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4篇
我站在今上身后,從這個角度,可以看清公主的臉。
這時,她適才失神的眼睛閃出一點幽光,帶著一抹奇異的冰涼笑意,她堅定而又清楚地在父親耳邊說:“爹爹,如果你殺了曹評,我就殺死你唯一的女兒!”
今上的背部立即劇烈地一顫,像是被人猛拍一掌,又好似發(fā)生了突然的嘔吐。但他隨即又安靜下來,不再有異常的反應。繼續(xù)摟著公主,過了片刻才緩緩放開,然后,一言不發(fā)地,轉身向外走。
我留意到,在出門的過程中,他一直以袖掩著口。
我跟在他身后,一直送他出閣門。他步履飄浮,有些踉蹌,我去扶他,被他揮袖推開。就在這一剎那,我發(fā)現(xiàn),他唇邊赫然有鮮紅的血痕。
我尚在猶豫是否此刻出言提醒跟他同來的內(nèi)侍,他已雙足一軟,在我面前倒了下去。
違豫
5.違豫
今上被迅速送回福寧殿。當苗淑儀帶著我趕去謝罪時,他已經(jīng)醒來,身邊聚滿了張茂則帶來的太醫(yī),皇后也在殿中。
彼時皇后親自盛了碗湯藥,送到他面前,正想勸他飲,卻被他抬手一擋,藥碗打翻,藥汁潑了皇后一身。
“我沒病!”他惱怒而不耐煩地說。
皇后默然,暫時未顧及更衣,只示意內(nèi)人先將湯藥撤去。
苗淑儀戰(zhàn)戰(zhàn)兢兢地上前,下拜代女請罪。今上略掃她一眼,僅答以二字:“罷了。”再顧我,問:“你跟徽柔說了我的事么?”
我想他指的應是暈倒在儀鳳閣外的事,遂答道:“官家走后,公主復又躺下歇息。臣想待公主醒來,再告訴她此事,屆時她一定會過來向官家請罪。”
今上擺首,道:“讓她好生將養(yǎng),不要告訴她。”
后來那幾日,今上仍拒絕服藥,而氣色與jīng神都越來越差了。
未過許久,新年又至。按慣例,國內(nèi)朝中發(fā)生了不吉的大事,次年都要改年號。“至和”如今看來,顯然是個不祥的年號,改元兩年,以張貴妃薨為始,又以今上違豫而終,因此,這全新的一年,又換了個全新的年號——嘉祐。
但這新年號并未立即給皇帝帶來好運,他的病在新年之后倒有了加重的趨勢。
嘉祐元年正旦,今上御大慶殿,觀大朝會。百官就列后,內(nèi)侍卷起御座前的珠簾,讓諸臣面見皇帝,今上卻在此時bào感風眩,冠冕欹側,倒向一邊。觀者大驚,左右侍者忙再垂簾,以指掐今上人中,方才令他蘇醒。復又卷簾,匆匆行完禮后,眾宦者把他扶回了寢殿。
賀歲之后,契丹使者入辭,朝廷照例置酒紫宸殿賜宴。而當使者入至庭中時,今上忽揚聲疾呼:“速召使者升殿,朕險些就見不著他們了!”隨后說話亦語無倫次,眾內(nèi)臣心知今上疾病發(fā)作,立即扶他入禁中,而由宰臣以今上名義下旨諭契丹使者,說前夕宮中飲酒過多,今日不能親臨宴,遣大臣就驛賜宴,仍授國書。
從那日起,今上便纏綿病榻之上,不能視朝。經(jīng)宰執(zhí)要求,改為二府官員赴離禁中最近的內(nèi)東門小殿起居,每日清晨,在那里見今上一面。
公主的情形也不妙。她還是呈半絕食狀態(tài),我與韓氏只能在她迷迷糊糊的時候哄她喝一點粥,日子久了,她也像是患了重病的模樣。苗淑儀請了太醫(yī)來,開了幾服藥,但公主更是寧死不喝,終日不是哭就是昏睡,沒有半點神采。
我一籌莫展之下忽然想到張先生給秋和施針灸的事。雖然公主與當時秋和的狀況不同,但針灸興許也能為她喚回一點jīng神,而且張先生在御藥院多年,醫(yī)術應也很高明,問問他意見總是好的。
但連續(xù)兩天,我找了好幾次,從御藥院直尋到福寧殿,都沒見到張先生。后來我覺得奇怪,問一個御藥院的小huáng門張先生的去向,他不認識我,很警惕地打量著,問:“你是石都知的下屬么?”
石都知是指石全彬,張貴妃當年的親信,貴妃死后,今上將他遷為了副都知。
雖說我與張先生相識多年,但平日若無大事,我們私下來往并不多,所以他手下的宦者未必每人都認得我。面對這個小huáng門的問題,我搖頭否認,告訴他:“我是梁懷吉。”
“哦,原來是梁高品,我知道你。”他一下子放心了,微笑著告訴我:“張先生出宮了。”
我追問:“去哪里?”
他回答:“我也不知道。他在宮門關閉前會回來,你到時再來罷。”
我huáng昏時再來,果然等到張先生。他風塵仆仆地,目中布滿血絲,應是最近奔波勞累所致。
他看見我,即帶我入他處理公務的內(nèi)室,問:“是公主的事么?”
