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我的前半生(2)
“是嗎?”沒料到安兒馬上反問,“你辛苦嗎?我不覺得,我覺得你除了喝茶逛街之外,什么也沒做過。家里的工夫是萍姐和美姬做的,錢是爸爸賺的,過年過節(jié)祖母與外婆都來幫忙,我們的功課有補習老師,爸爸自己照顧自己,媽媽,你做過什么?”
我只覺得濁氣上涌,十二歲的孩子竟說出這種話來,我頓時喝道:“我至少生了你出來!”
百貨公司里的售貨員都轉(zhuǎn)過頭來看我們母女。
安兒聳聳肩,“每個女人都會生孩子?!?/p>
我氣得發(fā)抖。
“誰教你說這些話的?”我喝問。安兒已經(jīng)轉(zhuǎn)頭走掉了,我急步追出去,一晃眼就不見了她。
司機把車子停在我跟前,我一咬牙上車,管她發(fā)什么瘋,我先回家再說,今晚慢慢與她說清楚。
到了家我的手猶自氣得發(fā)抖,阿萍來開門,我一眼看到涓生坐在客廳的中央。
“咦,你怎么在家?”我皺起眉頭問。
涓生說:“我等你,中飯時分等到現(xiàn)在。”
“干什么?”我覺得蹊蹺。
“我有話跟你說,我記得我叫你中午不要出去?!变干蛔忠蛔终f出來,彷佛生著非常大的氣。
今天真是倒霉,每個人的脾氣都不好,拿著我來出氣。
我解釋,“可是唐晶約了我——對了,我也有話要說,安兒這孩子瘋了——”
“不,你坐下來,聽我說?!变干荒蜔?/p>
“什么事?”我不悅,“你父親又要借錢了是不是?你告訴他,如今診所的房子與儀器都是分期付款買的,還有,我們現(xiàn)住的公寓,還欠銀行十多萬——”
“你聽我說好不好?”涓生暴喝一聲,眼睛睜得銅鈴般大。
我呆住了,瞪住他。
“我只有一句話說,你聽清楚了,子君,我要離婚?!?/p>
我的腦袋里轟的一聲,“你說什么?”我失聲,用手指著他,“史涓生,你說什么?”
“離婚,”涓生喃喃說:“子君,我決定同你離婚?!?/p>
我如遭晴天霹靂,退后兩步,跌坐在沙發(fā)里。
我的內(nèi)心亂成一片,一點情緒都整理不出來,并不懂得說話,也不曉得是否應當發(fā)脾氣,我只是干瞪著涓生。
隔了很久,我告訴自己,噩夢,我在做噩夢,一向馴良,對我言聽計從的涓生,不會做傷害我的事情,這不是真的。
涓生走過來,扶住我的雙肩,他張開口來,我聽得清清楚楚,他說:“子君,我已找好了律師,從今天起,我們正式分居,我已經(jīng)收拾好,我要搬出去住了?!?/p>
我接不上氣,茫然問:“你搬出去?你要搬到哪里去?”
“我搬到‘她’家里去。”
“‘她’是誰?”
涓生訝然,“你不知道?你竟不知道我外頭有人?”
“你——外頭有人?”我如被他當胸擊中一拳。
涓生說:“天呀,全世界的人都知道,連安兒都知道,這孩子沒跟我說話有兩三個月了,你竟然不曉得?我一直以為你是裝的?!?/p>
我漸漸覺得疼,像一只無形的手在挖我的心,我緩緩知道事情的真相,涓生外頭有了女人——許不止短時間了——全世界人都知道——獨獨我蒙在鼓里——連十二歲的女兒都曉得——涓生要與我離婚——
我狂叫了一聲,用手掩著耳朵,叫了一聲又一聲。
涓生臉上露出厭惡的表情,他一聲不響的走進房內(nèi),出來的時候,他提著一只衣箱。
“你到哪里去?”我顫聲問:“你不能走?!?/p>
涓生放下衣箱,“子君,你冷靜點,這件事我考慮良久,我不能再與你共同生活,我不會虧待你,明天我再與你詳談。”他說這番話像背書般流利。
“天呀,”我叫,“這只皮箱是我們蜜月時用的,你怎么可以這樣對待我?”
