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
顧廷聿父親已逝,母親在奉天老家。
顧家世代吃的是大清朝的俸祿,做的是大清朝的官,他少時離家參加革命軍,父母不準(zhǔn)。他要去當(dāng)推翻了大清朝的革命軍,父母訓(xùn)斥他這是離經(jīng)叛道數(shù)典忘宗,將他趕出了家門,從此顧廷聿便與家中斷了聯(lián)系,直到父親逝去,他才回過一次家。
顧廷聿的母親本家姓柳,祖父原為大學(xué)士,自小家教甚嚴(yán),所以對顧廷聿的管教也相當(dāng)?shù)膰?yán)謹(jǐn),自兒子離家,她便不許他再進(jìn)家門,為父親奔喪的第二天,柳氏便又把顧廷聿趕出了家門。
“日后我走了。你不必回來?!钡灰痪?。
這是柳氏交代兒子的最后一句話。
語不傷人,話卻傷人。
這一年的九月,顧廷聿向師部告假回了趟奉天,剛到奉天沈熙覺已經(jīng)在火車站等他了。半個月前,沈熙覺到奉天處理鐵路的期權(quán),顧廷聿來之前沈蕓妝已經(jīng)發(fā)了電報給他。
久別故家,如今歸來卻物是人非,走進(jìn)灰舊的大門,青灰的院墻,墨黑的房瓦,廊柱已經(jīng)退了色,堂檐上的匾額也沒了往日的鮮亮。
顧廷聿給父母親的靈位上了香,如母親生前說的那樣,她到入土前都沒再見過兒子的面。
沈熙覺一路隨著他,從前廳到后院。顧家的老宅已經(jīng)荒廢了大半,只有顧母住的后院還算打理的不錯,青石的二層雕花樓,小院園種著一棵老榆樹,枝葉茂盛,正對著雕花樓的院門。
“真打算賣了這宅子?”
“人都不在了,留著宅子又有什么意思?!?br /> 顧廷聿嘆了口氣,收了收感傷,轉(zhuǎn)頭對沈熙覺笑道,“一直都是我到你家里去作客,這回我做個東?!?br /> 沈熙覺故意四下看了個遍,笑著問,“做東?你家里原本就兩個老媽子,剛剛你才給她們養(yǎng)老錢,讓她們回老家去了,現(xiàn)在這兒只有我倆了,你還做什么東?難不成你要做飯,請我客?”
“我還就有這本事?!?br /> 顧廷聿的自信滿滿反到讓沈熙覺皺起了眉頭,將信將疑的打量著他。顧廷聿利索的脫了外套,挽起袖子,像要要露一手的樣子。
“走,和面去?!?br /> “???你說真的???”
廚房的老灶還是熱的,看來早上升過火,顧廷聿從柴房抱了些干柴,引了火丟進(jìn)灶膛,又是煽火又是吹氣兒的,好一陣忙,這灶還真被他給點著了。
“瞧見沒,著了?!鳖櫷㈨惭笱蟮靡獾闹钢?,卻不知他早被熏的兩眼發(fā)紅,一臉黑灰了。
沈熙覺抱著肩靠著門邊看著,也不知該笑他那一臉灰,還是替他的笨手笨腳著急。
“我去買點兒酒。”
顧廷聿那明顯是要讓他來打下手的架式,沈熙覺趕忙找借口溜。
那天的晚飯是一人一碗煮爛了的面條,和一碗從陳菜壇底夾出來的咸菜,不怎么順口的粗灑,半斤醬咸了的牛腱子肉。
“你這東做的,真是?!鄙蛭跤X嫌棄的挑了挑那碗爛爛乎乎的面條。
顧廷聿不服氣的扒拉了幾口,配著咸菜吃了起來,一副滿足的樣子?!斑@就是地道的奉天口味。”
“我怎么記得地道的奉天口味兒是白肉血腸,烤牛肉和吊爐餅?zāi)???br /> 沈熙覺是明知故問,顧廷聿也只道他這個東做的非常失敗,更知道沈熙覺是在變著方兒的勸他別在老宅住,空院子住起來怎么會不傷心難過。
