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5篇
待曹評身影消失,她仍沒有離去的意思,于夜風(fēng)中凝望車馬遠(yuǎn)去的方向,知道若竹忽然出現(xiàn),在她身后笑道:“咦,你還在這里?”
“哦,我在這里,chuīchuī風(fēng)。”公主轉(zhuǎn)身,倉促地應(yīng)道。看看若竹,她反問:“你怎么到這里來了?”
若竹笑指露臺上的樂伎,道:“我聽見這里有人唱我七舅舅的詞,所以出來看看。”
演奏絲竹管弦的樂伎有八九人,其間有位嚴(yán)妝歌姬懷抱琵琶,一壁閑撥一壁曼聲低吟淺唱,唱的都是晏殊第七子晏幾道的一闋《鷓鴣天》。公主凝神聽,此時歌姬已唱至下半闕:“終易散,且長閑,莫教離恨損朱顏。誰堪共展鴛鴦錦,同過西樓此夜寒。”
……
我為她駕馭來時的車,帶她回公主宅。車輪碾過曹家車馬留下的痕跡,然后換了個方向,朝遠(yuǎn)處駛?cè)ァkp方車轍蔓延成偶然相jiāo的弧線,在瞬間的jiāo錯之后依舊按自己的軌跡延伸,可能很難再有重合的一天,我想,就像她與曹評,乃至馮京的命運(yùn)。
回去的路上,除了沉默外,公主沒有任何異常狀況,但四更時,在寢閣中服侍她的嘉慶子敲開了我的門。
“公主剛才醒來,在chuáng上悄悄地哭呢。”她告訴我,“我們聽見了,忙去問她原因,她卻又不肯說,只是不住地哭。先生快去看看罷。”
我立即過去。進(jìn)到她寢閣中,見幾位貼身侍女與韓氏都圍聚在她chuáng前,紛紛出言勸慰,而公主恍若未聞,擁被坐在chuáng頭,埋首于兩膝上,輕聲抽泣著。
韓氏見我進(jìn)來,起身拉我至帷幔外,低聲問:“公主昨夜出去,可是看見了什么?”
我與公主出去的事,嘉慶子應(yīng)該都告訴她了。于是我簡單地答:“看見了曹評。”
她頓悟,連連嘆息:“真是冤孽……”
然后,她帶侍女們出去,之前囑咐我:“上次是你勸好她的,現(xiàn)在也多開導(dǎo)開導(dǎo)她罷。如今這里,也就你的話她能聽進(jìn)去了。”
待她們出門后,我走至公主chuáng前,輕聲喚她。略等片刻,她終于抬起一雙淚眼看我,嗚咽著說:“入睡前,云娘娘跟我說,今晚月色好,趁著元宵最后一天,不妨許個愿。我便在心里許愿說,我希望一覺醒來,發(fā)現(xiàn)自己還只八九歲,唯一的煩惱是背不完爹爹jiāo給我的詩文,最大的問題是怎樣說服你為我代筆寫文章……”
可是,剛才她醒來,發(fā)現(xiàn)她還是被困在這里,再也回不去了……我把嘆息留在心底,默默在她身邊坐下,想了想,對她說:“總有些東西是不會變的,無論你是八九歲,十八九歲,還是八九十歲。”
“什么?”她含淚問我。
“例如,我的衣袖,你的影子,和……”我沒有說下去,但向她伸出了手。
她霎時明白了,亦輕輕挨近,依偎入我懷中。
和我可以給她的溫度。
我無法改變她的命運(yùn),但至少可以向她承諾,在她流淚的時候奉上我的衣袖,在她疼痛的時候chuī拂她的傷口,在她感覺到寒冷的時候給她所有我能給她的溫度。
閣中金鴨香冷,紗幕低垂,玉鉤半褰鳳凰帷。我們都沒有再說話,就這樣彼此相擁著,聽更漏暗度,看蘭燼凋落,任簾外雙燭融成淚,暗了榻前畫屏美人蕉,直到露冷月殘,星斗微茫,幽藍(lán)清光映紗窗。
這段安寧的光yīn終結(jié)于拂曉時分。迭沓的腳步聲由遠(yuǎn)而近,夾雜著嘉慶子的聲音:“國舅夫人,公主尚未晨起,請在堂中稍候片刻……”
我立即放開公主,闊步走至帷幕外,而楊夫人剛好推門進(jìn)來,四目相撞,都有一驚。
她皺起了眉頭,狐疑的目光上下打量我之后移到了兀自輕擺著的簾幕上,猶豫一下之后,她疾步過去,猛地掀開。
公主坐在chuáng沿,驚訝地轉(zhuǎn)頭看楊氏。
彼時她眉翠薄,宿妝殘,鬢云低垂金釵斜,啼眼淚痕尤可見。
而且,很不妙地,她尚在做著披衣的動作。
第十章 1.家姑
(由 :2308字)
勾起一個jiāo織著忿怒與嘲諷的冷笑,楊夫人又徐徐回視我,道:“梁先生服侍公主真是上心,不僅白天形影不離,連晚上也跟到公主閨房來伺候。難怪諾大個宅子,公主只瞧得上先生你一人,這種心思和本事,原不是人人都有的!”
