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6篇
石全彬根本不信,見張先生執(zhí)意不開,即命人qiáng行撬開鎖,沖上去查看,旋即失望——其中所藏的,只是千百卷寫滿字的紙張,只字片言,不像尺牘那樣具體言事,沒有明確的意義,皆作飛白書,功力不等,紙張新舊不一,應(yīng)是練字之后留下的廢紙。
石全彬猶未死心,把每一卷都展開看過了,卻還是沒發(fā)現(xiàn)有任何謀逆之語。于是,只得朝張先生勾了勾嘴角:“原來平甫亦愛翰墨。”
一無所獲之下,抄檢的人搜去了張先生房中所有的刀刃利器,包括裁紙用的小刀和針灸用品,最后石全彬說了聲“得罪”,即揚長而去。
待他們走后,張先生彎下腰,開始一卷卷地重新將那些飛白殘篇收入箱中。我和他身邊的小huáng門從旁相助,四五人一齊動手,卻也過了數(shù)刻才完全收拾好。
我們欲繼續(xù)為張先生整理被翻亂的什物,他卻擺首,道:“我乏了,想休息一下。你們先回去罷。”
他面色暗啞,兩眸無神,確似疲憊之極。我們遂答應(yīng),退出屋外讓他休息。
我準備回去,走了幾步后忍不住回頭,見張先生正自內(nèi)關(guān)門,手扶房門兩翼,在合攏之前,他側(cè)首朝中宮的方向望去,目中淚光一點,意態(tài)蒼涼。
我一怔,隱隱覺得此中有何不妥,卻又說不上來具體是何感覺。最后還是轉(zhuǎn)身,慢慢走了出去。
行至內(nèi)東門下時,上方忽有什么東西墜了下來,打中我的幞頭之后滾落于地。我垂視地面,看見一小塊泥狀物,再抬頭觀望,發(fā)現(xiàn)那是門廊梁上舊年燕巢散落的燕泥。
就在這剎那間,我悚然一驚,立即掉頭,飛速朝張先生居住跑去。
他房門緊閉,我高聲呼喚而不見他應(yīng)聲,于是更不敢耽擱,退后兩步,縱身一踢,破門而入。
奔至內(nèi)室,果然見到了我猜想的結(jié)果:梁垂白練,而張先生頭頸入環(huán),已懸于梁下。
我當即上前,一面托抱住他雙足一面揚聲喚人來。周圍內(nèi)侍頃刻而止,見此情景皆是大驚,忙七手八腳地把張先生解下,扶到chuáng上,又是掐人中又是按胸口,須臾,見張先生咳嗽出聲,大家才松了口氣。待回過神來,又有人跑出去找太醫(yī)和通知在內(nèi)東門小殿的宰執(zhí)。
太醫(yī)很快趕到,救治一番后宣布張先生已無大礙,開了方子,又囑咐了這幾日照顧他的細則,再收拾醫(yī)具,回去向宰執(zhí)通報詳情。
張先生蘇醒后,平日服侍他的小huáng門皆淚落漣漣,問他為何出此下策。而他黯然閉目,側(cè)首向內(nèi),并不說任何話。
少頃,有立侍于內(nèi)東門小殿的宦者來,傳訊道:“文相公請張先生至中書一敘。”
我與此前聞訊趕到的鄧保吉扶張先生起身,左右扶持,引他至中書省。這時其余兩府官員大概還在內(nèi)東門小殿中,中書內(nèi)惟文彥博一人,一見張先生,他即出言問:“你做過主上所指的謀逆之事么?”
張先生搖了搖頭。
文彥博又再質(zhì)問:“既未做過,你為何在此非常時期行這等糊涂事,讓人以為你畏罪自裁?”
張先生垂目而不答,鄧保吉見狀,遂代為解釋:“因為官家語及皇后,平甫或許是自覺連累了中宮,所以……”
文彥博擺首,對張先生道:“天子有疾,所說的不過是病中譫言,你何至如是?”
見張先生仍不語,文彥博容色一肅,振袖指他,厲聲道:“你若死了,將使中宮何所自容?”
張先生立時抬首,似有所動。與文彥博默默對視片刻后,他向面前的宰相深深一揖,適才被損傷的咽喉發(fā)出殘破低啞的聲音:“茂則謝相公教誨。”
文彥博點點頭,喚過門外侍者,命道:“去請宮中眾位都知、副都知過來。”
很快地,眾大珰接踵而止。文彥博目示張茂則,當眾說:“今日之事已查清,所謂謀逆,是天子病中譫言,并非實情,茂則無罪。請都知告誡左右,勿妄作議論,日后若有流言傳出,定斬不貸!”
他神情嚴肅,顧眄有威,眾大珰不敢有違,皆伏首聽命。
文彥博再看張先生,面色緩和了許多,和言叮囑他道:“以后你還是去主上身邊伺候,務(wù)必盡心盡力,毋得輒離。”
張先生頷首答應(yīng)。文彥博又召史志聰至面前,道:“請都知稟告皇后,兩府宰執(zhí)想設(shè)醮于大慶殿,晝夜焚香,為君祈福。望皇后許可,于殿之西廡設(shè)幄榻,以備兩府留宿。”
設(shè)醮祈福應(yīng)該只是個借口,文相公必是見上躬不寧,故欲借此留宿宮中,以待非常。
面對這個要求,史志聰遲疑著應(yīng)道:“國朝故事,兩府無留宿殿中者……”
文彥博便又橫眉,朗聲道:“如今事態(tài)不同尋常,豈能再論故事!”
