐下,馬兒自己站在旁邊吃草。
“烤兩個紅薯吧。”朱銘實在忍不住了,雖然那20斤紅薯今后有大用處。
朱國祥重重點頭:“烤紅薯好吃!”
滾下山坡時,有紅薯被摔破了皮肉,父子倆挑揀受傷嚴(yán)重的,壘土成窯,用燒窯雞的方式烤紅薯。
當(dāng)吃上香噴噴的烤紅薯,他們簡直幸福得想要流淚。
自從帶來的零食吃完,之后一直以野菜充饑,幸虧中途從黃喉貂手里搶到一頭小鹿,否則早就營養(yǎng)不良沒勁兒跋涉了。
野生小動物也遇到許多,但二人不會打獵啊!
一顆烤紅薯下肚,雖然肚子還餓,但朱銘感覺又有力氣了,拄劍起身說:“走吧,朱院長。”
父子倆繼續(xù)沿著漢水前行,身后多了一匹骨瘦嶙峋的黃驃馬跟著。
或許是馬兒帶來好運,這次只走了三個小時,大概在下午四五點鐘,居然看到前方升起陣陣炊煙。
“總算遇到活人了。”朱銘此時很想哭。
還未看到房屋,眼前景色已迥然不同。
河邊低地被清理出來,不再是一望無際的雜草亂林,而是大片金燦燦的油菜花。
在更遠離河岸的地方,山坡下還有些麥田,麥苗郁郁蔥蔥漲勢喜人。
麥田當(dāng)中,隱約能看到幾個身影。
那些農(nóng)民穿著短衫,隨意裹著麻布頭巾,胳膊上還束著襻膊,正在辛勤勞作為麥地除草。
“不準(zhǔn)亂啃!”
朱銘一巴掌扇過去,制止了想啃油菜的瘦馬。
這馬兒居然頗為懂事,在遭遇大逼兜之后,乖乖順著田埂前進。
每隔一段距離,田埂就變得稍寬,寬闊處必然種著桑樹。一可采桑養(yǎng)蠶,增加農(nóng)民收入;二可穩(wěn)固田埂,防止水土流失;三可避免別人侵田(桑樹就是田界,把田埂移了也沒用,除非把桑樹根都扒掉)。
穿過幾塊油菜田,已然接近村落,這里大概住著十多戶人家。清一色茅草屋,墻體為土石結(jié)構(gòu),屋頂覆蓋茅草遮雨。
父子倆早被發(fā)現(xiàn)了,剛走到村口,就有幾個農(nóng)民過來。
為首者是個莊稼漢,似乎三四十歲,又似乎四五十歲,臉上皺紋密布,很難搞清楚年齡。
沒等對方說話,朱銘就作揖行禮:“老鄉(xiāng)好,我父子二人想討口水喝。”
這個舉動,把那些農(nóng)民整不會了。
二人披荊斬棘苦行十日,全身衣服都破破爛爛,朱國祥更是滿臉胡子拉扎。他們還都是短發(fā),像是受了髡刑,又像是下山化緣的和尚。
而朱銘表現(xiàn)得彬彬有禮,鞠躬作揖一套下來,似乎還像個讀書人。
最重要的是,朱銘口音古怪,不知道說的哪里話。
其實也沒啥,都屬于北方方言體系。雙方交流的難度,可以想象成河南人遇到四川人,除了個別鄉(xiāng)間俚語之外都能聽懂。
見那些農(nóng)民愣在原地,朱銘放緩語速,又重新說了一遍。
為首的莊稼漢終于聽明白,邀請他們進村喝水,又好奇打聽:“你們是從哪里來的?”
朱國祥有朋友是陜北人,這些農(nóng)民的口音,比較近似于陜北話,他盡量模仿道:“我們從南方來投奔親戚,中途遇到山賊,還被山賊戲耍割了頭發(fā),好不容易才逃出來。”
“這匹馬夠瘦的。”莊稼漢有意無意說。
朱國祥解釋道:“前面有廢棄的茶山,這畜生被繩子纏在茶樹上。我們救它脫困,它就一直跟著。”
莊稼漢笑道:“倒是通人性。”
朱國祥學(xué)著兒子拱手問:“閣下貴姓?”
