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大波(五)
第55節(jié)
彭家麒果然一早就走了。
楚子材只洗漱了,不及待早飯吃,便跑到龍家來。大門剛開了,一個仆婦——他認(rèn)不清楚是王嫂?還是魯嫂?——正在打掃客廳,他問黃瀾生夫婦起來了不曾?
“你是我們二姑老爺家那位客嗎?早哩!總要中午才能起來的。他們昨夜打了大半夜的牌,快四更天了,才睡。二姑太太睡得更晚,我們都睡了,還聽見她同大姑老爺在老太太房里大說小講的。”他本不想問的,偏不能自主的笑著,——他自己覺得是一種苦笑,如其那仆婦聰明,一定看得出的。——問道:“孫大姑老爺也在這里打牌?昨天才來的,是不是?”
“不是,不是,上前天下午同著二姑老爺來,老太太留他,就沒有回去過。他們打了兩天兩晚的牌了。前夜晚打到三更就睡了,只有昨晚……”他有點不耐了:“那幾個人打呢?”
“兩位姑老爺嘛,二姑太太,幺姑小姐,老太太偶爾打兩牌。”
“那嗎,我不等他們了!”他趕快回轉(zhuǎn)身,朝外面就走。
剛到二門,羅升抄著衣服從門房里跨出來道:“啊!是表少爺,我是聽見一個人走進去……”他也只“唔”了一聲,便走出了大門。
他心里是那樣的不好過,他恨她,他非常的恨她。“啊!她才是借口躲避,好把我撇開,同她的孫大哥親親熱熱的在一塊呀!還虧她會撒誑,虧她說我是她頂相信的人!自然啰!我比她的孫大哥笨多了,我不會同她商商量量的把別個撇開,免得礙眼睛!我才真真不值哩!硬就聽了她的話,老老實實的看守著房子,一步不敢走。她到快活,無憂無慮的打牌!自然還要喝酒啦,說笑啦,同孫大哥親熱啦!”
略一警覺,又走到黃家的門口。大門是閉著的,“看門老頭子真盡責(zé)呀!”
他的手已放在那大銅環(huán)上了,忽然一著想:“難道我當(dāng)真還進去跟她看守房子,靜候著她快活夠了回來,才離開嗎?”
于是他又轉(zhuǎn)了身:“那里去呢?……學(xué)堂?沒意思,能夠談心的通走了!少城?好的,那倒可以消遣愁懷!”
他又想起了一次朝少城跑的事來:“倒不好意思去了,上次已跑過一回,有啥結(jié)果呢?還不是自己又回來了?不但不敢說一句硬話,還不敢吐露一句真話,別人仍舊那樣瀟瀟灑灑的,只把自己氣一個飽,真何苦來哩!”
只管這樣想,卻終于走到少城的大東門門下,抬頭看見敵樓上橫掛著的,那道“既麗且崇”的綠底金字匾。不由隱隱嗟嘆道:“外國人罵我們中國是中了夸大狂的,真不錯!這樣一個荒涼滿目的滿城,怎夠得上這四個字?如其是指這座樓而言,那更笑人了。那個說過的呢?說這一句是《蜀都賦》上的。啊!《蜀都賦》。”他又想到《三國》上去了。
一連幾乘轎鋪里的小轎,從半開的城門口出來。雖然是轎鋪里的小轎,并且那樣的舊而且敝,但是轎夫卻明明白白并非轎鋪里那般只會走八大步的轎夫,而是扎起腰勁,兩腿好像在開小跑一樣的大班。
他又聯(lián)想到:“這一定是什么官員。難怪彭家麒說,躲到滿城的人才多哩!將軍是很得民心的。他見人就說,他們旗兵,無論如何,是不許出滿城一步。即使義軍進了成都,他也絕不變更宗旨。所以人民和義軍對他都好。
甚至傳說他七月十五制臺衙門文武大會時,他是首先拒絕簽名,還氣而派焉的把趙爾豐罵了一頓。因此,趙爾豐才不敢任性了。或者這話倒是真的,不然,以趙屠戶的那種蠻脾氣,咋個會刀下留情呢?”他這一回與上一回不同的,就是這一回聯(lián)想極富,任便看見什么,聽見什么,他的思路就循之而進,再不像上一回老是鍥而不舍的想著那一件事。
其次,上回是無目的的亂竄,這回雖然仍是無目的,卻不亂竄,對直的直向公園走來。快要走攏了,才警覺彭家麒昨天才嘗了閉門羹的。于是廢然而返,看見八角池中,一泓秋水,倒還有點意思,他遂斜著身子坐在那石板欄桿上,像詩人覓句似的沉思起來。
他首先想及而不解的,就是他何以會這樣吃醋?他該不該吃醋?吃了醋有什么好處?從道理上說起來,他自然不該,他自然沒有好處。那女人不是明明白白向他說過:她是情長的,她絕不是他一個人所能獨霸的?她雖然愛得他多些,知道他的對她,比別一些人實在專一而熱烈。
因為他猶是獨身漢子,還沒有第二個女人在身邊分他的愛,而別一些人都是有了老婆兒女,甚至還有在外面不安分的。
但是她是情長的,只要別一些人不忘記她,依舊愛她,即使那些人的情只有他十分中的一分,即使那些人不能如他一小半的真摯,或者竟是假的,她縱然明明知道,但是她也感激人家,總要如量的加以報答。
不過她之愛他,確乎比愛別人要愛得多些。她曾經(jīng)向他證明過:“我對那些人,你只看我留不留他們的意?同堆吃飯時,我跟他們檢過菜沒有?親自跟他們遞過煙,遞過茶沒有?你回頭想想看,我是咋個的在留心你!他們那些人,我曾向他們吵過啥子沒有?爭過啥子沒有?老是那樣客客氣氣的。客氣就是不親熱,我同你客氣過沒有?
我是分得出厚薄來的!我也曉得我是你上了手的頭一個女子,世間的事,開頭總要好些,味道也要長些甜些,不怕你將來再怎樣變心,有時想到我,總還有使你心跳的時候,所以你就不必說,我也曉得你是咋樣的在愛我。我也對得住你呀,你想想看,頭一回,要不是我體貼你,將就你一下,你敢胡來嗎?后來任憑你咋個要求,我阻過你的興沒有?
你不要把我看得太賤,以為我是好淫的,告訴你,這件事我還很討厭。我要的只是人家的愛,人家說必定要有了這件事,愛才顯得出來,我因此才聽人家的話做了,其實并非我的本心。我同我的丈夫該是夜夜都是同床共枕的啦?該是應(yīng)該盡我的婦道,同他纏綿盡致,暢所欲為的啦?可惜你不能問他,如其你能問他,你就曉得我一月里頭,同他來過幾次。并且從我嫁跟他起,我有時愛他愛極了,抱著他亂親的時候都有,但說到這件事,那回不是他強勉我來的?
別一些人,就是我的頭一個,我也敢向你賭咒說,除了親嘴撫摸,我是肯的,說到這件事,差不多要求到十多回,我才能答應(yīng)一回哩!你從這上面著想,看是我咋樣的在待你。你能得我這樣待你,我想你也很可以夠了!”
她的話實在一點不誑。同幾個男子共同爭一個女人,各人都在用工夫,用氣力,而他所得到的,處處都比別人厚些。自己再仔細(xì)推審:所用的工夫,未必比別人多,氣力未必比別人大,而且還笨蠢愚拙得多,即以獻小殷勤一事而言,別人每次見面,必有一點禮物表意,花露水啦,香粉啦,衣料啦,首飾啦,甚至她歡喜吃的東西啦。而自己終日在一塊,僅僅送過一張手巾。
這樣看來,自己實在值得得多,應(yīng)該別人吃自己的醋才是對的,為何倒吃起別人的醋來?不吃醋,好處已經(jīng)如此,已經(jīng)算盡了量了,再吃醋,難道還有更多的好處嗎?未必!未必!然則更不必吃醋了!李春霆不也說過,頑女人第一就不要吃醋,一吃醋就認(rèn)真,一認(rèn)真就不好了?
他連忙自己解釋:“我并非吃醋啦!”那嗎,上一回為啥見了徐獨清打牌的樣子,而竟自沖了?竟自嘔了幾天?
“那時尚不大明白,可以說有點吃醋。”那嗎,今天又為啥聽見同孫雅堂熬夜打牌,又沖了呢?又嘔成了這樣子?這就是解答不出的。再問:做丈夫的還同著在一處,他有嘔氣的資格,尚且那樣隨和寬容,自己算是什么東西,以何資格,而去嘔氣?這更答不出了。
他不禁長長嘆了一聲,舉著似乎是空的眼睛,茫茫然四下一看。八角池邊那座似亭非亭,似閣非閣的東西,有點傾斜了。”
這上面供的是啥子菩薩,在關(guān)帝廟旁邊?為啥不把它拆了?如其有人從下面過時,轟的一下倒了下來……”
公園圍墻之內(nèi),一派的樹陰。
“這下面是荷花池,荷葉一定殘了!”一個旗裝女人打從那畔因為沒有生意可做,而把鋪子關(guān)了的階石上走過。”那回不是在那條胡同中,遇著一個旗下姑娘嗎?生得豐艷極了,真像一朵盛開的牡丹花。唉!年輕姑娘是可愛些,你只多看她兩眼,她已會臉紅,不要說別的,先是那種嬌羞的樣子,就比中年婦人高明多了!”
想到這里,他腦中靈光一閃,忽然顯出了一個幻象:一個年輕的少女,一個中年的她,兩個人并立在一處。少女的面目,慈祥得像一尊觀音,神情,溫柔得像一灣春水,舉措是不大好意思的,態(tài)度是小鳥依人的;而她哩,處處都擺露出一種十分聰明,十分能干,十分自尊,十分任性,十分膽量,十分爽直,而且還加上一種毫不害羞的樣子。再括一句,就是,一個是含苞欲放的花朵,花開出來,是什么顏色,是什么香氣,是什么樣式,以及顏色的深淺,香氣的濃淡,樣式的大小奇正,都不知道,也不大猜得透,必須等著,待它慢慢的放開,你一遞一遞的欣賞下去,直到它的秘密完全展露盡了,你們眼鼻身心,才得休息;而這個時間,至少也有十多年。
一個則是熟透了而又被蟲蛀通的果子。只要你站在樹下,不必動手,也會落到你的口里;咬一口,味道是有的,卻是一味的甜而不鮮,并且果皮上還不免有些刺口的東西,蟲蛀得又太多了,吃下肚去,不惟不飽,反而把饞欲勾引了起來;想再吃一點哩,沒有了,連口里的回味都是很薄的。
他遂笑了笑,繼續(xù)尋思:“無怪古人的詩:好花看到未開時!美而艷的少女,自然是花王了,人間能有幾多?就像那天那條胡同里的,也可稱得一朵薔薇花了,能夠得這樣一個女子在身邊,就吃下子醋,嘔下子氣,也才值得。至于她……”他不忍想到殘花敗柳四個字。”到底沒有好多味道!一方面是甜的刺心,一方面還有點苦澀,還有點辛辣,這只合于中年人的口味。中年人是把酸甜苦辣的味道吃多了,舌頭已近于麻木,所以要嘗這種濃味。我們年輕人……”
他想到年紀(jì),又想到她那天故意叫他走的一番話。“是的,她也看得明白,曉得相差至十二歲的男女,咋個能經(jīng)久呢?她說至多五六年,唉!她是徐娘了,好光陰也只得五六年!所以她才盡量的發(fā)揮,盡量的頑耍!”于是他又悟到了,她為什么要那樣博愛而情不專?為什么要那樣把他籠絡(luò)住,時常向他說,她對得住他,凡他的要求,她又是那么不吝惜的答應(yīng)他?
并且口頭只管說不是為的她,而那種貪不知足,以及那種顛倒風(fēng)狂的樣子,那里是害羞的少女們做得出來的?這就因為她是徐娘了,而自己正是青年!因此,他有了一點悔了:“以前我總以為我值得,我也太把我看低了!以她待我的樣子來看,我一定不如自己所想的那樣不行,我一定有令婦女見了就愛的地方。我這樣的年輕,何犯著去愛一個半老的徐娘?她的青年時好吃的鮮味,和成年時剛熟的滋味,全被別的人吃去了,剩下的殘湯剩水,自己還當(dāng)成不易得的鮮魚羹在看待,也未免太把我的青春糟蹋了!我又不是叫化子,何犯著端著金碗討飯吃呢?唉!不犯著,不犯著!”
他似乎真有一點悔悟的樣子,因為他的心已平靜了好些,不像才走來時波濤似的洶涌了。也覺得有點餓了,雖沒有太陽,看不出日影的傾斜,來估量時間,——一則他還沒有表,二則他還保存著鄉(xiāng)下人的習(xí)慣在。——大約黃家是一定吃過早飯了。他遂一直向?qū)④娧瞄T那頭走去,他似乎記得有一家新開的飯店。不錯,是有這么一家,卻是關(guān)了門,只街口上還有一家素面鋪。也好,花十五個小錢,吃兩碗半,也夠充饑了。
賣面的是兩個漢人,一個是掌柜,一個小孩自然是徒弟了。吃面的除他外,還有一個男子,一聽他開口說話,把二字念成爾字,把小南門念成蕭南妹兒,立刻就辨出他是駐防的旗人了。旗人是最愛鬧派的,縱然只花了六個小錢,吃一碗素面,但一吩咐下去,總是一連串的“帶黃!紅重!味甜!……免酸!加青!”成都面館中的市語,剛熟曰帶黃,熟油辣子多放曰紅重。不必太咸曰味甜,不加醋曰免酸,重用蔥花或豌豆尖曰加青。
——又嫌白竹筷子不干凈,拉起他自己一片并不干凈的底襟,揩了又揩。面剛下鍋,又先要了一碗醋湯,端著,同掌柜大講起新聞來:“我們將軍……”意思是吹他們將軍如何的仁慈。趙爾豐怎樣來要求他們將軍,撥幾營旗兵出城去打同志軍,他們將軍如何的不答應(yīng)。如其他們將軍點了頭,他們旗營一開出去,“哼,小小的新津縣城,算得什么?你莫把我們旗營看走了眼,像關(guān)老爺那么狠的,無匹其多!不是說同志軍今天就要進城嗎?你們瞧著……”面來了,才把他的嘴塞住了,楚子材也才耳根清靜了,來尋思自己的事。
他既把那情網(wǎng)的許多漏洞看了出來,心里又有了一個鐵一樣的比較表,把他幻想中的少女,和實際的她的優(yōu)劣,朗朗的列了出來,他遂想到他自處之法,又想到李春霆所說的,還是如她那天故意勸他走——他也明白那是欲擒故縱的妙計——時,說的一刀兩斷嗎;那就得立刻,不等她回來,把被蓋卷子以及衣箱書籍等,搬到學(xué)堂去,從此不與她見面,免得惹起舊恨,多打麻煩。
“唔!這又未免太決裂了!她一定難堪得很,或者竟會氣病了,氣死了,那不是我作的孽嗎?于我也沒有多少好處!”是的,只是于他沒有好處而已,他在感情上,到底不能一下就撒手的。那嗎,還是藕斷絲連好了,只是不要認(rèn)真。
“如李春霆所說,權(quán)且把她當(dāng)作一個消遣的,這不是我本心,她既視我為頑物,我又何不可以此待之呢?并不把她看作情人,一面慢慢物色我心里所想的,如其物色到了,再慢慢把她冷淡下來;又不現(xiàn)痕跡,又受了實惠,又免得時時的找氣嘔!哈哈!這是騎馬找馬的妙用啦!”
他在回到黃家的路上,看見許多人都驚異的在互問:“說是今天攻城,咋個又沒有影響了呢?”
他則想著自己以前本不善用思的;何以現(xiàn)在竟能這樣曲曲折折的想出多少道理?“唉!我感激她,這是她教我的。但我一個有良心的好人,又被她教壞了,這又是可恨的地方!”
第56節(jié)
一直到下午四點前后,黃瀾生夫婦兒女主仆,一共六人,才從龍家回來了。
黃瀾生先向楚子材道了勞,方說:昨前天本要回來看一次的,因為孫雅堂鬧著打麻將,耽擱了。
他太太旋換衣服,旋叫菊花同何嫂收拾房間,旋向楚子材——他仍同平常一樣,故意笑嘻嘻的陪著在書房里坐——笑道:“這三天當(dāng)真把你偏勞了!我們整整打了三天兩晚的牌,啥子叫躲難,只算暢快淋漓的痛耍了三天!一年以來,都沒有這樣耍過了,瀾生,是不是?”
“是的,記得還是去年八月二十七,跟幺妹做生;這樣耍過幾天。那時沒有雅堂,卻有獨清,有剛主弟兄,有大姐,有三妹,麻將是兩桌,我還請了兩天假。”
她仍向著楚子材說道:“今天陶表哥來說攻城是謠言,我就打發(fā)羅升來請你的,你卻不在家。說是你早晨到媽那里來過,我們還沒有起來,你就走了,連早飯都沒回來吃。你是不是四處打聽消息去了?”
她是這樣的坦白,他不禁有點愕然。他回來時,聽見看門老頭子說羅升來請過他,他就一個人躺在床上揣測:她或者起來后知道他去過,說不定又知道他同那仆婦問答過什么話,所以才來敷衍他,請他也去。
“我如今不去,她定然明白我是嘔了氣了。她做賊人心虛,回來時,不知要說多少掩飾的假話!”卻沒有料到她毫不掩飾,反而當(dāng)著丈夫說是耍得暢快淋漓,似乎請了自己之后,才知道是去過的。
還有令人更驚愕的,只有他們兩個在一處,可以談私話時,她公然自動的提著他的手,悄悄告訴他,那天到了娘家,才知道孫雅堂慫恿他們躲避,乃是他用的計。
他回來一個多月,總沒有機會同她親熱,所以才利用謠言,把她調(diào)了去,好同她親熱。她前天就想叫羅升回來請他去的,全著孫雅堂擋住了,“你看他說得可憐不可憐?他說:你們就熱到這樣一刻不離的!你也可憐我下子,賞我快活兩天!一個多月來,慌也把我慌死了,不能同你談一句知心話。我想,若不答應(yīng)他,他一定又要觸我:月里嫦娥愛少年了。前回在這里吃酒時,就抱怨過我的。”他張眼看著她道:“我們的事,他曉得了嗎?”
她笑道:“咋個不曉得,像他那樣粘花惹草的老賊?”她又告訴他,她實在不能十分的拒絕他,她果然同他親熱了幾回。
“我真不愿意,討嫌極了!就那樣,我也想著你在。乖兒子,還是你好些,你從沒有估迫過我。呵哈!真鬧疲倦了!今夜要好好生生的睡一夜,明天才有精神。”他決定自處的方策,被她這樣坦直的一談,并看看她那嬌慵的體態(tài),懶懶的斜憑在一張洋式臥椅上,眼睛就像一汪水似的灌注在自己臉上,他不由大大認(rèn)真起來,又把李春霆的話全忘記了。便抱怨她,為什么就那樣聽孫雅堂的話,不要他去?
“我就來了,也妨礙不著你們,頂多吃頓飯就走了。不然,你也該喊羅升回來看我一下。就把我一個人冷清清的丟在屋里,便不管了!只圖親熱孫大哥,耍得暢快淋漓的!還虧你臨走時說不放心我!”她大笑了一陣,站起來先把門外看了看,忙回過身來,兩手把他的頭捧住,結(jié)實的親了他兩下,方倚著窗臺子說道:“乖兒子,你完全不曉得我的心,你太把我冤枉了。如其你和你孫姨爹掉一下,我一定喊他來了。為啥子呢?他不像你動輒吃醋:只要看見我和別的人親親熱熱多說兩句話,兩個牛卵子眼睛就撐起了,一臉的不高興,真叫人難看。那天,我一回到娘家,就打算起了,頂好是不要你曉得我同你孫姨爹在一塊。你一曉得,必然又沖了,——上回你沖走了兩天,你不肯明說,難道就把我瞞住了?我還不是裝瘋?——又不曉得要嘔幾天。你雖然年輕身體好,且不說病后,經(jīng)不得幾場氣,就是好好的人,扎實氣幾場,總要吃大虧的。吃醋生氣,更是傷肝傷心,我是過來人,自然曉得。因此,我才提說打麻將,先把你表叔系住,不使他回來。羅升自然是我吩咐的,不許他回來。我完全是在顧你,生怕你因了我再害病,你卻狗咬呂洞賓,有眼認(rèn)不得好人!”
他感動極了,把上午所想的一切,全然拋到九霄云外。他什么都顧不得了,便撲跪在她的跟前,緊緊抱住她,把一個頭就在她兩膝上擦來擦去,又咬她的大腿,口里哽住了說不出話來。
她也默默的摸著他那戰(zhàn)動的肩頭,臉上卻得意極了,籠著一種非常喜悅的笑。
半會,她方把他拉了起來,仍叫他坐好道:“表叔上毛廁去了,就要來的,娃娃們老是一溜的就來了,好生坐著說罷。”
“我還要問你,既然你都曉得我知道你同孫雅堂在一塊,我要嘔氣,那你為啥又叫羅升來招呼我去,一回來,又老老實實的說了出來,還說得那么高興?”
“招呼你去,因為有陶表哥在座,你一定以為他們兩個今天約了來的。后來聽說你早晨已經(jīng)到媽那里去過,我趕快喊魯嫂來問,并曉得你啥都知道了。我猜準(zhǔn)了,你一定又氣了,又沖了,又不曉得要沖幾天才回來。我一面很失悔,先該喊你去,簡直跟你說明白了倒好;一面我就留住眾人,再打一天牌,老實回來晏點,免得眼巴巴的望你,一個人胡思亂想,多難過的。那曉得一回來,你卻在家里,再看你臉色,好像橫了啥子心似的,牙巴咬著,生怕漏出了啥子口風(fēng),笑得也怪。我心里便決定了,與其等你來挖挖苦苦的盤問,不如開門見山,先就跟你和盤托出,看你又咋個?”
他欽佩莫名的笑道:“好厲害!我真打不過你的手板心了!”
“那倒不是夸口的話,猜一點心眼兒,你倒不行!再說嘛,如其你簡直不抱怨我,一直是那樣咬著牙巴的怪笑,我已明白,你一定打了啥子不好的主意了,我也就不再向你細(xì)講,不再求你的體諒,硬起心腸,真就一刀兩斷了罷。”
“你又猜一猜,我到底打的啥主意呢?”
