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亦飄零久(3)
趙西音是紅著眼睛登機(jī)的。
劇組安排的是頭等艙, 蘇穎早到了, 最后一分鐘才看她上飛機(jī)。兩人座位是一起,她皺了皺眉, “你又是怎么回事?”
趙西音拿紙巾擦了擦淚, 甕聲說:“風(fēng)大, 吹的。”
蘇穎呵了聲,“第一次出遠(yuǎn)門?”
“沒有,去過好多地方的,中國大部分城市我都去過。”趙西音吸了吸鼻子, 鼻音仍很重。
蘇穎不懂小年輕這些莫名其妙的情緒, 她昨天睡得晚,闔眼休息,懶再搭理。
真是越大越?jīng)]出息了, 分別的時候, 竟然像個小朋友舍不得爸爸媽媽那種,趙西音一想到周啟深的擁抱, 竟然就有些想念了。
偷瞄一眼蘇穎,戴著眼罩,呼吸均勻,一動不動, 應(yīng)該是真睡著了。
趙西音悄悄打開包, 把結(jié)婚證稍稍拿上來些, 掩在包里偷偷看。
是小紅本呢!
就是事發(fā)突然,這張證件照也太敷衍了。她當(dāng)時都沒完全準(zhǔn)備好, 木訥地看著鏡頭,咔擦兩下就完事兒。目光有點兇,笑得也不自然,跟誰拿槍在背后抵著她腰逼迫似的。旁邊的周啟深倒是表情管控到位,俊朗的很。
“心機(jī)男。”趙西音心想。想著想著,沒忍住,一個人又笑了起來。
“你今天吃錯藥了還是忘記吃藥了?”蘇穎悠悠出聲。
趙西音嚇得趕緊把結(jié)婚證塞進(jìn)包底,驚慌未定地轉(zhuǎn)過頭,“蘇老師,您,您醒了啊?”說完,她故作鎮(zhèn)定地繼續(xù)壓了壓包。
“不用遮了,我看見了。”蘇穎睨她一眼,“結(jié)婚了?”
趙西音眨了眨眼,都這樣問了,再藏掖著多做作,于是大方承認(rèn),“是啊。”
她笑容憨,眸子像水,既溫柔且明亮,離天空近,好像借了太陽的光芒,渾身熠熠生輝。這樣的幸福感很能感染人,蘇穎語氣也變得柔和了些,“所以你到的這么晚,就是去領(lǐng)證的?”
趙西音笑意更深,“是呀!”
蘇穎挑眉,搖搖頭,“真會玩。”
趙西音抿著唇,收著笑,臭男人是挺會玩的。
“別耽誤正事兒,工作時不能分心。”蘇穎正色提醒。
“一定一定。”趙西音連連點頭。
蘇穎唇角微微上揚,把眼罩重新戴上,“你笑吧,不用偷著,都是過來人,我理解。”
趙西音噗嗤一聲,真樂了。
同一時間,北京。周啟深在機(jī)場沒走,等趙西音的那架航班起飛后,他才回到車?yán)铩?br/>
他把結(jié)婚證放在方向盤上,拍了張照丟到“鐵三角”群里。
一分鐘。
兩分鐘。
五分鐘。
竟沒一個人回復(fù)。
周啟深便一個個打電話,先老程,“你微信卸載了?”
“不是,我只是有點惆悵。”
再顧和平,周啟深一頓罵:“你微信卸載了?”
“喂?喂?信號不好,掛了啊。”
“……”真日了狗了。
老程和顧和平倆人一伙的,正瘋狂捶桌偷笑呢!
不到半小時,果然,周啟深那輛白色路虎就殺到了門口,他進(jìn)門就是一腳踹,“去你們丫的,有病是不是?”
老程咬著煙,“十足嫉妒,真不想分享你的喜悅。”
顧和平推鍋給老程,理直氣壯道:“不關(guān)我事兒,老程讓我這么干的。”
周啟深陰晴不定,這會兒反倒不生氣了,笑得眼梢飛翹,拿出紅本兒挨個炫耀,“哥的結(jié)婚證,怎么樣,喜慶嗎?”
伸到老程面前,“程兒,摸摸,摸摸看,沾點喜氣。”
又遞倒顧和平跟前,“和平,知道這是什么嗎?這仨字認(rèn)識嗎?燙金工藝,精致吧?”
顧和平真服了,“周老板,你丫又不是頭婚,搞得這么純情做什么?”
老程冷不丁地補(bǔ)刀,“三十三歲,奔四的人了。”
周老板往沙發(fā)一坐,翹著腿,如沐春風(fēng)。
老程問:“你媳婦兒呢?”
“青海。”
“舍得讓她走?”
