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篇
繼他之后,又有多名言官上疏論夏竦jian邪。正巧那時京師有地震現(xiàn)象,于是今上夜間御便殿,召來翰林學士張方平,對他說:“夏竦jian邪,以致天變?nèi)绱恕U垖W士為朕草制,將他外放出京。”
張方平大喜,請撰駁辭,欲在制書中直斥夏竦之罪。今上想想,最后嘆道:“還是給他留點面子罷,且以‘均勞逸’的理由草制,別提他過錯。”
雖給夏竦留足了面子,但夏竦仍心存僥幸,負罪不去,上疏乞留京師。何郯便又怒了,再次進言:“朝廷進退大臣,恩禮至厚,竦之此拜,已極寵榮,安可更不顧廉恥,冒有陳請?況竦jian邪險詐,久聞天下,陛下特出圣斷,罷免樞要,中外臣子,莫不相慶,固不宜許其自便,留在朝廷。孔子謂遠佞人,蓋佞人在君側(cè),則必為政理之害。其夏竦,伏乞不改前命,仍指揮催促赴任。”
“后來,今上在內(nèi)東門便殿召見何郯,何郯仍極力爭辯,意態(tài)激揚,表示此事毫無商量余地。”張先生從我手中收回存檔的章疏副本,告訴我,“今上便揶揄他:‘古時有碎首諫者,卿亦能做到么?’何郯則回答:‘古時君不從諫,則臣有碎首;而今陛下受諫如流,臣何敢掠其美譽,而將罪過歸于君父!’”
聽得我不禁笑了:“他這話說得好,既避開碎首威脅,又給了今上接納諫言的臺階。”
張先生亦笑:“不錯,今上聽后欣然納諫,不改前命,堅決將夏竦外放到河南去了。”
有一事,是我近幾日經(jīng)常思索的,遂此時拿來請教張先生:“先生,今上是否也看出了夏竦陷害中宮的險惡用心,這次外放,表面上看是今上為言者所迫,但其實,是他順勢借此懲戒夏竦?否則他是可以像堅持留用陳相公那樣,把夏竦留下的。”
張先生沒有明確作答,但說:“你沒聽他說,‘夏竦jian邪’么?孰是孰非,誰能騙得了誰,不過看他怎樣取舍罷了。”
(待續(xù))
小宋
5.小宋
端午節(jié)前,我尋了機會出宮去找崔白,告訴他秋和之事。這于我而言,是比當年測墨義猶難數(shù)倍的任務。起初是我給了他希望,現(xiàn)在又親自告訴他希望的破滅,這令我萬分慚愧。吞吞吐吐地向他簡述了一下事情經(jīng)過,還未提及今上對秋和青眼有加這一點,而這已讓我很長時間內(nèi)不敢抬首看他。
“沒關(guān)系的,”反倒是崔白和言安慰我,“你一直盡心盡力地幫我,即使事不諧,亦不是你的過錯。是我福淺,原難求董姑娘這樣的如花美眷。”
我唯望時間能讓這段姻緣有再續(xù)的可能:“或者,再等等,等官家淡忘閏月之事,皇后或可再請他放董姑娘出宮。”
崔白略一笑,道:“懷吉,如實說,自議婚約以來,我常惴惴不安,但覺喜從天降,又進展得太順利,反而不像我這落魄窮徒一貫的命數(shù)呢。何況,她居于深宮,過慣了錦衣玉食、無憂無慮的安穩(wěn)日子,就如九天仙女一般,日后若嫁了我,只能長年守著一個僅識丹青的呆子,為柴米油鹽犯愁,縱她無怨言,我亦難心安。如今她既獲晉升,想必會有更好的前程,我又何苦拖累她。”
我想說一些勸解的話,但這向來非我所長,思量半晌,只說出一句:“董姑娘并不會那樣想。”
“我知道。”崔白說,目光漫撫面前壁上掛著的一幅遠巒煙水,須臾,徐徐吟道:“劉郎已恨蓬山遠,況隔蓬山幾萬重。”
這是本朝翰林學士宋祁借李商隱的詩,化用在一闋《鷓鴣天》里的詞句。
宋祁字子京,與其兄宋庠同年登科。當年若按禮部所奏,應是宋祁第一,宋庠第三,但章獻太后不欲令弟名列于兄之前,乃擢宋庠為狀元,而置宋祁為第十。如今兄弟二人同在朝為官,世人呼宋庠“大宋”,而宋祁則為“小宋”。
宋庠明練故實,清約莊重,宋祁文藻勝于其兄,但喜宴游,好風月,一向倜儻佻達,這闋《鷓鴣天》記錄的便是他一次艷遇。
那日宋祁策馬過京中繁臺街,恰逢皇后率眾宮人自相國寺進香歸來。小宋引馬避于街道一側(cè),繡縠宮車迤邐而過,其中一輛經(jīng)過他面前時,有內(nèi)人自車內(nèi)褰簾,兩痕秋水在他臉上盈盈一轉(zhuǎn),笑對同伴說:“那是小宋呀!”
