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七三、殘民邀功非我欲(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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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非為汝之功敬汝,而為汝之言敬汝,能出此語,非大忠大義之輩不可。”
禮畢之后,盧象升起身,臉色微微有些激動。
他性子原本就是有些血性,否則也不會以文人之身統(tǒng)兵打仗還打得這么好了。
齊牛方才那番話,說到了他的心里,他深有同感,覺得如今這些武人,正是因為犯了這三種毛病,所以才國家不靖,區(qū)區(qū)流寇,區(qū)區(qū)東虜,花費(fèi)了無數(shù)時間人力和財力,卻始終得不到解決。
爭功推過、欺凌百姓、內(nèi)殘外忍,實為當(dāng)今武夫之共病也。
想到這,他誠懇地道:“壯士能說出此言,當(dāng)真是一語中的。正因如此,壯士更應(yīng)出來為國效力,上報君恩,下救黎民,也對得起自己身上的一身本領(lǐng)。”
“這話可不是俺老牛說的,是俺家小官人說的。”齊牛憨然道:“俺老牛可是什么都不知道!”
他原先那句還說得義正辭嚴(yán),但愿這一句就又原形畢露了,那憨頭憨腦的模樣,讓盧象升先是一愣,然后加倍歡喜。
他見旁邊的祖寬目光陰森,一臉的殺氣,便回過頭來又安撫道:“祖總兵勿要與其一般見識,原來是一個憨人,何氣之有?”
祖寬勉強(qiáng)笑了笑,心里自然還是懷恨,口中卻要找個臺階下:“是極,本將自己不會與一個傻子一般見識。”
“俺也不會和你一般見識。”齊牛道。
史可法嘴角忍不住抽了一下,他與齊牛打的交道可不少,盧象升看出齊牛是個將種,他難道就看不出么,早在上半年時,他便想著法兒撬過俞國振的墻角,想要從家衛(wèi)中挖幾個人來,首要目標(biāo)就是這齊牛,結(jié)果卻是碰了一鼻子灰。那個時候,史可法就發(fā)覺,這老牛看上去憨,說起話時也有些拙,但實際上心眼兒可巧著,很多時候,都只是裝傻罷了!
孫臨此時也出來笑道:“老牛是憨人,各位官長莫怪……老牛,你先回去。”
齊牛卻是不干:“公子說要俺護(hù)著你,免得有些人恃強(qiáng)凌弱,要搶咱們的功勞!”
盧象升眉頭跳了跳,這憨人究竟是真憨還是假憨!
“說到功勞,想必盧侍郎、史巡撫都得了下官戰(zhàn)報,昨日與敵激戰(zhàn),破敵近兩千人吧?”孫臨笑瞇瞇地道:“不過,下官后來想再遣人改戰(zhàn)報已經(jīng)是來不及,昨日戰(zhàn)報有些錯誤。”
旁邊的潘可大聽得這話,忍不住一頓足,史可法卻看到孫臨那笑,覺得寒毛豎了起來:這廝笑得,怎么與俞國振要整治人時一模一樣,當(dāng)真是近朱者赤近墨者黑!
盧象升聞?wù)Z,捋須未語,心里也暗暗有些怪罪,這話可以私下里跟史可法說,甚至可以私下向自己求見說出,唯獨(dú)不適合在這大庭廣眾之下說出來!
果然,那祖寬性子急躁,聽得之后宏聲大笑:“我便說了,只靠著兩千安廬兵,哪里能有什么大勝,不過是謊報罷了,或許還有殺良為功之事——方才那個傻大個兒不是說了么,欺凌百姓得來了榮華富貴……”
“住嘴!”盧象升喝道。
祖寬這次卻不給盧象升面子了,他心中已經(jīng)對齊牛和孫臨恨之入骨,若是在戰(zhàn)場上給他機(jī)會,他少不得要在背后捅二人一刀子——他們關(guān)寧軍中這樣干,可并不少見。因此他揚(yáng)聲道:“盧侍郎可要稟公查驗,謊報戰(zhàn)果,殺良冒功,那可都是大罪,本將雖是客將,卻也不能坐視這安廬百姓父老受此等狗官踐踏。本官有封折密奏之權(quán),少不得要上一本了!”
他大言不慚,盧象升氣得手按劍柄,若不是他的天雄衛(wèi)未在身邊,今日要將祖寬拿下重責(zé)了。他看了孫臨一眼,無論孫臨做事如何毛躁不可靠,終歸還是東林支脈,他盧象升一定要想辦法將之保住!
想到這里,他淡聲道:“戰(zhàn)后匆忙,計功之時,出現(xiàn)誤差也在所難免,克咸,此事下不為例。”
孫臨尚未答話,那邊祖寬身后一人又跳了出來,他怒聲道:“不對,不對,這廝不僅謊報戰(zhàn)功,還想搶同僚軍功,方才他明明說了,說那開山虎是他的人追趕的!總理,末將在關(guān)外打韃子,在關(guān)內(nèi)擊流寇,轉(zhuǎn)戰(zhàn)萬里,手下的兒郎們可個個都是為了國家掛彩受傷的真勇士,若是今日讓我們白受這些小兔崽子之辱,我們還不如回關(guān)外去!”
“是極,是極,回關(guān)外去!”
“讓這些安廬兵自個兒殺流寇去!”
