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第10章
“你輸了!”
鄭恭哈哈大笑,一把攬過石塊上的碎銀,一輸再輸?shù)亩探鈩t一臉惱怒地站起身。
“怎么回事啊老王——這才輸了多少就不玩了?”鄭恭揶揄道。
幾個圍觀的役人跟著起哄,王短解在哄笑聲臉色愈加難看。
王短解離開后,賭局仍在繼續(xù),鄭恭吆喝著,旁的役人也掏出碎銀加入。
在鄭恭身上,荔知幾乎找不到任何人性之光。
第二日,第三日,賭局繼續(xù)著。
王短解越賭越輸,越輸越想賭,直到他輸無可輸,鄭恭把他排除在賭局之外。
荔知知道自己的機會來了。
在一次王短解監(jiān)守女流人如廁的時候,荔知特意留在最后。
“干什么?你不去方便?”王短解連輸數(shù)日,心情煩躁,看誰都是一肚子火。
荔知躊躇片刻,小心翼翼地說:“民女有一事不知當不當講……官爺一直輸錢,其實另有隱情。”
“什么隱情?!”王短解面色大變。
“假如我告訴官爺,官爺可否給我一口吃的?”荔知咽了口唾沫。
王短解不疑有他,從懷中摸了摸,找出一小塊吃剩的紅薯扔給荔知。
“快說!如果你敢騙我,小心你的腦袋——”王短解目露兇光。
荔知撿起落在地上的紅薯塊藏進袖中,四下看了看沒人注意,靠近王短解悄悄說了幾句話。
“當真?!”
“……千真萬確,官爺再賭一次,就能證明民女所言非虛。”
戈壁后傳來如廁完畢的流人窸窸窣窣穿衣服的聲音,荔知不再多言。等回到露營地后,王短解果然迫不及待找到鄭恭說要再賭一次。
“你還有錢可賭嗎?”鄭恭面露不屑。
“我有!”
王短解拍出一塊成色渾濁的玉佩。
鄭恭嫌棄地看了看,最終還是同意和王短解再賭一把。
黃沙漫漫的荒漠上,鄭恭和王短解席地而坐,看熱鬧的役人和流人把賭桌里外圍了幾層。
荔知背對著人群的地方,神色平淡地吃著手中紅薯。
小小的貝齒咬進脆生生的紅薯。
咔嚓,咔嚓,咔,嚓。
緩慢而堅決地將其碎尸萬段。
不多時,身后響起王短解暴怒的聲音:“你敢出老千騙我!”
鄭恭還來不如辯解,人群便響起起伏的驚呼聲。
王短解一拳將鄭恭打到地上,隨即兩人就扭打在了一起。
鄭恭向來好吃懶做,總是偷懶躲去駕車,很快便不敵腰粗膀圓渾身肌肉的王短解。
“快停下,你們忘了現(xiàn)在還在押解犯人嗎?!”甄迢聞風而來,怒斥兩人。
看熱鬧的役人這才一擁而上,拉開了互毆的兩人。王短解還只是喘粗氣,鄭恭卻已經鼻青眼腫。
“姓鄭的,你不把騙我的錢還來我和你沒完!”
“有病吧你,輸不起!”
即便被分開了,王短解和鄭恭還在臉紅脖子粗地對罵。
荔知將最后一點紅薯送入口中,連手指上剩的紅薯渣也沒有放過。
鄭恭不是傻瓜。
他又會花多久,發(fā)現(xiàn)背后是她的告密呢?
數(shù)日后,王短解提著裝有干糧的木桶發(fā)到荔知面前,他停頓片刻,在其他流人嫉妒的目光里從桶中翻出最大的一塊干糧扔給荔知。
荔知就知道,王短解和鄭恭達成和解,她的計劃又進了一大步。
某種意義上來說,荔知也深深沉醉在博弈的魅力中。
不同的是,她賭的是生死,是不同人的人生。通過與命運的博弈,她讓自己和他人的命運,走向截然不同的方向。
還有最重要的一點——她不怕輸。
不怕一無所有,不怕萬劫不復。
王短解的特殊照顧只持續(xù)了三日,然后他就同前來換班的新短解交接,帶著鄭恭還給他的財物離開了。
王短解走后,荔知接連兩天都沒有分到過口糧。鄭恭每次分發(fā)干糧,都會無視她的存在,特意給她身旁的流人發(fā)略大的口糧。
流人們見風轉舵,為了討鄭恭歡心,毫無負擔地做著嘲笑和針對荔知的行為。
鄭恭想殺她泄憤,但是礙于態(tài)度不明的謝蘭胥,所以只能采取曲折的手段來達成目的。
他眼中毫不掩飾的惡意表明,他要活活餓死荔知。
但如果有更直接的機會呢?
