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章 愛力圈外(一)
一
人的感情因環(huán)境的不同而會發(fā)生變化的。感情受了周圍的刺激時,會如何的奔騰,如何的奮昂,有誰能預料得及的!我有感情,何能夠長久抑制著它,何能久堪寂寞?
我想詳細地告知你們,我是什么樣人。現社會不是在苛酷地批判我,說我是無廉恥的女性,犯淫奔罪的婦人么?我現在是站在死線上的人了。我想在未死之前,把我的過去的悲慘歷史告訴你們,使你們知道現社會之無公是非,有一般輿論也是完全不可靠的。他們這樣嚴酷地批判我,所根據的是什么呢?
當然是所謂當世的道德!但是你們若聽了我的悲慘的歷史之后,就知道舊道德之應當打破,全無一顧之價值啊!
你們要知道,能夠決心自殺的人決不是個惡人。世界上不少窮兇極惡犯盡滔天大罪的人,但到了生死關頭大都不情愿舍棄他們的生命。如果他們有自殺的決心,那么我敢斷言,他們所犯的罪一定是萬惡的現社會使然,他們本身并無情愿去犯這種罪惡的。
現在我先從我的家世說起吧。你們已經知道我的父親在社會上有相當地位的人,說滑稽一點,我算是個生長名門的小姐。我的父親,祝萬年,在前清是個舉人,辛亥革命后也做過兩任省長,入過一次閣做總長,他是溫和長厚的人,做事也落落大方。他的缺點只是熱心于升官發(fā)財,而對于家庭的管理,子女的教育全不過問,一切只委之于我的母親。我的母親出身微賤——不瞞大家說,我的母親是勾闌中人,父親在××道任內,替她落了籍,嫡母死后,就升作正室了,——脾氣不好,容易動怒,并且愛說閑話。父親娶了她后,曾為她專請一位家庭教師,她才得了相當的學識。二十年來主持這樣的大家庭,也積有相當的經驗,年紀愈多,閱歷愈增,到后來也不愧為一個名門的主婦了。
我有一位姐姐名叫梅筠,她比我長得美麗,由中學時代就有美人之稱,比我大四歲,性格豪爽,沒有半點陰郁,她會唱,也會跳舞,這恐怕是一部分承繼了母親的性格吧。
當我十八歲,姐姐二十二歲的那年,有許多人來提說我們的婚事了。當然,是先從姐說起,但是不知什么緣故,姐姐總是不愿意結婚,都一個個地謝絕了。
“姐姐,你為什么不想訂婚呢?”我問她。
“我還想多做幾年姑娘頑童,做姑娘才自由呢。一結婚,盡守著一個男子過活,多難過。”姐姐蹙著眉頭這樣回答我。
“你這話也不錯。”我馬上贊成了姐姐的議論。有美人之稱的姐姐,望著許多有錢有勢的人家的少爺們來求婚,以一種奇特的快感一一謝絕了。有一回姐姐這樣地對我說。
“我想。一個女子如果能夠一年掉換一個丈夫,那才有趣啊!十年,二十年盡守著一個男人,多么沒意思,一定會討厭的。”
“那樣不行吧。”我回答她。
“我想,沒有什么不可以。討厭了,不離開怎么辦呢?”
“但是世間從不曾見過有這樣的女人吧。”
“世間的人都是戴著假面。我想,無論哪一家屋的太太,沒有不在后悔的。”
“但是有了小孩子怎么辦呢?小孩子不是每年要換一個爸爸么?”
“啊!啊!”姐姐像吃驚般地叫起來,“我竟沒有想到這一層,——會生小孩子。小孩子!”
“你真脫落喲!怎么沒有想到結了婚會生小孩子呢?”
