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3篇
我與公主之事早已成為士大夫之間流傳的話題,司馬光對我們的指責若竹肯定亦有所聞。從她最后一句話里我感覺到別樣的意味,于是移目看了看她,而若竹也于彼時抬頭,我們視線相觸,她對我淡淡笑開,柔和的目光毫不掩飾地向我表達著她的理解和同情。
此時的公主在展開若竹給她的絲中,我隨后望去,見上面寫著一闕《西江月》,字跡殷紅,散發(fā)著薔薇花瓣的清香,應(yīng)是若竹臨時用隨身攜帶的胭脂膏子寫的:“寶髻松松挽就,鉛華淡淡妝成。青煙翠霧罩輕盈,飛絮游絲無定。相見爭如不見,友情何似無情。笙歌散后酒初醒,深院月斜人靜。”
6卮酒
由:3705字
公主那樣反擊司馬光,在旁人看來固然是痛快,但卻不能說是一個明智的行為。等司馬光查閱完《實錄》,他對公主的不良印象勢必會得到新的補充:目無君上,無所畏憚。一個女子檀自杜撰君父祖先言行,對重孝義講禮法的他來說絕對是無法容忍的。
我多次勸公主不要再與司馬學(xué)士針鋒相對,更不能拿出若竹給她的詞來刺激他,公主不置可否,但那詞被她收了起來,沒有多看。上元之后她jīng神一直欠佳,又不想回公主宅,苗賢妃便請今上留她在宮中住了下來。在宮中她也只是終日病懨懨地躺著,話很少,在一月以內(nèi),她沒有再提起跟司馬光有關(guān)的話題。
今上也沒再向我們透露任何言官的諫言,但我猜司馬光等人一定就公主的言行跟今上提出了新的意見,因為我特許次見到今上時,他的神情都很沉郁,著公主的眼神是憂心忡仲的,那模樣簡直可用愁苦來形容。
他愁眉不展,還有另一原因,也是司馬光等言官頻頻上疏要他考慮的事——立儲。三年之內(nèi)連生五位公主對他應(yīng)是不小的打擊。嘉祐六年宰相富弼因丁母憂而辭官免職,臨行前他上表今上,意指天不眷顧今上,以致其無子為嗣,力勸他選宗室為儲,說“陛下昔誕育豫天,若天意與陛下,則今已成立矣。近聞一年中誕四公主,若天意與陛下,則其中有皇子也,上天之意如是矣,陛下合當悟之。”
今上雖然仍堅世不立儲,但如今年事既高,他對求子一事看起來也不甚熱心了。平日除了找皇后與苗賢妃敘話,便是與秋和相守一處。秋和病痛纏身,早巳骨瘦如柴,不直昔日玉容,據(jù)她閣中侍女向苗賢妃透露,今上也未必是要她侍寢,大多時候只是與她默默相對,或在她身邊閉目安歇。
今上的愁苦也影響到秋和。有次我去探望她,見她啼眼未晞,分明剛剛哭過。見我入內(nèi),她立即含笑以迎,刻意掩飾剛才的淚痕。我們閑談時,十一公主午睡醒來,開始哭泣,秋和忙去哄她,我趁此時詢問閣中提舉官趙繼寵秋和落淚的原因。趙繼寵說,今日官家上早朝回來,光在秋和這里坐了坐,卻也不說話,怔怔地出了半天神。秋和很小心地問他為何不樂,他看著她,長長地嘆了口氣,說:“秋和,為什么咱們生的不是兒子?”
我立即理解了秋和的感受。今上那樣說或許只是單純地感嘆命運不濟,但秋和必會因此自責,再添一心結(jié),往后的日子更是憂多于喜了。
“懷吉,我有一個好消息要告訴你。”秋和抱著十一公主回到我面前坐下,微笑道,“我擔心官家聽從言官建議,又把你和公主分開,昨天就跟他說起這事,然后他向我承諾,這一次,言官左右不了他,他絕對不會再把你逐出京城了。”
我沒有特別驚喜,只是由衷地向秋和道謝。為我與公主的事,她不知又花了多少心思,費了多少口舌去勸說今上。
“你不高興么?”秋和覺得我神情有異,漸漸斂去笑容,但很快又向我呈出帶點鼓勵意味的愉悅之色,“別擔心,沒事了,以后你們會過著平安喜樂的生活,沒人能分開你們。”
我亦朝她笑了笑,表示接受她善意的祝福,卻沒告訴她,在這個我們無法逃離的空間里,我們的生活不會再有平安喜樂,只有或長或短,暫時的安寧和她一樣。
長居宮中一月,令公主慚慚習(xí)慣了這刻意尋求的單身生活,也刻意忘卻了她還有個宮外的丈夫,所以,當李瑋來接她回去時,仿佛往日的恐懼又襲上心頭,她發(fā)出了一聲驚叫,一壁后退一壁讓周圍的人把李緯趕出去。
苗賢妃忙讓王務(wù)滋把李瑋請出閣去。翌日,在升平樓上的家宴中,今上向公主提起李緯的來意:“都尉是說,過兩日便是花朝節(jié),他那園子中chūn花都開了,添了些京中少有的品種,想來比別處的好,公主一向喜歡奇花異草,不妨回去看看……他現(xiàn)在就在樓下,你若答應(yīng),我便讓他上來,你們說說話,今晚讓他在宮中安歇,明日你們一同回去……”
公主一言不發(fā)地霍然站起,徑直沖向閣樓中的朱漆柱了,一頭撞在柱上。
事發(fā)突然,沒有人能及時拉住她,好在那是木柱,不算十分堅硬,而公主體弱力乏,撞擊的力道不足以致命,饒是如此,她仍被撞得額裂血涌,立時暈倒在地。
當公主在賢妃閣中醒來時,首先看到的人除了我和賢妃,還有她的父親。而李緯,在她撞柱之后,已被悲痛不已的苗賢妃怒斥著趕出宮去了。
公主睜開眼,在迷迷糊糊地看看周遭環(huán)境后,她對今上說了第一句話:“我不要見他。”
今上引袖拭了拭眼角,黯然問她:“爹爹為你安排的這樁婚事,真的讓你這樣痛苦么?”