放下筷子,顧廷聿眼中透著惆悵,環(huán)顧整個小院,除了那棵老榆樹,所有記得的都不見了。
兒時父親在院子里打拳,母親坐在雕花樓的小廳里,正對著院門一邊做針織,一邊看著父親打拳。時間總是走的太多,快的讓人還來不急做點兒什么,就已經(jīng)連機(jī)會也沒有了。
“真是一個句話,一個字都沒留下啊?!?br /> 顧廷聿的眼睛濕濕的,那壇子咸菜可能是唯一母親和他之間的聯(lián)系了,平時母親也是就著這口咸菜配著白粥,是不是還怨他,是不是也會想見見他呢。
沈熙覺默默的給他倒了一杯酒,塞進(jìn)他手里,跟他碰了個杯仰頭干了,夾了一口咸菜大口大口的吃起面條來。
酒喝光了,大半都是顧廷聿自斟自飲的,沈熙覺也不勸他,只是旁邊一句話也不說的陪著,一切都靜默著,只有那僅剩的幾聲知了聲,還時不時的響過。
陽臺邊,月光柔和,所有的一切都籠上了一層朦朧。
吐出的煙浮在空中,緩緩散掉,然后又是一口,沈熙覺像個嬉戲的孩子,一邊吹吐著煙霧,一邊饒有興趣的看著它們散去,臉上帶著淡淡的笑容。顧廷聿背靠在陽臺上,手里夾著半截?zé)?,?cè)過臉看著他,看著煙從他的唇間吐出,看著他舌尖不經(jīng)意的掃過唇角。
顧廷聿出神的望著他眼眸剪水沉著月色,那籠在煙霧中的側(cè)臉,那微揚(yáng)含笑的嘴角,不知怎么的就這么迎了上去,將唇貼在了他的唇上,還未吐盡的煙在兩人的唇間繚繞。
沈熙覺受了驚睜大了雙眼,指尖的香煙掉落,濺起了點點星火,他仰身后退未及半步,顧廷聿卻又向他近了一步,雙手擁住他的肩頭,吻的更加深沉了。
腦中空白一片,兩唇繾綣難分,氣息像著了火一樣滾燙,結(jié)束了這長長的一吻,顧廷聿緩緩移開,四目相視,彼此都有些不知所從,起伏的胸膛牽動著肩膀、胳臂、手指。
周圍靜的可怕,連心跳的聲音都能聽得清,沈熙覺微蹙眉頭,唇齒微顫,輕輕沾上了顧廷聿的嘴唇,傾瀉出嘴角的笑容融化了羞怯,煙絲的苦味在彼此的齒間流轉(zhuǎn)。
秋夜風(fēng)涼,撩撥著滿樹油綠,沙沙作響。
顧廷聿從來不知道時間能如此柔軟,仿佛能感覺到每一分鐘的流動都像絲緞滑過皮膚,久久纏繞在心中,眼睛像映著星月的湖水,同時也映著彼此的影子,耳鬢廝磨間的吻是烙在心里的印記,每一次都滾燙疼痛。
一切只是順其自然,也許只是趁著酒意的一夜,但也許也會盼著不只是一夜,又或者誰也沒敢想還有以后。
暖暖的秋陽灑了滿窗,迷迷糊糊的睜開眼睛,顧廷聿愣愣的看了看床邊,曾經(jīng)有人睡過的痕跡那么明顯,房里卻不見沈熙覺的影子,房門大敞,顧廷聿猛的清醒了,徹底清醒了。
草草穿了衣服跑出房間,一樓的院門開著,陽光從外面照進(jìn)來。沈熙覺半夜從顧廷聿的床上爬起起來,拖著沉重的身體,赤著腳從樓上走到樓下,蜷在沙發(fā)上昏昏睡去了。
眨開雙眼,映進(jìn)眼中的是一雙充滿擔(dān)憂的眼睛,沈熙覺伸出手去觸碰那雙眼睛,冰冷的指尖才觸到眼角已經(jīng)被他緊緊的攥在手里,顧廷聿長長的舒了一口氣,定了定神。
“我是喝了酒,可我絕對不是撒酒瘋,最多是借酒壯膽兒。我就是想和你待在一塊兒,不說話也行,我…我……”顧廷聿極力的想要說清楚他的感覺,說清楚他對沈熙覺的感情,可是卻越想說越說不清,腦子里連半個詞也蹦不出來。
沈熙覺挪了挪身子,靠在沙發(fā)上,懶懶的笑了起來,“你要真是撒酒瘋,我能讓你得逞么?”