“免貴,姓田,村里人都喊我田三。”莊稼漢說。
朱國祥自我介紹道:“鄙人朱國祥,這是犬子朱銘。”
一路聊天進入村中,朱銘全程無話,悄悄觀察旁邊幾個農(nóng)民。
而那幾個農(nóng)民,也在觀察他們,一會兒盯著他們的背包,一會兒又看向他們的瘦馬。
其中一人,有意無意瞟向朱銘的肩膀——破毛衣包裹著的寶劍,被朱銘背在身后,劍柄位置從右肩伸出來。
農(nóng)民們看似隨意走路,其實暗暗將父子倆包圍,一旦發(fā)生意外便可立即圍攻。
來到農(nóng)家小院,田三讓渾家取來一瓢水。
在父子倆喝水時,田三有些刻意的打聽道:“你們這是要去哪里?”
朱銘盡量放緩語速:“我們來投奔親戚,聽家里老人說,親戚在這邊種茶,已經(jīng)幾十年沒走動了。可我們過來,一路茶山都已荒廢,哪里能尋到親戚?今后也不曉得在何處安身。”
田三搖頭嘆息:“前面的茶山,十年前就沒人了。恁多好茶樹,誰也不敢去采,采了就要給官府交稅。茶稅還好說,就怕被多點了雜捐和差役。”
“就算不采茶,怎么糧食田也不種了?”朱銘問道。
田三頓時一肚子怨氣:“都說有個蔡相公在變法,搞什么方田令。大戶的田越方越少,小戶的田越方越多。小戶活不下去,要么投獻做佃戶,要么逃去深山里。到第二年,大戶也被多多方田,隨便劃幾片山林,都說是大戶家的良田。縣衙里沒靠山的大戶,也得破家逃亡了。”
方田均稅,是王安石變法的核心內(nèi)容。
蔡京上臺之后,立即重啟方田,說白了就是清查田畝。地方官為了政績,指著荒山說是旱田,指著河灘說是水田,強行登記在老百姓名下。
于是乎,全國大亂,就連實力不夠的地主,都被逼得舍棄家業(yè)逃跑。
朱銘又問:“前面多遠是縣城?”
“遠著呢,”田三朝著西邊指去,“到西鄉(xiāng)縣城還有好幾十里,你們得坐船過去。江邊全是山路,彎彎繞繞,走路怕要兩三天。”
朱銘再問:“有沒有集鎮(zhèn)?”
“你是說草市?”田三回答道,“往上走十里地,有一個白市頭,平日里買鹽就是去那邊。”
聊了一陣,田三的哥哥田二回家,廚房里女人已經(jīng)做好飯菜。
田三便邀請父子倆一起吃飯,朱銘和朱國祥自然卻之不恭,他們已經(jīng)好久沒嘗到米飯味道。
田二、田三都有老婆孩子,小女兒才五六歲大,瞪圓雙眼好奇的看著陌生人。
飯食是一鍋雜粥,居然有大米,但夾著許多糠殼,也不知是舂米沒舂干凈,還是故意留糠殼雜在里面飽腹。還有不知名的野菜,也囫圇煮在粥里,點綴出綠色倒是挺好看。
菜是一碗咸菜,挺咸的,吃一口能就著喝半碗粥。
如此粗茶淡飯,父子倆卻覺說不出的香,狼吞虎咽吃得跟餓死鬼投胎一般。
又不好意思吃太多,因為粥不夠。
最終,煮粥的鍋都被刮干凈,田二的老婆去洗碗,田三的老婆去給雞喂食,男人們則坐在院子里繼續(xù)閑聊。
不知不覺,天色盡黑。
這家人就幾間屋,沒有客房,甚至沒有柴房。
父子倆被安排到廚房休息,雖然條件很差,但不至于再風(fēng)餐露宿。
聽到屋外腳步聲走遠,朱銘透過門縫觀察一陣,確定沒人之后才低聲說:“這個村子不對勁,咱們剛進村的時候,那些村民的眼神太滲人了。”
“我也覺得有些不對。”朱國祥說。
朱銘說道:“那匹馬就在廚房門口,如果村民起了歹心,肯定是先去搶馬。只要聽到動靜,我們奪門就跑,馬兒讓他們搶去就是。”
朱國祥說:“老規(guī)矩,輪流守夜。”
“人太多怎么辦?把我們堵在廚房里就不好跑了。”朱銘問。
朱國祥左思右想,都沒有什么好辦法,提議道:“要不我們出去睡,我看屋子側(cè)面的房檐下,堆放著很多柴草,藏在里面不容易找到。如果有人來,我們尋機逃跑。如果沒人來,天亮之前我們再回廚房。”
朱銘掃了一眼灶前的柴禾:“沒必要出去,我們就在這里。把門給閂好,一旦發(fā)覺不對,直接點火燒屋。等起火了,再開門趁亂沖出去,然后見到房屋就點火。村里每家每戶,屋檐下都有柴草,很容易點燃的。他們要是敢亂來,咱們也玩狠的,把村里的房子全給燒光!到時候,村民都去救火了,誰還有閑心追咱們?”