“這有啥難猜,不是安心跟我鬧翻,就是存心要作難我。我再告訴你,要跟我鬧翻,我并不怕,我樂得清靜,我和人打相好時,早就想到不好的結(jié)局了。要作難我,那可不行!我自幼同人講愛情起,就不受氣的,只有男子受我的氣,比你高明的人不少,我還要把他們按下去,規(guī)規(guī)矩矩聽我的擺布,那能活到三十幾歲,倒受起你的作難來?反而是你抱怨起來,那一股醋勁,我真高興了,哈哈!你的醋勁也真大呀!”
“你又不愿意我吃醋,數(shù)說過我多少次。咋個今天又高興我的醋勁了?”
“這一點,連我都說不清楚是咋個的。你吃醋吃很了,我也不喜歡,覺得你太把我霸住了。我這個人,極喜歡自由自在,灑灑脫脫的,只要有一點拘束,我都不安逸。你表叔雖是我的丈夫,如其像別一般丈夫,動輒就把家主派頭拿出來,這也要管住我,那也要管住我,或者動輒吃醋,生怕我就愛了別人,那我也同他會鬧翻的。別的女人怕大歸,我卻不怕。
可是你表叔并不如此,所以我一直喜歡他。就像前兩天一樣,叫他在幺孃房里去坐一會兒,他老老實實的就把娃娃們帶走了,再不來管我們的事,所以我把他看成一個知心識意的好人。對你動輒吃醋,我就有點生氣,覺得你比我的親丈夫還厲害了。但是你簡直不吃醋,就像孫大哥他們一樣,還打著團場鑼鼓,做出讓德可風(fēng)的樣子,我也不喜歡,會疑心你并不真心愛我,或者把我當(dāng)作一種高興時拉過來耍耍,不高興時連忙推開的婊子了。
不然,也會疑你有意冷淡我,說不定又有了別的佳遇了。這也獨于對你才這樣,像對孫大哥他們又不啦,歷來就不準(zhǔn)他們吃醋,一吃醋我就要生氣。這或者因為他們都不是單身漢子,我又不是他們頭一個愛上的,大家不必認(rèn)真,快快活活的倒還好些,一認(rèn)真,我就不平了。
我為啥該著他們霸住?他們家的女人就不準(zhǔn)其像我?那不是把我和女人們都看得太賤了?這樣看起來,我的確是又不愿你吃醋,又愿你吃醋,真?zhèn)€連我都不曉得要咋個才好!”
楚子材也笑了起來道:“你這叫做叫化子耍鵪鶉,捏緊了怕死,捏松了怕飛。你不曉得要咋個才好,我還不是一樣?隔不幾天……”她連忙把手指向他撮了兩撮。
他住了口,站起來從玻璃窗心上往外一看,黃瀾生兩手拿著一張信似的東西,正從側(cè)門轉(zhuǎn)進來,一面走,一面低著頭在看,笑嘻嘻的,好像很有滋味似的。
他不由沖口而出的嘆道:“表叔是有福氣的人,我羨慕他!”她向他笑了笑。
“就是孫姨爹他們我也羨慕!”他心里不但沒有把那鮮味滋味,以及殘湯剩水的感慨丟開,而且經(jīng)她這一場密談,他的感慨更深。恨自己為什么不早生二十年,又恨她為什么不晚生十五年,偏偏彼此都生在年齡的分水嶺上。
她沒有把他第二句話的意思猜出,猶以為他在吃醋,便伸過手去把他的手重重的捏了一下。
黃瀾生站在堂屋內(nèi)外檐階上喚道:“子材,來看看這十幾首竹枝詞,倒還有味。你們四川人搞這些東西,倒還……”
他太太也走了出來道:“這才是老馬不死舊性在啦!又是你們四川來了!”
“得虧夫人教訓(xùn),下官以后再不敢了。”打著唱戲腔調(diào),把大家都惹笑了。
楚子材將那用信紙抄的竹枝詞接了過來道:“是那個做的?”
“說是無名氏。送來的是局上朋友的跟班,他自不曉得。”
黃太太道:“念來聽聽,看我懂得不?”
楚子材便打起念詩的調(diào)子念道:“川路始終歸會辦,須知惡果有原因:銅元舊帳翻新案,慘殺股東會里人。——下面還有注子哩。川督前借鐵路股本鑄銅元,許利歸公司,后乃攫入邊藏,股東爭之。”
黃瀾生問他太太道:“懂不懂得?意思是說趙季鶴因為與鐵路公司互爭銅元余利,先就結(jié)下生死冤家,這一次捉人,是報宿怨。”
楚子材道:“這件事,連我都不曉得。”
“你自然不曉得,這是光緒三十三年的事。借股本四百萬鑄銅元,是趙爾巽趙次珊做總督時辦的,那時,趙季鶴正做邊務(wù)大臣,兩弟兄的確有點勾結(jié)。不過股東們鬧得并不厲害,這首竹枝詞說得過火一點,趙季鶴何嘗專為這件事,和鐵路公司的人為難呢?”
楚子材又念:“天外飛來一紙書,股東同志兩模糊;潛謀何事須商榷,想是荊軻《督亢圖》?——注子是:商榷書乃商榷自保之事,不知何人所作。尚有捏誣炸彈旗幟,并造匕首百余柄,刻同志會三字,欲得保案。奉上諭,令將商榷書燒毀,乃一切無用,全活多矣。哈!這卻奇怪,商榷書明明是閻一士做的,他并且自首了,關(guān)在成都縣教官衙門里的,咋個說是不知何人所作呢?”
“也只有少數(shù)的人曉得這件事。趙季鶴原本就要借題發(fā)揮的,他肯使人曉得這是與股東會同志會兩無相干的一個學(xué)生做的?所以也才能和路子善那東西所捏造的種種,還有盟書啦,水牌啦,拉住一塊稱為確證。”黃太太道:“不說了,你念罷!”
“擒拿首要正中元,兵隊分街晝閉門;城外城中消息斷,一時噩耗遍鄉(xiāng)村。百姓哀求拜跑忙,肆行焚殺見彈章;匪徒兇器君知否?先帝靈牌一炷香!”
黃太太笑道:“這兩首我就全懂了,做得好,硬是那樣的。”
楚子材道:“還有注子哩……奏稱十五日有匪徒數(shù)千,持械兇撲督署,肆行焚殺云云。這奏摺,好像沒有看見過?”
“這樣的奏摺,自然不會抄發(fā)的。但七月二十的上諭,卻說得有:據(jù)趙爾豐奏稱,如何如何。我們局上有朋友在制臺衙房收發(fā)處抄來,我親眼看見過。”
“第四首是:炮聲一響院門開,枉死游魂劇可哀!試問大清行外鬼,可曾兇撲督轅來?——注子是:有秦街正被官軍槍斃大清銀行門首。
第五首了:不送神牌萬壽宮,當(dāng)場刀劈等屠龍;防軍只解尊川督,先帝何曾在眼中!
第六首:也坐愁城說解圍,大兵四集是耶非?一般人是何心理,怕聽官軍得勝歸!”
因為楚子材越念越大聲,兩個孩子便飛跑出來,一路叫道:“楚表哥在唱啥子?”
他們的媽媽連忙吆喝住道:“楚表哥在念詩,莫煩!好生聽!”
“聽說尸親要領(lǐng)尸,強書匪字淚雙垂;銀元四十將何用,刑賞難分事太奇。——十五日槍斃之尸,領(lǐng)取認(rèn)為匪者,給銀四十元,不認(rèn)者懲辦。畢竟先生在做文,連篇告示幻風(fēng)云:倒填日月真堪笑,解說徒勞議論紛。組織猶嫌罪未真,又將統(tǒng)領(lǐng)蔑鄉(xiāng)紳;就中有個逋逃者,首是滇南王采臣。——大帥稱亂者舉十大統(tǒng)領(lǐng),中有王護院。又護院瀕行,怕民送,滋事,夜逃之。”
黃瀾生道:“這就是路子善那東西搞的盟書上的把戲了,列頭一名的,就是王護院。鬧了個大笑話,所以沒有奏出去。”
婉姑掉頭問她哥哥:“他念些啥子,我咋不懂呢?”
“詩,我還不大懂哩!”
“那我們還是在后頭拌姑姑筵兒去,不聽他們。”于是兩個孩子又跑了。
楚子材繼續(xù)念著下面幾首:“自從冤獄成三字,城上風(fēng)云接地陰;怨氣不消天地轉(zhuǎn),晴光落日盼西林。西林,是那個?”
“西林就是岑宮保。的確,自從七月十五日以來,二十幾天了,老是這樣陰黯黯的。只晴過半天。所以我常說天象與人事是有關(guān)的,如今看來,五月間的彗星,不是應(yīng)了主刀兵嗎?彗星那么兇法,恐怕這世道難得清平了。”
他太太也道:“倒是的,成天耳朵里聽的都是這些亂糟糟的事,也焦人!像以前太平時候,過起來,覺得日子都要長些,太陽也要多些。”
楚子材念到第十二首了:“平地風(fēng)潮路債生,合同失敗萬心驚;川民愛國無他意,為怕瓜分抵死爭。關(guān)外遙聞帥節(jié)來,禿兒巧計早安排;遠迎獻策清溪縣,要把川人盡活埋!——當(dāng)時,周臬解道,直迎至雅州府清溪縣。”
黃瀾生笑道:“周大人同四川人民結(jié)下的仇怨真深啦!一直到現(xiàn)在,還說他迎到清溪縣去獻計,陷害股東會同志會;十五以后,更成了輿論,隨便他咋個辯白,總沒有人信他,并且連十五的事,都栽在他頭上,說是他主的謀。所以那天城門洞的假告示,也說只拿趙周。我看周法司真危險,至少也要把官弄除脫的。”
他太太道:“還有幾首呀,子材?”
“只有一首了。”
“快念!我聽完了,還有事情要做哩。”
“愁看蜀地夜漫漫,剝削橫施又毒殘;都統(tǒng)將軍學(xué)巡外,滿城卻是趙家官!念完了,表嬸。”
黃瀾生向著正待走進去的太太說道:“今天丈母那里的飯?zhí)缌它c,幺小姐沒下廚房,菜也差一些,太太跟我們吩咐幾樣啥子好菜,讓我們好好的消個夜來補虛。一則,這幾天確乎把子材勞了神,我們也該杯酒相勞呀!”
第57節(jié)
雖然好多天沒有傷兵抬進城來,傅隆盛總是有恒的,在吃過午飯,下午四點后,風(fēng)雨不改,必要一手執(zhí)竹杖,一手拿葉子煙竿,步行到南門甕城邊的茶鋪中來。原來的目的,只在看抬傷兵;只要看見有一個傷兵被轎子抬回來,他連腳指丫里都感到了一種快意,他覺得趙爾豐悖時的日子又近了一袋葉子煙的時候了。
他向著人述說起來,也總不由的要將他誠實無欺的美德破壞,硬說他親眼看見抬進城的傷兵是十幾個;他自己也知道這種誑話不對,是騙人的,但他必要這樣不合事實的說了,方覺心里要舒服些。
其后,則成了習(xí)慣。因為和一般看抬傷兵的同志,聚到一桌,你制造些不可靠的話來騙我,我也如法制造些來騙你。大家在制造之初,自己自然是不相信的,但是說過幾遍之后,自己的耳朵聽順了,再經(jīng)別人聽見,一轉(zhuǎn)述過來,自己硬不肯信就是自己捏造的。也必如此,而后這碗茶才能喝得起勁,連連喊著拿開水來!而這苦悶陰沉,憂郁凄清的光陰,也才度得過去。
所以同志們到一定的時候,便不約而同的聚合了。都是直率的,同等的掌柜們,凡是在上等人中必不可少的,見面時虛偽的周旋,這里可以不有;所剩下的,只是堂倌泡茶來時,全般的手都要伸出,爭著給茶錢,而口里也必爭吵:“我這里拿!”必等堂倌出諸不意,收了任何一個人的錢,而高喊:“茶錢收了,多謝啦!”
于是所有的手,才徐徐收回去的這一個舉動。而接著來的,便是:“某掌柜,——親昵一點的喊某哥子。——今天有啥消息?”
因此,“你們沒聽見槍聲嗎?昨夜北門外,在打三更的時候,噼里啪啦一陣槍打了起來,比臘月三十晚上放火爆還密,一直打到灑粉粉亮曙色才分時謂之灑粉粉亮。——作者注,才停止了。
今早聽守城的警察兵說,他從電話上聽見鳳凰山營盤的報告,說是昨夜哨兵出巡,忽然看見許多黑影子,向著營盤奔來;他們高聲喊問,沒有回答,哨兵們疑是土匪來劫營,便放了一排槍;黑影子仍然向前在奔,并不后退,他們又放槍,因此就驚了營了,全提槍出來,向著黑影子打。但是越打,黑影子越多,到灑粉粉亮?xí)r,才忽然沒見了,依然是光光森森的一塊大田壩,連一根樹都沒有的。你們說怪不怪呢?”
也必有人為之證實:“是啦,昨夜我隔壁一家公館里的狗,就這樣叫了一夜,我倒睡著了沒聽見槍聲,狗叫必是有因的。”接著大家便推論這黑影子,到底是啥?于是有二說焉:一說是陰兵,“現(xiàn)在刀兵年間,就這二十來天,曉得死了多少人?殺人一千,自損八百,官兵傷的這們多,死的也這們多,同志軍和義軍總也死傷得差不多的,倘若仔細(xì)算起來,總上萬數(shù)了!死了萬數(shù)的人,沒有陰魂嗎?又都是戰(zhàn)陣上兇死的,陰魂不散,自然就結(jié)成陰兵了。營盤是駐兵的,陰兵要去歸隊,所以才向營盤撲去了。”
一說必然是義軍劫營,統(tǒng)兵官不好說實在話,怕上司責(zé)備,說他太不中用,連營盤外都有匪了,為顧全面子和考成起見,所以才誑報是黑影子驚了營。二說都被眾人采納了,并不認(rèn)為這個對那個就不對。還有專門報岑宮保的消息的,總說是從制臺衙門聽來,似乎千真萬確。
“岑宮保一到湖北,攝政王就封他為四川總督。說是四川的事,全付托給卿了,那狗蛋的趙爾豐,把朕的錦繡河山弄成這般模樣,卿去,先砍他的狗頭。所以才賜了岑宮保一把尚方寶劍,準(zhǔn)他先斬后奏。他又把湖廣省的新兵調(diào)了兩鎮(zhèn),曉得趙爾豐是害怕新兵的,如其他要帶起巡防兵造反,就拿新兵打他。現(xiàn)在岑宮保已到夔府了,只可恨上水船拉得太慢,不然,岑宮保早已到了,趙爾豐的狗頭也早砍下來了!”就有人問中興場岑宮保的祖墳,著趙爾豐挖了,他又怎么樣呢?
這說的是亂事初起,巡防兵有駐扎在中興場東漢名將岑彭的祠堂里,稍稍把門扇窗欞,拆來當(dāng)了柴燒;這在帶兵的人和巡防兵本身看來,真不值一件放到口里說的事,而外間就驚傳是趙爾豐得了岑春煊欽派來川消息后,一時氣忿以極,特命巡防兵去把岑春煊前在總督任上,認(rèn)為是他岑氏祖宗的岑彭墳?zāi)梗约搬红犹亟ǖ撵籼茫诰虼驓矶粽鬯蔗娘L(fēng)水。
答復(fù)則是趙爾豐自然著了慌,早派人拿錢去修好了。眾人也甚歡喜,感得趙爾豐畢竟低了頭了!
傅隆盛是長報新津消息的,他也略有依據(jù),并非純出捏造。這因為陳蕎面吃糧投軍之后,新兵三營便全撥交陸軍,帶在花橋子花園場一帶,且練且戰(zhàn)。他的老表趙金山,因為學(xué)堂事情清閑,一半也因好奇,曾隨著送軍糧的隊伍,跑到花橋子去看過他一次。
回來時,特為代陳占魁——名冊上填的是這個兵營里慣用的,雄武勇勝的象征名字。——來還五百錢的舊欠,同傅掌柜暢談過兩頓飯之久。于是傅隆盛便把趙金山轉(zhuǎn)述他老表的參戰(zhàn)經(jīng)歷,和趙金山本人在沿途的耳之所聞,目之所觀,以及南路客人來買傘時,他零零碎碎所問來的,綜合起來,再加入自己的想象,于是南路戰(zhàn)爭實況,他差不多是明如指掌,每一談到新津消息,再沒有人比他熟,大家只好提起耳朵,靜聽他一個人發(fā)揮。他因此就成了一個專家,和那專報岑宮保消息,專報制臺衙門消息的幾人,分據(jù)了這茶鋪的廣播新聞的重要位置。
他也和其他的專家一樣,每天來到,總要報告一件,那怕就是很短,短到如“聽說昨天又放了三開花大炮,全落在老君山的黃泥巴里,沒有爆發(fā),“也足安慰人心。總不能老老實實說,今天沒有消息,敝廠機器出了毛病,實在趕造不及。那不但有損專家盛名,使自己不高興,而聽眾也要感到一種深切的不快。因此,他的新聞,也如極會使錢的經(jīng)濟大家一樣,絕不把收入的全額,一撒手就用干凈,他會今天說一段,明天說一段,天天都有,而不感到匱竭。
不過打仗的事情,老是沒有好多變化,不是勝,就是敗。加以現(xiàn)在戰(zhàn)爭,據(jù)陳占魁所述的經(jīng)歷,又不過在營盤時,教一些站攏來,散開去,舉槍,放;開出去時,跟著一班老兵,先是著槍走,走到差不多時,一聲號令,就橫起散了開來,各人找一個土堆堆,爬在地上。前頭連人影都看不見,只要聽見老兵說,放!就放,放了貫子,又放。
這一下,就只聽見噼里啪啦,一片槍響,也不曉得先是這邊的槍嗎?還有“敵人”——這是軍隊里的名詞,公然傳到傅掌柜的口頭來了。——的槍呢?打夠了,手也軟了,號聲吹著“達!滴達!”老兵說上刺刀,這是沖鋒號,“記著!沖到敵人跟前,就拿刺刀戳過去,要向著胸膛,向著肚子戳!”
大家捏著一把汗,生怕遇見敵人,可是也得沖過去;沖上半里路的光景,幸好沒有看見敵人,老兵說敵人退了,大家也就喘吁吁的住了腳。號聲又吹起來,說是集合號,這下,照營盤里操練時的樣子,好容易尋著自己的位子,——把上下手的人認(rèn)清了,就容易找得到。——報數(shù);似乎沒有丟一個人,也沒有人“掛彩,”——也是軍隊里的名詞,意謂受傷,也居然傳到傅掌柜的口里。——然后又著槍,走回來。
據(jù)說打了三回,都如此。只一次,打到河邊,一片很溜的河水,沒一條船。新津縣城隱隱約約的在河那面,太遠,看不見人。這邊放了一陣槍,那邊也還了幾下,子彈打在水里,老兵說是毛瑟,打不過河的。現(xiàn)在打仗的實情,就是這樣,那嗎;太簡單了!那里有評書場上說《三國》上的戰(zhàn)爭,你擺一個啥子陣勢,我又?jǐn)[一個啥子陣勢,你如何一刀砍來,我又如何一槍刺去的那么熱鬧。就因為太簡單之故,傅隆盛的制造,有時真感覺困難,他就只好談些與戰(zhàn)事有關(guān)的逸聞來濟窮了。
自然,在傅隆盛的口里,官兵是準(zhǔn)敗不準(zhǔn)勝的。官兵之中,又分得民心的陸軍,和不得民心的巡防兵。陸軍打敗了,或許死不到許多人,傷的也少,而巡防兵則總是無戰(zhàn)不敗,無敗不死傷狼藉。
既然傷的如此其多,然何好多日子,又沒有傷兵抬回來呢?這是一個絕大漏洞,甚惜傅隆盛當(dāng)時還不知道有野戰(zhàn)醫(yī)院后方醫(yī)院這些組織,所以才累得他千思萬想,想出了一個圓誑之法:“田徵葵王棪他們多狡猾呀!生怕傷兵抬回來的多了,越使城里人曉得他們在打敗仗,越是高興,所以他們才吩咐下來,凡是傷兵,在白天只準(zhǔn)抬到紅牌樓武侯祠,要等夜深人靜了,才悄悄抬進城來。”
令人最不解,而同時也使傅隆盛深感困難的,便是新津的同志軍和義軍,既然老是在打勝仗,比官軍強得不可言喻,何以不趕快打過雙流,來進攻省城,也好令城內(nèi)人民簞食壺漿,一睹盛容呢?
這傅隆盛只好如此說:“他們果真要攻打省城,就不說有內(nèi)應(yīng),便是百姓們也會打開城門迎他們進來,趙屠戶如何經(jīng)得他們的打?不過他們把趙屠戶殺了,他到底是朝廷的命官,他犯了法,朝廷可以辦他,我們百姓總不好動手。我們動了手,就算是戕害官吏,當(dāng)真是造反了,這點道理,他們也是明白的。還有羅先生他們,尚被他押在衙門里,你一進攻,他有本事先把羅先生他們殺了,橫順都是死,說不定還要喊他的巡防兵當(dāng)真開紅山,把城里的百姓,不分老幼男女,殺一個干凈,房子燒成平地。我們赤手空拳的,拿啥子去抵?jǐn)乘客拒姾土x軍本是為的救羅先生他們,鬧到城里百姓都著殺了,他們又為何而來呢?所以他們打的主意,只是不要趙爾豐打勝,就這樣相持著,等岑宮保來了,自然會理出個是非來的。”也是一番道理,并且與報岑宮保消息的專家,取了聯(lián)絡(luò),即是你們要目睹新津隊伍的盛容嗎?且聽他說岑宮保究竟走到那里了。如其他的岑宮保早來一天,那嗎,我的新津隊伍也就早一天到省了。
他們只管這樣“相濡以沫”的相慰以謠言,但他們何嘗曉得實際上,岑春煊走到武昌,便走不動了,而帶隊入川的,乃是同盛宣懷一鼻孔出氣的端方?
