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篇
我被歸入內(nèi)侍省管轄的翰林書藝局。因為日后要掌書藝之事,所以有博涉多聞且jīng于翰墨的內(nèi)臣向我們授課,除了小huáng門們必須要做的灑掃之類的雜役,我所余的時間便在閱讀詩書和研習篆、隸、行、草、章草、飛白中度過。
我喜歡書院中寧和的氣氛與這種平靜的生活,但張承照則不然,平日多有怨言。
張承照是我在翰林書藝局的伙伴,他比我小兩月,但早一年入宮,愛在新入宮者面前以前輩自居,常以教導的口吻主動跟我們細談宮中諸事。其他人很反感他這模樣,惟我不多話,每次皆默默聆聽,故此我們后來倒成了好友。
他一心想轉(zhuǎn)至入內(nèi)內(nèi)侍省,也是由他口中,我才知道了內(nèi)侍兩省的地位原來并不相同。
一日我們二人承命將書藝局謄錄的文卷送往中書門下,因相公索要得急,我們一路小跑,經(jīng)一轉(zhuǎn)角處不慎與從另一側走來的兩名內(nèi)侍相撞,那兩人個頭比我們高,只踉蹌了兩下,而我們則都倒在了地上,文卷也散落下來。
“小兔崽子們,沒長眼睛呀?”兩人朝我們怒罵。
我沒有理他們,只急著去拾文卷,查看是否有污損。張承照聞聲頗惱火,爬起來準備回罵,豈料一看清他們服色,立即就氣餒了,反倒陪笑道:“是我們不小心,擋了兩位哥哥的道,請哥哥恕罪。該打該打!”
言罷自擂一巴掌,又連連笑著躬身道歉,那兩人又白我們兩眼,才施施然離去。
我不解,問:“你為何對他們?nèi)绱酥t卑?”
張承照沖著兩人背影做拳打腳踢狀,又狠狠暗唾一口,方才答道:“第一,他們是有品階的內(nèi)侍huáng門;第二,他們是入內(nèi)內(nèi)侍省的內(nèi)侍huáng門。”
我知道我們現(xiàn)在只是尚無品秩的小huáng門,內(nèi)侍huáng門要比我們高一階,但不明白何以入內(nèi)內(nèi)侍省的內(nèi)侍huáng門值得特別尊重。
“他們是服侍官家、娘娘、公主的人呀!隨便在主子跟前煽煽風,我們可就有好果子吃了。”張承照郁悶地說:“我當年犯懶,沒留心學習禮儀,才沒被分往入內(nèi)內(nèi)侍省。”
從中書門下回來后,張承照向我逐一解釋入內(nèi)內(nèi)侍省諸司的重要之處:“那些直接入官家寢殿或皇后、諸娘子及公主位伺候的不用說,全是自后省選出。另外后省所轄諸司也都不簡單吶:御藥院,掌按驗醫(yī)藥方書,修合藥劑,以待進御及供奉禁中之用,是最受宮中人尊重的,非有功之內(nèi)臣不能任‘領御藥院’;內(nèi)東門司,掌宮禁人物出入,不但可以限制出行之事,若發(fā)現(xiàn)有人攜帶可疑物品,還可以直接提jiāo皇城司處理或稟告中書門下,有他們監(jiān)管,連官家都不敢隨意賞人財物;合同憑由司,掌禁中宣索之物,給其憑據(jù),凡特旨賜予,則開列賜物名稱數(shù)量,jiāo付掌御庫之司取出,官家賞賜的東西要經(jīng)由他們兌現(xiàn),誰敢得罪?龍圖、于昌、寶文閣,掌藏祖宗文章、圖籍及符瑞寶玩,都是極貴重之物,在那兒任職的內(nèi)臣自然身份也另有不同。”
“內(nèi)侍省不也是為官家辦事的么?何以定要分兩省高下?”我問他。
“大不同,有高下!”張承照迭聲說:“看看前省諸司gān的都是些什么事:管勾往來國信所,掌契丹使臣jiāo聘之事,雖平日倒清閑,但與宮中人無關,也就無人巴結;后苑勾當官,掌宮中苑囿、池沼、臺殿園藝雜飾,以備官家娘娘游幸,在其下任職的人其實也就是一批工匠園丁;造作所,掌制造禁中及皇屬婚娶的物器,都是gān粗活的;軍頭引見司,掌供奉便殿禁衛(wèi)諸軍入見之事,相當于帶路的;我們所屬的翰林院下轄天文、書藝、圖畫、醫(yī)官四局,掌觀測天象、翰墨、繪畫、醫(yī)藥等事,雖說略好一些,但我們書法再好,至多也就是在書院待詔們手下gān些謄錄的活兒,連內(nèi)宮的邊都沾不到……”
我默然,又聽他重重地嘆了口氣:“而且,兩省中人的俸祿也不一樣呢。就拿兩省都有的供奉官來說,我們前省的供奉官月俸是十千,chūn、冬絹各五匹,冬加綿二十兩,而后省的就有十二千,chūn絹五匹,冬七匹,綿三十兩……若后省的官出了缺,拿前省的補上,那就是升遷了,獲補的人通常都會笑得合不攏嘴……你看后省的官兒們穿得一個比一個光鮮……”
“也不是,”我想起一人:“勾當內(nèi)東門的張先生就穿得很樸素。”
張承照一時也無語,撓頭想想,道:“可能是他想攢錢,所以節(jié)儉度日。”
經(jīng)我一提,忽然他又好奇起來,問我:“你知道么?聽說你來翰林院是張先生建議的。真奇怪,他對你不是挺好的么?你的名字還是他取的,他為何不讓你去后省?”