“那才討厭!”姐姐好像受了一個大打擊的樣子。她的這樣的態(tài)度實在很像母親,一想著某件事就發(fā)癡般地盡想,不管其他一切了,譬如問題的結果及附帶的種種事情,她是完全不加注意的。我笑起來了,姐姐也笑了。我十分曉得姐姐的心事,她過分地逞她是個美人了。不錯,姐姐每出外面去,走過的人都定翻轉頭來看看她。身材嬌小,體態(tài)柔美,皮膚嫩白微帶點紅色,尤其是她的那對眼睛,真是有種形容不出來的蠱惑性,自然由各方面有很多的情書寄來給她。所有親戚朋友,一看見我的母親,盡都先說這一句:“梅筠真是長得標致呀!”母親也不客氣地默認,只是微笑著聽他們的贊詞。
“還是小孩子脾氣,真沒有法子奈何她。也有許多來替她說親的,但她總說還早還早,真叫人沒法。”這是母親常對他們說的敷衍話。母親本人也像看見有許多名門的少爺們在為姐姐顛倒,心里滿歡喜。
在這里有一個問題,就是父親有相當的財產,但膝下無兒,有些親戚和族人來勸父親立一個兒子,但父親不愿意,他只想招一個相當的女婿入贅,生的孫兒比外來的繼子血統(tǒng)親密些,這才是一脈地把這一家傳下去。物色的結果父親的一位好友并且在×省和父親同事過的梁馭歐博士的兒子卓民入了選。他在北京大學畢了業(yè),又到美國游了兩年,得了碩士學位回來,現在交通部里當參事,可以說是個才貌兼全,前程遠大的青年。他只廿七八歲,和姐姐匹配起來,真是理想的配偶呢。
梁家也有意思,曾托人來說過親,父親當然屬意于卓民。母親看見卓民是個美男子,合了她的第一條件,也盡慫恿姐姐,不好把這門親事拒絕了。但是姐姐無論如何不愿意,她的理由是,梁家的家庭過于舊式的,到他們家里去,生活是一定枯澀乏味,她想找一個更自由些的新家庭的人物。這時候姐姐恰好和一位新由德國畢業(yè)回來,在外交部服務,姓柯名名鴻的青年發(fā)生了戀愛。柯這個人原是苦學出身,在德國留學時代差不多把家里的一些產業(yè)都賣光了,幸得一回國來就在外交部找著了職務,聽說當局很器重他,不久就會調升局長或者調做領事。他是很率直的一個男性,身材魁偉,總之是個男性美十分發(fā)達的人。姐姐就是給他的男性美迷著了。他倆間常常有情書往來,并且是用英文寫的,你們想,這是何等的時髦啊。姐姐有時候表示她的得意,拿柯名鴻寄給她的情書到我房里來念給我聽。
“他真是個老實人,我略略發(fā)點脾氣,寫了幾句氣話,他便擔心到了不得的樣子!”姐姐常這樣笑著對我說。
姐姐從前就和好幾個男性發(fā)生過戀愛,但都是交際不滿一個月就厭倦了。最初或哭或笑都是很厲害的。有時候竟捉著人盡說戀愛的力如何的強,強得足以支配人類;有時候說盡她的情人的名字如何的好聽,他是哪一年生的,如何的多情。總之,姐姐對我是沒有秘密的,什么事情都向我公開。對母親也是一樣。
“媽媽,我這晌的情人是文學家喲!”
姐姐的這種豪放的,無拘束的性質,使我真喜歡。我想她和柯的戀愛過一個月或兩個月就會消滅的。但這回是我觀察錯了,過了許久,他倆還是一樣地繼續(xù)戀愛。在姐姐最初也并非有誠意和柯訂婚,不過當這種交際是一種消遣罷了。但到后來,給柯的真摯的態(tài)度感動了,終于拒絕了父母的忠告,和柯名鴻結了婚。
姐姐結了婚后來說親事的忽然減少了。但有一天,父親忽然這樣對我說。
“菊筠,你看梁卓民這個人如何?”
“父親,這是什么意思?”我不明白父親的意思,所以這樣問他。
“我想為你招梁卓民入贅,等你倆去支撐我這一家。”
“啊呀!”我真的吃了一驚,“向姐姐求過婚的人,……我討厭!”
“你如果不喜歡他,那沒有法想。不過由我和他的父親的交情及政治上的關系說,我們兩家能夠結重親是很好的。并且他的人格也還不錯。一次兩次來求婚都拒絕了他,太對不起他家了。”
“為什么要招婿呢?”我這樣問。
“梅兒嫁到柯家去了,只剩你一個人了。”
“讓我想想看吧。”
我回到房里,不知什么緣故,胸口盡是跳動不住,盡想也想不出什么結果來。我只覺得像我這樣的小小年紀也有了嫁人的資格么?這樣一想,自己又像變成一個很老成的女性一般。
“結婚!”