岑春煊之不能來,趙爾豐自然曉得,他更要趁這時節(jié),以全力把川西一帶的民匪打平。一方面好早報肅清,使岑春煊簡直不能夠來,一方面也才把自己的威名恢復(fù)得轉(zhuǎn)。因此,他竟出乎一般人的意料之外,從電話上向前敵兩員大將下了一道嚴(yán)厲命令,限三日把新津打下。這因新津的牽制委實太大了,不把它打下,不足以寒其他民匪之膽,也難于將兵力抽出來剿撫其余的地方。
他因為有了這個嚴(yán)令,統(tǒng)兵的人員倒不能不勒逼部下,實力奉行。因此,舊縣與河邊的槍聲,確實厲害起來。然而一水之隔,又無舟楫,終不能飛渡的,這又給了軍士們一個頂好的口實。報告回來,只把趙爾豐急得亂跳,到底四少爺還略為鎮(zhèn)靜些,便忙把一般謀士召集攏來,共同商量出了一個抬船之策。
先委得力人員在東門外大碼頭,選購了二十只小半頭船,二十只大半頭船,小的可容十人,大的可容三五十人,把篾篷等一概拆去,飭成、華兩縣克日雇定夫子,硬從東門外河里一直抬到新津河里。抬小船的,每只十名,大船每只五十名,限兩天抬攏。
抬船消息,自然立刻就布滿了全城,人民全驚惶了。楚子材聽見,更其不安,他是新津的土生兒,那里會不曉得新津的山川形勢的?雖然只管由南門甕城邊的茶鋪里傳出了種種的確可靠的消息:抬船的夫子,只管有一吊錢一天的工錢,但是都不愿意官兵渡河,大小四十只船,還沒有抬到雙流,就一齊丟下走了。
雙流一帶的百姓,更是痛恨趙爾豐的,那個肯為一吊錢去幫他?那船是永不會走到新津河里去的了。同時則報告岑宮保已經(jīng)過了萬縣,說不定是由萬縣起旱,兼程而進,那嗎,十一天就可以到了。同時又傳說北門外與東門外的義軍業(yè)已集合,總不等船只抬到新津,便要來攻城的。
趙爾豐的威勢,與百姓們的謠言,成了一種正比例的水漲船高之勢。然而終于解不了楚子材的憂慮。
第58節(jié)
辛亥年的中秋節(jié),真令成都人過得太不起勁!第一,是距七月半中元那天的大事變,剛是一月之期,即使沒有連月的刀兵紛擾著,在人的感情上,到底難于忘記;第二,就是謠言太重了,初八攻城之說剛過,十二攻城之說又起,十二沒有驗,便移到十五,說中秋節(jié)才是頂好的日子。
本來這也無怪,照一般從小說從評書場上的定律說來,兩方交兵,有一方是每每利用佳節(jié),如元旦,如元宵,趁著別一方大排筵宴,大肆歡樂之時,偷偷攻城劫寨,把別一方殺得個措手不及,人仰馬翻。中秋也是佳節(jié)之一,說是十五攻城,豈非是大可靠的事?
一般百姓是巴不得攻城,沒有心腸來過節(jié)。不過形式總還存在,香蠟紙帛,月餅麻餅,依然是要買在家里,預(yù)備著到斷黑時,不管有月亮沒月亮,也一定要當(dāng)天陳設(shè)出來,當(dāng)天磕上幾個頭的。
一般有官職而與此次事變多少又有一點關(guān)系的,不必說是無節(jié)可過。而尤其恐慌萬狀的,怕要以制臺衙門為首屈一指了。
制臺衙門本有巡防兵二千多人,再加以衛(wèi)隊一營,防范的兵力,也可謂足矣。況且大堂之上,又有當(dāng)時最厲害的武器機關(guān)槍數(shù)尊,過山炮數(shù)尊,任何人想來,總是可以放心大膽過中秋節(jié)的了。不料謠言一傳到二堂以內(nèi),首先就把膽大的四少爺駭慌了,他估量一下,若果民匪真有二三萬人撲進城來,就這點兵力,怕未必有濟,恰恰又出了兩件事,更把衙門內(nèi)的人心擾亂得不堪。
第一件,是九少爺因為準(zhǔn)備萬一親身作戰(zhàn)起見,手槍不能不練習(xí)的。往日練習(xí)打靶了幾次,都平安無事,雖然子彈老不上靶。不曉得今早是什么道理,一顆自來得手槍的子彈,會離開槍膛,而把左膀打傷了,一時訛言大起,說是有了刺客,好容易經(jīng)九少爺?shù)母喟颜嫦笳f明,訛言才息了,軍醫(yī)官也奉召而來了,第二件事情恰又發(fā)生。
第二件,是候補知府四城總巡查路廣鍾格外討好,親自送了兩名道人上院。據(jù)他稟稱,是他絕早躬自在東校場側(cè)捕獲的,供認(rèn)為逆黨中的皇帝軍師,改裝道人,來省察看動靜,以便當(dāng)夜逆匪攻城,由內(nèi)指揮。兩名道人已經(jīng)拷打得半死,趙爾豐派田徵葵嚴(yán)鞫,于是再一頓吊半邊豬,鴨兒洑水,夾棍,杠子,皇帝軍師來不及口供,便遺下兩具爛皮囊,而兩道幽魂——要是有的話。——仍然飛返玉皇觀去了。根據(jù)路廣鍾的稟報,逆匪攻城,并且就在今夜,那是確定了的,有尸為證。
因此,趙爾豐連忙下了個手諭,說是軍務(wù)倥傯,中秋免賀,不要文武官員前來,以免奸宄混入衙內(nèi)。一面把九少爺安頓在一個頂平安的地方,縱有什么事變發(fā)生,也不至于傷害。家眷人等有四少爺帶著百十名從衛(wèi)隊挑出來的湖南壯漢在上房保護,那壯漢們每人都有兩支長槍,一支手槍,還有一把從西藏得來鋒利無匹的蠻刀。看那雄赳赳的樣子,再加以全身武器,真可以一人敵百,四少爺才稍為心安了一點。而大人則在簽押房中,房門口是保鏢的草上飛馬保,自然也是全身披掛,而房子四周,只除了屋頂上,全是親信的衛(wèi)隊和戈什哈。其余,凡是人走的地方,都安著重兵。
又怕蒲羅等人里應(yīng)外合,變生肘腋,因也把來喜軒的看守軍隊,加了一倍,也和簽押房與上房一樣,受了同等的優(yōu)待。
并且,還放出許多探子,四城打探。又飭路廣鍾率隊到四城加緊巡查。一面還打電話問南路的消息,問北東兩路的消息,雖然都報說毫無異狀,但是照規(guī)矩,總得把這一夜熬過,才能算得無事。
所以就全城說起來,百姓們以及一些稍為大膽的,都算清清靜靜過了一個中秋佳節(jié),雖然不及往年起勁,雖然仍是陰云黯淡,毫無應(yīng)該露面的清朗的明月。只有威鎮(zhèn)全川的總督衙門里,是那樣心驚膽戰(zhàn),捏著武器,睜著眼睛,過了一個通宵,連應(yīng)時的糕餅,也無暇進口。
黃瀾生家本可以逍逍遙遙,過一個佳節(jié)的。他兩夫婦已是經(jīng)過謠言的震撼,膽子業(yè)經(jīng)大了許多;大門口又撤去了做官的標(biāo)識,孫雅堂又沒有來聳動;并仗恃西御街只是走往滿城去的要道,義軍就進了城,其志只在攻打制臺衙門,兩兵交綏,那只有附近南院的各街會受波及,也斷不會鬧到西御街來。義軍對于將軍又無絲毫惡感,還傳說過要請將軍出來主持一切的。那嗎,只須把大門一關(guān),豈不就太平無事了?
大人心里一寬舒,小孩子更其高興了。月亮對于小孩,似乎比太陽的感情好,所以在小孩的反映心理上,也特別歡喜月亮一些。在小孩講演的故事中,太陽是沒有好多故事,而月亮則特別多。年年太陽生日,在烈日之下,叫小孩來磕頭,總不甚有趣。月亮被天狗吃到口里,打著鑼鼓鐘磬,甚至鼓著銅面盆來救它的,以小孩最有勁,看見天狗被鬧不過,把月亮重新吐出來時,小孩們是何等的歡笑。
所以八月十五月亮生日,那比他們自己過起生日來,還興高采烈,況乎給月亮拜了生,還有月餅麻餅,核桃石榴等好吃的東西,可以坐在燈燭輝煌的院壩里,一面講月亮為啥要躲生,——要是月亮不出來的話。——一面盡量的吃。往年全如此,今年胡為不同?所以振邦婉姑在吃了午飯后,就在階沿上跑來跑去的抱怨天為什么不就黑下來?一面催著大人擺月餅,抬方桌到院壩里去。
就因為楚子材成天的抑郁寡歡,便把眾人的興致阻了不少,敬月亮?xí)r,都是笑得很強勉的。
到夜宴時,——硬是夜宴,而非平常的消夜,有冷碟子,有熱菜,酒后還有面。因為成都大多數(shù)的風(fēng)俗,端午是早晨的節(jié),中秋是晚間的節(jié)。但是也有把夜里這一頓酒菜移到午飯時吃的。——黃瀾生看著楚子材,忽然背了一句《唐詩》道:“每逢佳節(jié)倍思親!子材這樣兒,倒真應(yīng)了景了。
其實哩,也用不著這樣焦慮,為啥呢?因為凡事都是安排定了的。許多書上不是都說過,大凡刀兵之年,那些在劫數(shù)中的該死,那些不在劫數(shù)中就不該死,事前都要造具冊子,有時陰司中的官吏忙不過來,還有請陽世官吏去幫忙的。只要在劫,任憑你如何逃,如何躲,全是枉事;不在劫的,有把腦殼砍下半邊,還會活起來。所以圣人也說死生有命!把這點看清楚了,真用不著焦慮。
如其你的令尊等不在劫中,你何必自苦?假若名在劫中,你就焦死了,也無濟于事。據(jù)我想,你們楚府歷世以耕讀傳家,并未種有惡因,也斷不會發(fā)生惡果的。子材,處此刀兵亂世,只有信命信數(shù)好了!
即如今年的變亂,說也奇怪,不講明,大家真沒有想到。這是今天我去跟總辦賀節(jié)時,逢著一位由廣東請來的名陰陽,并且又深通數(shù)術(shù)的,他說:你們四川……太太,這是那陰陽先生的口吻,你不要又怪我呀!”
他太太笑道:“你的記性倒還好啦!說完罷,不要自己打岔了。”
“是是,他說:你們四川,該得今年要死人,你們趕著趙大人叫趙屠戶,屠戶是殺豬的,今年是辛亥,亥屬豬,怎么不動刀兵呢?你們想想他的話,可見今年大變,真有一個數(shù)在,就是圣賢復(fù)出,也沒奈之何的。”
楚子材道:“別的不說,我只想著大兵一攻進城,那種奸淫燒殺的樣子,真有點不好過。”
“那也沒法的事呀!”
他表嬸道:“你就期必船一抬攏,官兵就能打勝嗎?設(shè)或還像現(xiàn)在一樣呢?”
楚子材搖著頭道:“表嬸,你只想想彭家麒說的那情形,同志軍的力量多弱!官兵增到七千多人,又是快槍大炮,以前之攻打不下,只因一條河隔著,又沒有船。如今有了船,咋個不一攻就下?外面人的那些話,一定都是謠言,也和說義軍要來攻城一樣。”
“那嗎,你愁一陣,又咋個呢?”
楚子材舉杯一盡道:“沒法子,回又回不去,也只好等著聽壞消息!”
黃瀾生道:“你已經(jīng)這樣的焦愁,不曉得吳鳳梧的女人,是咋樣了。只丈夫一人,無兒無女的,又沒錢,我替她設(shè)想起來,那才焦愁哩!”
“那又不了!吳鳳梧是跑慣了灘的,多伶俐,又是單身一人在外,事情不對,他不會逃嗎?倒是王文炳危險些!”
第59節(jié)
在八月十七八日,又使南門甕城邊茶鋪里的一伙人大為高興起來,尤其是傅隆盛。這因為接連兩天,頗抬了二十幾個傷兵回來,甚至還有一位軍官。何以知其為軍官呢?即因軍帽上有一道金線絳。
當(dāng)傷兵抬到城門洞前時,這伙善心人吶喊一聲,全撲到茶鋪門前,睜著大眼,射出銳利的目光,恨不得一直射到他們創(chuàng)傷的底里。差不多轎子才走進城門口,這里歡笑的聲音便高高騰了起來,似乎在戲場里看了一出什么好戲似的。而微感美中不足的,受傷者乃是陸軍兵士,并非可惡的巡防兵。
大家推論起來,為什么這兩天會有這么多的傷兵?“這還是我們親眼看見的,恐防還有多少我們沒有看見的哩!”
不消說,仗火一定打得很厲害了。在那些地方打呢?有主張仍然在新津河邊的,傅隆盛則力主絕不是還在那里,一定在黃水河一帶,“如其在新津河邊,打傷的人,咋能一天的路程,這早就抬攏了?我聽見說過,現(xiàn)在打仗,并不像從前隨時都可以打,現(xiàn)在總是在天見亮?xí)r打,打到吃早飯時,兩下就鳴金收兵了。”
他的話自然是對的,因為是專家。不過為什么全是陸軍呢?這只能說:“怕是巡防兵全打死完了!”
傅隆盛更有一說,是營務(wù)處曾招了三營新兵,撥交陸軍且練且戰(zhàn),老兵打仗是懂得戰(zhàn)法的,怎樣放槍,怎樣躲避。新兵就不懂得,打起仗來,自然只有吃虧的。”說不定抬回來的這些傷兵,都是些新毛猴兒罷?”
他一說到此,心里便打了個寒噤,陳蕎面兵名叫做陳占魁的,正是新兵!該沒有他罷?為私情起見,傷亡的不能全是新兵,然為公義起見,傷亡的又不能不全是新兵。
傅隆盛如其有點二十年后一般人常常掛在口里的科學(xué)精神的話,他很可以親身跑到軍醫(yī)局去,查問一下,有否陳占魁這個人?有了,自然可以澈底知道此次的戰(zhàn)爭情形,即使沒有,也可以別種方法,打聽得出官軍確實的勝敗,何致枉用心思的推測呢?但是,時代的巨輪,尚未轉(zhuǎn)到,也幸而傅隆盛沒有像現(xiàn)在新聞記者似的,去到軍醫(yī)局向受傷官兵探詢,尚得使他們借以自慰的假定,多保留了一兩天;不然,他們失望的慘痛,斷不會等到十九日,新津確實被官兵占領(lǐng)了,才會感到的。
原來在八月十三日,東門外河里的大小半頭船四十只,已借著若干人的腳,徐徐走到了新津河邊。同時,趙爾豐下令,即日進攻,只許進,不許退,退者定以軍法從事,先從帶兵大員辦起。如其在三日內(nèi)將新津克復(fù),賞銀二萬元,七日內(nèi)賞銀一萬元,官弁等從優(yōu)升級。
這么一來,官兵才精神一振。并且由制臺衙門傳到的消息:岑宮保是斷然不會來的,四川的事仍倚重著趙大帥在,大家榮衰的命運猶然在他的手上。趙大帥是誓死也要將新津攻下的,大家須得把他這個面子顧全,也才對得住上司呀!
并且田振邦就進駐黃水河,向朱慶瀾表示:如其陸軍真?zhèn)€怯戰(zhàn)不進,他便要把巡防兵調(diào)為先鋒,親自統(tǒng)率進攻了。朱慶瀾自然不肯把這面子全讓給他,使自己二十幾天的功勞,廢于一旦。因即倡言:陸軍絕非怯戰(zhàn),只因以前無渡河之具,今既有了,斷無不能把新津克復(fù)之理。
于是自己就進駐到花橋子來督戰(zhàn)。所以十四日這天,真實的戰(zhàn)事就開始了,打到下午,便有八百多陸軍把三道水中比較窄,比較小,比較流得緩一點的第一道水,平安的渡過,只誤傷了三個人。
十五過節(jié),停戰(zhàn)了一天。十六的戰(zhàn)事就猛烈了,因為第二道水正是主流,水勢甚急,河面又較寬,距離縣城更近,不但九子槍可以打到,就毛瑟槍也打得到的。陸軍就分為兩隊,一隊乘船橫渡,一隊就在沙洲上猛烈的向城上密放,不使守城的人敢伸出頭來還槍。雖然如此,也死了兩個,傷了十多個。
十七日,陸軍進占了第二道水與第三道水之間的沙洲,朱慶瀾便揣量形勢,若然純以步兵搶渡,仰攻上城,勝算倒是可以操的,不過死傷恐怕不小。
于是就把炮隊調(diào)來,將兩尊并不甚大的磅炮安在沙洲上,一面叫人到城里去交涉,叫他們快點自行退卻,把城讓出來;那嗎,他的陸軍進城,可以秋毫無犯,并且不準(zhǔn)巡防兵有一兵一卒進城騷擾。如仍前抗拒不退,他就要開炮了,大炮轟炸,玉石俱焚,那于他們太無好處,并且也枉害了百姓們。
信使往返數(shù)次,因為周鴻勛的要求太過,投誠他也可以的,但是,第一要保升他做陸軍標(biāo)統(tǒng),第二他的這一標(biāo)人,要他自己招募。先是退讓也可以,但是,第一要送他快槍一千支,五子九子不論,銀洋二萬元,第二要等他走后三日,官兵才能進城,告示上不能稱他為逆匪。條件太苛,全不是陸軍統(tǒng)制所能辦得到的,于是,在十九日的早晨,朱慶瀾便下令叫炮兵開炮。
據(jù)說是開花炮彈,一連轟隆的十幾炮,到底炸壞了好多房屋?打死了好多人畜?官軍這面是不知道的。但是只聽見城里人聲鼎沸,這里也就不再開炮了。
又過了兩點鐘的時節(jié),步兵又在沙洲上放了一排槍去試探,并不見城里還槍。只見一些普通人在城墻上搖手大喊,喊的什么,不可得聞,但是意思是明白的,即是說城里沒有敵人了,快不要放槍。于是,官兵便放心大膽的渡過第三道水,從從容容的整隊入城,城門早已是大開著的。
辛亥年,依太陰歷算來,是八月十九日,依通用的太陽歷算來,是十月十日,正是武昌起義的那一天,據(jù)守二十七日的新津縣城,正式被陸軍十七鎮(zhèn)放了十幾炮,未傷一人一畜的克復(fù)了!
新津克復(fù)了!制臺衙門在上午十點鐘,業(yè)已轟動。官場中知道的人也很多,都按照規(guī)矩,紛紛坐轎上院來稟見叩賀。趙爾豐這一天之喜,喜可知也!并且在當(dāng)天下午,總督部堂招撫各路亂民的告示,便已貼出。
告示上說得明明白白:抗拒官兵的叛弁周鴻勛,據(jù)城作亂的匪首侯保齋,業(yè)于本日上午九點鐘,被官兵奮勇攻入新津,生擒活捉,立地正法。其余脅從兵民,概棄械投誠。本部堂體念好生之德,已電飭罔治一人。新津之事可鑒,爾等盲從附和,宜速痛改前非,各自歸農(nóng)安分,本部堂愛爾等如子,斷不究爾等之前愆也。”諭爾愚民,其各凜遵!”
但是城里人民,全都不自在起來。互相找著問道:“趙屠戶的告示,說新津已經(jīng)攻下,是真的嗎?”
互相回答的必是:“未必然罷?他龜兒子專會說假話騙人的,自從他接事以來就是這樣的了。”
傅隆盛自然否認(rèn)得更兇,他說:“這一定是趙屠戶在說夢話,他做夢都想著要把新津攻下,要把侯保齋周鴻勛擒來殺了,那是容易的嗎?新津城那們堅固,還有那條河,太平時候,空手行人尚那們樣不好渡過,動輒船翻了,把人淹死。打仗時,你在渡,別人在朝著你放槍,恐防渡到河中間,船就打翻了。抬船是好久的事?咋個就說把新津攻下了?即使攻下了,官兵一定死傷得不少,咋個這兩天并沒有看見抬傷兵進城呢?這一定是趙屠戶的謠言,故意說來搗亂民心的,半句話都不可靠。啊!或者因為岑宮保快要攏了,所以他才說些誑話來圓他的面子的。”
眾人明明知道他的話才未必可靠,總督部堂皇皇告捷的公事,豈能亂說?但是比較之下,他的話畢竟入耳些,也就自誑自的大為點頭贊成。
第60節(jié)
黃瀾生向楚子材笑道:“這又不曉得是那個的手筆?依我看來,聲調(diào)格局都比那天我們看的那十四首竹枝詞要高些,不過我是不懂詩的,你看呢?……依我想來,一定是學(xué)界中人做的,并且這人也一定和周大人結(jié)下了啥子不解的冤家,所以才把啥子事都栽到他腦殼上去了!”
他剛從局上回來,——因為現(xiàn)在局上的事越是清閑,他也只是習(xí)慣的去畫一個到字喝一碗香茶,抽幾袋水煙,同局上朋友談點時事;如其沒有別的應(yīng)酬,戲園又是從七月初一以來一直沒有開,他到底是個官,尋常茶鋪又不屑去,便對直的打道回家。——一面脫馬褂,一面便遞了一張鉛印的東西給他,說是在局上接到,不知是什么人送出的。
這一天,他表嬸因為她大姐接她去,說是來了兩位鄉(xiāng)下的女親,請她去作陪,她是吃了早飯,就打扮起來,說是既然有生客,就得打扮好點。直打扮了一點多鐘,方才換衣服,換鞋,一面和他商量著,若不是兩個孩子催得急,一定要到下午才會走的。
他是許久沒有看見她這樣濃妝艷抹,以及匠心梳裹的了。當(dāng)下覺得眼睛都格外亮些,她那種勾魂攝魄的魔力,那里像一個中年婦人?卻也不是初解人事的少女所能有的。他迷離了,直把她看得不能轉(zhuǎn)眼,而數(shù)日的愁思,也竟自沒有了。
她嘲笑他,他也只是傻笑。很想親她一下,她卻不許,說是怕把脂粉親花了,他把她送走后,一直惘惘然的躺在敞廳花皮椅上,望著已將搖落的柳樹,尋思:“我同她天天相見著的,尚且有點情不自禁起來,孫雅堂不常見面的,一下看見她這艷妝,真不曉得要咋個了!”
他不由又有點抱怨:“女為悅己者容,為啥說到孫家去,就那樣打扮,在家里,就那樣隨便,再也不著意打扮一下跟我看呢?”
