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一】
小祠堂里靜的可怕,沈熙覺耳中自己的心跳聲清晰無比,沈熙平的目光像針一樣扎進他心里,仿佛他是一個犯了重罪的犯人,連申辯也不敢。
沈熙覺從不后悔和顧廷聿之間的種種,他敢抬頭挺胸的告訴任何人,只是他們之間不只是彼此,還有一個蕓妝,她是被拖進這個漩渦里的,她是最無辜的受害者。
“說!”沈熙平的怒喝再次撞擊著沈熙覺的心,一次沉重過一次。
沈熙覺沉一口氣,抬起頭望向沈熙平,如實招供。
“我們……”一時間,沈熙覺禁不知該怎么說,他和顧廷聿是什么關(guān)系,相好?情人?實在不知該怎么表達,兩個男人說相愛,似乎又太肉麻,于是便草草說了四個字,“在一起了?!?br /> “在一起?”沈熙平強忍著不發(fā)怒,“什么叫在一起?你和他在奉天到底做了些什么?”
沈熙平生意場上見過多少奸猾狡詐的嘴臉,沈熙覺和顧廷聿又怎么能瞞得了他。早前他便覺便他們倆從奉天回來之后便有些有不對勁兒,原以為是在奉天遭了劫禍心有余悸,可老太太的靈堂上,顧廷聿那赤祼祼的擔(dān)心,瞎子也看得出他們不一般。
“我和他在奉天,親過,睡過,我們……”
一巴掌結(jié)結(jié)實實的扇在了臉上,立刻紅了一片,左耳嗡了一聲竟久久聽不見聲響。沈熙覺已經(jīng)知道結(jié)果會是這樣,但他不想再瞞了,再瞞下去,他對不起的就不只是沈蕓妝一個人,還有顧廷聿。
“你怎么敢做出這么下作的事?”沈熙平氣的整個人都在發(fā)抖。
沈熙覺紅了眼睛,不是因為被打而是因為心痛,知道世俗容不下他們,活在這世俗之中,只能忍、只能藏、只能埋。把所有的感情忍住,把所有的感情藏好,把所有的感情埋葬,結(jié)果卻是痛不欲生,可是誰又真的錯了呢。
“就因為我和他都是男人,所以我們就下作了嗎?”沈熙覺不想退讓,也不想再忍耐了,說好了的同謀,說好了的共犯,不想再后悔了?!拔矣绣e,但錯不在我愛了他。我的錯,只錯在騙了蕓妝?!?br /> 沈熙平拿起了偏桌上的藤條重重的抽在了沈熙覺的胳臂上,火辣辣的疼痛傳偏全身,這藤條鞭是取了數(shù)條韌藤浸了油編成的,只一下便皮開肉綻了。
若說不心疼是假的,沈熙平向來疼惜弟弟妹妹,雖不是一母生養(yǎng),可卻也有十多年的親情。父親去逝之后,保護弟妹、孝敬太太、撐起沈家,這便是他生命中的全部。為報父仇他親手勒死了閻四海,那天他在這小祠堂里向父親上過香之后便暗暗發(fā)誓,所有不干凈的生意、所有不清白的勾當(dāng),都由他一個人來做,絕不讓沈熙覺沾半點兒見不得人的事。
現(xiàn)在,沈熙覺的話簡直是拿刀子戳他的心窩,他疼惜的弟弟居然做下這樣不堪的事,與男人相好還如此不知悔改,更令他惱怒的是,他們居然把蕓妝拉進了這渾水里。
“你當(dāng)著祖宗的牌位,你敢說你和男人相好沒有錯?你怎么說得出口!”
沈熙覺忍著胳臂上的疼,道,“我對得起自己,有什么說不出口。…如果不是日本人抓了顧廷聿,我會親口告訴你,我不會瞞你。為了救他,把蕓妝拖下了水這是我的錯,我認(rèn)。我會告訴蕓妝一切,她要恨就恨我,要打要罵要殺要剮,都是我應(yīng)得的?!?br /> “你還要告訴蕓妝?”沈熙平簡直不敢相信?!澳憬o我聽清楚,這事兒誰也不許再提,你給我徹底死了這份兒心,他永遠(yuǎn)只能是你的妹夫?!?br /> “大哥……”
沈熙覺剛要爭辯,又是結(jié)實的一下打下來,藤條帶著血在地上濺出一串血滴,沈熙平是下了狠手,他只盼著能打醒沈熙覺,若打不醒打怕了他也成,總之絕不能讓他跟顧廷聿再維持這種不干不凈的關(guān)系。
“騙蕓妝嫁給顧廷聿已經(jīng)錯了,還要繼續(xù)錯下去嗎?我知道我自私,但繼續(xù)下去,蕓妝又何嘗能幸福?”