“舍得個屁。”周啟深想起就發(fā)火,“什么破戲,成天折騰。”
“拍電影不都這樣,有朝沒夕的,夏天拍冬天的戲,冬天穿泳衣,隨叫隨到。”老程嗤聲,“你這無名邪火發(fā)得可真不講道理。”
顧和平坐過來,“你和小西復(fù)婚了,同意她以后進(jìn)這個圈嗎?”
“她開心就行。我自己也忙,沒資格要求她。再說了,她跳舞二十多年不容易,要是為了我的一己私欲而讓她單方面做妥協(xié),真不是男人會干的事。”周啟深有大男子氣,有匪氣,從小經(jīng)歷坎坷,骨子里也有戾氣。卻偏偏俠骨柔腸,大是大非面前很講道理。
老程掐滅了煙,挺客觀地攤開一個問題,“你別把自己的人設(shè)立得這么大公無私,你這態(tài)度意味著什么,你清楚么?小西如果決定在這個圈子發(fā)展,沒個三五年成不了氣候。”
周啟深點燃煙,打火機(jī)咔噠一聲輕響,煙霧里,他沒說話。
“不管哪家公司,合同一簽,什么活動邀約都來了,甭管你愿不愿意。這幾年,你倆生孩子這事兒肯定也得耽誤下來。小西無所謂啊,二十五六歲,花兒似的。你呢,四五年后就是三十七八,恭喜恭喜,老來得子啊周老板!”
周啟深一聲嘹亮的京罵,自個兒都被說笑了。
顧和平賤嗖嗖地補(bǔ)刀,“四十精|子質(zhì)量下降,苦了孩子,委屈了小西,到手的老婆又得飛了。”
周啟深:“我他媽掘你們祖墳了還是日你們嘴了,神經(jīng)病吧一個個。”
老程和顧和平一眼相視,哈哈大笑。未婚大齡單身男的仇視,又犀利又無情。
晚上,顧和平攢了一個局,在京的這些至交朋友都叫了過來,長城公館最大的包間,ktv和棋牌一應(yīng)俱全,里面雞飛狗跳,鬧起來沒羞沒臊。
周啟深是能玩的,也是會玩的主。這次卻一改常態(tài),就窩在牌桌上大殺四方。顧和平的渣男脾性這輩子都沒得治了,到后半場,又不知從哪撩了個小妹妹回來情歌對唱。
聽見聲音,周啟深轉(zhuǎn)頭看了一眼,皺眉問一旁的老程,“他和黎冉崩了?”
“沒聽他再提過,估計黃了。”
沒什么黃不黃的,顧和平渣得徹徹底底,沒救了。對待感情的唯一原則,就是保全自己,全身而退。周啟深再了解不過他的德性,心想,這樣也好,趁早止損。
但唱了兩句,顧大公子不知又發(fā)的什么瘋,找借口支走了那姑娘,然后獨坐沙發(fā)上抽悶煙。手機(jī)屏幕劃亮又按熄,熄滅又按亮,重復(fù)數(shù)遍后,“嘭”的一聲巨響,竟是黑著臉,把手機(jī)給砸了,然后起身,“我出去抽根煙。”
紙醉金迷,鐘鳴鼎食,這樣的花花之夜,幾家歡喜幾家愁。周啟深是靜了心,有了歸宿,牌不玩兒了,坐去沙發(fā)給趙西音發(fā)微信。
“老程給我辦了個慶功宴。”
“他們都玩的瘋。”
“我不一樣,我老老實實地想你。”
靠抹黑他人來突顯自己的男人,也是幼稚到了極點。周啟深哪哪兒都舒坦,再肉麻的話好像都能信手拈來了――
“老婆,我會乖。”
不知哪邊的朋友嚷了一嗓子,“周哥兒,你的表情太浪了!!”