我頷首,將公主情形描述給他聽,問他可否施以針灸,他說:“公主這是心病,針灸作用不大……你回去告訴她,她一定會有機會再見曹評,所以現(xiàn)在要好起來。多進食,自然會康復。”
“這……是騙她么?”我疑惑地問。
他淡淡一笑:“不算騙她。他們不會如愿以償,但一定會有再見一面的機會。”
見他無意詳細解釋,我也沒再就此問下去,但忍不住對他出宮的原因表示了好奇:“先生出宮,是跟今上病情有關么?”
他沉默許久,終于還是向我透露了一點:“我去見了十三團練和富相公。”
現(xiàn)在的宰相是兩位以前被外放的大臣,富弼和文彥博。
半年前,宰相陳執(zhí)中遭御史彈劾,先論其允許逾制追封溫成之事,又指他縱容姬妾毆打婢女致死,“進無忠勤,退無家節(jié)”,甚至還有人說他與自己女兒私通。這駭人聽聞的事不知是真是假,但種種原因相加,最后終于導致陳執(zhí)中罷相。
那時幾乎所有人都以為今上會借此機會擢用王拱辰。因他倡議追冊溫成之后,便被今上遷升為三司使,如以往言官在彈劾張堯佐時所說的那樣,三司之位,離二府僅一步之遙。
但今上又做了一個出人意表的決定,宣布以富弼與文彥博為相,遷王拱辰為宣徽北院使、判并州。
富弼早有賢名,若不提燈籠錦之事,文彥博亦屬良臣,故士大夫聽見這消息皆相慶于朝。
現(xiàn)在聽張先生提起十三團練和富相公,我已可猜到此間緣由:今上不豫,皇后與諸臣必須要考慮儲君之事,而十三團練皇子身份并未確立,異日有變,須獲宰相支持才能即位。故張先生連日奔波,應是為皇后傳報消息,請富弼同意將來十三團練即位,同時也讓十三團練作好登基的準備。
“這是皇后的意思?”我試探著問。
“富相公與皇后皆有此意。”張先生說,頓了頓,又道:“其實,現(xiàn)在今上若能自己決定,也只會是這樣的結果。”
針灸
6.針灸
回去后,我按張先生的說法,對公主說她與曹評會再有見面的機會。她一聽便有了反應,滿含希望地問:“真的么?”
我頷首:“張先生跟我這樣說……應該是皇后告訴他的。”
這句話像她妝臺上的鏡子,把帳帷外光源折she到了她暗淡已久的雙眸中。她睜大眼睛問我可知這機會在何時,旋即又感羞澀,迅速低下兩睫蔽住眸光。
我遞上銅鏡,淺笑道:“皇后縱讓曹公子明日即來見公主,公主也愿意就這樣見他么?”
她從鏡中看見自己憔悴容顏,嚇得驚叫一聲,一把推開鏡子不敢再看。
我適時地把膳食和湯藥送至她面前,這次她沒有拒絕。在以前所未有的認真態(tài)度進餐服藥之后,她懷抱著一枕關于未來的美好夢想沉沉睡去。
四更時,有人叩閣門。我那時已醒來,啟步去看,見是中宮遣來傳訊的宦者。
“皇后請苗娘子速到福寧殿,有要事商議。”他說,一路跑得面紅耳赤,這內(nèi)侍看上去亦很緊張。
苗淑儀聞聲而出,與我對視一眼,目中滿是驚惶之意。
“是……官家?”她聲音顫抖著問。
“官家又暈倒在殿中,”內(nèi)侍低聲道,“太醫(yī)投藥、灼艾均未能令他蘇醒。”
苗淑儀越發(fā)著了慌,對我說:“懷吉,快,跟我去看看。”
待我們趕到福寧殿時,大殿中已聚滿了人。除了皇后和跪了一地的太醫(yī)外,還有幾位都知、副都知和張先生,以及這兩年來常侍奉今上的安定郡君周氏和清河郡君張氏。
我還發(fā)現(xiàn)了秋和。她站在殿內(nèi)帷幕后面,離其余人很遠,姿態(tài)一如既往地不張揚,像一道淡墨勾勒的影子。
我過去問她此間狀況,她壓低聲音道:“最近官家見宰執(zhí)本是在五更之后,但今日官家很早便起身,召我過來梳頭。梳好后,石都知趕在史、武二位都知之前進來,接他去內(nèi)東門小殿,一面扶著他走,一面跟他說話。官家剛走到殿門邊,忽然重重地喘氣,撫著胸口,像是很痛苦。待我跑過去時,他已經(jīng)暈倒在地。”
“石都知?”這幾日陪官家赴內(nèi)東門小殿見宰執(zhí)的不應該是石全彬,他卻為何今日一早趕來?我輕聲問秋和:“你聽見他跟官家說了什么話么?”
秋和道:“起初他說的無非是些噓寒問暖的話,后來走遠了,我便聽不見了。剛才皇后也問過石都知,他說只是跟官家jiāo流養(yǎng)生之道,并不曾敢多說什么。”
我抬頭看看石全彬,他面無表情地垂目站著,臉上看不出一絲異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