“媽媽,讓他走?!?/p>
我轉(zhuǎn)頭,看見安兒站在我身后。
“爸爸,你的話已經(jīng)說完,你可以走了。”安兒堅定的面對她父親。“何必等著看媽媽失態(tài)?”
涓生對于安兒有點忌憚,他低聲問:“你不恨爸爸吧,安兒?”
安兒頂撞他,“我恨不恨你,你還關心嗎?你走吧,我會照顧媽媽的?!?/p>
涓生咬咬牙,一轉(zhuǎn)身開門出去了。
阿萍與美姬手足無措的站在我們面前,臉色像是世界末日來臨似的。
安兒沉下臉對她們說:“你們快去做事,萍姐,倒杯熱茶給太太?!?/p>
我跟我自己說:“這不是真的,這不是真的?!蹦X袋一片混沌,我順手抓住了安兒的手,當女兒像浮泡似的。
我無助的抬起頭看安兒,她澄清的眼睛漠無表情,薄嘴唇緊緊的抿著。
我無力的說:“安兒,你爸爸瘋了,去把奶奶找來,快,找奶奶來?!?/p>
阿萍斟來了熱茶,被我用手一隔,一杯茶頓時倒翻在地。
“媽媽,你靜靜,找奶奶來是沒有用的,爸爸不要你了?!卑矁豪浔卣f。
他不要我了?我呆呆的想:這怎么可能呢?去年結婚十二周年日,他才跟我說:“子君,我愛你,即使要我重新追求你,我也是愿意的?!?/p>
我的手簌簌抖,他不要我了?怎么可能呢,他多年來沒有一點壞跡……
阿萍又倒出茶來,我就安兒手喝一口。
安兒問我:“我找晶姨來好不好?”
我點點頭:“好,你找她來陪我?!?/p>
安兒去了打電話,我定定神。
他外頭有人?誰?連安兒都知道?到底是誰?
安兒過來說:“晶姨說她馬上來?!?/p>
我問:“安兒,你爸爸的女朋友是誰?”
安兒藐藐嘴,“是冷家清的母親。”
“誰是冷家清?”
“我的同學冷家清,去年圣誕節(jié)舞會我扮仙子,她扮魔鬼那個。”
我緩緩記憶起來:“冷家清的母親不是電影明星嗎?叫——”
“辜玲玲?!卑矁汉藓薜恼f:“不要臉,見了爸爸就纏住他亂說話?!?/p>
“電影明星?”我喃喃的說:“她搶了我的丈夫?”
可恨我對辜玲玲一點印象也沒有,這些日子來我是怎么搞的?連丈夫有外遇也不知道。
涓生的日常生活并沒有不正常的地方,日間他在診所工作八小時,晚間有時出診,周末有時候到醫(yī)院做手術,十多年了,我不能尾隨他去行醫(yī),夫妻一向講的是互相信任。
我沒有做錯什么呀,家里大大小小的事從不要涓生擔心,他只需拿家用回來,要什么有什么,買房子裝修他從來沒操過心,都由我來奔波,到外地旅行,飛機票行李一應由我負責,孩子找名校,他父母生日擺壽宴,也都由我策劃,我做錯了什么?
到外頭應酬,我愉快和善得很,并沒有失禮于他,事實上每次去宴會回來,他總會說:“子君,今天晚上最美麗的女人便是你?!蔽掖虬绲靡耍倭骼⒄Z,也算是個標準太太,我做錯了什么?我不懂。
至于在家,我與涓生一向感情有交流,我亦是個大學生,他雖然是個醫(yī)生,配他也有余,不至失禮,到底是什么地方出了毛?。?/p>
我呆呆的從頭想到尾,還是不明白,涓生掛牌出來行醫(yī),還是最近這三年的事,我跟他住醫(yī)院宿舍也足足住了十年,生活也不算得豪華,身邊總共得一個阿萍幫手,自己年輕,帶著兩個孩子,很捱過一陣子,半夜起床喂奶自然不在話下,生安兒的時候,涓生當夜更,直到第二天才到醫(yī)院來看我,陣痛時還不是一個人熬著。
就算我現(xiàn)在有司機有傭人,事前也花過一片心血,也是我應該得到的,況且涓生現(xiàn)在也不是百萬富翁,剛向銀行貸款創(chuàng)業(yè)……。
而他不要我了。
他簡簡單單、清爽利落地跟我說:“子君,我要同你離婚?!比缓缶褪帐昂闷ずD行李,提起來,打開門,就走掉了。
他搬去同她住。
十多年的夫妻,恩愛情義,就此一筆勾銷。
這種事怎么會發(fā)生在我身上?看別人離離合合,習以為常,但怎么會發(fā)生在我身上?
