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0篇
語音由此而盡,塔內(nèi)青煙幽浮,檻外云水空流,我凝神傾聽,卻只聞見一些被剪碎的風(fēng)聲斷斷續(xù)續(xù)地穿過了佛龕前的靜穆時光。
后來響起的,是一聲膝蓋點地的聲音,曹評朝公主下拜:“臣祝公主平安康樂,壽考綿鴻,永享遐福。”
禮畢,他闊步出門,在下樓之前,他朝我深深一揖,道:“梁先生,以后請多費心,照顧好公主。”
取暖
12.取暖
再見到公主的時候,她已走至塔外危欄邊,立于獵獵風(fēng)中,垂目視下方萬丈紅塵,衣袂翻飛,搖搖欲墜。
我立即過去,一把握住她手臂,拉她轉(zhuǎn)身。
她無神的眸子似乎在看我,但眼神空茫,分明視若無睹。
“公主,該回去了。”我輕聲對她說。
她點點頭,很安靜地任我扶著她下樓。
回宮的路上,她依然很安靜,沒有說一句話,也沒有流一滴淚,回到閣中便徑直去房中睡下,仿佛只是累了,需要稍加休息而已。
苗淑儀見她睡了,才悄悄問我繁塔中之事,顯然她是知情的。我把二人對話粗略說了,她嘆道:“這樣也好。須曹評親自跟她說才能讓她死心,否則,指不定什么時候她又要跟她爹爹鬧去。”
“曹公子這次去,是皇后安排的么?”我問苗淑儀。
她說:“是皇后與官家商議決定的。此前曹評向他們請罪,官家見他醒過神來了,便同意他再見公主一面,跟她說清楚。”
說到這里,苗淑儀又拍著心口道:“謝天謝地!公主好歹是懂事了,聽了曹評的話也沒哭沒鬧。本來我心里七上八下的,就怕她一時受不了又鬧出什么事來……這事就這樣過去了,真是佛祖顯靈,阿彌陀佛!”
但我卻不這樣認(rèn)為。我知道公主對曹評的感情,也就明白曹評的話傷她有多深。而她平靜到連淚都未落一滴,實在太不尋常,倒讓我很是擔(dān)憂。
因此,我特意叮囑夜間在公主房中服侍的嘉慶子和笑靨兒,一定要多留意公主舉止,切勿松懈。
她們答應(yīng)得好好的,但后來,我擔(dān)心的事還是發(fā)生了。
半夜里,那兩位侍女來敲我的門,帶著哭音說:“我們一不留神睡著了,然后,然后……”
那一刻,仿佛心跳瞬間停止,我問她們:“公主怎樣?”
她們說:“不知道……不在房中,也不在閣內(nèi)院中……不見了……”
我立即開了閣門,沖入無邊的夜色中去尋找她。
夜間通往外宮城及幾處大殿的宮門已關(guān)閉,所以搜尋的范圍縮小了許多,未過許久,我在瑤津池邊找到了她。
她渾身濕漉漉地,抱膝坐在池邊岸上,埋首于臂彎中,長發(fā)逶迤于地,在幽涼夜風(fēng)中瑟瑟發(fā)顫。
有人簡略地跟我說了此中情況:她投水,好在被夜巡的內(nèi)侍看見,立即救了上來。此后不斷有聽見動靜的內(nèi)侍和宮人過來,又是扶她又是給她披衣物,但她激烈地掙扎著,拒絕任何人靠近,就那樣坐著,連內(nèi)侍送上的衣袍也被她遠遠拋開。
我走過去,伸手扶她,她感覺到,看也不看即揚手朝我臉上批來。
我未躲閃,生生受了這一耳光。她這才抬眼看我,旋即怔住。
“懷吉……”她嗚咽著喚,雙睫下淚光漾動,像在外受了委屈的孩子終于見到了家人。
我朝她微笑,俯身,和言道:“公主,我們回去罷。”
她哀傷地低下頭,不說話,但也沒有流露反對的意思。
我伸出雙臂托抱起她,向儀鳳閣走去。她依偎在我懷中,埋首于我胸前,身上那冰冷濕意透過我gān慡衣裳蔓延至我肌膚,我不動聲色,摟緊了她,此刻心情也跟她猶在滴水的長發(fā)一樣,沉重而cháo濕。
忽然,兩滴有熱度的液體滲入我胸前衣襟,正好是心臟的位置,我不由一顫,像是被灼了一下。
其實那兩滴水珠所帶的,只是一種正常的溫?zé)帷?b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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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上得知此事,未及天亮便已趕來。
那時公主已換了衣裳,躺在chuáng上,無論苗淑儀如何詢問勸解含淚撫慰,仍是一言不發(fā),聽見父親來了亦未起身,而是轉(zhuǎn)側(cè)朝內(nèi),閉目做熟睡狀。
“徽柔……”今上輕聲喚公主,未等到公主回答,他亦未再喚,在她chuáng邊坐下,他對沉默的女兒說:“你一定在怨我,為何要拆散你和曹評,讓你嫁給李瑋罷……記得很多年前,我曾告訴你,我們越喜歡一個人,就越不能讓別人看出我們喜歡他。將對他的喜愛形之于色,就等于把他置于風(fēng)口làng尖上,終將害了他。如今對曹評,何嘗不是如此呢?他聰明、多才、善she,還懂契丹語,將來可以做個優(yōu)秀的大宋使臣,在必要的時候出使契丹。但是,如果你流露對他的感情,要求取消婚約嫁給他,他立即會淪為臺諫諸臣口誅筆伐的對象,大臣們會說他是個罔顧道義國法與君國尊嚴(yán)的輕薄狂徒,要求爹爹嚴(yán)懲他,他的前程和你的清譽一樣,都會因此盡毀……就算爹爹不顧一切,保他周全,且把你嫁給他,難道又會是個好結(jié)局么?本來他身為后族中人,發(fā)揮才能的空間就有限,不能領(lǐng)文資職位參議政事,也不能領(lǐng)軍掛帥掌兵權(quán)。出任使節(jié)是曹氏男子所能做的最重要的事,但如果曹評成了駙馬都尉,皇帝女婿身份特殊,連出使這種事也不便做了。而且,滿朝臣子都會緊盯著他,如果他對朝政多議論一句,在家多見兩名朝士,都會遭到臺諫彈劾。好男兒難免有大志,不會長期耽于閨房之樂,曹評若娶了你,日子長了,只怕也會為無法施展?jié)M腔抱負(fù)而感到惆悵遺憾罷?與其將來因此生怨,何不現(xiàn)在放棄,給爹爹留個可用之材?”