嘉慶子跟在她后面進(jìn)來,此時忙為我辯解:“梁先生并非每晚都在這里,昨夜是公主不大好,所以我才請他過來。”
楊夫人嗤笑:“我聽看門的院子說,昨天公主和梁先生悄悄出去,在外玩了一整夜,將近三更才歸。后來不知公主怎么不好了,特意請梁先生到閨房里來。想是梁先生醫(yī)術(shù)高明,有獨(dú)門秘方,又舍不得讓別人看見自己療法,所以把一gān丫頭內(nèi)侍都請到外面去守著,誰都不讓進(jìn)……”
公主見她語意不堪,不由大怒,道:“你是我什么人?我傳宣一個祗應(yīng)人都要先行上報經(jīng)你批準(zhǔn),再請你過來看著?”
楊夫人頓時也動了氣,索性直接頂撞公主:“我是什么人?是你夫君的娘,你的家姑,和你的母親是一樣的!怎么,新婦把不相gān的人叫進(jìn)閨房過夜,家姑問一聲都不行?”
公主氣得發(fā)顫,幾步走至她面前,斥道:“什么家姑?公主哪有家姑?哪來的瘋婦敢與我父母平起平坐!”轉(zhuǎn)首看門外,公主又揚(yáng)聲問:“張承照!張承照在哪里?”
張承照立即在門外響亮地應(yīng)了一聲,隨即入內(nèi),不待公主吩咐,已銜笑對楊夫人到:“國舅夫人,這事怪我,沒想到你年紀(jì)大了,有些事若不經(jīng)常提醒你可能就記不住。今后我一定每天都跟你說一邊:公主下嫁,駙馬家例將昭穆一等,也就是說,除了駙馬,你們?nèi)业妮叿侄嫉媒狄惠叀?br/>
“哪來的糊涂規(guī)矩!”楊夫人打斷他,直視公主,怒道,“你們皇家規(guī)矩多,但能大過天里人倫?皇帝女兒出了嫁也是人家媳婦,沒見過天底下有媳婦爬到家姑頭上不認(rèn)她做娘的!你就算是回宮告訴你父母,他們一定也會要你孝順我這家姑。家姑管教兒媳有錯么?官家朝堂上都是些懂大道理的讀書人,今日之事我倒想讓他們評評理,看看到底是誰不懂規(guī)矩亂了輩分!”
張承照口中“嘖嘖”,只是搖頭,喚了聲“國舅夫人”,似乎還想說些什么,但公主根本沒耐心再聽,對他喝道:“你還跟她廢什么話?她擅闖公主寢閣,出言詆毀,無禮之極,直接把她轟出去便是!”
張承照答應(yīng),依舊笑笑地靠近楊夫人,一邊說“夫人請”,一邊伸手想挾持她出去。楊氏惱怒地掙脫,兩人正在拉扯,忽見韓氏受托了個藥碗匆匆進(jìn)來。
看見此間形狀,韓氏忙道:“承照,休得無禮!”
張承照遂停手站住。韓氏故意瞪他,斥道:“我才走開些許時候,你竟鬧成這樣,如此驚擾國舅夫人,回頭我告訴梁都監(jiān),揭掉你一層皮!”
張承照賠笑,連連頷首稱是,也再不多說話。
韓氏又走到楊夫人身邊,告罪道:“昨晚公主吃了幾個冷圓子,半夜說胃疼,還疼得掉眼淚。丫頭們都著了慌,又稀里糊涂的,連個藥都不知道在哪里找,所以我就讓嘉慶子請懷吉過來瞧瞧。還是懷吉冷靜,三言兩語就把抓藥的、煎藥的、內(nèi)外照應(yīng)的全安排好了,還和我一起在房中守著公主。剛才藥煎好了,但公主嫌太燙,所以我端藥碗出去用冰水涼了涼。沒想到才出去這么一會兒,承照那混小子就惹得夫人生氣,確實(shí)該打,夫人放心,我一定會讓梁都監(jiān)教訓(xùn)他。”
楊夫人冷笑,問韓氏:“公主既有恙,左右要留夠使喚的人才是,怎么屋里就只有一兩個人伺候著?何況,冰藥碗那種小事也要煩勞郡君你親自去做?”
韓氏作為公主rǔ母,在公主出降之后亦獲推恩,封為昌黎郡君。此時聽楊氏質(zhì)疑,她也不慌張,從容應(yīng)道:“別看公主帶來這滿宅子的祗應(yīng)人,其實(shí)中用的沒幾個。那些丫頭都笨手笨腳的,起初見公主捂著肚子說疼,一個個想也沒想就上去幫她揉肚子,結(jié)果弄得公主更疼了。看得我生氣,所以gān脆讓她們都出去,有需要她們跑腿的時候再叫她們。這藥等了半天才煎好,我也是怕她們粗枝大葉的把藥汁灑了,或是弄些水進(jìn)去,才不敢讓她們端出去,只好自己動手了。”
楊夫人撇撇嘴,應(yīng)是不大相信,但韓氏態(tài)度和善,始終和顏悅色地跟她說話,她便也沒再發(fā)作,不過取過了韓氏手中的藥碗,直直送到公主面前,道:“既如此,公主就快喝了這藥吧。有病,還是早些治好。”
公主有些猶豫,但韓氏在楊夫人身后向她瞬了瞬目,做了個喝的動作,公主便接過碗,一飲而盡。
見公主喝完,楊夫人容色略為松動,也就敷衍著解釋了幾句:“我也是聽人說公主半夜請梁先生過來,不知出來什么大事,所以天一亮就趕來探望公主。如今看來,公主面色不錯,中氣也足,應(yīng)無大礙,那我也放心了。”頓了頓,又加重語氣道:“不過,無論晝夜,公主身邊總該多留幾個丫頭服侍才是。梁先生管的宅子里的事務(wù)本來就多,以后這種事就不必麻煩他親自過來料理了。公主有郡君在身邊,還擔(dān)心什么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