那是繃緊了弦在一瞬間松開的感覺,全身放松了下來,顧廷聿才終于笑了出來,伸手把沈熙覺攬起來擁進(jìn)了懷里。
“我以為你后悔了,生氣了。”
沈熙覺把下巴擱在顧廷聿的肩頭,輕輕地拍了拍他的背,像安慰一個擔(dān)驚受怕的孩子,明明是一個大人,一個果敢的軍人,可卻會這么的時驚時喜,還說出這么撒嬌的話來。
四年,不知從何時起漸行漸近,只是終于明白了的時候,已經(jīng)深埋心中生根發(fā)芽,一發(fā)不可收了。
而世間的事,若無關(guān)于他人,便會簡單許多。
每日的炊煙,總是煮成了疙瘩湯的面條,配著那壇剩咸菜,街上隨便買的醬牛肉,滿院的草越長越高,可住在這兒的兩個人卻能視而不見,就這么天天的膩在一起,坐在老榆下抽煙、閑聊,有時傻樂,有時親吻。
不知是舍不得離開,還是怕離開后就再不僅僅是彼此,他們總是回避著去提起一些人,一些事。
奉天顧家老宅,唯有那棵老榆樹靜靜的在一旁守著,若他記得,若他能說話,他又會怎么說這半個月的歲月呢。
那是農(nóng)歷八月初七的晚上,年歷上記得是9月18日。
那天是一個開始,波瀾紛亂的開始,一些暗涌向顧廷聿和沈熙覺襲來,最終他們不得不在這場波瀾中,生生死死。
雖然響聲不算震耳,可還是驚動了城里的人。
天還沒亮,街上就開始戒嚴(yán)了,來來往往許多當(dāng)兵的,顧廷聿覺得事情不對,便讓沈熙覺先回城里的旅館,他則往駐防營去了。
沈熙覺在回旅館的路上買了份報紙,終于知道了事情的始末。
柳條湖附近日本人修筑的南滿鐵路被炸了,日本駐軍直指是東北軍所為,雙方打了起來,鐵路以北文官屯的日本兵向南襲擊北大營,而后,駐扎在北大營和奉天的日本兵分南北兩路,向東北軍駐地北大營進(jìn)攻。
不安涌上了心頭,沈熙覺趕緊往駐防營趕了過去,可是路上的路卡越來越多,不多時他已經(jīng)被困在了城內(nèi)了。沈熙覺馬上調(diào)轉(zhuǎn)車頭,往東印度公司駛?cè)ァ?br /> 見到萊特之后,沈熙覺托他想想辦法,可是沒想到一切發(fā)生的太快,萊特還沒打通電話,槍聲已經(jīng)驟然響起,城內(nèi)一片混亂。萊特怕沈熙覺出去會有危險,于是強(qiáng)行把他留在了東印度公司辦公室,槍炮聲并沒有持續(xù)很久,10點鐘左右關(guān)東軍攻占了奉天。
北大營也僅僅是草草的對戰(zhàn)了幾個小時,便被關(guān)東軍攻陷了。
東北軍在張將軍“不準(zhǔn)抵抗,不準(zhǔn)動,把槍放到庫房里,挺著死,大家成仁,為國犧牲”的命令下,將奉天,將東北拱手送給了日本人。
何其可笑,何其可恥。
戰(zhàn)事一起,想要找一個人,難過登天。北大營雖然沒打幾槍,可是也有死有傷,沈熙覺在旅館里等了七八天,終于等不下去了,他現(xiàn)在能指望的只有萊特了。
萊特還是算是個靠得住的人,生意上的事不含糊,唯利是圖,可是也就因為這樣反到更好收買,無非是錢,沈熙覺從來不覺得錢能解決的問題是問題。
又過了幾天,萊特終于帶來了一個消息。
