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篇
雙玉驚恐,朝皇后磕頭磕到頭破血流,請求皇后寬恕,皇后仍肅然端坐著目視前方,根本不垂目看她。
一旁的張美人倒看得輕笑出聲:“雙玉,皇后不像官家那么心軟,磕頭沒用的。”
這提醒了雙玉,她忙轉朝今上,連聲哀求他饒命。今上看她哭得梨花雨重,頗有不忍,便對皇后說:“看在她服侍你多年的份上,暫且饒她這次罷。”
皇后不答,起身入內,片刻后回來,已換了褕翟之衣,戴著九龍四鳳冠,作莊重的朝會裝扮,再朝今上下拜:“內人袁雙玉私通侍衛(wèi),穢亂宮禁,按律當誅。請陛下許臣妾依宮規(guī)處決袁氏。”
今上道:“雖則如此,法規(guī)終究為人所定,亦可稍作變通。雙玉原很謹慎,入宮多年不聞有過,而今只是一時糊涂才犯此罪。不如改以廷杖痛打,已足以懲戒。”
皇后擺首說不可:“如此無以肅清禁庭。”
今上盡量微笑著,起身去扶她,試圖好言勸解:“皇后請坐,此事還須從長計議……”
皇后不受他碰觸,略略退后避開,欠身道:“袁氏罪行明確,并無冤屈,而今眾目睽睽,皆已看見,若陛下饒恕了她,開此先例,日后再難管束六宮之人。望陛下以大局為重,當機立斷,下令賜死。”
雙玉一聽“賜死”,哀聲更甚,膝行幾步上前拉著今上衣裾,顫抖著邊哭邊懇求:“陛下救救奴家……”
今上嘆氣,再請皇后坐,要與她慢慢再議,皇后堅持肅立于今上面前,既不入座也不出聲。
今上不禁有些惱火,一指雙玉冷睨皇后,道:“她伺候你許多年,你縱養(yǎng)個貓兒狗兒,到如今多少也有些感情了罷?為何對她毫不寬容,決絕至此?”
皇后略略欠身,一字字清楚地答道:“陛下,正是因為她在臣妾身邊多年,猶做出這等事,臣妾才更不能饒恕她。”
今上默然,皇后亦再不說話,一人坐著一人站立,就這樣兩廂靜靜對峙。旁人自不敢插嘴,到最后,連雙玉都不敢再哭,只神色呆滯地跪在今上面前,殿中人如上元節(jié)后山棚彩燈上的人偶一樣安靜晦暗,不言不語,一動不動。
不知僵持了一個或是兩個時辰,直至黎明破曉,晨光逐漸把大殿內景抹亮,何承用才輕輕挨到今上身邊,躬身提醒:“陛下,已到早朝時辰了。”
今上徐徐起身,終于對皇后妥協:“好,雙玉任憑你處置。”語罷拂袖而出,連朝服都未換便向視事之所走去。
皇后轉身恭送,待不見今上身影,再向任守忠下令:“把袁雙玉拖下去,誅于東園。”
(待續(xù))
暗流
2.暗流
那日皇后最后所下的教旨,是命負責拱衛(wèi)宮城的皇城司繼續(xù)搜尋逃跑的王勝,而這次她qiáng調:“務必生擒,須留活口。”
回到儀鳳閣中復命,免不了被閣中諸人圍住盤問,要我細說夜間之事。待終于無人再發(fā)問,已將近晌午,因惦記著張先生傷勢,我未等進膳便前往他居處探望。
他肩部已包扎好,沒躺著歇息,而是站在窗前朝外眺望,眉間似有憂色。見我進來,他才坐下與我敘話,我問他傷情,他只以淡淡一句“不妨事”一筆帶過,也不聊昨夜之事,閑散地問我近況,但其間仍不時向外看,若有所待。
閑聊了一刻后,有個內侍huáng門匆匆進來,我依稀認得他是在朝堂上立侍的宦者。他瞥我一眼,再詢問地看張先生,意甚踟躕,我知他有要事告訴張先生,遂退避至較遠處,他才低聲對張先生說了一席話。
張先生默默聽著,不露喜怒,待內侍語畢,方開口問:“近日在翰苑儤直的學士是誰?”
翰苑即翰林學士院。國朝有翰林學士宿直制度,讓學士夜間于翰苑值宿,以備臨時受命草制,連日值宿則稱為“儤直”。
內侍說出近期儤直者的名字:“張方平。”
張先生點了點頭:“知道了。”
內侍拜別退去。張先生沉思片刻,抬目看我,告訴我:“官家對輔臣言及昨夜事,泫然淚下。”
我一驚,有不祥預感一掠而過:“是因皇后拂圣意之事么?”
“官家倒未多說此事,”張先生說,“他感嘆的,是遣諭娘子閉閣勿出,而張美人直趨上前護駕這點,對張美人多有褒詞。”
“那輔臣是何反應?”我隨即問。
“輔臣大多隨其落淚,只有同平章事陳執(zhí)中毅然無改容。樞密使夏竦順勢倡議尊異張美人,遷其位分,而樞密副使梁適說當務之急是速查宿衛(wèi)謀逆之事,尊異可日后再議。”張先生很冷靜地向我復述適才聽到的內容,“至于昨夜宮中事,夏竦請求官家命御史與宦官在禁中勘鞫,參知政事丁度則說宿衛(wèi)有變,事關社稷,堅持請付御史臺審理,徹查皇宮內外主謀從犯等所有黨羽。二人從清晨爭到午時,最后官家接納了夏竦意見。”
御史與宦官在禁中勘鞫的多為宮人所犯案件,而御史臺審理的一般是大理寺難以判決的重大疑難案件和承詔審理的重大刑獄。張先生說完,暫未就此事表態(tài),我想他是在等我說出自己看法,遂試探著說:“夏竦似意指主謀出自宮中,丁度則認為事關外臣,所以……”
張先生不語,靜靜注視我良久,然后說:“懷吉,你可以為我做點事么?”