周啟深咬著煙,笑得如他們所愿。
――
青海第五天。
《九思》以唐朝為背景,蘇穎和趙西音這一對電影里師徒的戲份,都是在青海道的絲綢之路上完成,當(dāng)然,那邊風(fēng)沙漫天,不適合實景拍攝。劇組設(shè)置在格爾木市,離玉珠峰不是很遠(yuǎn)。
晚上休息是在鎮(zhèn)上的賓館,條件一般。白天拍攝就乘車一百公里往南。冬季,這邊的氣溫較之其它要低一些,風(fēng)沙大,刮著臉生疼。
蘇穎是敏感體質(zhì),皮膚很脆弱,被這環(huán)境一熬,經(jīng)常眼紅流淚,發(fā)炎。砂礫被風(fēng)帶著刮蹭皮膚,她帶妝一天再卸妝,臉一碰就紅一片。盡管如此,幾天下來,蘇穎沒一句抱怨,連唉聲嘆氣都未有過。
還沒輪到夜戲,晚上時間自由富余。趙西音發(fā)現(xiàn),蘇穎也不太社交,不用拍戲時,就一個人在房間,門都很少開。這天,她猶豫再三,還是敲響了她的房門。
過了十來秒,門才慢慢吞吞打開,見著是她,蘇穎沒什么表情,手機(jī)舉在耳畔還在講電話。
“我真沒事,眼睛只是發(fā)炎,又不是瞎了。你大驚小怪做什么?我說沒事就沒事!你敢來,我就跟你離婚。”蘇穎神色不耐地掛斷,然后看趙西音一眼,又恢復(fù)了平靜,“我丈夫,煩的很。”
趙西音還記得,她丈夫叫喬時南,上次在病房見過,一位氣質(zhì)出眾的中年男人。
“什么事?”蘇穎問。
趙西音把藥膏遞過去,“這是我爸爸給我買的,過敏草藥膏,您睡前擦一次,第二天皮膚會舒服很多。”
蘇穎接了,“謝謝,坐吧。”
趙西音蠻規(guī)矩地坐在沙發(fā)上,一時無言。
蘇穎邊看藥膏的成分,邊問:“有話跟我說?”
趙西音抬起頭,“蘇老師,那天您跟我說來藝術(shù)中心的事,我想好了。”
蘇穎看著她。
“對不起,我還是決定不去了。”趙西音心一橫,一口氣說完。
空氣靜悄,流速都放慢了些。
幾秒之后,蘇穎平靜說:“知道了。”
從她房間出來,趙西音站在門口很久沒邁步。她垂著頭,盯著走廊地毯,灰褐色的梅花圖案污垢殘存,不甚好看。盯久了,視線就模糊了,跟她此刻的情緒一樣,浮沉,湮沒于兩意三心里,沒有著落點。
次日,有一場師徒合舞的戲要拍。因原始劇情是以夢境穿梭,頗有幾分追溯歷史的唯美意境,所以提前在拍攝地搭建好了背景墻。
今天風(fēng)沙大,吹著那架子搖搖欲動。
趙西音骨架小,又得穿著薄紗羅裙,縱使腹部腿上貼了五個暖寶寶,仍然凍得瑟瑟發(fā)抖。開拍在即,卻不見蘇穎,一旁副導(dǎo)演說:“等一會兒吧,穎姐有人過來探班。”
正說著,蘇穎就從遠(yuǎn)處走過來。衣袂飄飄,面若冰霜,真有幾分仙女下凡的意境。再后來,趙西音看到了工作人員中突然多出的一副面孔。
蘇穎的丈夫竟然來了。
那男人很低調(diào),一身黑大衣,儒雅英俊,站在人群后注視著妻子。大概是看姑娘們穿得實在單薄,所以不悅不快地全程皺眉。
可當(dāng)舞跳起來時,風(fēng)沙與嚴(yán)寒都成了配角。蘇穎姿勢大氣磅礴,趙西音則溫婉動人,一靜一動的搭配。每一次身姿旋轉(zhuǎn),每一個舞步跳躍,乘風(fēng)去攬月,偷得寒冬梅花一縷魂。
順利的,兩遍就過了鏡頭。
工作人員自發(fā)鼓起掌,助理們拿著棉衣給她們披上,熱水,保溫爐,趙西音鼻子被冷空氣呼得生疼。各自忙碌,誰也沒注意到背景墻慢慢往下傾斜。
趙西音正要下去,一陣勁風(fēng)呼呼刮過,有人尖叫:“小心!!!”
背景墻不受力,直接往撲了下來。
趙西音呆住了,身體太冷,反應(yīng)更加緩慢。眼見著就要砸上,有人迅速沖過來,用力把她推到了一邊!
“砰!”
沉悶重響,趙西音身后的男人一聲悶哼。
是蘇穎的丈夫,喬時南。
蘇穎驚慌失色地跑過來,跪在他跟前,“你,你有事沒事啊?”
“沒事,沒砸到。”喬時南站起身,又問趙西音,“你怎么樣?”
趙西音不能反應(yīng)地道謝,道歉,“謝謝您,對、對不起啊。”
蘇穎扭過頭,卻是沖劇組發(fā)了脾氣,“這墻誰扎的!非出人命是不是!”
趙西音怕別人亂寫蘇穎耍大牌,趕緊拉住她的手,“蘇老師,您別……”
蘇穎橫眉冷對,氣勢真真兒威嚴(yán),“慣的!”