安兒推我一下,“媽媽,你說話呀。”她的聲音有點驚恐。
我回過神來,呵我的女兒才十二歲,兒子才八歲,我以后的日子適應么,叫我怎么過?我如墮下無底深淵,身體飄飄蕩蕩,七魂三魄悠悠,無主孤魂似的空洞洞。
忽然我想起,四點半了,平兒呢,他哪里去了?怎么沒放學回來。
“平兒呢?”我顫聲問道?!捌絻旱侥棠碳胰ネ妗!卑矁捍鸬?。
“呵?!蔽覒艘宦暋?/p>
涓生連女兒跟兒子都不要了。
他多么疼這兩個孩子,那時親自替嬰孩換尿布,他怎么會舍得骨肉分離。
一切一切因素加在一起,涓生離開這個家庭是不可能的事,他不致于胡涂到這個地步。
他只是嚇我的,我得罪了他,約好了陪他吃午飯又跑去見唐晶,他生氣了,故此來這么一招,一定是這樣的。
但隨即連我自己也不相信有這樣的事,只落了我沒陪他吃午飯?
我慢慢明白過來,涓生變心了,我那好丈夫已經(jīng)投入別人的懷抱,一切已經(jīng)成過去,從此他再也不關心我的喜怒哀樂,他看不到遙遠的眼淚。
我的目光投向窗外,今天與昨天沒有什么兩樣,是一個陽光普照的冬日,快圣誕了,但是南國的冬天往往只能加一件毛衣,令人啼笑皆非。
今天我還興致勃勃的出去吃飯聊天購物,回到家來,已經(jīng)成了棄婦。
太快了,涓生連一次警告也不給我,就算他不滿我,也應該告訴一聲,好讓我改造。
他竟說走就走,連地址電話都沒留一個,如此戲劇化,提起箱子就跑掉。
我罪不至此,他不能這樣對我。
彷徨慌張之后,跟著來的是憤怒了。
我要與他說個明白,我不能死不瞑目。
我“霍”地站起來。
安兒跑去開門,是唐晶來了。
“什么事?安兒,”唐晶安慰她,“別怕,有我一到,百病消散,你母親最聽我的?!?/p>
“唐晶,”我悲苦的看著她。
“子君,你怎么面如死灰?”她驚問:“剛才不還是好好的?”
“唐晶,涓生收拾行李走了,他決定與我離婚?!?/p>
“你先坐下,”唐晶鎮(zhèn)靜的說:“慢慢說?!彼犃诉@消息絲毫不感意外。
我瞪著她,“是那個電影明星辜玲玲?!?/p>
唐晶點點頭。
“你早知道了?”我絕望地問:“全世界的人都知道了?”
唐晶靜靜的說:“子君,真的幾乎每個人都知道,史涓生與辜玲玲早在一年前就認識,出雙入對也不止大半年,怎么就你一人蒙在鼓里?”
我如墮入冰窖里似的。
“人人只當你心里明白,故意忍耐不出聲,變本加厲的買最貴的衣料來發(fā)泄,老實說,涓生跟我不止一次談論過這問題了?!?/p>
“你為什么不告訴我?嗄?”我扭著唐晶不放,“你為什么不告訴我?”
