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5篇
一盞茶的工夫后,崔白稱草圖完成,請眾人觀看。除了公主,賓主都圍聚過去,欣賞他的畫作。
那是一幅墨筆勾勒的竹鷗圖,畫一只白鷗在荒坡水邊迎著寒風涉水奔跑,右邊有三株墨竹,竹葉與水濱上的秋草一樣,都被風chuī得傾于一側(cè),可見風勢之勁,而白鷗眼晴圓睜,長喙張開,有驚愕憂懼之狀。
“此畫意境蕭條淡泊,野逸中見荒寒,可見子西趣遠之心在于寬閑之野,寂寞之鄉(xiāng)。”歐陽修觀后感嘆,又道,“不過,公主所定主題為離恨,單看這畫,似乎不夠切題……”
嘉慶子此刻也在賓主身后踮著腳尖看崔白的畫,聽了歐陽修的評語忍不住脫口辯道:“怎么說不夠切題呢?難道非要畫上兩只鳥兒,各自分飛,才叫‘離恨’么?”
眾人聽見,都笑而顧她,嘉慶子驚覺自已失禮,忙紅著臉向歐陽修請罪,歐陽修卻和顏對她說:“姑娘高見,但說無妨。”
在他鼓勵下,嘉慶子踟躕著,陸續(xù)說了自己的看法:“風chuī得這樣猛,但這只白鷗還是要逆風而行跑回去,一定是那邊有它的伴侶。又或者,風波險惡,棒打鴛鴦,它們本來就是被狂風chuī散的。逆風而行很艱難,但它還是記掛著它的伴侶,極力嘗試跑回伴侶身邊,那憂心忡忡的模樣,不就是離恨的表現(xiàn)么?”
這話聽得我心有所動,而公主也立即讓人傳畫給她看,看后幽幽一嘆,對崔白多有褒獎。其余人也盛贊崔白,崔白擺手,轉(zhuǎn)身對嘉慶子長揖道:“我本是信筆涂鴉,全仗姑娘妙論,為拙作增色不少。”
嘉慶子低首輕聲道:“哪里,先生大作,我以前在公主身邊也見過一些,十分欽佩先生才思功力,還恨自己口拙,不能形容萬一呢。”
崔白微笑道:“公主自幼通覽迷閣書畫,姑娘耳濡目染,必也見過許多珍品。崔某不學無術(shù),作畫也是毫無章法,連畫院都將我掃地出門,這些涂鴉之作,本難登大雅之堂,更不堪受姑娘謬贊。”
嘉慶子搖搖頭,道:“未必要符合畫院規(guī)矩才是好畫罷。院體花鳥雖設(shè)色明艷,大有富貴氣,但看上去卻呆板得很,花兒鳥兒都像是乖乖地呆在某處擺好姿勢以備畫師們描繪的。而先生的畫就不是這樣,例如這幅竹鷗圖,無論是禽鳥花竹,都大有動勢,呼之欲出,就像是神仙手一指,讓流動的景象定格了。而且,看了這個畫面,還能讓人聯(lián)想到之前之后發(fā)生的事。先生的畫中是有故事的。”
這一席話令崔白有些驚愕,訝然凝視嘉慶子良久,直看得她惴惴不安起來,很忐忑地對他道:“我沒有學過畫,都是胡說的呀。若有說錯之處,還望先生海涵……”
崔白這才轉(zhuǎn)眸,與我相視一笑。見嘉慶子兀自在緊張地觀察我們的表情,我遂含笑安慰她:“你說得很好,確實是這樣的。”
第十一章 嫁衣
(由 :3274字)
曲終人散時已近四更,七郎與崔白相繼告辭,而我則送歐陽修至客房稍事盥洗,以待趨朝。路上我問他七郎身份,他告訴我:“七郎便是晏元獻公家的七公子,名幾道,字叔原。”
我這才明白,原來他便是晏殊的幼子,若竹的七舅舅,大名鼎鼎的晏七公子晏幾道。他出身相門,詞風婉妙,與父其名,難怪如此清狂不羈,傲視權(quán)貴。
次日我把此事跟公主說了,她訝異之余亦很感慨,走至露臺邊,撫著闌gān出神,我想她是想起了去年在白礬樓聽見的小晏的詞:“誰堪共展鴛鴦錦,共我西樓此夜寒。”
“讓李瑋去打聽他住在哪里,然后把小蘋送到他家去罷。”公主后來吩咐。
這日午后,任守忠忽然從宮中來,神情嚴肅地問李瑋昨日是否邀歐陽修到家中飲宴。李瑋承認,很擔心地問他出了何事。任守忠嘿嘿一笑:“國朝外戚有賓客之禁,不得與士人相親,何況是結(jié)jiāo朝廷重臣。這些,難道都尉不知道么?”
李瑋當即愣住,一時無語,我遂代為解釋:“都尉并沒有與朝中官員來往,只是駙馬園子新近建成,這次便請歐陽學士來題幾幅匾額,不過偶爾為之,下不為例。”
任守忠反詰道:“若要請他題幾個字,只須請官家直接降旨,讓他在翰苑寫好了呈上來便是,一定要請到家里來么?何況都尉還與他通宵達旦地飲酒作樂,其中所說的話題,未必只是題字罷?”