喬時南在一旁看著妻子,笑意溫柔寵溺,感情濃烈誰看誰知道。
回鎮(zhèn)上賓館,趙西音于心有愧,又向他們道歉。
蘇穎一反常態(tài),挑眉說:“道歉不接受,除非你來我的藝術(shù)中心跳舞。”
趙西音愣了。
蘇穎表情緩了緩,冷呵,“騙你的。”
趙西音默聲。
喬時南溫和道:“小趙,別放心上。今天這種情況,誰都會出手相助。小事一樁,過了就過了。”
蘇穎擰過頭,兇他,“你少說話,給我躺好休息。”
喬時南默默蓋好了被子。
趙西音嗤聲,樂了。
和蘇穎離開房間,兩人裹著大衣,去賓館外面走了走。西北的夜空天高云淡,不似北京,高樓林立仰頭看,大部分時間只能看到很小的一片。
蘇穎淡聲說:“老喬是個熱心人,這事兒你不用總放心上。換做任何人,他都會相救。”
趙西音“嗯”了聲,雙手插兜,又走了一段路。架不住好奇,她問:“蘇老師,您什么時候結(jié)婚的?”
“二十歲。”蘇穎坦然道。
趙西音震驚了,“這,這么年輕。”
蘇穎笑了下,“覺得合適,也還喜歡,就結(jié)了。沒想過年齡,也沒考慮過所謂的事業(yè),結(jié)不結(jié)婚,我都會跳舞,想通之后,又有什么區(qū)別?”
趙西因低了低頭,也是莞爾一笑。
蘇穎看她一眼,“說說你,怎么會突然領(lǐng)證?”
趙西音臉上笑意淡淡,“也不是突然,我其實結(jié)過一次婚,離了,這次是復(fù)婚。”
蘇穎腳步一頓,表情也有了動容,“你先生做什么的?”
“他當(dāng)過兵,在黑龍江待了三年。老家是西安,退伍后就留在北京發(fā)展,現(xiàn)在做生意,反正成天瞎忙。”趙西音抿唇笑了笑,話說得謙虛。
“你這樣突然復(fù)婚,戴老師沒意見?”
“她?”趙西音想了想,也沒否認(rèn),“我?guī)煾凳遣惶馕疫@個關(guān)口結(jié)婚。”
蘇穎不咸不淡地刺了句,“以我對你師傅的了解,眼里容不得沙子,不喜人忤逆,你就不怕她生氣?”
趙西音搖搖頭,“比起怕她,我更喜歡我老公。”
“我老公不容易,我不想再讓他一個人。這種感覺很奇妙,睡覺的時候,會想他有沒有貪涼不蓋被子,吃飯的時候,會想他有沒有應(yīng)酬,會不會喝多了酒。看到好看的景色,第一時間想跟他分享。心里有了牽掛,也有了盼頭。我特別喜歡他,特別特別喜歡。”
寒風(fēng)拂面,呵出的白氣薄薄散開。趙西音說這些時,眼里像有星星,光芒閃爍,生生不息。
蘇穎半玩笑,半認(rèn)真,只覺她說話有趣,問:“‘特別喜歡’是哪種喜歡?”
趙西音很快答:“想和他同床共枕,想和他生兒育女,想給他一個家,想與這個人共度余生百年好合。這輩子非他不可。”
本該酸不溜秋的話,被有情人一說,卻是至真至性。蘇穎看著她,一時忘了收回目光。
趙西音眨眨眼,似是不好意思, “怎么了穎姐?”
蘇穎淡淡一笑,“看到你,想起了我丈夫。”
趙西音腦子轉(zhuǎn)得不快,竟分不清這是夸她還是損她。
氣氛正輕松愉悅,她手機(jī)上來了視頻請求提醒。
周啟深每天這個點都會跟她視頻,默契使然,趙西音突發(fā)奇想的,忽的揚了揚手機(jī),“穎姐,看看我老公嗎?”
蘇穎視線低垂至屏幕。
趙西音自然而然地按了接通。
畫面出現(xiàn),畫質(zhì)清晰。
卻是周啟深裸著上半身,騷出天際的一張俊臉,慵懶懶地站在主臥落地窗前,沉聲低求一般的語氣,“小趙老婆,今天老公給你講《燃情一百億,總裁的契約情婦》好不好?還是你想聽《悍夫的甜妻》呢?”
趙西音:“……”
蘇穎:“………”
趙西音反應(yīng)過來,心急火燎地趕緊掛斷,手機(jī)像燙手山芋,恨不得丟回北京,砸暈這個臭騷騷。
蘇穎正了正臉色,真誠感慨,“你老公……嗯,很特別。”
趙西音:“……”
她現(xiàn)在只想找個地洞鉆進(jìn)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