流人跋涉千里,這個過程可能會持續(xù)數(shù)月至一年,這么長的時間里,不可能一次澡都不洗。
每隔一個月,長解都會選中一個臨近水源的地方扎營休息。需要沐浴的人有默契地根據性別結伴,借著夜色悄悄清潔身體。
王短解走后的第三天,隊伍遇見一片小小的綠洲。甄迢決定今夜就在這里休息,給所有人一個清潔身體的機會。
有的人寧愿一身結垢也不愿觸碰冰冷的水,有的人寧愿牙齒打顫也要浸入水中清潔身體。
他們一撥一撥地去往樹林掩映后的湖泊,朱氏也想去洗一洗,但她看著兩個半大的孩子一臉糾結。
“我?guī)鸵棠锟粗艿苊妹茫棠锓判娜グ伞!崩笾χ霈F(xiàn)在朱氏身邊。
“真的嗎?可是……”朱氏驚喜之余又有些猶豫。
“姨娘快去吧,一會可就沒人去了。”荔知說。
她的話警醒了朱氏,在這種地方,落單的女人就如同落入狼口的兔子。
朱氏向荔知道謝后匆匆追上前方結伴而行的女流人。
荔知對留下的兩兄妹笑了笑,自顧自地抱膝坐在他們身旁冰冷的地上。
她和荔象升荔慈恩兩兄妹的交集不多,因此作為兄長的荔象升把妹妹護在身后,一臉戒備地看著來意不明的荔知。
生母的犧牲和流放路上的種種磋磨,已經讓十二歲的少年過早地成熟起來。
“今夜能看見角宿呢……”荔知望著星空,感嘆道。
“角宿是什么?”荔慈恩好奇地接話。
“是星宿的名字。”
“為什么它叫角宿?”
“你看那兩顆星,像不像蒼龍的兩角?”
荔慈恩瞇眼辨認,旋即驚喜叫道:“像!真像!”
荔象升不說話,但視線也看著荔知所指方向。
“每一顆星,都帶來不同的預兆。”荔知說。
“那角宿的預兆是什么?”荔慈恩問。
荔知沒有回答,她含笑望著漫天星斗。
沐浴潔凈的朱氏回到兩兄妹身邊,懷里抱著妹妹,手里牽著哥哥,嘴里低聲哼唱起故鄉(xiāng)的童謠。
夜幕越來越深。
夜風穿過水泊環(huán)繞的樹林,撥動葉片和水面發(fā)出沙沙的樂聲。謝蘭胥的馬車獨立在人群外,柔軟溫暖的狗皮鋪在車廂的門口,梅蘭竹在月光下輕輕晃動。
已經沒有人再去往林中的湖泊,愿意洗澡的和不愿洗澡的都陸續(xù)墜入夢鄉(xiāng)。朱氏的哼唱不知何時停了,此起彼伏的鼾聲破壞了靜謐的夜色。
今夜輪到鄭恭值夜,但區(qū)別只在于他從躺著睡變成坐著睡。
荔知在這時起身,睡在旁邊的荔慈恩被她驚醒。
“姊姊……”荔慈恩半夢半醒地看著她。
荔知笑著對她做了個噤聲的動作,小姑娘雖然不知道她要做什么,但還是懂事地不再出聲。
無眠有一個好處,能夠融入夜色,將周遭的一切活動都盡收眼中。
每到鄭恭值守的夜晚,他在頭兩個時辰會十分警醒,等同僚們都睡著了,他就會用睡一個時辰醒一炷香的方式來玩忽職守。
馬上就是他醒來的時候了。
他會看見她走入林中的背影。
孤身一人,單薄纖瘦的背影。
他會生出一個比餓死她更痛快更惡毒的想法。
他會躡手躡腳地跟上來,避免踩碎地上的枯枝被她發(fā)覺。
但是有一種聲音,他無法消除。
……
鄭恭已經把手腳放到最輕了,但摩擦的衣料還是在寂靜的夜色里發(fā)出簌簌的聲音。
他為此感到煩躁,不得不放慢腳步,拉開距離,以防前方的少女警醒。
因為知道她要去往何方,所以暫時失去目標也無妨。
他懷著殺戮的目的尾行一個毫無防備的少女,像一匹老奸巨猾的狼,在尾隨一只仍天真松懈的肥美兔子。
他最后當然要殺了她,因為這賤人竟敢告密,但在那之前,他要蒙住她的嘴,看看這具硬骨頭究竟什么情況下才會叫出聲來求饒。