我說:“只是行了些酒令而已,絕無他言。”
任守忠冷笑道:“有沒有說別的,臺諫跟你想的可未必一樣。再說了,駙馬都尉請朝臣到家中做客本就壞了規(guī)矩,不管你們跟他議論的是國事還是家事,都是犯忌之事。這下歐陽修可又要栽個大跟頭了,官家也讓老奴來跟都尉提個醒,以后可要好自為之。”
聽至最后一句,我與李瑋都是大驚。李瑋忙問任守忠:“歐陽內(nèi)翰會因此受累么?”
任守忠道:“他也是明知故犯,咎由自取。今日他很早便去上朝,是翰苑官員中第一個入宮的,跟往常大不一樣。宮中人見了都覺得奇怪,議論了幾句,臺官聽說了便去查,很快查出他昨日赴都尉宴集,玩了個通宵,是直接從駙馬園子起身來上朝的。官家知道后,不待臺諫正式彈劾便發(fā)下詞頭,讓他出知同州,正式的詔令會在明日宣布。”
任守忠走后,我向李瑋告罪,因邀請歐陽修是我的主意,卻未料到給他們引來這樣的禍事。李瑋擺首道:“不關(guān)你事。能與歐陽內(nèi)翰把酒言歡,于我是一大幸事,何況公主也很歡迎他……昨天她那開心的模樣,真是很久沒見過了……不過,連累歐陽內(nèi)翰至此,該如何是好?”
公主得知這事后,立即入宮見父親,請求他收回成命,但今上拒絕,說此番不追究,此后外戚必紛紛效仿,與士人相與jiāo結(jié),壞了祖宗家法。公主無計可施,郁郁地回來,一夜愁眉不展。
好在以當今宰相韓琦為首的宰執(zhí)都很欣賞歐陽修,有維護之意,次日詞頭送至中書門下時,被執(zhí)政押下不發(fā),然后幾位宰執(zhí)進言挽留歐陽修,說他現(xiàn)在正在修《唐書》,須留于京中隨時查閱資料,與三館秘閣修書者jiāo流,實不宜居于外郡做此事。最后今上勉qiáng答應(yīng),收回令其補外的詞頭。
消息傳來,公主才松了口氣,雙手合什感謝天地,須臾,又無奈地笑了笑:“真可惜呀,那種才士云集的夜宴以后是不能再見到了。”
李瑋聽見這話,有意設(shè)法彌補她的遺憾。十月初,他向今上上疏,說國朝太宗皇帝的女婿柴宗慶曾獲許可與士人往來,故現(xiàn)在請求援倒解除這種賓客之禁。今上下詔回答說,日后接納賓客之前,須先行上報賓客名單,獲得批準后才可在家宴客。
這其實是種較為委婉的拒絕。如果駙馬上報的名單中有歐陽修那樣的名士名字,當然是不會被批準的,今上允許李瑋接見的,終究不過是些無關(guān)痛癢的閑人。那日駙馬園中的名士夜宴,的確不會再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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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公主告訴小蘋,將把她送到晏幾道家中時,小蘋喜出望外,連連拜謝,又哭又笑,惹得公主也落了淚,小蘋大驚,忙問公主為何不樂,公主拭去淚痕微笑道:“我不是難過,是在為你高興呢。”
隨后她又與我商量,說看得出崔白與嘉慶子彼此都有好感,不如撮合他們,讓嘉慶子嫁與崔白為妻。我也認為這是個好主意,遂前去拜訪崔白,向他透露了公主的意思。
崔白承認嘉慶子確實給他留下了很好的印象:“起初留意到她,是因為她代公主飲酒,那滿面紅暈的樣子很像當年的董姑娘,何況她面泛桃花也跟董姑娘一樣,是源于那么單純善良的動機。后來聽她論我的畫作更令我意外,她沒有特意學過繪畫,卻能看懂我的作品,世間所謂的知音,也不過如此罷。”
他正式請了媒人前往公主宅向嘉慶子提親,公主立即答應(yīng),又找人合了他們的八字,以決定他們的婚期。
測字結(jié)果是十一月中有一個大吉大利的日子,若錯過此日,這樣的huáng道吉日就要等到次年四月才有了。
四月。聽到這個月份我與崔白都有些不自在。當年若非決定等到四月天子圣節(jié),也許崔白早就娶了秋和了罷?
未免又夜長夢多,我建議公主將嘉慶子的婚期定在十一月。當然我沒向她細說原因,只稱崔白與嘉慶子年齡都不小了,國朝男子三十、女子二十仍未婚便屬婚姻失時,他們各自都超了幾歲,過了年又長一歲,說出去不太好聽。
公主也同意,只是頗有些惆悵:“這么快……那么,她只能陪我一個月了,我身邊的人又少了一個……”
我沒有接話。她勉qiáng笑笑,握住我一只手:“幸好,你還在我身邊,是不會離開我的。”
我心里有冰裂般的疼痛,但還是維持著微笑,跟她提起別的事,然后在她分神之時,讓手不著痕跡地從她手中滑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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嘉慶子仍屬宮中內(nèi)人,婚嫁之事須報至宮中申請后才可行。自然不會有人拂公主之意,嘉慶子的婚事很快得到批準,但這婚事定得很倉促,離婚期又只有一月,苗賢妃大感意外,召我回宮,細問我崔白身家背景。我一一說明后她才放心,道:“嘉慶子也是我看著長大的,跟我半個女兒一樣,這次出嫁我不會虧待地,也會給她備一份嫁妝,不比給韻果兒的差。”隨后便喚來王務(wù)滋,命他取來閣中賬本及財物清單,要自己選些添進嘉慶子的嫁妝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