“這又不是咱們遼地……”
“都給我閉嘴!”盧象升見隱約有嘩變之勢,心中亦是一急,他積威已久,因此喝過之后,那些起哄的關(guān)寧軍倒是靜了下來,但一雙雙眼睛瞪著他,顯然,若是他不能給眾人一個交待,就算他們不嘩變,今后這些關(guān)寧軍打仗時就不會賣力氣了。
盧象升看了孫臨一眼,嘆了口氣,他知道,祖寬雖然沒出聲,但關(guān)寧軍鬧起來,卻都是祖寬示意。現(xiàn)在唯一的辦法,就是讓孫臨給這個武夫道個歉,或者再加上一個齊牛,勉強(qiáng)可以將祖寬安撫下去了。
想到這,他開口道:“克咸……今日之事,多有誤會,你還是向祖總兵賠個禮吧。”
“倒真是誤會了。”孫臨臉上笑,心里笑得更厲害,果然,一切的發(fā)展,都與俞濟(jì)民預(yù)料的一模一樣啊。
他臉上的笑是真的,心里的笑卻是苦澀。
便是盧象升這樣?xùn)|林干城,如今也要顧忌武人,果然,因為亂世已至,武人的地位迅速上升,靠著這些養(yǎng)成了一身壞毛病的武人抵御外侮削平內(nèi)亂,若是曠日持久下去,結(jié)果就是新的藩鎮(zhèn)割據(jù)!
流寇,藩鎮(zhèn),東北的胡虜,這是活脫脫又一場唐末。
聽得孫臨說誤會,祖寬就等著他道歉,準(zhǔn)備在他道歉之后,仍然揪著不放,今日無論如何也不能放這小子過關(guān),便是那個傻大個,也要想法子斷送了他性命,反正不為我所用,留之何益?
他心中轉(zhuǎn)著兇念,卻聽到孫臨淡淡地說道:“上回報的功勞,稍微少報了些,原本以為流寇混世王被射死后就會潰逃,沒想著還有橫天王王子順與開山虎在,故此方才已經(jīng)說了,昨天傍晚又破了開山虎一千五百人馬,今天凌晨再破橫天王王子順三千精銳。若是加上那些雜寇,前后加起來,已經(jīng)破賊超過二萬,俘虜賊人三千四百人,斬首——到現(xiàn)在還沒有統(tǒng)計出來。”
“什么!”
祖寬原是以為他夸大軍功,卻沒有想到,他口中的誤會,竟然是一份更大的軍功!
孫臨這次沒有理會他,而是向著盧象升、史可法一拱手:“請侍郎、巡撫隨下官來。”
盧象升這個時候頭也有些暈,他一聲不吭跟著孫臨就走,史可法緊隨其后,但走了兩步,回頭看了祖寬一眼。
當(dāng)看到祖寬臉上那又紫又腫的面皮時,史可法“哈哈”干笑兩聲,然后才邁步。
他心中其實是有些同情祖寬的。以他對孫臨的了解,孫臨性子較沖動,完全擺不出這樣的一個陷阱,這一切,定是俞國振在背后遙控。祖寬現(xiàn)在臉上只是吃了第二記巴掌,接下來肯定還有第三記、第四記巴掌在等著他。
自己曾經(jīng)……就這樣被抽得暈頭轉(zhuǎn)向啊。
有的時候,史可法甚至覺得,朝堂中的變故也與俞國振有關(guān)。溫體仁罷職閑居,是俞國振為救錢牧齋而出的奇計,那么文震孟免官歸鄉(xiāng),是不是俞國振為了得到安慶的那些亂民而出的奇計?
他們跟著孫臨穿過營寨,很快便到了浮橋之上,孫臨指了指面前的柘皋河,只見距離浮橋約是二十丈處,尸體高積,幾乎形成了堰塞。
“今晨之戰(zhàn),自子時一刻戰(zhàn)至三刻,賊酋橫天王王子橫跳水得脫,僅帶著四十余騎逃走,他的精銳戰(zhàn)兵,一大半死于此地,估計有一千四五百人,另有千人被俘。”孫臨平靜地道:“此乃陛下之福,侍郎、撫府二位督臣之威,再加將士義民一齊用命,方有此勝。”
事實不會說謊,那堆積起來的尸首,讓盧象升眼中盡是狂喜,也讓磨蹭跟來的祖寬滿臉都是愕然,至于史可法——他早就見怪不怪了,只要是俞國振出馬,那么,便一定是這樣的一個結(jié)果啊。
“這般……大勝?”盧象升咽了口口水,艱難地說道。
“大勝。”孫臨點(diǎn)了點(diǎn)頭,臉上終于因為興奮而浮起了紅暈:“可謂斷了闖賊一指了!”
“干得好!”盧象升以拳擊掌,這個時候,他再也沒有半點(diǎn)猶豫。他督軍與闖賊等流寇交戰(zhàn),也是轉(zhuǎn)戰(zhàn)了數(shù)千里,真賊假賊,一眼便可以分得清,那河中的尸體,果然就是賊人精銳,這尸體層層堆起形成河堰,確實不會少于一千四百人!
這是大勝,甚至可以說,是少有的大勝!
“還請二位上官到這邊來。”孫臨又道。
引著眾人順溪水往下,繞過一處小山脊,便來到了一處夾著河灘的山谷。在山谷之中,數(shù)千流寇模樣的人坐在地上,他們都面對著河里的尸首,個個都是惶恐模樣。孫臨轉(zhuǎn)過臉,笑著向盧、史道:“將這些賊寇俘虜安置于此,看著河里的尸首,他們便知道亂動的下場。孫老三,過來,人數(shù)算清了么?”
“稟各位老爺,一共是三千七百二十一人,不過河對岸還在往這邊送,故此過會兒沒準(zhǔn)就四千人了。”孫老大大聲道。
“啊呀,還請祖總兵恕罪,本官又不小心謊報了一下軍功了,誤會,誤會!”孫臨聽得這話,看到一直在撇嘴的祖寬,又小刺了一下。
祖寬的臉再度紅腫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