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定約
頓了頓,昭華繼續(xù)道:“先生驚才絕艷,年少高中,有經(jīng)天緯地之才。可惜,上天除了這一身才華和聰慧,并未送給您其他的禮物。今日先生尚在翰林院中,日常所為不過修書撰說,與人交往亦可進退有度,不爭鋒芒。可若是來日,想要更進一步,內(nèi)閣之中,先生可有把握在權(quán)力的爭奪中,步步逢生?所謂官場,外至邊野小縣,內(nèi)至京城中樞,沒有人是一個人在戰(zhàn)斗,皆有同黨,皆有勢力,先生背后可有根深樹大的家族可依靠?先生身邊可有休戚與共的同僚能扶持?況且,做這個世上任何一個人的門生,都不如做未來天子的門生。在權(quán)力的競爭關(guān)系中,可謂一步生,一步死”昭華加重了死字,臉上卻并無表情。
折御卿不禁秀目睜大,嘴唇微張,心里暗想“這是昭華公主??平日里天真爛漫的昭華公主??她!果然是皇家公主,不可以以一般的孩童論之,她偽裝的可真好!”
片刻,折御卿斂容回話:“公主殿下,微臣出身寒微,幸得皇上恩重,方能為公主講學(xué),能在翰林院中為陛下修書立說,得一安身立命之所,已是畢生所望,至于內(nèi)閣中樞,微臣自知并沒有那般才能,實是不敢妄想,公主謬贊了。”
昭華淡淡一笑,似是陷入了回憶,“先生,還記得兩年前嘛?”
那時候,邊關(guān)戰(zhàn)亂,朝廷只得遣送公主和親,賢妃所出長公主下嫁匈奴可汗,那時,昭華第一次感到恐懼,她在課上故意忽然讀到“遣妾一身安社稷,不知何處用將軍”又睜大漂亮的眼睛疑惑地問“先生,這是什么意思?崇徽公主過的不好嘛?”
那時,折御卿巧妙地將話題引到了李山甫的遣詞造句的文采上面,縱是極力掩飾,昭華還是看出了折御卿的憤懣之色,畢竟,深宮大院,帝妃之女,即使想要單純無知,耳濡目染之下,恐怕也單純不了。
“先生既然是忠直血性之人,若只是伏案于經(jīng)史子集之中,不會覺得辜負了這一生嘛?”
“先生該知道,皇長兄暗弱無能,縱使我三皇弟還小,看不出品性,也總比他合適。況且,先生既然是我的老師,便是您不想,也早就被萬妃視為異己,將來若皇長兄即位,那些嫉妒先生才學(xué)之人,還能讓您在翰林院安穩(wěn)一生嘛?”
昭華看到折御卿神色動了動,繼續(xù)道“前朝后宮,本就是一體,朝堂之上,所謂中立,都是說來好聽,若先生有英國公的出身,自可以以只效忠皇上只效忠天下百姓自居,可是您不行,若是娶了世家大族的貴女,就要受岳家牽制,或是跟隨岳家站隊,或是秉承岳家的理念行事,倒不如跟隨我三皇弟,自立門戶,行止由心”
折御卿此時已是掩蓋不住的驚愕,他怔怔的看著昭華公主,不禁思緒轉(zhuǎn)動,這幾年,他對內(nèi)閣的斗爭冷眼觀察,入仕之初曾有的革除舊弊、富國強兵的想法逐漸被按捺下去,想了一會兒,折御卿問“可是公主殿下,有什么把握可以做到呢?”
笑容在昭華粉嫩的臉頰上輕輕綻開,明媚恣意,她一字一句地說“先生忘了,本宮可是高高在上、無上榮寵的昭華公主,自有本宮的能量,況且,便是不成,戰(zhàn)死也好過等死。”
折御卿震撼地看著眼前的少女,坐在綴滿牡丹花的秋千上,身上的香氣似是比之前更濃,金釵華服,雪肌明眸,似是瑤池仙子,卻又華貴逼人。目光微動間,折御卿俯身長揖,一字一句道“但憑公主驅(qū)使,臣,愿效犬馬之勞。”
紫霞宮中,昭華問折御卿“先生,我朝的權(quán)力都掌握在誰的手里?”