朱國祥屬于體制內(nèi)的人,行事偏向保守,哪里想得出這種法子,驚得不知如何開口,憋半天只豎起個大拇指:“你……厲害!”
說干就干,父子倆把稻草、筍衣等易燃柴禾,圍著樹枝、竹竿等好柴碼放。
一旦出現(xiàn)風(fēng)吹草動,就能迅速引燃。
父子倆為放火做準(zhǔn)備時,田氏兄弟也在堂屋里討論。
田三說:“這兩個外鄉(xiāng)人,恐怕不是尋常貨色。”
田二說:“那個年輕后生,背上破布裹著的是兵器,恐怕還是個扎手的練家子。”
“那匹官馬,怕是去年俺們搶剩下的,逃到廢茶山被他們遇上了。”田三猜測說。
田二問道:“要不要搶回來?”
田三笑道:“瘦得皮包骨頭了,搶回來你伺候?只能殺了吃肉。”
田二說:“吃肉也行,好久沒吃肉了。”
田三搖頭:“要真是練家子,為了一頓馬肉不值當(dāng)。看他們走不走,要是住兩天就走,俺們也犯不著招惹麻煩。過些天又該采茶了,萬事都要小心,別鬧大了把官府招來。你連夜去山寨,跟眾位哥哥們通報一聲,把這兩個外鄉(xiāng)人的事情說道說道。”
“好,俺這就去,家里你盯著。”田二立即起身。
田二回到自己屋,從墻壁取下柴刀,又從床底摸出棍子,將柴刀與棍子接在一起。
一把樸刀,便組裝成型。
宋代雖然刀具管制嚴(yán)格,不法之徒也有應(yīng)對方法。
就是把短刃和長柄拆開放置,官府查到了便說是農(nóng)具,遇到爭斗就組裝成樸刀廝殺。
樸刀沒有固定制式,模樣千奇百怪,是非常靈活自由的DIY武器。
卻見夜色之中,田二提著樸刀出門,從西邊走出村子,折身進了一處溪谷。
順著溪谷而入深山,行走數(shù)里地,便是大片大片的茶山。
而茶山深處,又有更多人家。
這里家家戶戶藏著兵器,他們跟更上游的小白員外有聯(lián)系,那小白員外負責(zé)打通官府渠道。因此隱藏在山中的茶山,是完全不用交茶稅的,采集蒸制成茶葉之后,悉數(shù)用于民間走私貿(mào)易。
茶山的更深處,是一片險要山嶺。
山嶺各處的關(guān)鍵位置,皆壘筑了土石墻,山頂更是有土匪寨子,寨子里同樣生活著農(nóng)民。
走私茶葉只是其一,偶爾他們還要下山打劫商旅。
甚至,搶劫官方綱貨!
而搶到的官方物資,又通過小白員外找渠道賣出去。
北宋末年,官吏清廉,民風(fēng)淳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