沈熙平的怒火像淬了火油似的,一下子竄上頭頂,抬手便一頓藤條打下來。
血肉斑駁,沈熙覺身上交錯了十幾道傷口,額角一條血口分外扎眼,白凈的臉上瞬間被鮮血染紅,一頓鞭打之后,他脫力倒在地上,仍是強撐著要跪起來,臉色已白的好似一張白紙。
沈熙平也不比他好到哪里,胳臂好似脫了臼一般吃疼,可更疼的是心,他看到弟弟一身的傷滿是不忍,可又必需狠心,否則后果可能是更加沉重的傷痛。
“你既然騙了她,就騙她一輩子。你是他親二哥,你要作孽,就要承擔(dān)后果。你斷送了她的一輩子,有什么臉說幸福?!鄙蛭跗叫耐床灰?,“她一個姑娘家,為了你們,倒貼似的去了奉天,外面多少閑言碎語,你對得起她嗎?……早知如此,還不如你們就都死在奉天?!?br /> 真刀真槍傷的是身,說出口的話傷的是心。
“我寧愿蕓妝守寡,也不會讓她知道你們之間的齷齪事。別逼我把事做絕了。”沈熙平目光寒厲,這是他最終的決定。
沈熙覺的心被猛的攥緊了,怔怔的看著沈熙平,他不只是說說而已,是真的會這么做。突然間,匯金樓的情景一幕幕的在腦子里閃過,清晰無比。
兄弟相對皆是痛心疾首,眼前都是絕路。
沈熙覺伸手拉住了沈熙平的手拼命搖著頭,乞求著,額角的血順著臉側(cè)淌下來滴在衣領(lǐng)上,洇紅了一片,身上越來越?jīng)]力氣,連疼也有些感覺不到了。
藤條從手中滑落,沈熙平跪在了他的面前,把幾近昏厥的弟弟拉進懷里,忍著滿眼的淚,也求道,“大哥求你了?!?br /> 沈熙平身上承受的重量越來越沉,沈熙覺說話已經(jīng)含糊不清了卻還在叨念著,“……是我對不起蕓妝……我答應(yīng)他……別傷害他……”諸如此類。
左右都是心疼,再是不忍也要決斷,不能再讓沈熙覺和顧廷聿見面。
沈熙平強忍著心痛,把候在門外的趙管事叫了進來,趙管事一見小祠堂里的情景著實嚇了一跳,急忙上前扶住了迷迷糊糊昏過去的沈熙覺。
“你和老張收拾收拾,到火車站買最快出發(fā)的車票去上海?!?br /> 沈熙平站起身看了看沈熙覺,皺著眉頭又細(xì)細(xì)吩咐道,“帶些上好的云南白藥,到了上海趕緊送去醫(yī)院。還有,你們給看好他,絕對不許讓他回天津。他若鬧,你就告訴他,我說的‘生不見人,死不見尸?!?br /> “……唉。唉,好?!壁w管事愣了半天才回應(yīng),顯然是恍惚了,連說話都不利索了。
老張和幾個下人架著不醒人事的沈熙覺回了屋,沈熙平怕他們下人手重,自己也跟著去了。
沈熙覺的屋里,老張簡單收拾著要帶的東西,沈熙平小心翼翼的把云南白藥撒在沈熙覺的傷處,左胳臂和側(cè)背傷口最多,額角那道傷口也很深,藥剛?cè)錾媳惚谎炯t了,取了干凈的紗布沾了碘酒輕手輕腳的粘掉血,一道道血紅的口子更讓人心疼。
老張在沈家也有七八年了,頭一次看到動家法,沈熙平囑咐了不許聲張,來來去去只有他和趙管事以及兩個下人知道,誰也弄不清這到底是出了什么事兒。
一切安排妥當(dāng),把人送出了門,沈熙平才定下神來,全身乏力的坐在書房里發(fā)呆,轉(zhuǎn)看了看還有顫抖著的右手,心頭壓著巨石,郁結(jié)難疏。
這件事不是一個人斷了念頭就能了結(jié)的,自家的弟弟還能約束,另一個只怕沒這么容易。
傍晚時分,沈熙平坐車往城郊駐軍師部去了。車在師部門外等了一會兒,顧廷聿從里面走了出來,這還是第一次沈熙平來師部找他。
沈熙平坐在車?yán)锟戳怂谎?,冷冷的道,“上車。?br /> 顧廷聿愣了一會兒,便問了句,“大哥找我有急事嗎?”
沈熙平也不答他,只又說了句上車。顧廷聿見他神色不悅,就沒有再多問便上車了。
車子開了大約十分鐘,停在了一片小林旁。司機下了車,遠(yuǎn)遠(yuǎn)的站到一邊兒抽煙去了。
“大哥,有什么事您說吧。”
顧廷聿也看出來了,沈熙平必是有什么重要的事要說,這一程他一直神情嚴(yán)肅,一句話也沒說。
沈熙平推開車門下了車,顧廷聿也隨之下了車,兩人站在車邊,沈熙平沉了一口氣,直截了當(dāng)?shù)恼f道,“你和熙覺的事,我已經(jīng)知道了?!?br /> 顧廷聿微微一驚,但也沒有太過緊張,他本就沒有打算再瞞下去,既然早晚要讓沈家人知道,沈熙平是沈熙覺的大哥,早些知道了也到好。
“他告訴你的?”顧廷聿以為是沈熙覺提早先告訴了大哥,便問了一句。
沈熙平憤憤的瞪了他一眼,冷冷的說道,“你到不避諱?!茫悴槐苤M,我也就不跟你繞彎子了。熙覺不會再見你了,你就安安分分的沈家姑爺吧?!?br /> 顧廷聿聞言神色大變,喝道,“他人呢?他把他怎么了?”