公主飄浮的眼波在今上的臉上迂回,尋找著父親的眼晴,半晌后,她徐徐對今上說:“我可以奉旨嫁他,卻無法奉旨愛他。”
她在今上凝滯的目光下艱難她轉(zhuǎn)首向內(nèi),闔上的雙眼中有淚珠淌落:“對不起,爹爹”
今上無言起身,拖著沉重的步伐離開了女兒的病房。
公主有發(fā)熱現(xiàn)象,我與苗賢妃不敢擅離,一直守在公主身邊,夜間賢妃就睡在公主房中,而我則坐在隔壁廳中閉目小寐。午夜過后公主忽然驚醒,哭喊著叫“姐姐”和“懷吉”。我們立即趕到她chuáng前,苗賢妃一把摟住她,輕拍著她連聲安撫,公主才漸慚安靜下來。
“姐姐,我還是在宮中么?”她抽泣著問母親。
苗賢妃給了她肯定的答案,她依偎著母親,開始訴說剛才的夢境:“我好像看見李瑋又進來了……他掀開我的被子,那雙惡心的手在我身上游移……”
未能說下去,她已泣不成聲。苗賢妃緊擁著她,又是連聲勸慰,但自己的眼淚也忍不住撲簌簌地落了下來。
公主哭了一會兒,又凄聲道:“我不要再跟他在一起......哪怕只是想到他張著嘴喘著氣觸摸我身體的樣子,我就已經(jīng)恨不得馬上死去!”
“不會的!”苗賢妃的下頜從女兒肩頭抬起,臉龐轉(zhuǎn)朝光源方向,一雙淚眼中有兩簇冰冷的火焰在隨著燭光跳躍,“姐姐就算拼卻這條性命也要保護你,不會再給那孽障欺負你的機會。”
在公主臥病期間,苗賢妃開始了拯救她的計劃。先是哭求今上對公主與李瑋賜予離絕,讓公主另適他人,但愁白了頭發(fā)的今上只是唉聲嘆息:“國朝開國以來,公主都是從一而終,從未有過離絕夫婿再改嫁的。”
苗賢妃與她的好姐妹俞充儀商議,充儀的想法跟她差不多:“自公主受傷后,官家的態(tài)度明顯才所松動,并沒有一味袒護李瑋。現(xiàn)在他應(yīng)是怕無故賜予離絕會落人口實,讓言官又嚼舌根,但若是聡有過,這離絕一事他也就理由拿去跟言官說了。”
她們反復(fù)細問我和王務(wù)滋李瑋平時可有錯處,我沒有說李瑋一句壞話,而王務(wù)滋也表示李瑋一向謹慎,根本無把柄可抓——而諸如闖入公主閨閣這種事是不能當作罪證告訴言官的。
隨后兩日,苗、俞二位娘子還是頻頻與王務(wù)滋商量公主的事,想尋求一個解決問題的辦法,而我沒有再參加她們的討論,只是終日陪著公主。
在看不見明天的情況下,我只能把握住今天。看著公主昏睡的模樣,我經(jīng)常會想,不知道第二天太陽升起的時候,我還在不在她身邊。
花朝節(jié)那天,二位娘子午后與王務(wù)滋密議一番,然后前往福寧殿見今上,許久都未歸來。我服侍公主進膳服藥,又看著她閉目睡去,才離開她的房間,走到閣門外眺望福寧殿方向,猜想著二位娘子可能向今上提出的建議。
后來福寧殿中有人邊來,卻不是苗賢妃或俞充儀,而是隨侍今上的都知鄧保吉。
“公主呢?”他行色匆匆,一見我便這樣問,語氣中有一種非同尋常的焦慮。
“公主服藥后在閣中歇息。”我回答,旋即問他:“都知有事要見公主?”他有些猶豫,但還是很快告訴了我此中緣故:“今日苗娘子與俞娘子去見官家,對官家說,公主與駙馬決裂如此,是絕無可能和好了,再讓公主與駙馬共處同一屋檐下,她一定會再次尋死,而國朝公主又無與夫婿離異的先例,要讓公主擺脫眼下狀況,便只能讓李瑋消失了。”
我一驚:“她們是什么意思?”
鄧都知嘆道:“官家也是你這樣的反應(yīng)。然后王務(wù)滋上前,說:‘只要官家下旨,務(wù)滋可用卮酒了結(jié)此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