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8章 第 48 章
第二日,謝蘭胥接了鎮(zhèn)上采買的差事,荔知作為欽點的陪同人員,和他坐在一輛牛車上,時隔半年又一次入城去。
眼看開春就在眼前,馬場需要的物資又多又雜,幾乎涵蓋市場上的每一種店鋪。
正值日上三竿,街上熱鬧非凡。男女往來不絕,無論是婦人還是少女,都大大方方地露著面孔。在鳴月塔,最滯銷的恐怕是遮面的帷幕。
荔知和謝蘭胥走在街道上,感覺有無數(shù)目光都落在了他們身上。
她去追尋這些目光,所有接觸到她目光的人,都或羞或怯地低下了頭。
荔知側(cè)頭去看謝蘭胥,少年長身玉立,風(fēng)流蘊藉,連布衣也被穿出芳蘭竟體的氣質(zhì)。
“看什么?”謝蘭胥直視前方。
“看殿下玉樹臨風(fēng),招人青眼。”荔知笑道。
謝蘭胥睨了她一眼,在衣袖下牽住了荔知的手。
“可我認(rèn)為,他們是在看你。”
在一個穿著異族服飾的地攤前,謝蘭胥停下了腳步。
他蹲下身,從鋪滿地攤的銀制品中拿起一只銀累絲點翠魚紋耳墜。
雖說是擺在地攤上售賣的商品,但看得出制作人手藝極好,荔知在荔府時也見過不少精致的點翠飾品,這副點翠魚紋耳墜的鑲嵌技藝竟絲毫不差。
謝蘭胥朝她招了招手,荔知在他身旁蹲下,后者將點翠魚紋耳墜放到她耳邊比了比。
“很好,我的。”異族打扮的黝黑男子見謝蘭胥對這副耳環(huán)感興趣,出口招攬道,“只有一只鳥,一身毛,就這一副耳墜。”
“多少錢?”謝蘭胥抬頭問道。
“十兩,銀子。”
這價格對于點翠來說,不算貴。謝蘭胥從袖中掏出十兩銀子付了錢。
荔知剛要說話,謝蘭胥已經(jīng)拿著那副銀累絲魚紋點翠耳墜,親自為她戴上雙耳。
謝蘭胥的手指像羽毛那樣擦過她的耳垂,帶來陌生的心悸。
她不由自主屏住呼吸。直到謝蘭胥的手離開她的耳朵。
他滿意地看著她雙耳所墜翠魚,唇邊露出一抹微笑。
“投之以木瓜,報之以瓊瑤。”荔知從地攤上拿起一個充滿異族風(fēng)情的銀質(zhì)發(fā)冠,兩片栩栩如生的銀杏環(huán)繞著一顆白色玉石,就好像是銀杏葉托著銀杏果那樣,一眼望秋。
“阿鯉千萬不要嫌棄。”
謝蘭胥看了看荔知選的發(fā)冠,將其收入袖中。
“自然。”
看他神色,應(yīng)當(dāng)也很喜歡荔知挑選的這個發(fā)冠。
荔知笑著付了發(fā)冠的錢。
兩人從攤前起身,正要前往下一個地方,轉(zhuǎn)身之后,一個突如其來映入眼簾的身影讓荔知停下了腳步。
魯從阮站在幾步外的地方,身后跟著兩個容貌普通的小廝,不見往日前擁后簇的美貌丫鬟。
他望著和并肩而立的兩人,面色難看。
“……少爺。”身為魯府名下的財產(chǎn)之一,荔知必須要向自己的主子行禮請安。
魯從阮對她視若不見,可怕的目光直指著在她身旁的謝蘭胥。
后者不慌不忙,神色平靜:“魯公子,好久不見了。”
“……是啊,好久不見。”魯從阮咬著牙根慢慢說道,他怒火翻騰的目光掃在謝蘭胥和荔知身上,“似乎你們都變了不少。”
“全托公子的福。”謝蘭胥含笑道。
魯從阮的胸膛劇烈起伏,但所有怒罵都被攔在了理智尚存的緊咬的唇齒背后。
荔知低著頭,讓兩個男人兀自眼神對戰(zhàn),自己神游天外。
片刻的沉默后,也不知這對戰(zhàn)誰勝誰負(fù),魯從阮一話不發(fā),拂袖而去。
“走罷。”謝蘭胥輕聲道,“他不會善罷甘休的。”
“阿鯉怎么知道?”
謝蘭胥看了她一眼:“猜的。”
有了魯從阮的打岔,兩人也沒了閑逛的興趣,迅速訂好李管事要求的物資后,坐著牛車返回了馬場。
當(dāng)天深夜,她在屋中點著油燈,試圖在不麻煩嘉穗的情況下,將自己因訓(xùn)練而撕裂的褲腿補(bǔ)好。那棉線似乎有意和她作對,她明明是往一條直線上縫的,縫著縫著,再一看,卻變成了斜線。
她正猶豫是拆了重新縫一次,還是就這么將就著穿,院子里忽然響起了凌亂的腳步聲。
荔知神色變化,放下縫補(bǔ)的衣服。
她看著關(guān)閉的門窗,直到那上面映出男子的身影。
“開門……開門……”男子醉醺醺地拍著門,從聲音上,荔知辨別出這正是白天見過的魯從阮。
她鎮(zhèn)定起身,打開了房門。
魯從阮滿身酒氣,一張臉喝得通紅,他看也不看荔知,跌跌撞撞地走進(jìn)屋中,徑直躺倒在荔知的床上。
荔知看了看空蕩蕩的院子,回頭看著魯從阮。
“少爺一個人來的?”
魯從阮并不回答,他看著空無一物的屋頂,喃喃道:“你為什么不選我?”