折御卿鋪開一張宣紙,邊說邊寫“自開國皇帝以來,我朝的權(quán)力來源有三方,一是皇上手中的皇權(quán),一是宦官之中掌印太監(jiān)和秉筆太監(jiān)手中的權(quán)力,一是以內(nèi)閣首輔為代表的文官權(quán)力(內(nèi)閣是輔佐皇帝的最高幕僚和決策機構(gòu));過去幾朝,但凡皇上可以聯(lián)合內(nèi)閣或者大太監(jiān),便可以制衡另一方,不過,因為武宗一朝宦官作亂,從世宗一朝開始,宦官的力量消失殆盡,而世宗龍馭賓天后,以內(nèi)閣為代表的文官集團一家獨大,所以皇上在立太子一事上才會感到如此吃力。”
“那我們從哪里著手,才能擴大我們自身的權(quán)力?”昭華繼續(xù)問
這個問題,折御卿早就想過,決定并不隱瞞昭華公主,思忖片刻,他說“兵權(quán)。如今南方和蒙古雖暫時無事,但,蠻夷野心不可教化,日后必生戰(zhàn)事,若此中將領(lǐng)能為公主所用,蕩除敵寇之后,用一部分邊關(guān)兵將替換京中兵將,兵權(quán)在握,公主想做什么,勝算便會大些。”
他看了看公主的神情,并未發(fā)覺異樣,心中略一驚訝,便接著說,“還要發(fā)展錦衣衛(wèi),錦衣衛(wèi),能夠偵查、緝拿、審訊、關(guān)押皇親國戚和文武大臣,也可收集情報,監(jiān)視文武百官的一舉一動,如果公主能控制錦衣衛(wèi),那么,朝廷之中,那些不要緊的官員,便可默默除去,既不會被人全力追究,也能讓對方感到膽寒,少些棋子。”
“錦衣衛(wèi)”昭華默念著思考,長長的睫毛一動一動,像兩個小扇子,琥珀色的瞳仁,眸光深邃,看不出情緒。折御卿靜靜地看著她,他似乎從前沒有仔細看過昭華公主,或者,他曾經(jīng)一直都把她當(dāng)成小孩子,縱使她高高在上,智慧遠超同齡人,可在他心里,她也不過才12歲而已。
“我記得,錦衣衛(wèi)的指揮使大人是永鄉(xiāng)候,不知他為人如何?”昭華開口問道,抬眼正對上折御卿觀察的目光,心里有點不快,但是一閃而過。
“永鄉(xiāng)候長子,與微臣是同年,其人紈绔跋扈,出手闊綽,想來永鄉(xiāng)候家教不嚴,但家資豐厚”
“這話是什么意思?”昭華不解,我朝可是嚴禁貪官的,因□□對貪官深惡痛絕,昭華記得從前看典籍的時候,記錄了□□反腐,手段狠辣、刑罰殘酷、歷時長久、牽涉甚廣,嚇得昭華做了好一段時間的噩夢。
“還敢貪?”昭華問道
“臣也沒有證據(jù),只是,以永鄉(xiāng)候的俸祿,永鄉(xiāng)候府的產(chǎn)業(yè)家資,似乎無法讓永鄉(xiāng)候世子如此一擲千金。”
“那么,還請先生為我設(shè)法探查”昭華誠懇地說。
昭華使人送上茶水點心,是蛋黃千層糕配峨眉雪芽,兩個人一起吃著,昭華忽然淡淡地說,“先生的家鄉(xiāng)是什么樣的呢?”
“微臣出生于松江府,是魚米之鄉(xiāng),氣候濕潤,商業(yè)繁榮,是個好地方”
“比之皇宮如何?”
“那自然是沒辦法比的,皇宮是世上最富麗堂皇的地方,區(qū)區(qū)松江府,怎么能比呢?”
“我從出生就在這宮里,雖見過無數(shù)奇珍異寶,綾羅綢緞,金玉瓷器。可是,我在書上畫上看到過的名山大川、瀑布平原,卻一樣都沒見過,眼見的只是四方的天,四方的地,好不無趣”昭華的語氣有些憂傷,“其實,我很羨慕曾叔祖父,他做到了真正的自由自在,還親到邊關(guān),上陣殺敵,過的很痛快。”昭華眼里露出向往的神采。
“公主,你從出生時起,就擁有無上尊榮和富貴,沒有人敢輕慢你,也沒有人敢傷害你,你知道,安全感是多么珍貴的東西嗎?臣年少時曾游歷四方,那時看到窮困之地有人賣兒鬻女,只為了多吃一頓飯。公主眼中繪有名山大川、瀑布平原的書畫,在他們眼里,看到的卻是紙張的厚薄,吃下去容不容易消化,那是公主無法想象的窮苦。臣也曾看到惡霸鄉(xiāng)紳欺壓百姓,被欺壓者提心吊膽有之,被迫上吊者也有之;還有臣曾見到的一個女子,她丈夫去世后,公婆為霸占家產(chǎn),誣告陷害她行為不端,將其名聲盡毀、逐出家門,若非得人相助,只怕她將來會生不如死。諸如此類,不勝枚舉。人是何其脆弱,凡此種種,都足以讓一個人抑郁痛苦,甚至生不如死。可是公主殿下,永遠不需要為了這些發(fā)愁,與這些相比,是否游歷過名山大川、瀑布平原又算得了什么呢?”折御卿的語氣里滿是哀傷。
這個世界,如此美好清澈又如此污糟骯臟,有人把快樂建立在他人的痛苦之上,有人嫉妒別人就要將其害入萬丈深淵,有人顛倒是非黑白巧舌如簧,有人把他人視為螻蟻輕之賤之,有人傷害別人卻毫無愧疚,凡此種種,毫無道德與底線,折御卿有時候不禁懷疑,所謂善惡終有道,到底是不是一句自我安慰,能力才是決定一個人能否過得好的關(guān)鍵,善惡又算得了什么?正直善良的人不敢說自己正直善良,壞胚人渣卻常常以正直善良自居。這個世界,沒有給弱者活路,善良也是被壞胚利用嘲笑的特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