他的醋興正將勃發(fā)之際,黃瀾生回來了,遞了這張東西給他,他才收拾心思,忙把這張鉛印的紙展了開來:
禿廝兒二十二首仿唐人本事詩比紅兒
三年勸業(yè)括民脂,何事謀遷提法司?只為股東開大會,有心規(guī)避禿廝兒。不歸商辦偏歸國,路事風(fēng)潮正急時;卻向奴才齊討好,者回忙煞禿廝兒。郊迎何苦遠奔馳!帥節(jié)重臨喜可知。為獻密謀甘賣友,川人何負(fù)禿廝兒?肩輿連日赴公司,囑咐諸君務(wù)久持:川路若還爭不轉(zhuǎn),丟官有我禿廝兒!合同失敗盡人知,官卻欺民巧措詞;甘為盛奴作鷹犬,季翁不讓禿廝兒。川人熱度五分時,罷市如何能久持?此次居然過半月,激成全靠禿廝兒。中元首要就擒時,焚殺肆行終是誰?電奏有心欺幼主,謀同定有禿廝兒。皇牌高頂炷香持,炮擊川民畢命時;屠戶開張誰主使?條陳就是禿廝兒!抗捐抗稅本虛詞,藉此要求信有之;叛逆誣人防反坐,良言先告禿廝兒。欲加之罪豈無詞?指盜指奸任爾為。猶恐空言無實據(jù),油牌造自禿廝兒。(油牌雖是路子善所造,而主謀者實周孝懷也。)鄉(xiāng)團飛調(diào)羽書馳,為踐圍城十六期,不意近頭遭痛擊,兇殘豈一禿廝兒?盜兵何敢問潢池,弄假成真事太奇!二百年來無此劫,惡因種自禿廝兒。奸淫擄掠巡防隊,不似新軍節(jié)制師,玉石俱焚官不諱,窮兇都似禿廝兒!倒填日月惹人疑,憲諭煌煌遍貼時;底事臬臺無告示?暗中使法禿廝兒。《成都日報》太離奇,首府何人亦詭隨;黨惡無非想官做,大家齊學(xué)禿廝兒。東山竟毀壯侯祠,(《后漢書》,岑彭謚壯侯。)正是秋分致祭時;若是西林知此事,彌縫全仗禿廝兒。盜傷失主(指股東)案情奇,圈套裝成那得知!從此無人言路事,功臣第一禿廝兒。罪魁不獨田徵葵,王路還將巧計施;保案不優(yōu)誰作惡,升官肯讓禿廝兒?是民是匪各分枝,剿匪安民釋眾疑。寄語東來雙使節(jié),者番莫用禿廝兒!生于斯復(fù)長于斯,仇視川人總不宜!乃父維東(禿兒父名)今倘在,也應(yīng)痛罵禿廝兒。秋風(fēng)秋雨不勝悲,又向蓉城唱竹枝,我是股東一分子,安能饒恕禿廝兒!
楚子材忘情的哈哈大笑道:“表叔,這二十二首詩,做得是要好些。只是把周禿子罵得太寡毒了。有些恐怕都是‘承蒙栽誣’的罷?”
“承蒙栽誣的,怕不只一些,不過大家一定要這樣說,真就沒法辦了,只好說件件是實!”黃瀾生穿了衣服,靸著一雙舊鞋,抱著水煙袋,正由上房房間里出來,坐在他對面一張矮腳椅子上。像是有什么心事似的,時時拿眼睛去看他。
他懶洋洋的,又把那禿廝兒詩拿起來吟詠。才兩首,他表叔喚了他一聲,他把詩放下,眼睛看過去。
“你表嬸啥時候走的?”
“才走了一會兒。”
“你上過街沒有?”
“還沒有哩!表叔今天聽見了些啥消息?新津方面……”
黃瀾生好像若無其事的說道:“不錯,新津已經(jīng)被陸軍克復(fù)了,朱統(tǒng)制定于十二點鐘進城安民。”
雖然是意料中的事,到底不能不使他從躺椅中站起,大睜著眼睛道:“這消息可的確?表叔是從那里聽得來的?”
“子材,你放心,進城的是陸軍,并非巡防兵,奸淫擄掠,自然不會有;并且聽說只殺了兩個頭子,百姓一個無傷。關(guān)了門的鋪子全打開了,還送豬送酒的歡迎陸軍們,足見軍民協(xié)洽,你府上一定平安的,你大可放心了。”
“那天的事?”
“自然是今天!今天早晨八點半鐘的時節(jié),陸軍渡河攻進去的,九點鐘,督署就接到朱統(tǒng)制從花橋子打來的報捷電話。趙季鶴歡喜極了,立刻就手諭饒鳳藻擬電奏稿,又叫文案房擬告示稿,又打電話跟尹大人,叫由庫里提銀二萬兩,即刻解運新津,犒賞全體官弁士兵。是全衙門先曉得,后來司道府縣到院稟賀,自然人人都知道了。那時我正要下問,便趕快上院去找徐大令,他恰恰請了病假,會著學(xué)科參事孫大令。
他從文案房看見告示稿子,才把詳情告訴了我,說是只獲斬了兩個頭子,大概一個是周鴻勛,一個便是你令外公罷?孫大令說的,趙季鶴的確打有電話去,叫脅從罔治,并飭朱統(tǒng)制親去安民。他還說這是趙季帥歷所未有的仁慈舉措,大概現(xiàn)在略有悔意,所以才不嗜殺了!孫大令是他的幕屬,朝夕都在衙門中,耳目甚近,他的話一定不假,你真可以放心啦!”
楚子材想了一會道:“趙爾豐的舉動也難說,有時覺得他很疲軟,忽然又變硬了,也說不定的。這回應(yīng)付爭路的舉措不就這樣嗎?況且侯外公既被殺了,我們是親戚,已經(jīng)不是尋常關(guān)系?我還不曉得父親這一次,被他們拉出來沒有?我上省時,他已經(jīng)肯在同志協(xié)會走動,王文炳去了,難免不拉他,他又是個熱腸人,比我還喜歡做事。他若是出來,自然也免不了是個頭子,雖說不像侯外公那么出名,新津縣城有好大呢?那個不曉得有他?父親又是很老實的,設(shè)或有點牽絆,他就沒有主意了。母親更是膽小如鼠的人,那里像表嬸這樣有膽有識,一旦發(fā)生點事故,駭也會著駭死了!”
黃瀾生道:“你慮得倒是,你打算咋個辦呢?”
“我想明天就起身回去,看看到底是個啥情形,我心里也才了然。并且順便探聽一下王文炳吳鳳梧的下落。”
“依我一個人的主見,自然贊成你回去,雖說路上兵馬交錯,或者不大清靜。但是走一段算一段,況你學(xué)生模樣的人,又不像兵,又不像匪,想來也不會有啥大危險。
不過你表嬸的話太難說,她既是這樣喜歡你,把你看成是她的親生兒子一樣,她肯答應(yīng)你走嗎?她任性極了!我實在有點怕她。唉!高明人總難將就的!”楚子材不敢理著這話緒再說下去了。
黃瀾生也提說到一般民心都不愿意趙爾豐打勝,總希望岑春煊早來,“聽說趙季鶴已有電奏,說是川亂漸次肅清,朝廷方面也有旨意,叫岑宮保暫緩來川。倒是端午帥快要到重慶了,以后的局面,只看端午帥來后,有沒有轉(zhuǎn)機?”
楚子材的行止,不能由他自主,黃瀾生既已說明,他只好耐著性兒老等。等到傍晚,還沒有影響,他只好一個人踱到街上。
是時告示已經(jīng)貼出,滿街的人都在議論這件事。他走到這一群人叢中去聽聽,是絕端否認(rèn)新津是被攻下了;別一群人,則正傳說新津并不是官兵攻下的,確確實實是侯保齋周鴻勛他們商量定了,因為南路的兵太多,不容易打過來,不如把新津丟了,把隊伍開到彭山縣,把孫澤培、吳二代王、羅八千歲、張尊、王大腳板娘,各路的同志軍聯(lián)合起來,再由江口、黃龍溪、傅家壩、中興場,順著府河,由東路殺上省來;這一面并沒有多少兵,只中興場有一哨人,新機器工廠有一些人,那如何抵得住?
這幾路一聯(lián)合起來。少也有五萬人馬呀!所以新津并非官兵攻下的,“只算檢了個魌頭魌頭,便宜也。魌讀若欺字音。——作者注!”
這雖是一種不可靠的揣擬之詞,卻給了楚子材一點啟示,他尋思:“現(xiàn)在既是遍地的同志軍義軍,他們守不住了,為啥不可逃呢?父親如其是真?zhèn)€加入了同志軍,他再老實,到底也會逃的啊!”
因為他回去看看的決心,自己先已動搖了,所以到二更時節(jié),羅升打著五福紗燈籠——在以前,定然是官銜燈籠了。——照著轎夫,把黃太太接了回來,又等她把衣鞋換了,把吃的什么菜,會見的什么人,說了些什么話,大體得了個結(jié)束后,他才說起新津的事情,以及他所焦慮的,以及他打算回去看個究竟的意思。
她毫不思索的,立刻就說道,“路上走不得!”原來孫家來的兩位女親,“就是孫大哥七姑媽的媳婦娘家嫂嫂,馮二表嫂,馮三表嫂。”原是溫江文家場的紳糧,收的租谷也多,住的院子也大。住了六七代人,歷來太平無事的,就是從前李短褡褡鬧事,紅燈教鬧事,她們家也像世外桃源一樣。這一回卻不對了,巡防兵走那里過時,遭了一回難,損失不小。
八月十三那天,棒客棒客,以搶掠為生之強盜土匪也。——作者注又打上門去,不但搶了一個光,還把一個長年砍死了。找團防,團防當(dāng)同志軍去了,進城告官,官忙著防備同志軍,無暇來理這種官司。又聽見還有好些棒客都起來了,四處搶人,還動輒燒房子,殺人。
她們怕極了,才打了幾個大包袱逃上省來。”說是一路上棒客多得很,隨便啥子溝邊林邊,只要四下無人的地方,就有。你若是叫喚,立刻就把你砍成件件,就有過路人看見,也不敢來問一句。并且兵也盤查得兇,稍不合式,就誣你是逆匪的探子,拉去毒刑拷打,弄得你生不能生,死不能死。
她們說,都是親耳聽見的,所以雖只走了四十里,真受盡了驚恐,一路都是提心吊膽的。像這樣的路途,還能走嗎?況且新津才攻下來,一定還是亂糟糟的,別的人難免想不朝外面逃,你還去自投羅網(wǎng),何苦哩!”
黃瀾生大為附和道:“我先還不曉得路上是這樣的難走,果然如此,卻太險了!”
他低著頭不說一句話,其實回去的決心,業(yè)已連根推翻。
黃瀾生又道:“你實在不放心,我倒有個辦法。郵政局不是從十三那天就重新開了班了嗎?你不如寫一封簡簡單單的信寄回去,問問情形,等回信來了,再打主意!”
黃太太大喜道:“這樣頂好了,你今夜就寫!”
他也覺得這樣頂好了,今夜就寫。
第61節(jié)
不但路上果然難行,一如黃太太所言,而且城內(nèi)一般人所期望的:“新津就作興著你攻下了,你也未必然就把同志軍打得干凈啊!”——因為在二十日二十一日,事實鉆進城來,證明了新津之被攻下,實非趙爾豐故意捏造來擾亂民心的。——在八月二十二日,南門外武侯祠不遠,果就發(fā)生了一件使趙爾豐聞之大驚,使傅隆盛等聞之大快的事情。這對正自喜悅的趙爾豐,無異劈頭打一悶棒,這對正自懊喪的人民,無異重新燃起他們希望之火的一柄新的火把。
新津是大炮的威力轟下的,如其沒有大炮,說不定至今還在拒戰(zhàn)。于是陸軍十七鎮(zhèn),便天天向機器工廠催索炮彈,而巡防兵也就不單單看重他們的九子快槍了。駐扎在溫江縣的陸軍,因又在軍械局請領(lǐng)了磅炮兩尊,炮彈若干枚,由二十個兵士抬運出城。
自從七月十六日,武侯祠紅牌樓簇橋三度戰(zhàn)爭,把同志軍打了個落花流水之后,一直從南門到雙流四十里間,是頂清靜的;軍需來往,晝夜不絕,也從未有什么異狀。況乎最近新津又下,逆想同志軍和所謂義軍之流,必已膽落,更是不足留心了。
因此之故,那兩尊磅炮抬出城時,已在午后四點過鐘,到武侯祠,或許有五點鐘了。
武侯祠常有幾十個鄉(xiāng)下人成群結(jié)隊的來往,本是無足怪的,今天此刻,忽然多有二三十人,當(dāng)然也不致引起炮兵們的注意的。
于是兩尊磅炮和八根炮彈挑子,依然是逶迤而進,一直走過武侯祠的大門,走入了鄉(xiāng)下人的人群中,炮兵們還是沒有留心。
猛的一聲哨子,這一大群鄉(xiāng)下人忽然就變了像,一個個的手里,都亮出了家伙;明亮亮的殺刀,還有幾支手槍,還有幾支馬槍;是那么野獸似的大喊道:“把家伙放下來,要命的就走!”并且簸箕般向這二十個炮兵圍過來。
二十個炮兵除了他們那兩尊利于遠而拙于近的大武器外,身上便沒有武器了。所以值此之時,他們的辦法,只有赤手空拳和這般不知從何而來的義軍,或是同志軍,或是民匪,拼一個我死你活;這是值不得的,大家心里都是這樣在想。
不然就束手就縛,讓這般人抓了去做俘虜;也值不得,都是有家室的人,不要著大帥說我們反叛了,害得家小受累,大家心里也都有這個念頭。但是已經(jīng)其間不能容發(fā)了,還不是一齊丟了,本能的實行了三十六計中的上計。好在那般人也并不一定要他們的命,等他們?nèi)珨?shù)飛奔回城,到營務(wù)處把經(jīng)過稟報了,再打電話到城門,叫守城兵士前往追擊時,人已沒見了,炮和炮彈也沒見了。
在武侯祠,便發(fā)現(xiàn)了這種掠奪軍火的事情,可見同志軍和義軍不惟不因新津之攻下而衰,反而更猖獗到了城墻邊!就在這天夜里,西門外十五里的土橋場,也出了一件驚人的事:
一個緝私營的兵,在場上喝燒酒醉了,和一個土著的流痞因一句不要緊的話,爭鬧起來。那流痞便一拳揮去道:“老子就是同志軍!你敢把老子做啥?”
那醉兵回頭便跑,一路吵鬧道:“不好了,場上有了同志軍了!”
一般流痞便笑著大吵道:“快些!同志軍大隊伍開來了!”
意思本在同那醉兵開個小頑笑,可是通場都驚了,人也跑了起來,小孩子也哭了起來。四十個緝私營的兵,只有兩三個在駐扎的地方打紙牌,其余的全在茶坊酒館,和有婦人的私煙館里,優(yōu)閑的消遣時光。
他們的職務(wù)只在緝私,本不會打仗的,雖然各有一支九子快槍,到底如何打法,懂得的還少。驚了場之后,他們一想著平日各人之所為,以及同志軍專殺官兵的那種威風(fēng),都來不及再到駐扎地方去收拾行囊槍支,就這樣頂著朦朧的夜色,一直跑了進城。他們報上去的,當(dāng)然是實有其事,而且同志軍的軍容還很盛哩!
緝私營的全隊跑了,一個隊長也跑了,——他算比較鎮(zhèn)靜,還敢于先回到駐扎的地方,把一個裝銀錢,裝公事,裝零星東西的皮枕箱挾了同跑。——分駐所里的一班警察,自然更其把他們的職務(wù)看得很明白:他們是維持治安的,不是打仗的,于是也全把槍支丟了就跑。報上去的,自然比緝私營所報的還要加上幾倍。
制臺衙門里,就為這兩件事情,在二十二夜里,又大大戒起嚴(yán)來。雖不像中秋節(jié)那樣嚴(yán)重,卻也是枕戈待旦的。田徵葵力請發(fā)巡防兵一營前去洗剿,而四少爺總說:“先是保護衙門,還嫌不夠哩!好在土橋在西城門外,就讓玉將軍去抵?jǐn)沉T!他是那樣和百姓要好的。咱們現(xiàn)在要緊的事,還是在南路,像武侯祠這件事情,卻太不好了!咱們城防,這下更要當(dāng)心!你可吩咐下去,從明天起,早晨老實晏點兒開,晚半天老實早點兒關(guān)。再叫路守留心些要緊!”
這消息一傳布到民間,大家雖然興高采烈,但是四鄉(xiāng)業(yè)已大亂,做生意的只管大開著鋪子,卻沒有好多生意,光靠城里一點銷路,實在有限得很;而一般生活之所賴的,如像米油柴炭,雞鴨魚肉,以及成都人一天不可或離的蔬菜糖鹽,也因道路梗阻,——一小半是同志軍的阻擋,具的是什么意思,不得而知;一多半則是義軍的搶劫了。——全不能來,貨既缺了,價自然就高昂起來,比七月初一以前,總不只加上三倍。因此,商人也嘆息,一般中等以下的人民也嘆息,大家到了此時,才真正感受到了點亂世之苦。就是有錢的人,也不敢快活,他們害怕窮人太多了,到實在不能生活時,便會不怕觸犯刑章的來搶劫他們。
真的,城里大多數(shù)的人民,也和鄉(xiāng)間大多數(shù)的良善鄉(xiāng)農(nóng)一樣,——因為他們又怕死,又怕犯法,又怕主人來催租,又怕棒客來搶,而一面還要派錢派米供給同志軍,供給義軍,看見巡防兵之橫,又是憎恨,以此,從他們的祖若宗以來所過慣的平靜生活,是全然破壞了。——都是痛苦的希望這亂事早一點完結(jié)。如何才能完結(jié)呢?自然只有岑宮保快點來,趙屠戶他們快點滾,至于蒲先生羅先生他們之死與未死,以及得救與不得救,反而像是無干得失的了。
一般人都如此,黃瀾生自然不能例外的逍遙自在,如像他那兩個天真的孩子一樣,所以在二十四日,于全城都在講說昨天兩次大變,以及今天城門開得那樣晏時,他也是極不安寧的在向他太太和楚子材議論搬家的事。
他是從他太太述說馮二表嫂馮三表嫂的逃難上,而感到同志軍和義軍一旦攻進城來之必然大亂。他說:“大家只想著岑宮保來,他們那里曉得岑宮保已是來不成了!岑宮保不來,這亂事只有拖延下去,趙季鶴已沒有力量把這亂事平定,頂多把成都守住,但是拿昨夜的事情看來,恐防還未必守得住。那時,同志軍義軍一定會把成都圍得水泄不通,城里的窮人們太多,都是極恨官的,他們難免不里應(yīng)外合,把同志軍等接了進城。
同志軍或者還好點,因為大都是民團改變的,統(tǒng)率的人或者也是些公正的首人,懂得道理的。義軍就難說了,大家只管恭維他們咋個了不得,其實哩,就是一伙無法無天的袍哥土匪。這種人懂得啥子,他們只知道奸淫擄殺,馮二表嫂她們不是已嘗過他們的味道了嗎?如其攻進城來,官也跑了,兵也跑了,九里三分里,全是他們的世界,那時奸淫擄殺,真不知要伊于胡底了!打長毛時,江南人就說過賊如梳,兵如篦,土匪來了連根剃。義軍進了城,不也要連根剃嗎?唉!太太,我們打個啥主意呢?”他愁眉苦臉的說了一大篇。
理由很對,所以向來不大留心世事的黃太太,也憂著了道:“我能打啥主意呢?你不是說過將軍是和百姓很好的,同志軍和義軍都說,進了城斷不侵犯滿城的。你又說,多少人都朝滿城在搬,我們不如也搬了去住些時?”
楚子材大為贊成道:“不錯,我親自碰見過好幾個做大官模樣的人,從滿城出來。那地方也很有趣,幽雅極了!表嬸搬去,一定喜歡的。”
黃瀾生道:“現(xiàn)在也只有這一法,既然鄉(xiāng)下也危險。不過找房子卻不容易啦,滿人我全不熟。”
楚子材道:“這個,我可以幫忙。體育學(xué)堂里有幾個旗人學(xué)生,因為常常同我們踢足球,認(rèn)識的。一個姓奎的,和我更說得來,我去找著他,同他商量。”
“這姓奎的在那條胡同里住?”
“我還不曉得哩!”
黃太太大笑道:“那你不是到滿城去一家一家的問嗎?那才勞神呀!”
他也笑道:“倒不至于這樣傻,我會先到體育學(xué)堂稽查處一問,就曉得的了。”
黃瀾生向他拱一拱手道:“那就費你的心,請你即刻去跑一趟罷!”
第62節(jié)
傍晚時候,楚子材高高興興的走了回來,一進側(cè)門,便高聲喚著道:“表嬸,表叔,不虛此行,我已把房子跟你們看好了!”
大家走進書房坐下,他正要細(xì)細(xì)講述他找房子的經(jīng)過。他很難得給人家?guī)瓦^什么忙,偶爾幫一次忙,他是很高興的,倒也并非自伐其功,不過總感覺有細(xì)說一番的需要。
他表嬸忽然止住他道:“不忙說,你家里有信來了,這是你頂掛心的事,我想一定是平安竹報,你看了再說。”
信是他剛走后郵差送來的。如其不是他表嬸阻攔著說:“人家的家信,何必去拆呢?”
她自幼就養(yǎng)成了這個在中國很稀有的美德。這由于她父親告訴過她一件親身經(jīng)歷的事情:他也是同別人一樣,曾隨隨便便拆過一個朋友的家信,看見了不應(yīng)該看見的他朋友的陰私,他朋友就因此同他吵一架,絕了交。這是他平生恨事,常常引來告誡子女,說別人的信不可亂拆,別人的抽屜不可亂翻,甚至別人寫的東西,不給你看,你也不可估搶去看。他的子女也竟自與眾不同的把他的話奉行了。
黃瀾生沒有這種美德,他早想開這信拆了看的。倒不是為的看別人的隱私,他以為由新津寄來,總有一些確實新聞的。
信封是土白紙做的,憑中那根紅紙信條,猶然是另外粘上去的。
楚子材一看見信封就詫異道:“咋個會是王文炳的筆跡呢?”連忙拆開封口,把信紙——就是尋常用來寫字的白紙。——抽出,才看了兩行,就跳起來叫道:“爸爸帶了重傷了!爸爸帶了重傷了!”便嗚嗚的哭了起來道:“我看不下去了!”