一語及此,他不禁嘆息:“國朝的駙馬都尉,本不是給才士做的。做公主夫婿的人,不需要有經(jīng)天緯國的才能,更不需要有治國平天下的雄心,你真要嫁個棟梁之材,反倒是毀了人家前程。駙馬都尉只要能一心一意待你,伴你無憂無慮、平安喜樂地共度此生,便已很好了。所以,一個善良、穩(wěn)重、待人誠懇的駙馬會比胸懷大志的才子更適合你……至于為什么選李瑋……爹爹曾經(jīng)告訴過你,爹爹是不孝的,章懿太后生前,爹爹見過她多次,但未有一次把她當(dāng)作母親看待,反而每每端然穩(wěn)坐,受她所行的大禮……那時,我以為,她不過是父親的眾多嬪御之一……她是那么善良,從來沒有提醒或暗示我什么,每次見我總是低著頭,除了行禮時說的套話,并不會再多說什么。只是在她離宮為先帝守陵那天,拜別之后,她才抬起頭深看我一眼,神態(tài)溫柔,目中也沒有眼淚,但是那一刻,她那十幾年深鎖的悲傷像一陣微風(fēng),隨著她的眸光一下子拂上我心頭……我有這樣奇怪的感覺,但還是讓她離去了,后來才知道,我當(dāng)時所犯的,是一個天大的錯誤……而今的李瑋,有與章懿太后一般的性情,雖然相貌并不相似,但他那雙眼睛卻和太后一樣,會在沉默中向人流露他的善意……他是個善良的人,一定會對你好的,徽柔,他會全心待你,盡他所能照顧你,讓你擁有平靜安寧的生活。”
他停下來,著意看公主,但公主還是紋絲不動,沒有一點回應(yīng)之意,今上垂目,黯然又道:“你不喜歡他,是嫌他愚笨罷?可是適當(dāng)?shù)挠薇繉ψ龌实叟龅娜藖碚f,未必是壞事……當(dāng)年我還跟你說過,真的喜歡一個人,甚至也不要讓他自己覺察到你有多喜歡他。你問為什么,我那時沒告訴你,現(xiàn)在,就一并說了罷……天家兒女,離權(quán)柄太近,所以,如果有人接近你,討好你,你要先想想,他們這樣做,究竟是因為喜歡你本人還是喜歡你身后的權(quán)柄……那些長伴你身側(cè)的人,愚笨一些倒也罷了,沒有玩弄權(quán)術(shù)的能力,便不會影響到國家,即便他偶爾動點小腦筋,你也可一眼窺破,任他小打小鬧,你只當(dāng)是看戲。但若你親近的是個有七竅玲瓏心的聰明人,便要隨時打起十二分jīng神,稍有不慎,天知道他會利用你的愛戀做出什么事來……因此,你越喜歡他,就越不能讓他發(fā)現(xiàn)……你并不太會控制自己的感情,那不如一開始就找個愚笨的人罷……”
最后這幾句,他說得頗感傷,越說聲音越低,幾至不聞,神思也漸趨恍惚,不再等公主反應(yīng),他徐徐站起,搖搖晃晃地朝外走。
我忙上前扶他,攙著他一路送出儀鳳閣。
“明日,你遣個車去瑤華宮,把韻果兒和香櫞子接回來。”出了閣門后,他如此吩咐我。
我忙謝恩。他漫視著我,微微笑。
他和善的態(tài)度令我忽然有了請他釋疑的勇氣:“臣也是近身隨侍公主的人,公主有過,臣難辭其咎。當(dāng)初,官家為何沒像處罰韻果兒和香櫞子那樣,把臣調(diào)離公主身側(cè)?”
“如果你都離開她了,她會更難過罷。”今上這樣說。然后,在我怔忡凝視下,他拒絕了兩側(cè)內(nèi)侍的攙扶,也不愿上步輦,執(zhí)意拖著沉重的步伐,慢慢朝福寧殿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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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上走后,苗淑儀又在公主房中守了會兒。折騰了大半宿,她也兩眼紅腫,十分疲憊憔悴,而今見公主始終不動,也道她是睡著了,反復(fù)囑咐侍女守護好公主后,這才在韓氏攙扶下回房休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