我略一笑,道:“大概是覺得這里更適合我。我也這樣想。”
他鄙夷地搖搖頭,瞧我的眼神分明是說“孺子不可教”。
又一年過去后我們同時經(jīng)恩遷補為內(nèi)侍huáng門。作為內(nèi)侍,張承照對力求晉升一事相當有誠意,天天都在扳著指頭數(shù)從現(xiàn)下到內(nèi)侍極品要經(jīng)歷的官階:“內(nèi)侍huáng門,內(nèi)侍高班,內(nèi)侍高品,內(nèi)侍殿頭,內(nèi)西頭供奉官,內(nèi)東頭供奉官,押班,副都知,都知,都都知……兩省都都知……”每次說起“兩省都都知”時他都會情不自禁地微笑,仿佛看見了這個內(nèi)臣極品官職已在向他招手,常看得我也笑起來。
有次我問他:“你為何如此想做兩省都都知?”
“有很多很多的錢呀!”他脫口答道,“兩省都都知的月俸至少有五十千,是我們的五十倍。”
我不明白何以他對錢這般執(zhí)著:“我們要那么多錢gān什么呢?既不能買田地也不能娶媳婦,更沒有后人可jiāo付。”
這倒把他問住了,過了半晌他才道:“且不說錢,做了兩省都都知,除了官家娘娘,就沒人敢打我罵我了,只有我去打罵別人……我們在宮里辛苦做事,總要圖點什么吧?你若不想晉升,又是在圖什么呢?”
這次是我默不作聲。那時的我每日似乎也只是平淡漠然地過,沒有目標,沒有希望。
(待續(xù))
崔白
3.崔白
十二歲時,我被調(diào)入翰林圖畫院供職。品階無變化,只是主要工作改為伺候畫院待詔們作畫和聽候畫院勾當官差遣。但書藝局的內(nèi)侍們都很同情我,說這其實是一次降職,畫院原是低書院一等的。
我也知道,書畫院的人本來地位就不高,雖然其中四品五品的官員也能如普通文官們一般服緋服紫,卻不得佩魚。在世人眼中,書畫院的待詔們都屬于“以藝進者”,所給予的尊重也有限。而畫院中人相較書院的又要遜一籌,諸待詔每次立班,均以書院為首,畫院排于其后,只比琴院、棋、玉、百工稍好一些。
正經(jīng)的待詔都這樣,其中的內(nèi)侍自然也就隨之被眾人眼色分出了新的等級。同樣是內(nèi)侍huáng門,但琴院的不如畫院的,畫院的也就不如書院的。
當時的翰林書畫局總勾當官是入內(nèi)副都知任守忠,張承照遂向我建議:“你去求求張先生,請他跟皇后說說,讓皇后命令任都知,將你留在書院罷。”
我不置可否。他又朝我眨眨眼,笑道:“去說,沒事兒,張先生是皇后跟前的紅人,但凡有他一句話,你就不必去畫院了。”
我朝他搖頭,否決了這個提議。我并不懷疑張先生深受皇后賞識與信任的事實,但也清楚地知道,擅用皇后對他的重視提出分外要求不是他的作風,上次出言救我只是極偶然的情況,我不想令他再次破例。我從來不敢奢望,亦不欲看到,有人會因我的緣故而向別人懇求什么。
畫院畫師分畫學正、待詔、藝學、祗侯、供奉等五等,未獲品階者為畫學生,所作的畫供宮廷御用,或奉旨前往寺院道觀等特定處作畫。這是個更清靜的地方。每旬日要取秘閣藏畫供畫師們品鑒臨摹,這天會略有些累,但平日事務不多,大多時候我只須侍立在側,聽畫院官員講學或看畫師們作畫。
在眾畫師中,我尤其愛觀畫學生崔白作畫。他是濠梁人,彼時二十余歲,稟資秀拔,性情灑脫疏逸,行事狂放不羈,常獨來獨往,引畫院官員側目,但他的畫中有一縷尋常院體畫中少見的靈氣,卻是我極為欣賞的。
深秋某日,畫院庭中落木蕭蕭,他獨自一人就著樹上兩只寒鴉寫生,我立于他身后悄然看,他擱筆小憩間無意回首發(fā)現(xiàn)我,便笑了笑,問:“中貴人亦愛丹青?”
我退后一步,欠身道:“懷吉唐突,攪了崔公子雅興。”
“那倒沒有,”崔白笑吟吟地說,“我只是好奇,為何中貴人不去看畫院諸位待詔作畫,卻每每如此關注拙作。”
我想想,說:“記得懷吉初入畫院那天,見眾畫學生都在隨畫學正臨摹huáng居寀的花鳥圖,惟獨公子例外,只側首看窗外,畫的是庭中枝上飛禽。”
崔白擺手一哂:“huáng氏花鳥工致富麗,我這輩子是學不好的了,索性自己信筆涂鴉。”
我亦含笑道:“崔公子落筆運思即成,不假于繩尺,而曲直方圓,皆中法度。懷吉一向深感佩服。”
“中貴人謬贊。”言罷崔白重又徐徐提筆,落筆之前忽然再問我:“難道這畫院中還有人曲直方圓尚在法度之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