黃瀾生夫婦也大吃一驚,齊走了過來,從他那打抖的手上,把信紙接過去。
黃瀾生念道:“用兒知悉,頃得汝手稟,知汝安居黃表叔家,甚慰!縣城雖經(jīng)戰(zhàn)事,幸陸軍進城,治安尚好。惟汝父因周鴻勛退走,亂兵搶劫行李,受有槍傷在頭。傷勢極重,當(dāng)時流血過多,抬運回家,業(yè)已人事不省。請南街胡外科醫(yī)治,包扎敷藥,近幸稍好,日吃稀飯三碗。但年老,血氣就衰,何日方能痊愈,胡外科不肯說。汝父久未得汝信息,已甚懸盼,今在傷病中,望汝歸來之情更甚。聞路上兵馬雖多,行旅無阻,汝得信后,可速告假歸來,至要至要!我與汝妹均好,汝姊家亦無恙,親友都好,只外公不幸被亂兵所殺,令人悲傷!汝同學(xué)王君,系我留在家中,俟汝歸后再去。汝父聞寫信召汝歸家,面有喜色,自云:見汝一面而死,方能瞑目。知汝素篤孝思,望即刻治裝,勿再稽遲!此諭。汝母白。炳代筆致意。八月二十二日夜。”
他便哭鬧道:“我真該死!為啥不早走呢?爸爸那么……那么重的傷,趕回去,還看得見嗎?”
黃瀾生勸道:“子材,子材,鎮(zhèn)定點!你令尊的傷,我想必不要緊,已經(jīng)能夠吃稀飯了,定有起色。不過想你回去是真的,王文炳寫信時,不免故意寫兇點,好使你立刻就走。”
他太太也說:“一定是這樣的!你就這樣哭鬧,有啥用處呢?”兩個孩子同菊花都跑了出來,呆呆的把他瞅著。
他依然哭著鬧道:“我想不過!我該早點回去的!”
黃瀾生還在勸,他太太卻馬起臉的說道:“你盡勸他做啥?你還不明白嗎?他正怪我們十九那天把他留拐了哩!羅升!立刻就去跟表少爺雇一乘下鄉(xiāng)轎子,過新津,要兩班人,明天一早起身,轎錢多少,在我這里來拿!”
楚子材雖然不哭鬧了,他表嬸卻氣沖沖的走過那邊房間去了。走出房門還說:“這回我再不留你了!下次你上省時,也不要再到我這里來,算了罷!”
黃瀾生躺在炕床上,不發(fā)一言。
兩個孩子和菊花仍呆呆的把他瞅著。
夜色已是侵入了房間,把它的黑幕張了起來。
第63節(jié)
“二四八月亂穿衣,”這是一句對于氣候測驗含有一點地方歷史性的成都話。
在成都,一年里頭,依照太陰歷計算的二月四月八月,這三個月的天時,的確是陰晴不定。一連出上幾天“紅火大太陽,”包你要熱到穿軟夾衫,穿硬面子單衫,穿軟單衫,甚至穿麻布的,實地紗的,亮衫的各種衫子,有時還不免要搖搖團扇摺扇之類。一旦天變了,只須一夜的北風(fēng),只須半天的陰雨,你就得趕快換穿夾的棉的,甚至小毛的衣服。早晨天變,早晨換,下午天變,下午換,半刻也不能耽延偷懶,不然,你就有找醫(yī)生吃苦汁的資格了。
辛亥年——民國紀(jì)元的這一年——雖然依照太陰歷是多了一個六月,名曰閏六月,然而在八月里頭,革命先烈們在武昌創(chuàng)造雙十佳節(jié)時,成都的氣候還不是那樣亂穿衣的。
黃瀾生對于這樣天氣,依然本著他那一貫的《御批通鑒》觀,認(rèn)為是“人事變于下,天時應(yīng)于上,天心人事,是息息相通的。”他的太太只管有特殊的見識,特殊的氣魄,特殊的能力,特殊的膽量,到底不失其為“坤道人家,”認(rèn)為二四八月,自祖奶奶說起來,就是亂穿衣的時候,與目前劇變的人事是不相干的。
他們的見解只管這樣不相侔,然而于他們那個上十歲的次子——就事實而論,應(yīng)該算做長子,因為那個長子,在十四年前,尚未彌月就患急驚風(fēng)癥夭殤了。然而在黃瀾生的認(rèn)識上,這譜牒的雁序,終不可以紊亂,將來他百年之后,在訃告上,仍須將黃振國的名字列上的,只不過在國字之外,加一個囗,表示是亡故的兒子,而事實上的次子終是次子。——振邦的病,到底無濟,到底得請醫(yī)生來看,得吃苦汁。
振邦是八月二十五日,楚子材回新津去的那天早晨,就病了的。推究原因,一定是昨天天氣暴熱了一下,他把衣服多脫了一件,得了點感冒。
后來據(jù)何嫂說:“少爺一夜都在哼,我只諳他消夜時多吃了一口東西,不打緊的。”
黃瀾生平日只是喜歡他女兒婉姑,對于振邦,誠然并不怎樣嚴(yán)厲到如書上所說:當(dāng)兒子的一到老子跟前,就會現(xiàn)出一種戰(zhàn)栗的樣子;但他心里總是淡淡的,不能像一見女兒自然而然就會發(fā)生一種濃郁的愛。以此,兒子病了,他的議論則是“這么大了,穿衣裳,吃東西,都沒有一點加減嗎?動輒把自己弄病!”
然而他的太太心里明白,這不能完全責(zé)備兒子。兒子只有十一歲,雖然是分在耳房的后間睡,叫何嫂在另一張床上陪伴著,其實他的飲食起居,以及試寒試熱,那樣不是自己的事?何嘗完全丟給過底下人?
小孩子平日之沒病沒痛者,以此,而今日的病,便因昨晚和楚子材生氣,氣到心口都隱隱作痛,自己只是睡在床上,思索楚子材之如何對不住自己,如何只有他的父母,平日說的做的如何全是虛偽,恨到巴不得把他拖過來,血淋淋的咬他幾口。暗暗咒他在半路上遇著不幸的事,至少也著砍個倒死不活,她才甘心。她氣恨到如此,自然沒有心腸再去管理小孩子的寒暖和飲食了。
小孩子也因為平日的一切全有媽媽在代他們當(dāng)心,代他們辦理,他們也就無須乎再待本身能力發(fā)展出來,照顧自己。而且有時還甚以為大人的周到過于拘束不便,他們每每要本能的生出一種反抗,和一種親身實驗的需要。所以一碰到大人略為疏忽的機會,他們就要利用起來,熱一點,盡量的脫衣服,餓一點,盡量的吃東西,要自己作自己的主張。
振邦的病便是這樣得的。
黃太太在天明時,還不曉得,仍然睡在床上,聽見楚子材打早就起來了,在階沿上走來走去。接著丈夫也起來了,輕輕問她:“太太,子材要走了,你不起來送送他?”
她閉著眼睛不做聲。轎子來了,收拾行李,楚子材與丈夫談著天氣,談著路上情形,丈夫再三說:“到了,定寫封信跟我。”
子材似乎用著種異樣聲調(diào),說要當(dāng)面給表嬸告?zhèn)€辭。她心里也動了一下:“橫順扯開了的,見一面,有始有終,也使得。”
可是自尊心終于把她挽住了:“不要這樣軟弱!”所以丈夫重新進來招呼自己時,還是閉著眼睛不做聲。
直到行人走了,婉姑在身邊睡醒,吵著要起來,菊花來給她穿衣褲鞋襪時,她問:“哥哥呢?咋個今天他沒來吵我?”
媽媽才忽然想起來了,接著問:“當(dāng)真的少爺還沒有起來嗎?這懶東西!你們也不留點兒心,一大早晨,不說去喊他起來,凡事總要等我開腔!”
一面就大聲叫喚:“邦娃子!為啥還不起來?是時候了!”
好一會,一片微弱的孩子聲音才傳了過來:“媽,我不好。”
她已經(jīng)把衣服披起,坐在床邊上穿鞋子,——雖然是放了的文明腳,襪子里終還有幾層裹腳布把內(nèi)容充實著在,所以早晨起來穿鞋時,仍不失為一件要緊工作。——便大聲吆喝道:“是不是今天要背通本書,又裝病逃學(xué)?再不起來,看我捶你!”
婉姑已穿好了,便奔了去道:“我去拉他!”
菊花也跟了去。
她剛剛把鞋穿好了,菊花已大聲叫了起來:“太太!少爺通身滾熱的!”
事實證明振邦并非裝病。瀾生進來看過,隨便說了一番,叫羅升去請醫(yī)生。自己吃了飯照常出門去了。
黃太太則一直守在振邦身邊,隨時伸手去摸他的額頭,燒得燙手,嘴唇也紅得同血泡一樣。自己心里很焦,因而更恨起楚子材來:“若不是跟他生氣,咋個會把娃娃疏忽了,使他害病起來呢?”
她坐在床側(cè)一張黑漆的楠木高腳椅子上,靜靜的沉思:“我也不該!我為啥會把這樣一個大娃娃喜歡上了?他有啥子值得我喜歡的?仔細(xì)算算看:樣子首先就不逗人愛,一雙巖眼睛,呆鈍得就跟死魚眼睛一樣,比徐獨清取了眼鏡的近視眼還難看。一只高鼻子,又不像孫大哥懸膽般的鼻子,幸而鼻尖子還不鉤,不然就完全是一只老鷹鼻子了。嘴哩,兩個嘴角比陶大表哥的還要朝下掛,簡直是一張鯉魚嘴;尤其在凝精聚神看住你時,下巴吊得好像口涎都要掉下來了。那樣子比起陶二表哥徐獨清來都難看,還有一臉的騷疙瘩!派頭舉止更說不上,見了人捏手捏腳,一點不大方,紅著一張臉,話都說不清。本來,也莫怪,一個啥都不懂的鄉(xiāng)壩老,讀了幾年中學(xué)堂,有啥說的呢?……有啥令人歡喜的地方?頂多只能說他還老實。”她不能盡去思索了,振邦既已病了,婉姑更不能不當(dāng)心,又是瀾生愛的,若再有點意外,瀾生又要見怪了。
又要隨時留心婉姑,又要隨時照管睡在小床上,微微有點沉迷的振邦。心有所分,昨夜沒有睡好的疲倦已自忘記,并且連飯都沒有吃好。
但是一坐下來,婉姑不在身邊,眼睛只管注視著病孩子,而撩亂的心情總不免要回繞到楚子材的問題上:“真不懂啦!他到底有啥地方可以使人喜歡?……說他會巴結(jié)我嗎?巴結(jié)我的也不只他一個,并且都比他內(nèi)行些。光說一件事,孫大哥他們至今還在送我的東西,有時吃到啥子好吃的,總要想到我,總要特意的買來送我,雖不值錢,也看得出情義來呀,俗話說的,千里送毫毛,禮輕人意重,他哩,一住幾年,除了一年兩次一些土禮外,他體己送過我啥子?
以前不說了,都沒有相干,可是從六月以來,還不是一點沒送嗎?我倒賞了些體己東西跟他,孫大哥他們?nèi)珱]得過我一樣哩!說他會將就我嗎?那也不只他呀!但凡同我好的,那個不將就我?陶大表哥的脾氣那么古怪,遇啥子人,一句話不對,便要著他罵一個狗血噴頭,但在我的跟前,總是低聲下氣的。
比如我偏要說那個圓茶杯是扁的,他一定跟著說:‘是啦!二表妹的話還有錯的嗎?’孫大哥更不必說了,就瀾生又何嘗不將就我?只要我高興,憑我怎樣做,他自己吃了虧,再不說話,這才是一個真正的良人哩!說他會獻殷勤?會跟我做小事嗎?那更不足取了!男兒漢大丈夫,不硬硬錚錚做點像樣的事,只在丫頭們的叢中逞能,這是啥子有出息的東西!他媽的,種子就不高貴了!那嗎,我為啥會把他喜歡上了?還先去將就他,我平生沒有做過。”
說是醫(yī)生來了,是常來看病的那個王先生,又高又瘦,兩手第四指第五指的指甲蓄得很長的一個老先生。請到堂屋里坐了,送了蓋碗茶和點心,先談點時下新聞:“不得了呀!新都灌縣又著同志代王們占去了!巡防兵又在邛州變了一營人,把知州文大老爺一槍打死,真可憐呀!府河一斷,柴炭全來不到,弄得啥東西都貴了,還有些買不出來。”
再談點天氣:“今年天時也太不正。暴冷暴熱,實在不好將息,”茶已沖過,點心也吃了些,這才談到病人。
黃太太先把病情詳詳細(xì)細(xì)的說了,然后叫菊花把振邦抱出來,診了兩腕的脈,看了舌苔,王先生說:“果是寒熱不清,熱要重些。也有些積食。不要緊,跟他清理清理,大便一通便好了。只是風(fēng)要忌得好,油也要忌得好。”
凡醫(yī)生應(yīng)該說的都說了,而后開藥方,而后拿了紅紙封的四百文的脈禮坐轎而去。
孩子吃了藥,靜靜的在床上忌風(fēng)。菊花把婉姑誆在后面圍房里扮姑姑筵兒。
黃太太又靜了,亂絲般的思緒,于是又一一的在腦際抽起:“到底為的啥子會把他喜歡上了?為他那傻頭傻腦的樣子嗎?……唔!傻頭傻腦!還有呢?為他年輕?……唔!年輕!”孫大哥譏刺她的那句“月里嫦娥愛少年,”又從記憶中浮了出來。
“唉!為啥要愛他年輕?這就是我不應(yīng)該的地方!年輕人頂容易變了,老是這山望著那山高,再也不會知足。我十七八歲,不是這樣嗎?男女本一樣的,我已是過來人,為啥還會取他的年輕?就說我是他的開山祖師,可以得到他一時的真情真義,但我到底比他長到十二歲,他將來回想起來,也未見得想到我的好處?光看目前,一個父親,他的翅膀已展開了,如再遇見個好賤的年輕女人,那還不把他的狗命要了?月里嫦娥愛少年,不錯,少年還不是愛的年輕嫦娥?如其嫦娥掉成黎山老母,少年也未必愛她,倒是年輕女子。對少年也愛,對中年也愛,只看那個的情濃些。”于是想到她正當(dāng)十三歲時,一個鄰居附學(xué)的十六歲的大孩子,如何的在勾引她,只因他太笨了,表示得朧朧朦朦,使她會不出他的用意所在;而事隔四年,終于愛上了三十一歲的孫大哥。她回味起來,對于那時做少女的她,三十歲以上的中年,的確于她有多少好處,而少年倒不然。
“唉!我才不值呀!楚子材這個東西,如其不是我,像他那樣的笨法,那能得到女人的好處?我把他教乖了,把道法傳跟了他,他從此就精靈了,膽大了,有了道法,他就可以偷女人,好賤的年輕女人多哩,他那有碰不著的?……唉!我們當(dāng)女人的,得了男子的好處,尤其是頭一個的,是多么感激人家!不怕就吃了虧,受了騙,總是把人家放在心坎上,永遠記得。年輕男子豈能這樣?……唉!我才不值!該讓他那樣怯手怯腳,永遠挨不攏女人的身……”振邦有點在發(fā)譫語,她急忙俯身下去,拿臉去揾了一下他的額頭,好像更燒了些。她有點著慌,記起了一個單方,連忙叫何嫂把泡菜壇里泡的陳茄子撈了一枚,煮熱,給他滾額頭,滾心口,又催著把第二道藥吃了下去。
黃瀾生回來了,樣子不像平日那么安定。看了看振邦,也用手試了試溫度,蹙起眉頭道:“偏偏娃兒又病了,咋個搬家呢?”
“搬家?搬往那兒去?”黃太太把昨天托楚子材到滿城里看房子的事全忘記了。
黃瀾生才說起他今天按照楚子材昨夜所說的地址,去把那體育學(xué)堂的學(xué)生,姓奎的旗人,找著了。看了兩處房子,都只有又矮又小又破濫的三間,雖然臟一點,打掃出來,稍為安點家具,強勉住些時,是可以的。他已把定金付了。
“既沒有合式的好房子,不搬就是了,”她淡然這樣說。
“不搬?你曉得外面的風(fēng)聲不?”
第64節(jié)
外面的風(fēng)聲的確很大,隨便你到何處,都可聽見北路的新都縣、新繁縣、什邡縣、金堂縣、漢州、綿竹縣,南路的崇慶州、蒲江縣、大邑縣、邛州、雅州府、彭山縣、青神縣、眉州、嘉定府,西路的郫縣、灌縣,東路的資陽縣、資州等處,不是被同志軍占據(jù)了,就是被義軍盤踞著在。有的竟自把官吏殺了,或拘囚起來,把城池?fù)?jù)守著,有些雖未如此,而官吏也只算是一個傀儡。
這倒不完全是謠言,第一,油米柴炭的來源更其缺乏起來。光說炭罷,嘉定的煤炭早因府河被阻不能來,即是灌縣的嵐炭,崇慶州的炭,也被如鱗的土匪,和成群的義軍,把百十里的道路弄到連打赤膊的炭夫子都不敢走了。米哩,不消說只能在十五里以內(nèi)的農(nóng)村取給,而城里人三分之二不能或少的豬肉與雞鴨魚,也越來越少。因此,百物大漲,就連中等以上的人家全都感到了恐慌。
第二,是四鄉(xiāng)避難的人太多了。有錢的糧戶,如“孫大哥的七姑媽的媳婦娘家的嫂嫂馮二表嫂馮三表嫂”等人,城里既有有錢的親戚,本身又具有受人歡迎的資格,當(dāng)然可以檢點細(xì)軟,打上幾個大包袱,再揣些金銀首飾,以及老白錠,奔進城來,受官吏軍警的保護,過點比較安定,比較舒適的日子。
而大多數(shù)的苦人等,——其實本可以不走的,只管土匪如毛,尚未必照顧到他們,而他們意念中先就裝了個兵荒馬亂,按例是該逃的,他們也就按例做了。——因為城里既無高房大屋的親戚朋友,而自己所挾的也只一些不值錢的破家生,濫衣服,不但沒有受人的歡迎資格,而且軍警還奉了四城總巡查路廣鍾先生的手諭,輕易不準(zhǔn)他們進城,說是“以防奸宄。”
這般人便成群結(jié)隊的聚集在四城門外各街各巷的廟宇中,從早到晚,無所事事,領(lǐng)了公家賑濟的錢米外,便在街上向人告哀,加倍訴說他們?yōu)槭裁匆与y:“鄉(xiāng)壩頭簡直住不得了,到處都是棒客。白天都還好,還可以做點活路,一到太陽偏西,你們聽啦,這兒也在打呼哨,那兒也在打呼哨。發(fā)財?shù)募Z戶們,不說了,搶你媽個精打光。
就像我們這種人家,撞著了,也要打進門來,見雞捉雞,見牛牽牛。床上有床好棉鋪蓋,就說你有錢,把你吊起來,拿鞭子打,拿香燒背,追問你的錢財,有哩,還可買得半條活命,沒有,那只有死路一條。我們認(rèn)得的張大爺不就這樣著棒客鴆死的?所以我們一到夜里,造孽呀!咋敢在自己草房子里住,大家都躲在草堆里,林盤里,風(fēng)吹雨打的,一直躲到天亮。我那娃兒便是這樣著了寒,病了。沒計奈何,只好逃上省來。省里善人多,菩薩會保佑,我們只等鄉(xiāng)壩頭稍為清平點,再回去做活路。”
人情原本如此,誰不是必要被逼迫到萬分不得已時,誰愿離去他的鄉(xiāng)里?他的職業(yè)?難民親口所說的他們的遭遇,難道有一字之假?因此,成都人情更緊急了,生恐再亂下去,城廂中都不免有棒客出現(xiàn)。在一般人的意念中,棒客之可怕,似乎還遠過于萬惡的巡防兵,何也?