從來說結婚是人生第一大事件,這話的確不錯。但既然是人生的第一大事件,為什么又有許多人不慎重地訂婚而潦草從事呢?父母為女兒熱心擇婿,本來做女兒的應當十分感激的。才十八九歲的女子,怎么有能力辨別男子的好壞呢?由富有思慮和知識的父母擇婿,決不是不合理的事情。不過父母有什么把握去斷定所擇的婿郎一定是可靠呢?一般的父母也只是去問媒人,媒人說:“那家的少爺么?真是敲著銅鑼,走盡天下都難得尋到的。有學問,性情好,又漂亮,又活潑,孝順爺娘,用功讀書。”
照媒人所說的那個女婿候補者真是個理想的人物。但是父母還不敢就相信,于是向認識男家的朋友親戚或鄰舍去打聽,調查,如果大家都說好時,就決定訂婚了。
東方人結婚的主要條件是財產,其次是地位,其次是學問。如果這些條件合格,婚約是定可以通過的。但是做父母的和那個被決定為女婿的人,從無一面之識,最多不過是看看相片,聽聽人家的稱贊,至于那個女婿的性格如何,脾氣如何,當然一點摸不到,何況所謂人生觀、社會觀,以及嗜好趣味等等,當然更無從知道。簡單地說,由父母主婚,常常忽略了重要的條件,便匆匆地定了婚。他們老派人都是反對自由結婚的。他們說,年輕人受了青春之血的煽動而結婚,是十二分危險的。
在歐西男女在定婚之前,要經過相當的交際。定了婚后還要等一年或二年,等到雙方的性情互相了解后,才結婚。但在東方訂婚,完全操于父母的手中,父母果真為女兒本身設想,以女兒的心去擇婿,或者還可以覓得和女兒性情相合的人物。但是今日做父母的人盡是以財產、門第、地位等為最要條件;至于女兒一生的精神的幸福父母是絕不計及的,就是說,父母是為他們擇婿,并不是為女兒擇婿。他們把自己所喜歡的人叫女兒也要喜歡他。至于所擇的婿郎遂女兒的意與否,父母是不管的。假如女兒說出自己的意見來,不喜歡那個人,父母定要發(fā)惱罵女兒的。近代的父母都以為自己比女兒聰明,比女兒有見識,父母所擇的婿郎一定可靠的,一定不錯的,要強迫女兒信從。
女人生產時比死時還要痛苦。但是經過一兩個月后就完全忘了那種痛苦。“忘卻”實是可怕的一件事。有二十歲前后的女兒的父母大都是四十歲以上了,四五十歲的人早忘卻了她們青年時代的戀愛的經過。他們的青春的情思早凋落了,而代之以極強的理智。所以這些人對于兒女們的青春的同情極為薄弱。他們的意見是所謂戀愛只是一時的麻醉。他們對女兒的婚事,只在利害上著眼。
總之,一句話,父母對女兒的心是全無理解的。也不深知女婿的性格,他們只是像使蠶蛾交尾般地強女兒為人工的結婚。你們想,天下哪有這樣不自然的事情呢。現在想對你們說的就是,在我身上發(fā)生的不自然的事實。不自然確是一切悲劇的起源啊!
我想代表現代的年輕女兒們,向做父母的人們請愿!
“你們要相信我們年輕人!你們要給我們自由和自主,不要當我們是種木偶!你們不要忘記了你們的年輕時代!”
父親喜歡牡丹花,在院子里栽著數十種牡丹。我坐在院子里看著花,盡在癡想。
“梁卓民!梁卓民!”