“你要找的人在關(guān)東軍司令部?!?br /> 那日,顧廷聿去了駐防營,剛到?jīng)]多久關(guān)東軍就打過來了,駐防營一開始還抵抗,可是北大營那邊不知是誰來了個電話,駐防營便?;鹆?。顧廷聿怎么說也是個上校參謀,他覺得一個駐防營他還是能調(diào)動得了,他是絕對不能就這么?;鹜督档?,于是他便命令駐防營拼死抵抗,可沒想到的是,他不是被關(guān)東軍打敗,而是被自己身后的同袍用槍頂著腦袋,繳了槍。
“顧參謀長,咱們東北軍可不歸你們陸軍管?!瘪v防營宋營長冷著一張臉,把顧廷聿押出了駐防營,交給了關(guān)東軍。
顧廷聿怎么也想不到,他向而往之的中華民國,軍政也是如此不堪,東北軍、西北軍、滇軍、湘軍、粵軍,誰也不買誰的賬,到頭來還是和北伐前的北洋政府一樣,各占一方。之前汪、蔣在華中打的不可開交,現(xiàn)在東北軍又把他這個陸軍參謀長的槍繳了。
他不由的想起了父親在他離家投軍時說的話,天下烏鴉一般黑,沙就是沙,永遠(yuǎn)握不成團(tuán)。
顧廷聿被進(jìn)了關(guān)東軍司令部。萊特帶來的消息讓沈熙覺無比沉重,那里可不是天津的警察局,想要把人弄出來,只怕不是花錢通通人情就能辦得到的。
在奉天,沈熙覺熟識的人只有顧廷聿和萊特,他一個商人想要跟關(guān)東軍搭上關(guān)系實在不容易,于是沈熙覺想到了商會,日本人也組了商會,就是南滿鐵路的出資人,南滿商會。
沈熙覺發(fā)了電報回天津,先報了平安,也向許朋韜說了顧廷聿的情況,接著便是讓沈熙平先匯一萬大洋到奉天的賬上,時局越亂,錢越有用。
萊特托了幾層關(guān)系,終于約到了南滿商會的經(jīng)理。
顧廷聿已經(jīng)被關(guān)起來十多天了,沈熙覺也不知他現(xiàn)在怎么樣了,不過只要人活著就好,想來他怎么也是個上校參謀長,關(guān)東軍也不敢明目張膽的把他怎么樣,最多就是關(guān)著,視情況而定。
沈熙覺跟著萊特一起到了南滿商會,日式的庭園修剪的十分別致,會客室跟萊特的辦公室很像,全一色的楠木家具,到?jīng)]有像日本人常用的和式裝修。
來之前沈熙覺也稍稍了解一下這位安野經(jīng)理,他畢業(yè)于東京帝國大學(xué),在美國留學(xué)數(shù)年,年紀(jì)輕輕就已經(jīng)被委任為南滿商會的經(jīng)理。
時鐘滴答滴答的響著,桌上的紅茶已經(jīng)涼了,沈熙覺已經(jīng)等了半個多小時了,這些小花招他太懂了,所以他一點兒也不著急,反到顯得很從容。
又過一會兒,人聲漸漸清晰,沈熙覺淺淺一笑,尋著人聲望了過去,一個身著西服,帶著金絲眼鏡的人走進(jìn)了會客室,比起身邊的日本人,他的個頭高了許多,身型挺拔,斯文英俊,眼中透著深深的狡猾和城府。
“沈先生?!彼χ吡诉^來,一口流利的中國話,聽不出半點蹩腳,“抱歉,來晚了?!?br /> 沈熙覺向他還以禮貌的笑容,比起對方的狡猾,沈熙覺的笑容表現(xiàn)出了更的誠意,雖然他并未抱有太多的誠意。
安野秀一落座,用眼神摒退了隨從,轉(zhuǎn)而打量起沈熙覺來。
民國二十年,奉天南滿商會。
沈熙覺怎么也不會想到,眼前的這個人會成為蔓延在他生命中的一場毒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