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5篇
終于,多年來的禁忌被我徹底拋開,我邁步繞開宮墻,以驚人的速度穿過一重重有人或無人把守的殿門,朝后宮跑去。
只是一墻之隔的距離,真的繞過去卻像是翻越了千山萬水。直奔至jīng疲力竭、氣喘吁吁,我才進到了闊別九年的后宮,看見了那株紅墻后桃花樹之下的景象。
一位十六七歲的少年負手立于桃花樹前,著紅梅色圓領(lǐng)窄柚襕衫,身姿挺撥,面容俊美,此刻正注視著面前的女孩,目中盡是和暖笑意。
而那女孩背對著我,身形看上去甚矯小,還梳著少女雙鬟,應(yīng)是十二三歲光景。
她穿著柳色衣裙,正舉著竹枝往桃花樹上掛花勝,嬌怯怯地,行動亦如弱柳扶風(fēng)。
這次她的目標是花枝最高處,但她個頭小,夠了好幾回都無法如愿將花勝掛上技頭。那少年看了笑道:“我來幫你掛罷。”
女孩回首道:“不要。苗娘子說,大姐姐每次都是自己親手掛的。”
她這一轉(zhuǎn)頭,讓我看見了一張酷似秋和的臉。剎那間我曾以為時光倒流,我又回到了多年以前,在儀鳳閣中偶遇秋和的那一刻。一樣的明眸皓齒,一樣的語調(diào)輕軟,只是這個女孩還要小些,比當(dāng)年的秋和多了兩分嬌憨。
又聽她提苗娘子和“大姐姐”,我旋即明白,她便是秋和的女兒朱朱,仁宗的十一公主,現(xiàn)在的封號是邠國大長公主。與她同母的九公主已于治平四年夭折。
再打量那少年似曾相似的眉目,我亦推測出他是當(dāng)年的仲恪,現(xiàn)在已改名為趙頵的英宗四皇子。不久前,今上剛進封他為嘉王。
見朱朱這樣回答,趙頵一哂:“誰讓你那么矮!不要我出手我便回去,明年花朝節(jié)再來,你一定還在這里,夠來夠去還是夠不著。”
他語氣隨意,全然不像是對姑姑說話,兩人相處的樣子倒似兄妹一般。
朱朱聽了他這話竟也不生氣,側(cè)首想了想,忽然對他招了招手:“過來。”
趙頵問:“gān什么?”
朱朱指了指足下地面:“你過來給我墊墊腳。”
趙頵擺首道:“讓親王做這等事,真是豈有此理!我不去。”
朱朱嘟起嘴,佯裝惱怒:“我是你姑姑!”
趙頵笑道:“什么姑姑,明明是豬豬。”
雖然這么說,他卻還是朝朱朱走了過去,俯身彎腰,果真讓朱朱去踩他的背。
朱朱一手扶著墻,另一持竹枝的手摁著趙頵的肩,小心翼翼地踏上他背部,然后晃悠悠地站起來,又把花勝朝最高的枝頭掛去,一邊掛一邊說:“你要是不聽我的話,我就告訴王姑娘和龐姑娘‘我的毛’的事……”
趙頵伏在地上應(yīng)道:“她們跟我有何相gān?”
朱朱道:“不相gān么?那為什么上次太后特意召她們?nèi)雽m賞花?”
趙頵答道:“她是要為二哥選新夫人,可不關(guān)我的事。”
朱朱又問:“不關(guān)你事,那你那天巴巴地跑去找她們說什么話?”
趙頵唇角一桃,勾出一抹狡黠笑意:“我是跟她們說,下次不妨跟邠國大長公主去玉津園看she弓,那里除了珍禽異shòu、外邦使臣,還有很多值得看的人,例如曹……”
他話未說完朱朱已是大驚,腳一滑,從趙頵背上跌落,連人帶竹技一齊摔倒在地上。
趙頵忙翻身起來伸手去扶她,我默默地在一棵槐村后看了許久,此刻也疾步過去,與趙頵一起把朱朱攙了起來。
趙頵與朱朱打量著我,都有些詫異。
我感覺到自己現(xiàn)身突兀,當(dāng)即行禮致歉,請大長公主恕我唐突,然后低首告退,緩步退至宮院門邊。
當(dāng)我轉(zhuǎn)身時,朱朱開口喚住了我:“老人家,請等等。”
她對我的稱呼令我有一瞬的失神——老人家?
這年我四十歲,已經(jīng)成她眼中的老人了么?
似回答這個問題一般,我垂目窺見了地面上自己的影子,彎腰駝背,確實如耄耋老者。
朱朱走到我面前,遞給我一卷畫軸:“這是你州才扶我時從袖子里掉出來的。”
我雙手接過,躬身謝她。她伶憫地看著我,忽然退下手腕上的玉鐲,又喚來趙頵,扯下他腰懸的玉佩,煞后全塞在我手中。
我怔怔地,不知該作何反應(yīng)。而趙頵大概以為我是有顧慮,便對我鼓勵地微笑:“收下罷,這是大長公主賞你的”
我沒有多話,只是頷首,恭謹?shù)氐乐x,把玉鐲何玉佩收入懷中,又再次告退。
將要出門時,我回頭再看了看那一雙年輕美麗的孩子,他們又在在那里說笑著掛花勝,頭上金陽搖漾,周圍晴絲裊繞,彩繒與桃花對舞chūn風(fēng),時見落英飄零如雪。
我默然垂首,捧著《雙喜圖》一步步走出這chūn意盎然的深院、芳菲正盛的桃源。有內(nèi)侍趕來,關(guān)閉了我身后的門,將這一片繾綣紅塵鎖于我遺失的空間,而我也沒有回顧,只是繼續(xù)前行,漠然踏上目標未定的歸途。
漸行漸遠,適才少年的笑語已自耳畔隱去,而遠處有教坊樂聲隱約傳來,是三五位女子清按宮商,在唱一首凄婉的歌:
“相誤,桃源路,萬里蒼蒼煙水暮。留君不住君須去,秋月chūn風(fēng)閑度。桃花零亂如紅雨,人面不知何處。”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