借著黃昏落日,沈熙平看著顧廷聿,他只當(dāng)他們一時糊涂做了渾事,卻沒想到顧廷聿對沈熙覺到是真的很了解,知道他不會服軟退縮。
“你不需要知道?!?br /> 顧廷聿眼中怒色漸濃,竟覺得以前太小看了沈熙平的手段,轉(zhuǎn)身便要走,與其在這兒問他,不如自己去一趟沈家看個明白。
“你找不到他的。”
冷然一句從身傳來,顧廷聿驀然站定轉(zhuǎn)身望向沈熙平,壓抑著胸中的焦急和怒氣,道,“他在哪兒?天大的錯都是我的。你是他大哥,你別去逼他。”
“是你的錯,這全都是你的錯。我若知道你們會做下這么不堪的事,我就不該讓他和你來往。”沈熙平此時對顧廷聿的恨絕對不比對閻四海的少?!澳闾锰靡粋€參謀長,也是有臉面的人家出身,怎么敢把我弟弟拖下水,做下如此膽大妄為的事。他為了救你的命,連蕓妝也搭上了,如今還要去和蕓妝說什么真相。你們到底還有沒有廉恥之心,還知不知倫常禮教?”
天邊的火燒云纏成一片久久不落,顧廷聿咬著牙把沈熙平的責(zé)罵聽完,想著自己是太天真了,剛剛居然還想著他早些知道了會好一些,真是傻到家了。
“廉恥,倫常,禮教?!鳖櫷㈨矎?fù)念著,隨之嗤之以鼻的一笑,“我喜歡熙覺,想和他親近,就因為我們都身為男人,便就沒了廉恥嗎?在世上有權(quán)指責(zé)我們的只有蕓妝,她是不幸的受害者,就因如此我才不能再騙她,讓她葬送了一輩子?!?br /> “她的一輩子已經(jīng)被你們的自私給毀了。”沈熙平疾言厲色的喝道。
“所有的錯都是因我而起,我會去向她認(rèn)罪?!?br /> 顧廷聿知道,唯有這一點他絕對的罪人,除了認(rèn)罪沒有任何辯解的權(quán)利,可既然已經(jīng)錯了就不能再錯,雖然糾正這個錯誤會帶來傷害,但是不糾正這個錯誤將會是綿延一生的痛苦和不幸。
“大錯已經(jīng)鑄成,就不該再錯下去。你以后只要好好疼惜蕓妝,便是贖罪了?!?br /> “我不會和蕓妝繼續(xù)生活下去。我會和她離婚?!?br /> 沈熙平和顧廷聿互不退讓的互相看著對方,兩人都是鐵了心要讓這個錯誤不再繼續(xù),只不過他們所想的糾正錯誤的方向完全相反。
“熙覺為了救你的命,搭上了蕓妝。你如今也該為了救他的命,好好對蕓妝?!?br /> 沈熙平用冷漠的語氣說出了一句好似利箭般的話,直直射中顧廷聿的心臟,令他震驚,隨即他便拔出了槍直指沈熙平。
司機遠(yuǎn)遠(yuǎn)的抽著煙,聽不見他們在說什么,可卻時時留意著車那邊的動靜,此時一看顧廷聿拔了槍指著他的東家,他急忙跑了過來,竟也從懷里掏出了槍指向了顧廷聿。
然而顧廷聿的眼根本無視司機和槍口,只直直的瞪著沈熙平,怒然喝道,“他人在哪兒?”
“你今兒若開槍,打死的是沈熙覺的大哥,絕的是你跟他的后路,到也省得我在你們中間左擋右攔。”沈熙平今天來找顧廷聿,就已經(jīng)想到會有這樣的場面,但他就是來斷他們倆的路的,就算死在這兒也絕不能讓他們繼續(xù)下去。
顧廷聿拼命壓著怒火,他的腦中全是沈熙覺的委曲求全,不敢想象在沈熙平的責(zé)難面前他又會吃多少苦,以他的性子應(yīng)下的事便不會反悔,如今沈熙平說出這般駭人的話來,顧廷聿更是不敢想他現(xiàn)在會是何種處境。
“你到底把他怎么了?你是他親大哥,我不信你會殺他。我不信?!?br /> “我沈家的人,我自有沈家的辦法教育。若真是教不好了,我就只能送他去祖宗面前,讓沈家的列祖列宗來教了。”
沈熙平瞥了一眼司機,示意他收了槍,他已經(jīng)很確定顧廷聿不會開槍,絕不會。
“跟蕓妝好好過日子吧。熙覺不會再見你,你別再想著見他了。這樣,你們就各自平安了?!?br /> 淡然撂下一句話,沈熙平轉(zhuǎn)身上了車。
汽車從顧廷聿身邊經(jīng)過,卷起一路揚塵。
顧廷聿脫力的垂下舉槍的手,面如死灰的站在那兒,久久未能回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