巡防兵因守在總督大人的眼皮腳下,從未像在外州縣那樣亂來過,只要你規(guī)規(guī)矩矩關(guān)門家中坐,他不會尋上門來惹你,而棒客則不然,他是專門上門惹人的。原先以為亂將起來,只有發(fā)財人才吃虧,如今照難民們說起來,就是窮苦人也未必能免。省城的窮苦人至少也有一床棉鋪蓋的。
那嗎,只好希望亂事早點平定的了。如何能夠呢?以前還眼巴巴的望著岑宮保來,現(xiàn)在已傳遍了,任何人都曉得岑宮保是著趙屠戶用方法擋了駕,而來的又是一個與四川沒甚關(guān)系,而聲名也不見好的旗人端方。聽說他八月二十日已帶了幾營湖北新軍到了重慶。這人既是旗人,又是盛宣懷一黨的,那他如何不幫助趙屠戶呢?所以趙屠戶接二連三的派人去迎接。這樣看來,似乎這亂事只有靠官兵把它打平的了。事實上未見得可能,而人民的心理也終有點不愿意。
如今頂大的希望只有禱告同志會戰(zhàn)無不勝,攻無不克,幾下殺將進城,把趙屠戶等一伙該死的民賊砍為肉泥,出示安民,夫然后怨毒既消,天下也就太平了。但是正途出身的同志會,誰不知道即是以前的團防?它的力量真太有限。
凡現(xiàn)在東南西北近省各府州縣之能造成這樣一種形勢,使數(shù)萬官兵束手觀望而不敢并力攻取者,誰又不曉得全靠的是大批袍哥土匪所組織的義軍的聲光?袍哥土匪不是和所謂棒客差不多嗎?或者即是棒客之大者,棒客之官稱。這般人得了勢,攻進城來,那還了得!但是大家又相信他們既是成了義軍,同團防們在一起,必然是改邪歸正,成了正果的了。如像《水滸傳》上宋江那般朋友一樣。因此,大家也就不稱他們?yōu)榱x軍,相信他們的宗旨即是同志會的宗旨,而竟稱之為同志軍。
同志軍既儼然成了成都城廂二十多萬人民惟一希望的東西,于是它的著名首領(lǐng)們?nèi)鐚O澤培,如吳二代王吳慶熙,如羅八千歲羅子舟,如卓笨張尊等,便都小說化而成為了民眾英雄。在民眾的口頭上,他們又顯出了許多奇跡:灌縣的某一個山頭忽然崩了開來,露出一尊大銅炮,恐怕是諸葛孔明造的神炮罷?威力大得很,比官兵的過山炮開花炮還兇,一炮打出來,可以打死好幾百人。”
孫澤培的五百殺刀隊多厲害呀!好像岳武穆的八百校刀手。上了戰(zhàn)陣,他只就地一滾,你的槍放了,正在貫子時,他已滾到你的跟前。光靠槍上的刺刀,那咋抵得住?砍瓜切菜的殺起來,官兵只有死的。”這不只是人民如此夸張,就如上過戰(zhàn)陣的陳占魁——陳蕎面的兵篆——不知為什么事,請了個短假回省,特為到鹽市口傘鋪來看傅隆盛之時,也蹺起一只腳登在板凳上頭,——大概因為他已把欠帳還清,而又拿著幾兩銀子的月餉之故罷,他的舉動已不像以前那樣卑下恭順,自然而然就意氣昂藏起來。——大聲武氣的說:“硬是的,他媽那殺刀隊真兇!我倒沒遇見過,是我們新兵第二營的一排弟兄,他們奉命開往崇慶州元通場去按孫澤培的老窩子。不想走到離場五里,就著了他殺刀隊的埋伏。說是嘩啦啦一聲,路兩旁的亂草一倒,登時就跳出一伙眼如銅鈴,臉如鍋底的大漢,一家一把雪亮的殺刀抱在懷中,著地一滾,就到了身邊。
排官的指揮刀還沒有拔出,腦殼已經(jīng)落了地。弟兄們自然更不行,槍是掛在肩膀上的,那里來得及取。煞閣,一個都沒有跑脫。我們營里說起來都害怕,生恐打仗時遇著他們。只有那些老兵不信,說是靠不住,他們的五子快是天下無敵的。”傅隆盛張著大口笑道:“他們總要著一回,背了時,才肯相信的。”
陳占魁王師和其他兩個旁聽的也都同意的說道:“他們總要著一回,背了時,才肯相信的。”上過戰(zhàn)陣的兵且如此說法,人民那還有不相信的?所以城里的風(fēng)聲便格外緊急起來。
黃瀾生因此也才不安的跑回來,向他太太說到看房子的事:“不搬不行。滿城里到底清靜得多,孫澤培他們確實說過,玉將軍是好官,攻進成都,絕不去擾滿城的。只是我們這么多的東西,好像樣樣都得用,樣樣都要緊,全搬去了,安不下,擇一些搬去,又擇那些呢?其余的丟在那里?又找那個來看守呢?唉!楚子材不走倒好了,像他那樣又膽大,又忠實的人,真不好找,偏偏今早又走了。”
“就不今早走,你難道還留得住他?”她說時還是那樣悻悻然的。
黃瀾生點頭道:“倒也是的,父子天性。他父親既帶了重傷,他怎不急著要回去?比如你當(dāng)母親的,邦娃子不過感冒了一下,你就成天的守在床邊,如其你在遠處,恐怕立刻就動身奔了回來,還等不得明天哩。”
“你這比方才說得不對哩。兒子對父親,咋能拿母親對兒子來比?就拿我來說,若是我病了,邦娃子對我尚未必能像我對他這樣,你病了,他還不是像你對他一樣,不過輕描淡寫的問一問,吩咐兩句請醫(yī)生啦,好好吃藥啦。你自己說,你今天心里著過急沒有?所以我常說,母親愛子女才是真愛,父親只算是搭著的。子女要報答,要孝順,也只該報答母親,孝順母親,父親有啥相干?說是聽見父親病了,傷了,就非奔回去不可,這算父子天性的話,我卻聽不進去。”
他不禁笑著伸手過去,把她那未經(jīng)打扮的淡白色的臉頰輕輕一擰道:“好厲害的嘴,有理都被你說成無理了!”
她也展然一笑道:“虧你還有心腸來狂!我說的是老實話,所以我深惡楚子材這個人,到底是野雀子養(yǎng)不家的,一到有事情的時候,總是借口要走,生怕跟別人幫了點兒忙。古人說過,公而忘私,光看這點,就太不公了。說起來咋不令人生氣呢?”還不住的搖頭。
“又說到別人身上去了,算了罷,還是商量我們的事情要緊。”
“有啥商量頭?你一定要搬。等邦娃子的病好了。我先同你去把房子看了,應(yīng)該安些啥東西,就叫人搬去,稍為值錢的,拿箱子裝了,或是寄存到媽那里去。”
“你說到丈母,我正在打算哩。一個人家,主仆上下通通五個女的,沒半個男丁,再說公館的大門不掛眼,到底也該提防一下。并且丈母是六十開外的老太太,幺妹又是一個大成人的姑娘家,設(shè)或有點風(fēng)吹草動,二弟在重慶,他將來豈不要怪我們這些當(dāng)女婿的都是自私自利之徒,切己親戚全沒一點顧盼了?說起來,這本是孫雅堂應(yīng)該管的,他是大女婿,比如就是長兄。不過我們既然要搬進滿城,那姓奎的介紹的房子,恰有三間在同一條胡同中,一同搬去,也有一些照應(yīng)。我想去同丈母商量一下,勸她老人家搬一搬,你說對不對?”
“有啥不對,媽又那樣膽小的。只怕幺妹不大肯,她那遇事弸膽大的怪脾氣,看你去把她說得轉(zhuǎn)不?”接著她又奇怪的一笑道:“你一定把她說得心回意轉(zhuǎn)的。也怪啦,她只聽你一個人的話,三個姐夫,偏對你要不同些,你說怪不怪?”
“讓你一個人去說怪話,我就往丈母家去了。”
第65節(jié)
振邦是時睡得很熟。不曉得是水藥的效力,抑是泡的陳茄子的效力?他的燒熱竟退得多了,雖然還沒有大便。
婉姑于吃午飯后仍由菊花伴著在后面頑耍。
黃太太一個人靜靜的坐在自己房間的窗臺子下面,將手肘支在桌子上,手背緊撐著臉頰,她原來正沉思到緣法上:“瀾生每次到媽那里,幺妹總要留他吃飯,總要檢他愛吃的菜親手去做。如其瀾生一定要走,她也一定要生氣,吵著說:‘走,走,走!快些走!從此以后,不準(zhǔn)再來了!’
韻俠是那樣自尊自重的,似乎連我都有點看不起的光景,平常議論到別家婦女不貞節(jié),她怨氣忿忿的說:‘那些女人也就太好賤了!為啥這樣離不得男人家?男人家是啥好東西?有幾個真正把女人當(dāng)成人了?我也不嫁人,也不偷人,我要替女人家爭口氣!男人家有敢輕薄我,調(diào)戲我的,劈臉就是兩個耳巴子!’
是這樣一個人,連孫大哥那們大的本事也不敢向她說一句笑話,偏偏會對瀾生那樣要好,她那舉動,那能錯得過我的眼睛。
要說她二十三四歲的姑娘,心里有點著慌,但她是常在外面走的人,又不像我們以前,那里碰不著一些比瀾生年輕標(biāo)致的男子?有一次,同她在悅來茶園看戲,不是明明有一個二十幾歲的男子,長得也不十分丑,衣服也穿得好,金絲眼鏡,金表鏈,氣派很像一個大家少爺,在正座上定睛把她看著,她一直不瞅睬人家,我向她暗暗說了,她不惟不高興,反而生了氣,立眉豎眼的把那男子恨得再不敢拿眼睛射過來。
卻偏偏把一個并不怎樣出眾的四十一歲的瀾生看中了意,并且還那樣癡法。有一天夜里,我故意逗她說:瀾生很有意思要效娥皇女英的辦法,把她討過來。
她只是笑嬉嬉的說:‘那咋好呢?不怕人家說怪話嗎?’連我肯不肯,她好像都不管了。若說她喜歡瀾生,好像我從前喜歡孫大哥一樣,那又不然呀,孫大哥是先來逗我的,一則我年輕好奇,想懂得是一件啥子事,二則我從沒有說過貞節(jié)不貞節(jié)的話,三則孫大哥確實也有惹人動心的地方。她完全不同啦,連自己夸口說的話都不顧了,這是啥道理呢?……
瀾生也怪啦,他看女人的眼力不能不算高超,你聽他議論起來,這個也有毛病,那個也有毛病,偏偏又都說得對,上過手的好看的女人也不少,又有我這樣一個人在身邊……”
她不由掉頭向著壁上懸著的一面新式白銅邊的大千秋鏡,顧盼著自己的影子,得意的一笑道:“真不像三十三歲的媽媽,今天還沒有打扮哩!看啰,幺妹的眼睛有我的活動嗎?眉毛有我的清秀嗎?嘴有我的小嗎?雖然她頭發(fā)密些,鼻子輪些,耳朵大些,但是皮色多黃,皮膚多粗,又壯又大的一個笨身子,沒一點風(fēng)韻。孫大哥恭維我連毫毛孔里都有韻味,雖是過一點,我卻相信我的笑是極有趣,極媚人的。韻俠有啥味道?笑起來還罷了,兩頰上一邊一個酒窩兒,一下不高興,把一張臉黑著,就同喪門神一樣。我生了氣,便不同,眉毛一撐,眼睛澄澄的,瀾生說過:‘你發(fā)起氣來,實在比笑起來還好看。’
陶二表哥也這樣說過。像我這樣,叫人家愛下子也才說得出個道理呀。天下男子都是好色的。像韻俠那樣,叫我是男子,除非是十輩子沒有挨過女人,正在著急的年輕小伙子,可以想得到她。瀾生既是把啥子好味道都嘗過了,為啥會把她看上,還居然生起愛來?難道果真把燕窩魚翅,肥膿大肉吃慣了,想要吃點青菜蘿卜來換換口味嗎?
也不對呀,他是四十一歲的男子,不說老夫老妻,對我已是那樣平淡,就連在外面胡鬧的興致都沒有了的。他對韻俠,雖然口里不說啥子,但你只要一提到她,他總會忸忸怩泥的,心里沒冷病的人,能這樣作態(tài)嗎?
即如上次在媽那里住了三天,我要同孫大哥密談時,就把他朝幺妹房間里一支,不但高高興興的走去,并且我們一兩點鐘談不完,他們也一兩點鐘談不完,如其不愛,能這樣嗎?愛哩,這又是啥道理?……”
她忽然若有所悟的“是了,這一定是人家說的緣法了!緣法沒到,就覿面也不相親,緣法到了,千山萬水也阻隔不了。所以我也看開了,讓他們?nèi)ィ皇遣粶?zhǔn)光明正大的討進門來。啥子娥皇女英,全是騙人的話!”
她又掉頭去向著鏡子笑道:“我們龍家的家風(fēng)罷?上輩姑奶奶就愛做這些風(fēng)流事的。”
她忽然想到楚子材,不由沖口叫了一聲道:“啊!這下我懂得了!原來是緣法!啥子年輕,啥子傻氣,啥子情,啥子愛,全不是,全不是,只是緣法!”
她很欣喜她自己想到了這一層,便站起來把水煙袋捧在手上。正待習(xí)慣的要大聲喚菊花點火來,忽然覺察孩子睡熟了,不要把他喚醒。但又習(xí)慣的不自己去擦洋火,因又把水煙袋放下,尖起耳朵一聽,全院子沒一點人聲,婉姑耍得那樣好法。
院子里有一些小麻雀在吵鬧,還有一個殘蟬在高柳上懶懶的鳴著。天空中許多燕子,成群結(jié)隊的飛來飛去,似乎要南遷了,還有點留連住過一春一夏的錦官城;要從天空中再仔細(xì)的把城里一些美的丑的建筑物,——詩詞上與燕子有關(guān)的什么畫棟雕梁,珠簾玉幌等,自是沒有,只新有些大概為燕子看不慣的假洋房。——和一些莫名其妙,在夾巷中的街上蠕動著過來過去的人,多看一番,以便回到南洋,向異鄉(xiāng)同伴呢喃著細(xì)說。
已經(jīng)有秋意了,最顯見的是梧桐葉子有黃的,有落的。而回苗的草本花卉更萎黃得可憐。要不是鬧得人心惶惶的,已經(jīng)叫花兒匠來收拾了。
但是這種景色,全沒有鉆進黃太太的眼睛,因為她雖站在玻璃窗心跟前,卻是視而不見,聽而不聞。她的心思依然縈回在她自己所發(fā)明的緣法上:“緣法有到與不到的時候,自然也有盡與不盡的時候。如其緣法未盡,隨便中途發(fā)生多少波折,多少阻礙,它總要繼續(xù)下去的。比如孫大哥以前就常說:‘我們還不趁這時節(jié)多多快活下子,你一旦出嫁了,恐怕連見的時候都沒有了。’
但誰知道中間就隔別了三年兩載,分明彼此都忘記了的,但一見了面,大家的舊情又會引起,十幾年來全是這樣。有時把他恨極了,硬想就如對陶大表哥一樣,大家說明白,既然大家都不快活,倒不如一刀兩斷,從此不要再見面。可是對孫大哥總辦不到。直到上次在媽那里,還是親熱得同十五年前大家才動手相愛時一樣,這不是緣法未盡嗎?……
唉!緣法真是令人尋思不出道理的東西!我與楚子材既然由緣法而結(jié)合,那他的來去久暫,絕不是他能自主,一定有緣法在暗中支分著在。若是緣法只許我們有兩個多月的恩愛,那就把他強勉留在這里,恐怕也要出些怪事來,把我們分開。
如其緣法未盡,他就走了,也一定會回來,憑我再推也推不開的。既這樣,我又何必生氣?何必焦慮他去另找年輕女子?何必時時想到我們兩個人的年紀(jì)差得太遠?……說是差了十二歲,不是我夸口的話,只要叫個生人來看,誰不看我才二十一二歲?倒是他那鄉(xiāng)壩老出老像,起碼也得看他滿二十三,上二十四歲了。同他站在一起,咋個不像一對年輕夫婦?瀾生倒像老人公,韻俠恰也像個老人婆,哈哈!”
她直到此刻,才算把從昨晚就發(fā)生起的無明火散盡了,心里也才清涼了許多。剛要回到耳房去看振邦,忽然側(cè)門口傳進了一聲:“我的……小雀兒呢?”
這是幾天來都未聽見過的黃瀾生一進側(cè)門歡然呼喚婉姑的聲音。
他果然是那樣笑嬉嬉的進來,和上午焦眉愁眼的模樣完全不同。
她直覺的就感到起初所想及的緣法,她只管有待人如己的大量,到底不失為“坤道人家,”總不免有點兒不快活的滋味從心頭涌起。
她趕出堂屋門叫道:“你這樣高興,碰見了啥子好事?悄聲點,你忘記了邦娃子的病了嗎?他才睡熟哩!”
“哦!是啦!邦娃子的燒可退了些?幺妹……不是的,是丈母說的,開水淋米跟他滾下子,燒就退了。”
“媽可答應(yīng)了一同搬進滿城?”
“自然答應(yīng)了。她老人家還很喜歡,說是能夠同皇帝的一家人住在一起,定然不會出啥子事情,他們的福分大,點子高。房子矮小點,破濫點,都不妨。只是我們的東西卻不能寄存在丈母家了,須得另自設(shè)法才好。”
“幺妹也答應(yīng)了嗎?她喜歡不喜歡?”她的眼睛亮得同黑夜里的百步燈一樣,瞪著他,好像要把他的心曲照透。
他只笑著點了點頭,便想走了進去。
她把兩手平伸出來攔住道:“就想溜!我還有話要問你,今天幺妹做了些啥子好菜?你們吃了酒不曾!咋個回來得這們早,不等到斷黑,不等到打二更。”
“話太啰蘇了!”微笑著把她一雙手握在手上:“又不是啥子生人戶,難道對啥子人說了些啥子話,都要一一告訴你?”
“是咧!我正要問你,到底同幺妹說了些啥子話?啥子對我講不得的體己話?”她雖是在笑,卻笑得很不好看,明明是一通挑戰(zhàn)的戰(zhàn)書。
他仍舊用出他那百試百驗的避戰(zhàn)老方法,把她臉頰一擰,順便伸嘴過去在她臉上親了一下道:“太壞了!總是拿你自己的所行所為來度人!你對孫雅堂那樣,以為我對幺妹也那樣,是不是?”
“我對孫大哥那樣是該的,你對幺妹那樣就不該。”
“哈哈!這道理我就不明白了。我們就不說專制黑暗時代,男子可以三妻四妾,不為怪事,女子只準(zhǔn)幽閑貞靜,從一而終的大道理,大綱常。就說現(xiàn)在文明了,開通了,男女平權(quán),那嗎,男女也該一樣啦,為啥子你便該,我便不該?這道理卻得請你講個明白。”
她頓了一頓,才笑道:“都應(yīng)該,都應(yīng)該!但不要太放縱了,鬧到大家都曉得,那才不好看哩!”振邦醒了,喚著媽媽,說他要吃茶。
兩個人都走了進去。已近黃昏,耳房里業(yè)已黑了,何嫂點上燈來。
黃瀾生很當(dāng)心的向振邦問這樣,問那樣,和上午的態(tài)度迥然不同。
他的太太談到寄放東西的辦法,也不像午飯前那樣有心無腸的樣子,而是很用思的。結(jié)果公然被她想出了一個辦法,便是把些值錢的衣服、字畫、古董、陳設(shè),裝上十幾口大箱,放到當(dāng)鋪里去。
“當(dāng)鋪多穩(wěn)當(dāng),又不怕火,又不怕水,又不怕賊娃子。棒客進城,即使要搶人,自有那們多的衙門,那們多的大公館抵住,一定搶不到當(dāng)鋪的。那個不曉得當(dāng)鋪里盡是窮人的衣物,值得幾個錢?這不比寄放在別人家還為穩(wěn)當(dāng)?只是少當(dāng)幾個錢,將來取時,免得多貼利。”
黃瀾生大喜道:“我佩服你就是有這等聰明,真想得到家!等我明天去告訴幺妹,她也正愁許多東西沒處寄哩。”
第66節(jié)
雖然成都的郵政局自七月十五停班,直到八月十三方始復(fù)班,每天還由制臺指派四個委員坐局檢查,省內(nèi)外的平常信只管通了,然而稍有關(guān)系的消息仍然是傳不進來,傳不出去。
雖然成都的電報局自爭路事件起后,便奉了郵傳部的電令,凡是言路事的電報,一概不準(zhǔn)拍發(fā);七月初一罷市以后,又奉四川總督的手諭,除明碼商電外,凡其他各界的明密電報,一概不準(zhǔn)收發(fā);自十五以后,連明碼商電都不準(zhǔn)收發(fā)了。
這樣一來,好像成都真乃陷入了黑漆似的大桶中,舉凡省外的重大事件,似乎非到百年以后,不能口口相傳的傳進來了。
然而不然,成都有句成語:“壇子口易封,人口難封。”
所以依據(jù)太陰歷算來是八月十九日,依據(jù)太陽歷算來是十月十日,武昌革命軍起義的消息,雖在太陰歷的八月二十二日,川西方面,僅有一位四川總督趙爾豐,和他的令侄四少爺,搭一位極其忠實的譯電員,一共只有這三個人知道,以理而論,這三個人如何能泄漏?然而人口到底難封,不到八月底,不但制臺衙門的人曉得的多了,并且連四川藩臺尹良也曉得了,并且連四川將軍玉昆也曉得了,并且連許多官場都曉得了。
革命雖是一件頗可震驚的事,但是自光緒二十八年以來,各省各地鬧的回數(shù)也太多了。廣東幾次,云南幾次,此外如唐才常的事件,徐錫麟的事件,也曾使人聽了毛發(fā)森立過,然而都只曇花一現(xiàn),不旋踵就被官兵打平。所以王棪與饒鳳藻兩人促膝談到武昌革命時,饒鳳藻也和其他做官的人一樣的見解,淡然說道:“革命黨斷乎不能成事的。”
不說是大清朝洪福齊天,國命修長,就是他們那無父無君的宗旨,也就與孔孟之道,大相違悖,這本是西洋的一種邪說,被孫文梁啟超等叛逆?zhèn)髁诉^來,鼓惑一般愚民,和一些誤解自由平等的學(xué)生。其實邪不勝正,終究不會成事的。你只看今年三月廣州的變亂,手槍炸彈,攻撲督署,是何等陣仗,到底被張制軍李軍門的親兵巡兵就敉平了。聽說所誅的七十二人中,革命黨的精英就不少。
廣州事變尚如此收場,武昌是十八行省的腹地,四通八達。又有輪船火車運兵運餉,寅伯,你只管看,各省大兵一集,革命黨定然就煙消火滅了。”
王棪抽著水煙,半晌才又說道:“武昌的革命,不僅是幾個講宗旨,講自由的革命黨,實實是兵變。據(jù)我所聞,武昌的新軍都是不安本分,讀過書的年輕人,平日就與革命黨人在來往,一下變亂起來,這卻是可慮。我在兵備處,是知道這種情形。所以四川這一鎮(zhèn)一標(biāo)新軍,我始終不放心,田觀察和我所見一樣,寧可令百姓們遭點殃,巡防兵到底可靠些。因此,我總覺得武昌的事情不大好,若是早點敉平了,自然是國家和你我的萬幸,如其曠日持久,那就難了。”
然而饒鳳藻是總文案,他自以為是無所不通,無所不曉的,他認(rèn)為武昌的兵變,頂多也不過像四川目下新津兵變罷了。
“寅伯,你只看新津的兵變,雖說只周鴻勛一營,然而袍哥土匪這些亡命之徒,響應(yīng)集合的豈只千人?到底只被朱統(tǒng)制十幾大炮就把城池克復(fù),變兵四潰。武昌變兵再多,也不過兩鎮(zhèn),這是極而言之的話,況未必盡變,一如四川巡防數(shù)十營,而所變者,也只一二營。
且不說北洋大軍,可以由京漢鐵路朝發(fā)夕至,并且湖北還有水師,還有許多外國兵輪,洋人又那么多,洋人也不都是相信那些邪說的,豈能讓這般殺人放火的亂臣賊子肆行盤踞之理?光緒三十二年,熊成基在安徽倡亂,不是變了一鎮(zhèn)多人?大軍一集,不崇朝就滅了,比以前平長毛,平捻匪,還容易。
所以我的愚見,革命黨據(jù)城作亂,是無足慮的,可怕的倒是他們行刺暗殺的鬼蜮行為,倒要好生提防。老師同四公子跟前,我已建了言。寅伯,像你們有兵柄的,更要留心,公館和官廨的警衛(wèi),不可懈怠。
聽說好些朋友都已移文軍械局,借槍支借彈藥,我也借了十三響手槍八支,只是還沒有練習(xí)過。”饒鳳藻僅僅推論到要提防革命黨的行刺暗殺,不知如何,他這話一被西風(fēng)從深深的制臺衙門吹將出來,吹遍全城,于是竟事實化了,且說制臺衙門的簽押房果然于八月的某夜,鬧了一件滑稽的行刺案。這給傅隆盛他們在春和茶鋪講起來,真是活靈活現(xiàn),有聲有色的一樁新聞。
傅隆盛傅掌柜一般專門在南門甕城邊的茶鋪里代同志會作肉廣告的人,既因新津攻下,受了一個絕大打擊,他們也就恍然于自己誑自己,終有露出馬腳,使自己垂頭喪氣的時候。不過他們有一個堅固不拔的信念:“趙屠戶總有一天要身首異處的!”因此,凡稍稍有點不利于趙爾豐的消息一到他們耳里,他們有時真喜歡到廢寢忘餐的向人就傳說。
他們不知從那里聽見了武昌革命消息,已經(jīng)高興得不了,成日聚在春和茶鋪,只要看見巡街的軍警一走過了,就大聲武氣的說道:“這下卻好了,湖廣省已著革命黨占了。革命黨幾兇呀!比同志會還加幾倍的兇!他們有槍,有炮,有炸彈,會自己造。他們就像梁山泊的好漢一樣,專一打富濟貧,殺官殺府的。
革命黨是遍地都是,就像我們這里的袍哥,不過好多都是留洋學(xué)生,剪了帽辮,穿著洋服,手里一條打狗棍。你們留心看,現(xiàn)在街上不是已經(jīng)有了?……
我們四川的革命黨一定也會立起反旗,招兵買馬起事的。我只愿皇天保佑,革命黨就在省城動手,首先把趙屠戶、周禿子、田蠻子、王殼子、饒鳳藻、路小腳,這一伙雜種東西,殺來祭旗,然后奏明朝廷……咋個會沒有朝廷?一定有的!即使金鑾殿上,身登九五的不是宣統(tǒng)皇帝,也必然另外有個皇帝,如像朱洪武把元韃子搌走了,他就做皇帝一樣。革命黨里自然會鉆出一個皇帝來的。
奏明朝廷,硬要像岑宮保這樣的人來做我們四川制臺,或是把玉將軍升出來,我們百姓就得了生路,天下也就太平了。唉!這幾個月也真鬧得不成世道了!米賣到一千二百文一斗,又沒有生意,這日子真不好過!”他們對于革命黨的希望和熱情,也與上月對于新津的周鴻勛侯保齋一樣,卻也是天天在望革命黨起事,而一到打更,總是垂頭喪氣的爬上床去。幸而不久,一陣西風(fēng)恰恰把趙爾豐遇刺的消息,給他們送來了,這又使他們精神一振。
據(jù)他們說,趙爾豐自從聽見湖廣省起了革命,就駭慌了。他派出的密探又時時在向他稟報,到處都有革命黨圖謀起事,并說已有大批的革命黨潛行來省,要行刺他。”
來當(dāng)刺客的革命黨,都會飛檐走壁,一躥一兩丈高,在瓦片上跑得如履平地,沒一點聲息,好像北俠歐陽春,南俠展昭等的本領(lǐng)。手槍又打得準(zhǔn),這比從前光使飛鏢,只打幾十步遠的就厲害了。“所以趙爾豐更害怕得沒有主意。路廣鍾才獻上一計,叫他老大人不要再住在上房,上房太寬,不好保護,簡直就移住在簽押房里,四面都用親兵圍住,晝夜梭巡,再使保鏢的張降格外當(dāng)心些。其余圍墻內(nèi),過道上,一層層全用巡防兵把守著,諒他天大本事的革命黨,也難飛進來。這下,趙爾豐便無異于自己把自己監(jiān)禁起來。”
“講到那夜發(fā)生的事件,他們更像講評書似的說道:“那夜,全衙門燈光照得雪亮之際,四少爺因要安慰他的老爹,便向簽押房走來,到了門外,梭巡的親兵立了正,忽見滿天飛張降張麻子,身穿一件密扣青靠衣,青色馬褲,腳踏一雙抓地虎快靴,頭上青紗包巾,把帽辮盤在里頭,只差一個英雄結(jié)子,簡直就是黃天霸重生了。那張麻子,肩掛馬槍,腰佩長劍,帶插手槍,手執(zhí)流星,全身兵器,威風(fēng)凜凜的站在門簾跟前。見四少爺走來,連忙側(cè)身一旁,刷的請了個安。
四少爺也哈了一哈腰,便走進去同他老爹東說南山西說海,盡檢他老爹喜歡聽的說來跟他老爹開心。在他們爺兒兩個口里,革命黨自然狗屁不值。說到打更以后,小跟班從上房送出消夜點心來,不消說自然是燕窩稀飯之類。
爺兒兩個吃了,四少爺請了晚安,叫了安置,這才退出房來。滿天飛張降猶然精神百倍的站在那里。趙爾豐待他四少爺走后,又看了幾件公事。這時的公事,除了告急文書,還有啥子?趙屠戶越看越心焦,越心焦越膽怯,此刻約摸夜半了,趙屠戶心里一動,革命黨若來行刺,必然就在這個時候了。
提起耳朵一聽,院子里梭巡的親兵好像都睡著了,沒一點動靜。他不由便把桌上的手槍拿在手上,把槍口指著房門,食指扳著機關(guān),一面低頭看公事。上了歲數(shù)的人,你們想,心里又不高興,熬到半夜三更,精神咋個不恍惚呢?就這時節(jié),只見刷的一聲,門簾一動,猛可闖進一個人來,趙爾豐大叫一聲:刺客……啪的一手槍,刺客就應(yīng)聲而倒了。
彼時滿天飛張降,正靠著窗臺在打瞌睡,聽見老大人一喊,槍聲一響,也便大叫起來:弟兄們快來!有刺客!好張降,他一面挺著手槍,舞動流星,沖進門去。只見老大人圓彪彪睜著兩眼,一部白須子倒豎起來,神威凜凜站在簽押桌之側(cè),把手槍向地下一指:‘瞧!已著我打倒了!’……
張麻子低頭一看,不由大駭一跳:‘怎嗎?是常二爺!’此時親兵跟班都執(zhí)著兵器,大喊著搶將進來。聽張降這們一說,都圍過來一看,不是跟了趙爾豐六十多年,最稱忠心的常興,還是誰呢?業(yè)已眉閉眼合,直挺挺死在地上。
趙爾豐也走來一看:‘哦!才是他!我把他誤認(rèn)了,扛出去罷!’