想到此處,一種隱秘的快感滋生在鄭恭心底的黑暗深處。
流淌在樹林之間的水泊最終匯進一個湖泊。月光下晶瑩平靜的湖面像一面精致的鏡子,纖毫畢現(xiàn)地映照著世間悲歡和罪惡。
少女在湖邊停下腳步,回頭張望,似乎是在查看有無跟蹤。鄭恭急忙躲在樹后,半晌后,他聽到水聲,再探出頭,看見少女蹲在湖邊,用雙手舀起湖水,輕輕洗著覆著黃土和污垢的面龐。
水流從少女的指縫中落下,她把沾濕的墨發(fā)別到耳后,纖弱的十根指頭沾著水珠愛撫過柳葉般的眼睛,又高又窄的鼻梁,滑過那小巧可愛的駝峰,最終順著潔白的面頰,清晰分明的下頜骨,往纖弱的脖頸下墜落。
她仰著頭,月光好似都集中在臉上,有如虛幻中盛開的曇花。
鄭恭不覺看呆了。
少女洗完臉,看了看四周,小心翼翼脫下鞋襪和衣物。
湖邊搖晃的蘆葦遮擋住這春光,鄭恭瞪大眼睛,焦急地變換姿勢,想要看清更多。
不待他找到最佳位置,少女已經光腳踏入湖水。
她一步一步,踏出無數(shù)漩渦。然后深吸一口氣,猛地扎進湖心。
水波層層蕩開,直至平靜。
鄭恭在樹后等了許久也不見少女重新探出頭。他顧不上隱藏身形,從樹后疾走而出。
湖邊的衣物還在,少女卻像幻夢中的仙子,完完全全消失在他的視野之中。
鄭恭又走了幾步,小腿全部沒入湖水。除了他自己制造的漣漪,湖面上依然很平靜。
衣服還在這兒,也不可能是他發(fā)個神就放走人了。
寂靜的空氣中飄散著一股不祥的氣息。鄭恭忽然感覺后背發(fā)毛。
他剛想回到岸上,一股強大的拉力從水中傳來,有什么東西抓住了他的小腿,他下意識想要后退,湖底爛滑的淤泥卻讓他仰面摔了下去。
巨大的水花綻開。
湖底不是平的。
鄭恭在快速下墜的過程中閃過這樣的念頭。
水浪迷住他的眼睛,慌亂讓他忘了屏住呼吸。腥臭的湖水源源不斷灌入口鼻,他看見自己吐出的泡沫,看見死死抓著他腳腕不放的那雙手。
八顆被紅線串聯(lián)起來的貝殼,在水中恢復往日的光澤,光彩瑩耀。
他劇烈掙扎著,大量的泡沫從他口鼻中冒出,胡亂揮舞的雙臂推開陣陣水波。婆娑昏暗的水波中,他看見和少女連在一起,緩緩向著黑暗的水底墜去的大石頭。
水波漸漸平靜。
荔知取下腰間用水草打結制作而成的繩索,將其綁在了鄭恭的腳上。
最后看了眼向著湖底沉去的尸體,荔知擺動四肢往水上游去。
嘩啦啦的破水之聲后,荔知探出了頭,貪婪地呼吸著甜美的空氣。
平息因缺氧而急促的呼吸后,荔知往岸上游了一步。
僅僅一步。
一雙黑壓壓的眸子和她對上了視線。
荔知看著那雙平靜中又帶著探究的眼睛,明白他已經知道這片湖中發(fā)生了什么。
她望著他,片刻后,用一種孩童般天真無邪的表情歪頭笑了。
“殿下要揭發(fā)我嗎?”荔知柔聲請問。
寶石藍的天穹中掛滿華星,鱗光閃爍的湖泊靜悄悄地。飛泉綠的野草和黃蘆葦交疊在一起。少女藏身湖中,濃密烏黑的長發(fā)在水中綻放,潔白的肩頭若隱若現(xiàn),像是怪談中魅惑人心的水妖。
“……你怕嗎?”謝蘭胥問了另一個問題。
荔知笑了起來。
早在一無所有的那一天,她就摒棄了所有恐懼。
“殿下庶弟死的那天,”她說,“殿下怕嗎?”
她浸在湖水中,直直地望著岸上的謝蘭胥。
她看見了,他唇邊隱秘的微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