“少爺,你喝醉了。院外可有奴婢?我去叫他們來服侍少爺。”
“沒有,沒有,我一個人來的……”魯從阮從床上坐起,頹唐地望著荔知。因為醉酒而濕漉漉的眼睛,因為他近乎祈求的話語而像是哭過一樣。
“你告訴我,我究竟哪一點,比不上那空有宗人名號的謝蘭胥?”
荔知沒有回答,他就自顧自地說了下去。
“我知道你心氣高,所以我從不逼你。你如今的身份只是女奴,可我從未把你當(dāng)女奴對待。有誰家的主人,會給女奴穿金戴銀,好吃好喝?不僅如此……不僅如此,我對你有意,可我從未迫你以色侍我。我敬你,等你,指望你有朝一日能夠回心轉(zhuǎn)意……”
“謝蘭胥雖然沒有被貶為庶人,可他在皇上眼中,早已同庶人一般無蹤無跡。廢太子執(zhí)政時樹敵無數(shù),有數(shù)不清的人想要斬草除根,他連自己都保不住,何談給你幸福?”
“你告訴我……我到底哪里比不上謝蘭胥?”
“少爺有少爺?shù)暮茫钕乱灿械钕碌拈L處。”
“我第一次見你……就覺得你和旁人不同。我從未在女子面前慌張過,第一次見你,卻險些跌了一跤。我從未有過這樣慌亂的感覺……我從一開始遇見你,就開始對你好。但那謝蘭胥,從始至終就沒有把你放在心上。”
“在你剛進(jìn)府的時候,他就對我父親說,你們并無其他關(guān)系,所以你才被分配去浣衣。若是他一開始就給你庇佑,你又何須受那浣衣之苦?”
“你知不知道,你離開都護(hù)府后,我遣散了扶風(fēng)院的所有丫鬟,只留下小廝伺候。因為我幻想你會幡然醒悟,你會回到我身邊。我遣散了所有丫鬟,就是想告訴你,只要有你陪伴——其他的女人我可以一個都不要。謝蘭胥可以給你這樣的承諾嗎?”
“少爺,你弄錯了一點。”荔知看著魯從阮,“我對殿下的心意,和殿下如何對我無關(guān)。”
“你的意思是,我再怎么對你好也沒用,即便那謝蘭胥將你踩進(jìn)泥濘,你依然要死了心的喜歡他?”魯從阮的面孔因痛苦和屈辱扭曲了。
“奴婢只是一個罪臣之女,娶了奴婢,對少爺并無益處。奴婢的姿容也并非獨一無二,若少爺愿意,尋到同等美貌的女子并不困難。少爺可曾認(rèn)真想過,為何執(zhí)著于奴婢?”
魯從阮愣了愣,沒能回答上來。
荔知接著說道:“在奴婢看來,少爺有些時候?qū)Φ钕碌年P(guān)注,甚至大過于奴婢。少爺可曾想過,對奴婢的執(zhí)著,只是因為想在某方面勝過殿下?”
“……即便有這方面的原因,但我對你的心意,也是真真切切的。”魯從阮說,“你真的不愿看我一眼?”
荔知福身行了一禮:
“我心匪石,不可轉(zhuǎn)也。還請少爺忘了奴婢。”
魯從阮眼中最后的光亮熄滅了,那雙醉酒的眼睛變得清晰起來,疲憊而憤怒,布滿血絲。臉上的酡紅也漸漸褪去,從里透出一股青灰。
“忘了你?不,不,你是魯府的奴隸,我要怎么對你,都是我的權(quán)利。”
他露著破罐子破摔的表情,起身向荔知走來。突如其來的雄性壓迫,讓荔知心中警鈴大作。
“少爺,請止步。”
魯從阮看著荔知從身后掏出的匕首,慘淡地笑了起來,腳下繼續(xù)向她靠近。
“好啊,死在你的手下,我心甘情愿。”
“奴婢受了都護(hù)府的恩,自然不會傷害少爺。”
魯從阮剎住腳步,難以置信地看著匕首橫在自己脖子上的荔知。
“若是少爺繼續(xù)相逼,奴婢只能以死謝恩。”
“你竟寧死也……”
魯從阮一臉痛苦地看著她,聲音顫抖,后半句再也說不出來。
半晌后,魯從阮通紅的眼眶中流下一滴熱淚。
他像是再也忍受不了這里的一刻一霎,轉(zhuǎn)過身踉蹌跨出門檻,頭也不回地沖出了小院。
荔知走到門外,看向謝蘭胥的房門。
房門緊閉,內(nèi)里沒有一絲光亮,似乎住在里面的人已經(jīng)歇息。荔知卻不相信。
謝蘭胥一定對剛剛在她屋里發(fā)生的事情了如指掌。熄燈,反而于欲蓋彌彰。
她返回屋中,關(guān)上門,吹滅油燈躺上床。
第二日,一切如常。
傍晚時分,卻有都護(hù)府的人造訪。
李管事將所有人都召集在馬場前的空地上,詢問昨夜到今日,有沒有人見過都護(hù)府的少爺魯從阮。
眾人面面相覷,無人應(yīng)有。
荔知在人群中看向另一頭的謝蘭胥。
后者察覺到她的目光,很快與她四目相對,微微一笑。
他的笑,溫和文雅,毫無破綻。
荔知心中一瞬閃過許多念頭。
昨夜魯從阮冒然夜訪,究竟是他一時念起,還是受了身邊人慫恿?
從魯從阮造訪時起,便在謝蘭胥計劃之中,還是從地攤上互贈飾品的時候,她就已經(jīng)成為計劃的一環(huá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