他們把這新聞講得來如同目睹,而且又近情近理,他們自己自然相信是無一字之差,因就討論起來常興為什么會在這時節(jié)闖進簽押房去?
好些人都以為他一定有什么緊急事,要去稟告趙爾豐。獨傅隆盛主張不同,他相信常興必是受了革命黨的支使,硬是叫他去行刺趙爾豐的,“如其不是,趙爾豐咋個不替他昭雪!咋個不請和尚道士做道場超度他呢!”
這也是理由,甚至傳到官場中,好多人都疑心革命黨一定有在成都潛伏,乘機起事的。而同志軍的聲勢也格外增加起來,“革命黨一定會聯(lián)合同志軍攻打省城的了。革命黨有的是槍炮炸彈,同志軍有的是弟兄伙,兩來又都是不怕死的,豈有不聲應(yīng)氣求,聯(lián)合一起的?”因此,有一天,省城里才起了一場空虛的驚擾。
這事,由于一個馬兵從花橋子赍送公文回省,一路大跑進了南門。四城門既然還是開得遲,關(guān)得早,在下午三點鐘的左右,愈近城門的大街,自然越是人多得和螞蟻一般。軍馬是沒有項鈴的,一沖進人群,馬兵只好大聲喊道:“讓開!來了!”
馬跑得那么急,人喊得那么高,于是本來要出城,以及適才進城的人,全都駭然飛跑起來。第一起人吵著:“來了!”
第二起人吵著:“進來了!”
第三起人吵著:“殺進來了!”
不到半條街,竟成功為“同志軍殺進城來了!”
于是兩面鋪板便像放火爆般關(guān)了起來。這一個地皮風(fēng),一直鬧到四城門全閉,制臺衙門的巡防兵也全挺槍實彈的把附近衙門各街道的交通扎斷了。
第67節(jié)
全城虛驚的那一天,正是黃瀾生夫婦進滿城去看房子的那天。
城里風(fēng)聲越緊,官場里暗地佃房子,偷偷安置家眷,藏匿細(xì)軟的越多,要不是連黃瀾生當(dāng)差的那個局子上的總辦,以及他的帳房,和幾個委員,全躲了,不再上局,——尤其是他的那位肯看報,好議論,號稱深通時務(wù)的同事,更為膽小,在知道武昌消息的第二天,就不見他的影子了。——他也不那樣著急搬家。要不是振邦的病盡那樣纏纏綿綿,他也不待到這一天,才偕同他的太太坐著轎子向滿城支磯石胡同的奎家來。
涼秋九月的時候,滿城越覺得凄清。大街的石板面,只并排鋪了三塊,其余全是濕潤的泥地,光這一件,就顯出它的窮來。
奎家之在滿城,算是第二等大人家了。據(jù)說老爺子是個旗籍舉人,曾在云南做過一任知縣,死了,積有一些錢。所以住的地方地面也寬大,—— 一定是違了祖制,暗地使錢向左鄰右舍偷買了些。——房子也是徹頭徹尾新修的,長五間,表面上雖是一明兩暗,配了兩間耳房,其實都是推窗亮格的前后間,算來足足有十大間,而廚房和下人住的房子尚在外。院子也大,花木也多,并且收拾得很齊整。尤其是明一柱的階沿下一排六大盆秋素,花雖是開過了,而尺把兩尺長,窄而有勁,紛披在盆沿四面的葉子,卻頗為疏茂有致。
黃太太還覺得有點不大滿意的:大門太小,不堂皇;沒有二門,一進大門的柺門子,就把所有的房屋看通了;院子的地基矮一點;兩面是土墻,隔壁鄰居似乎太窮了點,難免不有越墻偷竊之慮。然而還干凈,還幽雅,住哩,尚可住得。
奎家老太太有五十多歲,臉上已布滿了細(xì)細(xì)的皺紋,還是按照旗下人的規(guī)矩,光光的梳了個把子頭,插了滿頭鮮花,白粉胭脂,還打扮得很濃;穿著硬面料子,略有鑲滾的闊袖長袍;腳上是米色寧綢,青絨云頭的厚底鞋,是拔上鞋跟的。和藹活潑得很不像意念中的旗婆子,這又給了黃太太一個好印象,“像這樣的房主人,都還不討厭。”
奎老太太又那樣的謙遜道:“黃太太,你們是住慣高房大屋的人,不要見笑啦!到處又太臟了,莫把你黃太太貴重的衣履糟蹋了,才不值哩!”
她的兒子,——體育學(xué)堂的學(xué)生——有二十四五歲,精精靈靈的,身體不很魁梧,態(tài)度卻很恭順,同黃太太說話時,兩眼釘在她的臉上,一眨也不一眨,意思很是專注。這也是令黃太太高興的。
煙茶酬應(yīng)之后,姓奎的學(xué)生邀約去看房子。老太太送到大門外。姓奎的學(xué)生提議:此去西勝胡同并無多路,要是黃太太高興,一同步行去倒好。
黃太太是文明腳,本可以走的,滿城又如此清靜,也正想走走,何況姓奎的學(xué)生是生人,生人的話更不好不聽。
他們遂一路說著話,慢慢走出支磯石胡同口,繞從副都統(tǒng)衙門的短墻外,走到西勝胡同。街道雖然全是泥地,因為是陰天,沒有塵土。各家土墻內(nèi)外的樹木又那么茂密,西勝胡同口又有一個大野塘,水面上全是綠陰陰的浮萍。黃太太更其高興,連連稱贊了幾句:“我先前還不曉得滿城這們清雅,地方好,人也好,在這里住家,真不錯!就只沒有做生意的,買東買西總要朝大城跑,這點不方便。”
姓奎的學(xué)生連忙說道:“從這里出大東門只一條街,也不算遠。黃太太有錢人家,多使一個跑街的,也不算什么啦。”
黃太太很以為是,看著姓奎的學(xué)生點了點頭。
不十丈遠,黃瀾生指著一所極其破敗的院子道:“就是這里了。”
“酣?就是這里?”黃太太大為吃驚的看著一道只有門框,而無門扇的大門。
門基矮得比街面還低,那門也只得三尺來寬,五尺來高。上面的瓦已沒有幾片。門柱門枋全向東倒著,要不是有一堵泥土已經(jīng)剝落得現(xiàn)出好些缺口的短墻支住,那大門一定要擺脫它的任務(wù)而躺下了。
姓奎的學(xué)生舉手向黃太太一讓道:“里面還可以。”
其實,里面也并不見得可以。四面的圍墻全是那樣巫山十二峰的坍塌了,原來也只高及眉頭,現(xiàn)在是連狗都可跨過了。院子比大門門基還低,想到落大雨時,四處的雨水灌來,自然又是一個野塘了。現(xiàn)在還好,沒有綠萍,只是寸許厚幾乎使人不能下足的青苔。附墻倒有幾株桂花樹,和兩三叢茨竹,只是野草二尺高,落葉黃腐到發(fā)出一種刺鼻的腐臭。
確有三間房子,一明兩暗,擺在地基的正中。光看外表,已可估出它的年齡至少有二百歲。初建時,或者穿了件油漆衣服,現(xiàn)在衣服已被風(fēng)雨剝盡,不但肌肉全露,有些地方連肺腑都露了出來。屋瓦稀薄到不能把陽光完全遮蔽,這絕不是原有的數(shù)目,說不定是被近代的主人,抽了些塞在胃上去了。屋檐那么低,這無怪,從前的制度如此。前面階沿倒是明一柱的,但地面的泥土全變成凹洼不平的樣子,也薄薄生了一層青苔。
中間明的一間,真可謂明了。分明是六扇長窗門,只左右各剩下一扇了;后面壁子,上半截的泥壁早已羽化,下半截的裙板也隨之而逝:幸而還剩有一條孤獨的腰枋,尚可供考古家的考證,證明這間房子之初建時,絕不是間敞棚。暗的兩間的窗欞,也只稀稀的剩了些殘骨。黃太太走到西首一間的窗外,往里一看,頂篷等類自然沒有,地板也不夠數(shù)目。好的是也空空洞洞,沒有一件礙眼的東西,和明間一樣。
黃太太一進大門,就把眉毛蹙緊了,一個頭也像博浪鼓似的。她的心境全變了:“像這樣地方,那里是人住的!”然而這還是房主人尚未出來時的感想哩。
姓奎的學(xué)生在東首窗下喚道:“肅大嫂嫂,黃家太太來了,你支撐著出來一下。”
所謂肅大嫂嫂,懶懶應(yīng)了一聲,公然出來了。她是那樣的瘦,那樣的病,那樣的黃;枯草般的頭發(fā)蓬在頭上,幾乎把她的人形都給改變了;衣服破襤到恰如其分,也恰如其分發(fā)出一種臭氣。
她還那么怪笑著給大家請了安,沖著黃太太滿不自在的面,夸說她這院子之好,“那幾天天晴,桂花正開時,連胡同口上都聞得著香。就只沒有培修,沒有打掃,如其你太太搬來,叫幾個匠人來收拾一下,就干凈,就幽雅了。比那些大員們佃住的還好哩。太太,你幾時搬來?我好騰房子。”黃太太蹙著眉頭連往后退。
姓奎的學(xué)生卻力證他的話沒說錯。說是但凡好一點的房子,都是自己住得起,斷不會騰出來租人取錢的。能夠拿房子租人,自然都是窮苦人家,房子自然都是這樣不十分好。
黃太太問:“說是那頭不遠還有一院呢?比這個咋樣?”
“都差不多。此外我還代黃太太看了幾處,更不好,連圍墻都沒有。房子只剩下一個空架子,院子里只有草,樹子全變了柴,燒了。但是還租出去了。一處租與機器工廠的總辦,住他的老太太和姨太太,一處租與首府于大人,住他的姨太太。全是搬去了,才叫人來培修打掃,實在還不及這里的。”黃瀾生回頭問他的太太,到底幾時搬,好當(dāng)面告訴房主人。
她生氣的答道:“你急啥?回去再商量。”
立刻就要回去,姓奎的學(xué)生還那么恭順專一殷勤的要挽留他兩個到他家去吃點心。說是老太太已預(yù)備好了,既承賜以厚禮,原該留吃一頓便飯的,因為來不及,只好吃點點心,以見主人的情誼。她也絲毫不感到姓奎的學(xué)生是不應(yīng)該力拒,使其難堪的生人,而堅決的說孩子還沒有全好,不放心。
她一回到家,就向她丈夫叫道:“瞎了你的眼了!那樣的地方,都能住嗎?比鄉(xiāng)壩里的豬圈還糟啦!我寧可安安逸逸守在家里,等棒客來把我殺了,我也絕不搬的!虧得那該死的旗婆子,還夸說她的房子好,比多少大員們租的還好!也虧那姓奎的學(xué)生,還幫著她說!倒是奎家還勉強住得,你問他肯不肯租人嘛?”
黃瀾生搖著頭道:“奎家不行,他是有錢的。太太,我想,或者叫人先去打掃出來,培修是來不及的,只叫笆子匠去用竹片把后壁夾好,窗子釘成牛肋巴的,三間房子吊上頂篷,再裱糊一下,釘幾扇簡簡單單的木板門,把家具擺起來,似乎也可以將就住得。”
“你這想頭又不對呀!比如人一樣,你本底子先就沒有三分人材,你就再用胭脂水粉,金珠首飾,打扮起來,人家能不能便說你長得還好,可以將就愛一下呢?你眼睛瞎了,難道鼻子也瞎了?進大門時,你不覺得那臭氣嗎?真?zhèn)€比豬圈還臭!”他到底還遲遲疑疑的,以為是離亂年間,找個避亂之所,又不打算久住的,何必認(rèn)真講究。
“我已經(jīng)說過了,我寧可等死,也不搬往那些臟地方去受活罪。你的意思我也明白,避亂嘛,還那們講究?我并不是講究,太臟了,太臭了,半刻都不能住,你叫我咋能閉著眼睛,捏著鼻子過呢?不要說我將就不下,你就約幺妹去看一看,試試她的脾氣,如其她能將就,我沒有話說,跟你們一道去,免得說我一個人的過場大。”本可以不再說搬家了,恰恰那天下午全城虛驚的波紋漾進了黃家大門,黃瀾生遂決計再約韻俠去復(fù)看一次。
他原打算借韻俠的力量把他太太轉(zhuǎn)移的,他沒有料到韻俠一轉(zhuǎn)到他家,竟和她二姐的口吻一樣了:“無怪清朝要悖時,要倒灶,你只看那些旗婆子,那里像人!我以前聽舅舅他們說,旗婆子好吃懶做。有本事把賣湯圓的擔(dān)子叫到床跟前,臉不洗,口不漱,挺在床上,叫賣湯圓的大哥挾來喂到她嘴里。我先前還以為這是故意說來挖苦滿巴兒的話,今天親眼看見了,一個這樣,兩個也這樣,虧她們還有心腸活下去!”
她二姐笑著問她: 如其打掃下子,釘上牛肋巴窗子,再吊上頂篷,裱糊一下,用竹片夾一夾,她愿不愿意搬去?
她幾乎是在吵鬧的說道:“咋個打掃得干凈哩!除非連屋頂都用水洗過!首先把那個臟院壩收拾到不臭,看得順眼,就是不容易的,就不是兩三天的事!并且太不好了,隨便咋個收拾,住著總不舒服,我絕對不愿意搬!”
黃太太便向坐在一旁抽著水煙的她的丈夫笑道:“幺妹都這樣說,該不是我一個人的過場大?……幺妹,我昨夜就仔細(xì)想來,離亂年間,頂可怕的就只是殺人。像從前打仗時候,城一破了,動輒屠城,不分男女老少,殺一個盡絕;或者亂殺三天才封刀,這倒應(yīng)該找個地方躲一躲。如今只是同志會攻城,他們是反官的,并不見得會亂殺人。你黃大哥雖說是一員官,卻沒有拿過印把子,沒有管過百姓,誰知道有他。怕的就只是棒客們乘勢搶人。搶人的棒客也未必殺人,那我們真用不著躲了。何況未必?fù)尩轿覀兊拿拢覀兒畏钢愕侥切┑胤饺ナ茏锬兀俊?/p>
黃瀾生道:“你還沒有想到革命黨也要進城哩!”
韻俠道:“革命黨更不會搶人了。”
“總而言之,躲一下,少受些驚恐。再則亂世道,意外的事是很多的。”
韻俠看著他道:“你好膽小,這樣怕死!”
“倒不一定怕死。我也曉得現(xiàn)在不比從前,亂殺人是不會有的。我只是替你們耽心,進城的不管是同志軍,是棒客,是革命黨,趁著混亂之際,干些奸淫事情,是很尋常的。”
他太太大笑道:“哦!你才在替我們耽心!說真話,我倒還沒有想到這上頭。其實,奸淫又算一回啥子事呢?同志軍棒客革命黨還不都是人當(dāng)?shù)模植皇乔莴F。”
韻俠也只抿著嘴笑,臉上微微罩了一層紅暈,她到底不及她二姐老辣。
振邦靠著他幺孃的膝頭,看著他媽問道:“媽,啥子叫做奸淫?”
三個大人全笑了。
他爹爹笑著吆喝道:“兩個娃娃都滾出去!有些話,不是你們聽得的!太太,你也太脫略了,照你這樣說,烈女烈婦的嘉名都不要了。”
韻俠忿然道:“黃大哥,你還是這樣腐敗呀!我問你,男女不都是一樣的人?為啥女人著男人估著糟蹋了,就該吊頭跳水抹喉尋死,博一個烈女烈婦的嘉名?你們男人家如其照樣著女人估著糟蹋了,又算不算失了貞節(jié)?……”
黃瀾生也大笑道:“幺姑小姐的學(xué)問還差一點。男人家咋會著女人估著糟蹋?”
韻俠或許想到了什么,臉更紅漲了,伏在她二姐肩頭上笑道:“我說不來。不過我總覺得旌表節(jié)烈是不對的,男女太不平等了!二姐姐有些見解和我一樣,等她同你說,她比我懂得多,看你說得贏她不?”