語罷繡簾復又垂下,宮車轆轆,不停歇地往宮城駛?cè)ァkm只驚鴻一瞥,宋祁卻已記住那內(nèi)人豐容玉顏,婉轉(zhuǎn)清音,歸家后當即提筆,寫下一闋《鷓鴣天》:“畫轂雕鞍狹路逢,一聲腸斷繡簾中。身無彩鳳雙飛翼,心有靈犀一點通。金作屋,玉為籠,車如流水馬如龍。劉郎已恨蓬山遠,況隔蓬山幾萬重。”
此詞都下傳唱甚廣,乃至達于禁中。今上聽見,遂問當日那內(nèi)人乘的是第幾車子,何人呼小宋。最后有內(nèi)人怯怯地站出來跪下,說以前曾在侍宴時,見官家宣翰林學士進來,左右內(nèi)臣相顧低語:“這是小宋。”后來在車子中偶然遇見,一時興起,便呼了一聲。
今上隨后召來宋祁,從容語及此事。宋祁惶懼告罪,今上卻笑道:“你詞中但恨蓬山遠,依朕看來,這蓬山離你倒不遠。”旋即把那內(nèi)人賜給了他。
這事已與“紅葉題詩”的逸事一樣,成為宮城內(nèi)外爭相傳頌的佳話。宮中的妙齡內(nèi)人與宮外文臣名士之間,本來便易生一種相互仰慕的微妙關(guān)系,而這個故事在其中推波助瀾,也給了他們些許良緣可結(jié)的暗示,但是……
“蓬山,并不是離誰都不遠。”結(jié)局圓滿的佳話沒有妨礙崔白的判斷,他很清醒地這樣說。
我想他可以隱約感知今上對秋和的情意,從我刻意淡化的只言片語中。
夏竦雖已離京,諫官王贄卻還在朝中。這年九月,他再向今上提張美人“護駕有功”之事,稱當使張美人進秩,以示今上賞罰分明。
今上自然有此意,怎奈群臣反對,且又須皇后同意,一時難以下旨,沒想到最后竟是皇后松口,在重陽節(jié)宴集上當眾對今上道:“張美人侍奉官家多年,曾育有三位公主,而位低秩微,多年未遷。今既有功,不妨進秩為妃,以表陛下?lián)嵛考为勚狻!?br/>
今上默然凝視皇后,而皇后儀態(tài)安嫻,目中波瀾不興。眾人屏息靜觀,許久后才聽今上道:“那日賊人作亂,全仗皇后指揮調(diào)度護衛(wèi),若要嘉獎,理應皇后為先。”
坐在一株白色檀心木香jú之旁,皇后唇角微揚,笑容如那秋花清淡:“承蒙陛下眷顧,臣妾身為國母,名位已隆,無可復加。況陛下以臣妾為妻,臣妾原無以為報,為陛下做的只是分內(nèi)事,又豈敢邀功請賞。”
于是這年十月,今上進美人張氏為貴妃,并決定擇日為她行冊禮。
受命為張美人寫冊妃誥敕的翰林學士,便是文藻華美的“小宋”宋祁。
此前國朝從未有嬪御進秩為妃時行冊禮之事,慣例是命妃發(fā)冊,妃辭則罷冊禮。因冊禮規(guī)模盛大,人力財力皆花費甚巨,國朝嬪御多知韜晦之道,亦不愛借此招搖,惹宮人及諸臣非議,故均辭而不行。宋祁可能理所當然地認為這位新晉的貴妃也會這樣想,所以未按行冊禮的程式,先聽閣門宣讀冊妃制詞,受命而寫誥敕,將誥敕送中書,結(jié)三省銜,再呈官告院用印,然后才進呈貴妃,而是不待到行冊禮之前聽宣制詞,先就把誥敕寫好,也不送中書,自己徑取官告院印用了,封好后即送jiāo貴妃。
顯然他犯了個錯誤:并不是所有妃子都不想行冊禮。
欲行冊禮的張美人見這重要的誥敕像個土地主新納的小妾一樣,簡簡單單地就從后門隨意送進來了,不由勃然大怒,把誥敕擲于地上堅決不受,又向今上哭鬧著訴說小宋怠慢之罪,磨得今上答應,讓宋祁落職知許州。
小宋落職細節(jié)傳出,中外嗟嘆,而美人張氏即在這一片嘆息聲中開始了她越發(fā)驕恣的貴妃生涯。
宮中娘子們面對張氏的驟然遷升,自然也是嘖嘖稱奇。大家均猜到她遲早會進秩,但沒想到竟會從四品的美人一下進至一品貴妃。貴妃為四妃之首,地位僅次于皇后,今上多年以來皆虛四妃位,諸娘子最多只進至二品,現(xiàn)在竟如此擢升張氏,以致許多長年位列張氏之前的嬪御,例如福康公主生母苗淑儀和夭折的皇長子生母俞充儀,名位轉(zhuǎn)瞬之間倒比她低了。
娘子們不滿之下更關(guān)注張貴妃進位內(nèi)幕,不久后就有人探聽到,自夏竦離京后,張氏與王贄聯(lián)系更為頻密,私下賜給王贄的金幣數(shù)以巨萬計。進位事成,張氏得意洋洋,乃至在向人提及王贄時公然說:“那是我家諫官。”
這樁賄賂朝中官員的丑聞遍傳六宮,到最后無人不曉,想必也曾反傳入張貴妃耳內(nèi),但她并不以為恥,倒是像有意挑釁示威于諸娘子一般,請求今上讓王贄在行冊禮時為她捧冊宣制。
后妃冊禮是應有官員捧冊,今上遂將此事付中書省討論,中書諸官員本不齒王贄,便奏說,按舊儀,捧冊官員職位必在待制以上,王贄并不具備這資格。今上將中書所言轉(zhuǎn)告張貴妃,張貴妃卻借機乞求今上升王贄的官,今上竟也同意,把王贄遷為天章閣待制,令其在冊禮上為貴妃捧冊。
但與此同時,他也升何郯為禮部員外郎、兼侍御史知雜事,且在朝堂上對何郯明說原因:“卿不阿權(quán)勢,故越次用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