到底是什么道理?我的腦膜上馬上就印上了梁卓民三個字了。我的血管也同時脹熱起來,心臟也激烈地鼓動著。我從來沒有過這樣的興奮。尤其是鮮紅的牡丹花給了我不少的刺激。我最初只想結婚的事。后來由結婚更進一步,想到種種的事情,想到和男人一同走路,想到和男人同棲后的日常生活;我的心自然鼓動起來,我的呼吸也急促起來。我由十五六歲起就喜歡男性,和男性談談話時精神就會緊張,同時另有一種溫和的血在我的周身流動。當我覺著那個男性全神注意自己時,便感著一種羞愧和愉快,也自然而然地在臉上會浮出一陣媚笑去回報他。
我從來沒有注意結婚那件事。這次聽見父母提起梁卓民,我的心理忽然完全變了;對異性的沖動也突然發(fā)生了。我看過阿姐結婚,我看見他倆的甜蜜蜜的小家庭生活。從前阿姐常常把接到的情書念給自己聽,當時并不覺得有什么感動,但到此時,才漸次曉得那些意味了。
我在癡看著牡丹花,母親忽然走了來:“你在發(fā)癡做什么?”
“媽媽,我的性情到底和姐姐的不一樣喲。”我這樣向母親說。
“什么事不一樣?”
“我沒有喜歡的人。”
“是說戀愛么?”母親笑著說,因為我們姐妹常常說戀愛,所以母親仿著我們的口吻說。
“是的,我不曉得戀愛。”
“那些東西不要知道好些。”
“媽媽你從前戀愛過么?”
“你這個女兒真頑皮!”母親笑了,“做女人當然有過回把戀愛的,不過在我們年輕時代,不用戀愛這樣時髦的名詞,叫做害相思,是的,叫做相思病。”
“怪俗,怪難聽的。”
我不敢像姐姐那樣大膽去追求戀愛,也沒有勇氣寫情書。的確,我真是個絕對純潔的處女,沒有半點戀愛的經驗。雖然沒有戀愛的經驗,我卻很想結婚。最初,覺得向姐姐求過婚的人有些討厭,但到后來竟會思念起梁卓民來了,并且也會想寫信去請他到家里來玩。
老實說,不問是卓民或是哪一個男性,如果來向我求婚,我決不會馬上拒絕他的。我真想學姐姐的樣子,快點結婚。
想起來真是件可悲的事情,因為并非父親強迫我和卓民結婚,父親不過是勸勸我罷了。我自己如果不答應,父親決不勉強我的,所以我不敢歸咎到父親身上去,責任還是在我自身。姐姐是由戀愛結了婚。我是為好奇心所驅使結了婚,到后來結果如何呢?
我終于和卓民結了婚。這樣的丈夫并不錯,因為卓民有美男子之稱,在社會上又有相當的聲名,我覺得有這樣的丈夫算滿足了。跟著時日的進行,我的心漸次熾熱起來。從前潛伏在體內的熱和血現在都奔流出來,全灌注到丈夫身上去了。我漸知道戀愛了。我說不出我是如何地愛我的丈夫,我只二十歲,丈夫也十分愛我。
我漸覺得東方人的結婚制度的滋味了。由戀愛而結婚是西洋式,由結婚而戀愛是東方式的。原來是不相認識,不相了解的男女,自成夫婦之日起才開始創(chuàng)造戀愛,這戀愛和時日相比例,一天天地鞏固。生了小孩后更難離開了。
丈夫之愛我真是無微不至。我最喜歡的還是丈夫的體格。你們看,我是身體不高筋肉發(fā)達的女人,所以喜歡身材高瘦的男性。我原來不愛喝牛奶的,但是結了婚后,因為丈夫喜歡喝牛奶,我也就愛喝起來了。
阿姐也笑我,說我寫的字也漸漸像我的丈夫所寫的字了。我就是這樣地全神注意到丈夫身上去了的。
卓民常常帶我到大公司里去買東西。有一天,我們到永安公司來,公司里的人們不論是店員或是來客,盡注意我倆。
“我倆排著肩走,像不像一對夫妻?”卓民故意這樣說笑。
“少奶奶的樣子差些吧。”我也笑著回答他。
“不見得吧。不過他們定說我是個老婆奴。”
“何以呢?”
“你看我提的東西夠重了,你的外套你的洋傘還要我替你拿,不像個老婆奴么?”
“啊呀!”