唐晶將我按在椅子里,“以你這樣的性格,早知也無用,一般的手足無措?!?/p>
我怔怔的落下淚來。
“……我沒有做錯什么呀?!蔽艺f。
唐晶嘆口氣,老實不客氣地說,“錯是一定有的,世上有幾個人愿意認錯呢?自然都是挑別人不對?!?/p>
唐晶說:“跳探戈需要兩個人,不見得全是史涓生的不是?!?/p>
“你……唐晶,你竟不幫——”
“我當然幫你,就是為了要幫你,所以才要你認清事實真相,你的生命長得很,沒有人為離婚而死,你還要為將來的日子打算。”
我歇斯底里地叫了起來,“離婚?誰說我要離婚?不不,我決不離婚?!?/p>
安兒含淚看著我。
唐晶說:“安兒,你回房去,這里有我?!?/p>
我哭道:“你們都是欺侮我的,我今年都三十三歲了,離了婚你叫我往哪里去?我無論如何不離婚?!?/p>
我伏在唐晶的肩膀上痛哭起來。
唐晶不出聲,任由我哭。
隔了很久很久,她說:“恐怕你不肯離婚,也沒有用呢?!?/p>
我抹干眼淚,天已經(jīng)黑了。
我問唐晶,“涓生就這樣,永遠不回來了?以后的日子我怎么過?就這樣一個人哭著等天黑?”
太可怕了,一天又一天,我沉寂的坐在這里,盼望他回心轉(zhuǎn)意,太可怕了。
這令我想起多年之前,當我還是個小學生,因故留堂,偌大的課室里只有我同老師兩個人,天色漸漸黑下來,我伏在書桌抄寫著一百遍“我不再亂扔廢紙”,想哭又哭不出來,又氣又急,喉嚨里像塞滿了砂石似的。
從那時開始,我對黃昏便存有恐懼癥,下了課或下了班總是匆匆趕回家,直到結了婚,孩子出世后,一切才淡忘。
現(xiàn)在這種感覺又回來了。
自從結婚以來,我還未曾試過獨眠,涓生往美國開三天會議也要帶著我。
唐晶在那邊吩咐傭人做雞湯面,我看著空洞的客廳,開始承認這是個事實,涓生離開我了,他活得很好很健康,但他的心已變。
此一時也彼一時也,涓生以前說過的話都煙消云散,算不得數(shù),從今以后,他要另覓新生,而我,我必須要在這個瓦礫場里活下去。
我重重吞了一口涎沫。
我會活得下去嗎?
生命中沒有涓生,這一大片空白,如何填補?
我只是一個平凡普通的女人,我不比唐晶,管著手下三十多個人,她一顰一笑都舉足輕重,領了月薪愛怎么花就怎么花,我多年來依靠涓生,自己根本站不起來。
唐晶喚我,“子君,過來吃點東西。萍姐,開亮所有的燈,我最討厭烏燈黑火?!?/p>
我坐到飯桌前。
唐晶拍拍我的肩膀,“子君,你不會令我失望,你的勇氣回來了,是不是,在大學時你是我們之間最倔強的,為了試卷分數(shù)錯誤吵到系主任那里去,記得嗎?一切要理智沉著的應付,我也懂得‘說時容易做時難’,但你是個大學生,你的本事只不過擱下生疏了,你與一般無知婦孺不同,子君——”她忽然有點哽咽。
我轉(zhuǎn)頭叫安兒,“安兒,過來吃飯?!?/p>
安兒看我一眼,取起筷子,撥了兩下面,又放下筷子。
“打個電話催平兒回來。”我說:“明天他還要上學,到奶奶家就玩瘋了,功課也不知做了沒有。”
安兒答:“是。”
我麻木著心,麻木著面孔,低著頭吃面。
唐晶咳嗽一聲,“要不要我今天睡在這里?”
我低聲說:“不用,你陪不了一百個晚上,我要你幫忙的地方很多,但并不是今晚?!?/p>
“好?!彼c點頭,“好。”
女兒回來說:“媽媽,司機現(xiàn)在接平兒回來?!?/p>
我對安兒說:“你爸爸走了。”
“我知道?!彼恍嫉恼f。
“答應媽媽,無論發(fā)生什么,你照樣乖乖的上學,知道沒有?”我說。
安兒點點頭,“你呢,”她問說:“媽媽,你會不會好好的做媽媽?”
我呆一呆,緩緩地伸手掠一掠頭發(fā),“我會的?!?/p>
安兒露出一絲微笑。
唐晶說:“安兒乖孩子,去做功課休息,這里沒你的事了。”
“我們——仍然住這里嗎?”安兒猶疑的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