史志聰大驚,忙唯唯諾諾地答應(yīng)了,領(lǐng)命而去。
文彥博這才揮手,讓眾人退去。
素心
8.素心
皇后教旨很快下達,同意兩府于大慶殿中設(shè)醮祈福。于是文彥博立即調(diào)度指揮,設(shè)下道場,備好幄榻,與幾位宰執(zhí)宿于大殿西廡。在與文彥博獨對深談后,富弼稱病告假出宮,表明不預(yù)此間政事。
他此舉自然是為避嫌。今上提及皇后與大臣密謀,旁觀者恐怕都會猜到這“大臣”是誰。皇后傾向于新政大臣,這是朝廷宮中之人多少都可感知的,即便今上說那句話時沒看富弼,大家聯(lián)系前后因果,亦能想到是他。
對張先生,我始終有些放心不下,怕他此后還會再尋短見,因此次日一大早,我就去他居處看他。而我到達時,他已不在房中,只有一位小huáng門在內(nèi)為他打掃房間。
“梁先生早!”大概是因我昨日行為,他對我十分友好,一見我就微笑行禮,不待我詢問,便告訴我:“天還沒亮,張先生就已去福寧殿伺候官家了,現(xiàn)在不在這里。”
我仍有點擔憂,問:“昨晚,沒再出什么事罷?”
“張先生很好,昨晚遵醫(yī)囑飲粥服藥,并無異狀。我不放心,通宵守著他,也沒見他有何不妥。”他說,然后看著我,頓了頓,似乎在思忖什么,終于還是決定告訴我:“但如果說不尋常的事,那還是有的……夜間,皇后曾過來看他,帶著鄧都知。那時張先生已經(jīng)閉門安歇,鄧都知陪皇后站在院內(nèi),開口通報,要他出來接駕。可張先生并不開門,穿戴整齊后在門后跪下,說自己已無大礙,不敢有勞皇后垂顧,請皇后回去。皇后走近一些,說:‘你且開門,讓我看看,我便回去。’張先生卻不答應(yīng),只頓首再拜,揚聲說:‘皇后教誨,臣已銘記于心,往后必盡力服侍官家,絕不會有一絲懈怠。’皇后聽了,不再說話。然后張先生又說了句:‘臣恭送皇后。’便伏拜于地,久久不抬頭,直到我告訴他窗欞上已不見皇后影子,他才緩緩起身。”
我聽后,不知說什么好,一時只是沉默,目光漫無目的地飄游于室內(nèi)。最后,案上供著的一枝臘梅引起了我的注意。
那臘梅素huáng粉妝,晶瑩剔透,色如蜜蠟,呈半透明狀,而花心又是潔白的。雖不若紅梅艷美,但清芬馥郁,尤過梅香。這時房中已被那小huáng門拭擦得窗明幾凈,花香與未gān的水汽相融,越發(fā)顯得幽雅清新。
見我關(guān)注臘梅,小huáng門隨即解釋:“這花是今晨皇后命人送來的……這種臘梅是張先生最喜歡的花。”
我點點頭,再問他:“這種臘梅叫什么名字?”
他回答說:“素心。”
張先生閉門不見皇后的原因可能很復(fù)雜,而我只能猜到最淺顯的一層:避嫌,不讓窺探他們言行的人找到他們私下“密謀”的證據(jù)。
所以我很佩服皇后,在這樣情形下去探望張先生,是需要勇氣的。同時我也感慨于張先生閉門不出的決心,拒絕他素心維系的人的探視,需要另外一種勇氣。
顯然有人一直在緊盯著他們,否則張先生去找十三團練與富弼的事今上也不會知道。因此,雖然張先生與皇后并未見面,但我還是擔心此事被跟蹤窺視他們的人看到,并借題發(fā)揮。
確實有人這樣做了,但結(jié)局很悲慘,弄巧成拙,丟了性命。
這日上午,關(guān)于文相公開了殺戒,下令處斬一位告密者的消息傳遍了整個皇城。
那人深夜求見宿于大慶殿西廡的宰執(zhí),舉報“謀逆”之事。文彥博一聽,即命人磨濃墨于盆,再呼那人過來,親自執(zhí)筆濃涂其面目,讓人看不出他本來的容貌,待到禁門開啟后,喚來侍衛(wèi),命將此人押至東華門外處斬。
故此,無人知道告密者是誰。兩天后,有人悄悄說,石都知手下的小huáng門好像有一個不見了。我不認識那據(jù)傳失蹤的人,不知是真是假,但無論如何,以后宮禁肅然,再無關(guān)于“謀逆”的言論流傳。
自公主病后,我每日皆會隨苗淑儀入省中宮,向皇后稟報公主病情。但有一日,我與苗淑儀正欲出門,卻見中宮遣人來傳訊:“皇后決定閉閣吃齋寫經(jīng),為官家祈福,直到官家痊愈視朝。這期間免去宮中諸人定省問安,自今日起,苗娘子暫時不必去柔儀殿了。”
苗淑儀詫異道:“吃齋寫經(jīng),為官家祈福也不必不見其他人罷?皇后這決定卻是為何?”
來者并不敢回答,匆匆告辭而去。但官家違豫,宮中的娘子們憂慮之下越發(fā)豎起了耳朵,對一點點風chuī草動都是極為敏感的。隨后而至的俞充儀告訴了苗淑儀她打聽到的消息:“有兩名司天官當眾說,夜觀星象,看出天子違豫,國家將有異變,若皇后效章獻故事,垂簾聽政,便可保國泰民安。他們還擬了狀子jiāo給史都知,要他轉(zhuǎn)jiāo文相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