結(jié)果,黃太太姊妹一致,是不搬的。頂壞的一層已被看破,她們簡直就心安理得起來。倒是黃瀾生還是提心吊膽的,但又不敢抱怨,不敢堅決的主張。
第68節(jié)
在武昌革命舉義的十七天,即是太陰歷九月初五日,因為北京忽然來了兩道上諭,使得四川的局面為之一變,毫無辦法的趙爾豐更加沒有了辦法。
第一道上諭是單對趙爾豐的。大意說他在署理四川總督任內(nèi),人地不宜,著他仍回川邊邊務(wù)大臣原任,四川總督即著督辦鐵路大臣端方署理。
這一個消息,于趙爾豐當(dāng)然大為不利,他既已不是四川總督,不但目前的一切事他不能放手再做,并且還應(yīng)該催促新任前來,趕快把他經(jīng)手的事結(jié)束移交。在趙爾豐本人的初意,未嘗不想按照這種成例辦法。而第一個老不愿意,不準(zhǔn)他這樣做的,便是他那位四少爺。
趙四少爺是實際的四川總督,尤其在七月十五事變之后,無論什么事,光是趙爾豐畫了諾,還不行,還要待四少爺最后決定可否。如其他以為不能這樣辦,趙制臺也只好收回成命,等四少爺另打主意。
四少爺要日理萬機,并且助手很少,多少大事小事,都要待他拿主張。而且還要時常向老頭子打氣,怕他振作不起來。自然是起早睡晚,吃不成吃,穿不成穿了。因此,他于看了上諭之后,才敢于大怒道:“反了!反了!堂堂朝廷簡直沒有是非了:咱們爺兒父子,吃辛茹苦,任勞任怨,把它的四川,保得金甌無缺,將叛逆土匪全制服了,弄到現(xiàn)在,不惟無功!不惟不升官授爵!反而把咱們降回川邊!這真氣死人了!”
據(jù)說,他在一兩點鐘內(nèi),簡直瘋了似的,在簽押房內(nèi)外橫跳一丈,豎跳八尺。
四少爺如此,而隨之老不愿意,也主張趙爾豐不能照成例辦的,第一個是田徵葵,第二個是饒鳳藻,以下是王棪,是路廣鍾。
據(jù)說當(dāng)四少爺把他們叫在自己簽押房商量此事時,田徵葵最爽快了,他揮舞著兩手叫道:“朝廷既這樣沒是非,不公道,對不起我們,那我們不如就反了!什嗎上諭,管它的,置之不理!我們有的是兵,有的是錢,偏不交代,怕誰?”
雖是極合四少爺?shù)目谖叮珦?jù)饒鳳藻的意思,卻說這不可以,朝廷到底是朝廷,任憑如何不公道,為臣子的怎能倡言說不遵奉?造反的話,更不該出口,“我們本身不正,四川的事怎好辦呢?對于官紳軍民,我們連話都不好說了。
為今之計,只有暫時把這消息壓住,切不可以泄漏半字。一面設(shè)法阻止端午帥不忙上省接事,一面照對付岑三爺?shù)霓k法,趕快電京,仍然向北京找路子;至少總得辦到留任,把四川亂事敉平了再交代,不然面子太不好看。好在目前鄂變正急,朝廷用兵平亂的事大,一時留心不到四川。觀望個一兩月,是可以的。”但是第二道上諭傳來,就連他們都著慌了。
第二道上諭的大意,說是四川鐵路事件,前已欽派端方查辦;后又據(jù)都察院代奏四川京官某某等,為川民爭路,致釀重案,懇飭秉公查辦的呈子一件;也已諭令端方按照所陳各節(jié),秉公查明具奏。
現(xiàn)在端方電奏,說是一到四川,根據(jù)各屬士紳代表的呈子,先后派出去的委員等的報告,以及官紳等當(dāng)面的議論,詳加考核,已查清楚了,川中罷市罷課以來,實在不曾戕害官吏,搶劫倉庫,絕對不是逆黨勾結(jié)為亂。
七月十五督轅所見火光,僅系南打金街居民自行失慎;人民赴轅請求釋放蒲羅諸人,田徵葵竟敢擅行槍斃街正商民數(shù)十人;次日附省人民聞知,冒雨奔到城下求情,又著官兵槍斃數(shù)十人;因此,人民才大為憤慨,趙爾豐以前電奏的種種,全屬不實。而此次川事之所以弄到如此,實由王人文趙爾豐既曲循蒲羅等之言,提倡保路于前,趙爾豐又誤用田徵葵周善培之言,激憤人民于后。
尤其是周善培,曾經(jīng)在同志會演說鐵路國有,系奪路奪款,委是阻撓國政,危詞聳聽;趙爾豐則在未到任以前,對于同志會極表同情,即如七月十一日,同志會稟請休會聽候查辦,趙爾豐且有:“該會長等既經(jīng)任事于前,仍當(dāng)確切研究,以善其后,”的頌詞,后來又忽然聽信王棪饒鳳藻等因為挾有諮議局糾舉的嫌隙,欲借此報復(fù)的讒言,竟將蒲羅等逮捕,“始則放縱,繼則操切,措置乖方,實不能為之曲諱,”等語。
此次川事糜爛至此,既據(jù)端方查明,那嗎,所有辦理不善之地方官,自應(yīng)分別懲治:“前署四川總督王人文,現(xiàn)署四川總督趙爾豐,身任封圻,既不能裁制于前,復(fù)不能弭患于后,實屬咎無可辭。王人文趙爾豐均著交內(nèi)閣議處,署松潘鎮(zhèn)總兵營務(wù)處總辦候補道田徵葵,貪功妄舉,擅斃平民,著即行革職,發(fā)往巴藏,責(zé)令戴罪圖功。署提法使勸業(yè)道周善培,輕躁喜事,變詐無常;兵備處總辦候補道王棪,結(jié)怨紳商,聲名素劣,均著即行革職。候補道饒鳳藻,資輕望淺,輿論不孚,著以同知降補,以昭炯戒。
四川諮議局議長法部主事蒲殿俊,副議長舉人羅綸,度支部主事鄧孝可,翰林院編修顏楷,貢生張瀾,民政部主事胡嶸,舉人江三乘、葉秉誠、王銘新、彭蘭棻,教諭蒙裁成,對于匪事絕無干涉,均著即行釋放。”這一番生氣暴跳的,反而是趙爾豐。據(jù)說他是早已清楚楚的知道端方一進四川,就已蓄意要奪他這個總督位子。
所以到重慶之后,便與幕友等商量定了,利用四川人民痛恨他的心理,把由盛宣懷同他自己所引起的這一盆烈火,整個的恭送給他,放在他熱昏了的頭頂上。格外又采納了成都紳士派到重慶去的代表,法政學(xué)堂監(jiān)督邵從恩,教育總會會長徐炯二人的控訴,樂得把種怨的幾個人揭參。
這一來,總督位子坐穩(wěn)了,又可收買民心,便是善后也容易辦理。據(jù)說,趙爾豐認(rèn)定如此,所以當(dāng)下只是咬著牙巴罵道:“端午橋直不是個好東西!他把我逼到這步田地,卻來當(dāng)好人!他沒有到川時,一次電兩次電,叫我嚴(yán)厲對付,不可放縱,民意只算狗屁,朝廷政策是必須貫徹。等我放手做了,他也一次電兩次電,叫我不要放松,他自會極力在內(nèi)中代我?guī)兔Γ前褔虖埖拿駳鈮合拢檬碌淖h紳嚴(yán)懲不可。
到他進了四川,我這里正在棘手時,他忽然變了,一次電兩次電,叫我不要操切,不要任性,不要過聽僉壬之言;并說不要再用兵,朝意頗愿和平了結(jié)。明知道我已坐在爐火上面,他卻來收買民心,把一切禍害向我身上一推,他當(dāng)了好人,就太平無事的做了四川總督!如此存心,怎不是小人之尤呢?唉!我上了他的大當(dāng)了!”他也就橫了心,采納了饒鳳藻的獻議。
把兩道上諭全壓了下來,一面設(shè)法阻止端方的西進,一面叫被參的人照常供職,給他個不理會,再次,便特特把四川藩臺尹良和四川提法司周善培叫去,同他們商量先事收買人心的辦法,末了,依然同王棪等商量,如何想個辦法來回護他以前的過失,好向端方反轟過去。
因此,四川總督衙門里來喜軒中,于七月十五日所請去閑住的首要們,才稍稍有了生機,防范不那么嚴(yán)了,家屬也可以通問了,飲食衣物也可以送進去,拿出來了。
因此,城外的兵事也不那么催緊了;奉勸人民歸田,力保絕不妄戮一人的告示,也才貼出來了;四川總巡查路廣鍾也才不那么猖狂了。
卻也因此,端方的六言有韻的安民告示:“蒲羅九人釋放,王周四人參辦,爾等哀命請求,天恩各如爾愿。良民各自回家,匪徒從速解散,非持槍刀抗拒,官軍決不剿辦!”東路也只能張貼到資陽縣,北路也只能張貼到綿陽縣,西路南路以及資陽之西,綿陽之南,是有趙制臺的口諭,不許張貼出來。
趙爾豐的態(tài)度便這樣轉(zhuǎn)了個大彎,忽然和平起來。尹良周善培等除了天天上院,還時常便衣小帽,輕身減從,來拜會高等學(xué)堂監(jiān)督周鳳翔,法政學(xué)堂監(jiān)督邵從恩,教育會會長徐炯,商會會長廖治等一般紳士。談言之下,力說趙季帥對于川事頗愿改弦更張,和平解決的曙光,已露一線。四川土匪遍地,民困已深,大家誠宜捐棄舊嫌,幫同季帥把川局收拾起來,上以抒朝廷西顧之憂,下以盡恭敬桑梓之責(zé)。話又談得這么甜。
紳士們嘗試的要求先把被拘在來喜軒,以及各處的人釋放了,再議和平解決辦法,他們也毫不遲疑的答應(yīng)轉(zhuǎn)向趙季帥請求,并且拍著胸膛說:“兄弟們敢擔(dān)硬保,季帥必定俯如諸先生之請的。”
尹良還特別湊著諸先生的耳朵說:“現(xiàn)在田徵葵諸人已說不起話了。日前飭差到被拘各先生家去分致慰安一事,也是季帥和兄弟商量后,獨行獨斷的。”
紳士們因而推測趙爾豐之忽然出此,定是有了什么朝命了,這還離題不大遠。人們則誠心誠意相信必是湖廣省的革命黨殺進了四川,必是四川的革命黨已在什么地方起了事,得了手。
所以春和茶鋪的熱心人們,才衷心大喜說:“他媽喲!趙屠戶這死烏龜,也有了害怕的了,怕革命黨!革命黨連皇帝老官都要殺的,怕還不把他的狗頭砍下來嗎?……他龜兒,現(xiàn)在要和平了,不殺人了,我們偏不肯和平,寧可吃點貴米,燒點貴柴,偏要等著革命黨起來砍他的頭!吸他的血!”
傅隆盛叭著葉子煙道:“還有周禿子路廣鍾這般東西呢?”
“都要殺的!都要殺的!革命黨來了,但凡贓官,沒一個活得了!哈哈!革命黨比岑宮保還來得毒辣,你們看嘛!”
第69節(jié)
趙爾豐愿意和平,偏偏同志軍倔強起來,并不聽他告示上的話:“立即棄械歸農(nóng),賣刀買犢。”由四鄉(xiāng)避難來城的人民越多了,房子的租金漲了價,柴米等項也更貴了,說是府河更不通,四鄉(xiāng)的來源也更窄。
尹良周善培等人只管說和平解決已有一線曙光,然而拿實際情形來看,依然還是墨黑的半夜。官場中的人得不著各方的真消息,只好聽信謠言,大起恐慌,又害怕同志軍,又害怕革命黨;沒有在成都置備產(chǎn)業(yè)的,都紛紛請假,率領(lǐng)眷屬,出東門向重慶跑。不能跑的,便東門搬西門,南門搬北門,總以為把過于熟悉的街道和鄰居離開了,便少多少危險。
黃瀾生也是大起恐慌之一人,每打聽到一個同寅走了,他就不勝羨慕一次,覺得這人好像跳出了鬼門關(guān);一個同寅搬了家,也覺得別人得了一重保障。雖不敢再向太太提議搬家,恐怕受她的譏笑,但一從外面回去,總要向太太述說風(fēng)聲怎樣不好,請假走的有多少,搬家的又有多少。
那天,他正在上勁向太太說時,太太似乎也有點動了,說是只要在滿城找得著好一點的房子……振邦忽然奔了進來道:“爹爹!吳老叔來了!”
同時吳鳳梧的聲音在敞廳上叫道:“瀾生在府嗎?”
黃瀾生高興極了,從臥室里一路問著出去道:“鳳梧么,幾時回來的?從那里回來?上次楚子材的信上,只提說了你一句,說你從八月十九離開新津,就不知道你的下落了。到你府上去問了兩次,你夫人也不知道,說你沒有寄過信回家。”
彼此作了揖,互問了安好。
“該是平安回來的?路上還好走嗎?……”
婉姑也同她哥哥跑了出來,喊吳老叔,給他請安。
吳鳳梧一把將她抱了起來笑道:“婉姑兒更長高了,更長乖了,越發(fā)的逗人愛了。這回對,這回老吳有燈影兒跟你們了。”
振邦拉著他新梳過的發(fā)辮,連連頓著道:“不要誑我們,就拿來嘛!”
他果然從衣袋里摸了兩枚銀元出來,一個小手上放了一元道:“本要跟你們買來的,不曉得你們要的是那樣,這下,你們自己去買好了。”
黃瀾生連連的吆喝孩子,連連的阻止他。他笑道:“瀾生你莫!老吳有錢跟小娃兒,自是好事,難道我還打腫沖胖嗎?你看我的樣子改變了沒有?”
并沒有,只是頭發(fā)新剃了,覺得氣色光昌些,而其瘦,其油黑,依然如故。也有大不同的地方,就是衣服穿好了。一件八分新的雪青湖縐薄棉袍,還合身,只稍稍短一點;上面罩的一件蝦青花緞馬褂,也有八分新,又稍稍長一點;腳上倒是一雙嶄新的漂白竹布琢襪,一雙嶄新的蘇緞薄皮底鞋,衣衩間露出的玉色夾套褲是舊的。
黃瀾生點頭笑道:“你這回果然對了,衣履如此端正,像是找了錢回來的?”天氣更涼了,主人便把客讓到楚子材原住的那間房里,又叫羅升泡茶檢點心。
吳鳳梧才說起他是由眉州轉(zhuǎn)路回來的; “沿途都是隊伍,股頭也多,名堂也多。光說由彭山縣到中興場,沿途就差不多有三營人的光景。若其不通皮,不在同志會滾過的,除非拿有出名某大爺?shù)钠樱蚴锹菲保遣趴梢酝ㄟ^。我是有資格的,并且又辦有特別的路票,所以算好,才走通了,還帶了一挑行李。到了彭山,一打聽,從新津到省全是官兵,我怕被人認(rèn)得,受方,因才改由黃龍溪沿河回來。點子也高,到中興場遇著了巡防兵,幸而有一個哨官是舊日同事,送了我一張平安護照,還打攪了他一頓飯。如其是別的人,沒有在糧子上跑過的,就不說你是奸細(xì),把你捆扎起來請功,總之你一挑行李是不會剩下了。”
“路上這么不好走,我那伙同寅還紛紛向重慶跑,咋個走得通呢?”羅升又將葉子煙遞來,吳鳳梧也只把屁股略抬一抬,將就他吹燃的紙捻,把煙咂著道:“東大路和小川北路的情形我不曉得,若說打從水路由嘉定敘府走,那就只好碰各人的運氣了。”
“鄉(xiāng)壩里頭不是雞犬不安的了?”
“就我所走過的說,倒只是縣城和幾個大鎮(zhèn)市亂得不成名堂,衙門搶了,經(jīng)征局搶了,知縣委員師爺們有帶著印逃走了的,有被扣留著光準(zhǔn)坐堂問案的。紳糧人家,懂事的趕快挺身出來加入同志會哥老會,不懂事的便著派款子派米。鄉(xiāng)壩里頭,只是一些偷雞摸狗的東西,借著啥子會的名字,到各村莊里估著拿點小款子,面子上倒還看不出咋個亂法,農(nóng)人們做活路的仍舊做活路,趕場的仍舊趕場。這也是沒有打過仗的地方,既沒有軍隊,同志會哥老會的弟兄伙又弸了一個仁義的面子,所以不像別的地方。”
他忽然把那張只有蚊帳褥子,而無枕頭被蓋的單鋪床瞅著道:“怎嗎?楚子材沒有在這里住了嗎?”
“他走了,回新津去了。是八月二十四日打早走的。因為二十三的下午,接到王文炳代他母親寫了封信來,說他父親受了重傷,就是八月十九日你們退出新津那天,兵變了,受的傷。”
吳鳳梧很是惻然的皺著眉頭道:“哦!楚四爺果然在數(shù)!那天,我早走了一步。”
“這個不忙講說。你到底是那天進的城?”
“昨天正午。先在家里洗了個澡,下午就到會府買了這身衣服。剛才去問了王文炳的信息,就到你府上來了。”
“我問你一句要緊話。像城外那些同志會哥老會棒客土匪,依你看,到底能攻打進省城不能?”他喝了一口熱茶,才搖著頭道:“不行,不行,我敢一口氣說上一百個不行。我跟你說一個例子,比如新津縣城,好大一個城池,城墻又那么矮法,就只仗恃城外一道河,其實又好兇險呢?也不過水面寬一點,流得緊些;鎮(zhèn)多陸軍有快槍,又有大炮,只由于人不齊心,又舍不得拼命。若不是上頭逼迫得緊,怕到今天,還不曾攻進去哩。
同志會們,人數(shù)倒多,股頭倒多,這兒一隊二三百人,那兒一股六七百人,但是硬錚軍火已沒有好多,人心更不齊,你要朝東,我偏要朝西;就是堂勇民壯稍為硬錚一點的州縣城池,還不敢去,還說這們高大,這們堅固的省城。何況官兵又這們多,陸軍再說不行,守城是綽綽有余,巡防兵又都是打過硬仗火來的,只要上頭的餉夠,管嚴(yán)點,軍隊不變,省城是安若泰山的。”
黃瀾生猶然有點遲吃道:“難道都是謠言嗎?城里都傳遍了,說同志會的牛兒炮多兇,又說孫澤培的殺刀隊咋個咋個的行,官兵一聽見就害怕。”
“孫澤培的殺刀隊沒看見過。至于牛兒炮,那真笑話,抵?jǐn)趁骰饦尩惯€可以,要說抵得住快搶,那簡直是夢話。光說一件,快槍的射程可以打到三里開外,不等你的家伙拿攏,你們身上已著穿了窟窿了。這些廢物,沒說攻城,就想打到城腳下,也等于做夢。依我看,全四川的縣城破完了,省城還是平安無事的。”
“哼!你不要這樣說,還有革命黨哩!”
“當(dāng)真,我正要請教你。我在路上簡直沒有聽見說革命黨的話,到了彭山,遇見一個留洋學(xué)生模樣的人,在向同志會演說,才曉得革命黨已于八月十九日在湖北省城武昌舉義,大統(tǒng)領(lǐng)舉了黃興,副統(tǒng)領(lǐng)舉了湖北新軍標(biāo)統(tǒng)黎元洪,湖北的新軍全投降了。
不到三天,湖南省的新軍,安徽省的新軍,也全變了。大批的革命黨人已把南京、上海、廣東、福建取到手上。山東、河南兩省的革命黨,也占了些州縣。現(xiàn)在革命軍已分成兩隊,一隊有十萬人馬,正從京漢鐵路開去,要攻打北京城,推翻清朝,聽說是一路無敵,已到了河南。
一隊也有十萬人馬,從水路向四川殺來,坐的是火輪船,已過了宜昌。四川各地的革命黨正安排響應(yīng)。他一說完,便奉勸大家全加入革命黨造反。說是不久革命軍打入成都,成立軍政府,凡是革命黨人都有官做。
不過他只管說得天花亂墜,聽的人都不大相信,說他在沖殼子,他們?nèi)恍徘宄奶煜率橇粞髮W(xué)生革命黨奪得去的。有幾個冒失鬼便跳起來罵他妖言惑眾,要把他捆送到縣官那里去。幸而被大家勸住,我也就離開了,不曉得下文如何。
一直到省,又沒有聽見一點影子。在中興場問那哨官,他也說不曉得有這回事,只是奉了一個札子,叫他謹(jǐn)防革命黨。
他還笑說:如其革命黨額頭上刻有記號,他倒好見了就捉拿,不然他咋個謹(jǐn)防?難道見了過路人就抓住,問他是不是革命黨?我把在彭山所見所聞的向他說了一遍,他也不信。只說好像聽說湖北有過這們一回事,又好像聽說已著官兵打平了。不料一進省城,反而鬧動了,連我那蠢老婆也向我說了一長篇。
昨天買衣服時,老陜們說得更兇,說他們接到家信,陜西省也起了革命。你住在省城,又是官場,自然知道得更清楚。到底是咋個一回事?”
黃瀾生已經(jīng)抽到第九袋水煙,把煙袋放下了,才說道:“我聽的消息還沒有你曉得的多哩!雖說在官場中,要是不在三大憲衙門的文案房走動,簡直不曉得一點兒。近來連文案房也沒有信息了。倒是各票號各大商號還曉得一點。在彭山演說的那個人,不消說是革命黨特為來鼓惑眾人的。他的話雖說不很實在,革命黨的勢子一定鬧得越大了。
不然,川東道朱有基朱觀察,重慶府鈕傳善鈕太尊,為啥好好的要稟請解任?官報書局總辦余大鴻余觀察,為啥會奉急札,趕赴川東辦理水師?還有哩,前天,黃中時太尊也奉了札子,叫他趕速籌辦北路電線。面子上的話,只管說忠州墊江縣一帶電桿被風(fēng)雨所毀,其實哩,一定是宜昌的線路不通了。
為啥不通?說不定硬是革命黨的大軍,真?zhèn)€坐著火輪船殺來了。因此,一般消息靈的同寅們才趁著時機先跑了。只有我們這些有產(chǎn)有業(yè),有家室子女的悖時官,要跑也不能。并且內(nèi)人膽子又太大,奉勸她搬到滿城去躲一躲,她也不肯,鳳梧,你說焦不焦人?”
吳鳳梧定睛看著他道:“你還想朝滿城搬嗎?你當(dāng)真坐在黑漆桶子里,硬不曉得陜西革命黨大殺滿巴兒一件事?”
黃瀾生好像觸動了機關(guān)的洋囡囡,便跳了起來,大聲問道:“也是老陜說的嗎?”
兩個孩子又跑了來,一面告訴吳老叔:他們已經(jīng)買了好些大的油紙燈影。振邦一面問他爹爹:“媽媽叫我問你,吳老叔在這里吃午飯嗎?”
吳鳳梧站起來,堅決的說道:“跟媽媽道謝!說吳老叔要拉你爹爹吃館子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