“當然可以。”我不假思索地回答。
“你們閣中有將要測墨義的小huáng門么?”他問我。
墨義原是科舉考試的科目,要求士子筆答經義。國朝規(guī)定,小huáng門年滿十二歲,若要遷升內侍huáng門以上職位,應先測墨義。
我回答說有,張先生便起身,走至書架前,取出一冊《漢書》,翻至其中一頁遞給我:“你找個懂事的小huáng門,讓他帶幾本經書和這冊《漢書》晚間去翰苑找張方平學士,先請教他經書中的幾個問題,然后再翻到這頁,隨意尋個詞句問他。”
我接過一看,見那頁是《漢書?外戚傳》中的一章,講漢元帝的馮婕妤以身為君當熊的事:元帝帶眾嬪御幸虎圈觀斗shòu,其中有熊躍出虎圈,攀檻欲上殿,撲向御座。左右貴人傅昭儀等皆驚呼竄逸,惟馮婕妤挺身向前,當熊立住。待武士趨近,將熊格殺后,元帝問婕妤:“猛shòu前來,人皆驚避,你為何反向前以身當熊?”馮婕妤答說:“猛shòu攫人,得人便止。妾恐熊至御座,侵犯陛下,故情愿以身當熊。”元帝嗟嘆,從此格外敬重婕妤。
起初我不明白張先生為何要人翻這頁給張學士看,盯著那章琢磨半晌,留意到最后一句:“明年夏,馮婕妤男立為信都王,尊婕妤為昭儀。”這才恍然大悟,雖然馮婕妤舍身護君,但事后皇帝并未對她有所尊異,她后來被尊為昭儀,是因其子封王的緣故。
于是,我大膽問張先生:“先生是擔心官家突然遷升張美人么?”
張先生淡淡一笑:“若僅如此,倒不是太糟,怕的是有人借題發(fā)揮……但其余事態(tài)進展尚不明朗,如今我們暫且先做這事,旁的等等再說。”
我頷首答應。心中略有些惶恐,卻又隱隱感到欣喜,因張先生既委我以此事,應是相當信任我。最后我忍不住問他:“先生為何肯告訴我這些事?”
他說:“那天,見你急急忙忙地跑來告訴我范姑娘的事,我便知道你是很關心皇后的。”
我低首,倒有些難為情,把書收好,便向他告辭。臨行前無意中發(fā)現他那染血的衣袍已被洗得gāngān凈凈,此刻正晾在院中,認得那是件他穿了很多次的舊衣,昨夜被賊人刺破,染了血污,而他仍不棄去,遂好奇地問他:“先生,這衣袍我剛進宮時便見你穿過,你一直留到現在,有好些年了罷?”
“十三年五月零二天。”他異常jīng確地回答。
我驚愕之下記住了這個準確的數字。回去后查宮中年譜,推算出他初獲此衣袍的時間是景祐元年九月十七日,那是今上詔立皇后曹氏的日子,想必這衣袍便是那天皇后例賜宮人內侍時給他的。
兩日后,皇城司兵衛(wèi)于內城西北角樓中捕獲王勝,而勾當皇城司、入內副都知楊懷敏竟不顧皇后獲賊勿殺的旨意,命眾兵衛(wèi)當場將王勝支解。
幾名御史與宦官受命在禁中勘鞫此案,因四名賊人皆已身亡,死無對證,未查出主謀,便定了負責禁中宿衛(wèi)的皇城司幾位主管宦官的罪。勾當皇城司本有兩位,一是楊懷敏,另一位名為楊景宗。賊發(fā)之夜,楊懷敏正當內宿值夜,本應罪加一等,但奇怪的是,楊景宗與皇城使、入內副都知鄧保吉等人一樣,均被貶放出京,而楊懷敏雖降了官,卻被留在宮中,仍充內使。
娘子們私下議論此事,把原因歸結為他們所事的主子不同,楊懷敏平日常鞍前馬后地為張美人效勞,而楊景宗與鄧保吉卻是親中宮的。有次我還聽見王務滋向苗娘子稟告探來的消息,說楊懷敏原與夏竦過從甚密,夏竦早替他安排妥當,教他如何應對,故御史審問的時候,一點也得不著逆證。夏竦又稱當晚是楊懷敏事先發(fā)覺事變,應當從寬處置。于是,倒顯得楊懷敏的罪比眾人輕了。
當然,這個結果并不能令所有大臣接受。御史中丞魚周詢、侍御史知雜事張昪與御史何郯一起上奏彈劾楊懷敏,要求今上給其貶謫的處分,直斥楊懷敏容縱下屬殺死賊人,以圖滅口,欲輕失職之罪。又指出楊懷敏事發(fā)時正當內宿,有曠職重罪,而今鄧保吉等人例授外任,楊懷敏卻獨留京師,“刑罰重輕,頗為倒置,中外聞見,尤所不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