不管有沒有人注視我們,我倆還是一邊走一邊笑。當我們買了東西搭電梯下來,走到賣食品的場所來時,看見有三個裝束奇怪的年輕女性盡望著我們笑。看她們的樣子一點不客氣。我想一定是不正當的女人。我們在她們面前走過,她們更作響聲笑起來,我真有點氣惱了。
“有什么好笑?”卓民帶幾分笑意罵她們。那三個人馬上回轉身看了看我,再向卓民行了一個滑稽的鞠躬禮。
“你們想買什么東西?”卓民對她們說了后轉過臉來向我微笑。我登時鎖起我的笑容,表示出莊嚴的臉孔。
我們走向門首來了。
“那些是長三喲。“卓民低聲對我說。
“一看見,不要打卦算命也知道。”
卓民像有點不好意思,忽然無意識地說。
“SunKist是什么東西,你曉得么?”
我真感著一種侮辱了。看她們的神氣明明是認識卓民的,是她們很自重不敢向卓民招呼,只是望著他笑,可惡的還是卓民,竟敢當我的面前向她們說話,這是該責備卓民的。但是我遷怒到那些女人身上去,大概這就是嫉妒的表現吧。當時我并不知道這就是嫉妒的表現,我只是說那些長三無禮,丈夫不該和她們招呼,或說受了侮辱。自己只當是對丈夫和她們的不正的關系的一種憤慨,其實就是嫉妒的表現。
走出公司門首,略回轉頭來看那三個女人像慢慢地跟了我們來。看卓民的神氣也像不住地以神迷的視線偷望她們。
“真豈有此理!”我真想發(fā)火了。
同卓民坐在汽車里一句話都沒有說。回到家里來了,我們同在一張椅子上坐下來時,卓民低聲下氣地向我說了許多話。
“真?zhèn)€豈有此理!”
“為什么生氣?”
“那些長三真可惡!”
“哈哈哈!我可惡,還是她們可惡?”
“當然你最可惡!”
“哈哈哈!那我以后謹慎,不敢了。”
到后來我也給他引笑了。
那晚上特別有興致,更覺得丈夫可愛。到后來,卓民低聲地叫我:“菊筠,我倆已成了夫妻了,要百年偕老,我倆都該把過去的秘密說出來,不要隱藏著不說。”
“那是應該的。”我聽見他會說這些話,心里真歡喜。
“那么我先問你,你在結婚前有什么秘密沒有?”
“我一點都沒有。”
“沒有和誰發(fā)生過戀愛么?”
“沒有,我從來就不知道什么叫做戀愛,就連你我也不曾念思過。”
“曾接過外頭寄來的情書么?”
“一封也沒有接過,大概都給姐姐吸收去了吧。”卓民笑了。
“現在該你說出你的秘密來喲。”
“我么?秘密多得很。”
卓民告訴我,他在學生時代就失掉了童貞,到花街柳巷去,在外國也嫖過娼來。他還說,在美國的時候和一個法國女子纏得最久,等他到歐洲后,她還跟了來。卓民像奇趣般在說。但我聽見后終于哭起來了。
“我竟不知道你的身子不是單屬于我的!”
“我是單屬于你的。”
“不,不是的。你的身體已經不是純潔的了。我以貞潔的身體貢獻給你,你卻以不潔的血來和我接觸!
“但是男人比不得女人喲。”他那種公然的態(tài)度真是出人意外。
“男女為什么不同呢?要雙方純潔才算是理想的夫妻。”
“那恐怕世間沒有一個這樣純潔的男人。”
“不管世界怎么樣,我的要求是,做我的丈夫的人從他的小孩時代起就該屬于我的。”
“要這樣,那就沒有法想。”到后來卓民只說了這一句。
我無論如何終不能服從卓民的議論。男女為什么要不平等?所有男人的血在結婚前都是污濁了的么?所有女人都是該和污濁了的男人結婚么?這確是一個大問題。但是在今日,誰都不以它為一個問題而加以討論。假如在結婚前女人失掉了她的處女之貞時,在男人方面如何嚴厲地詰責她啊!為什么對女性這樣苛刻,而對男性就這樣寬大呢?夫妻間的悲劇是由此點發(fā)源的。人類是希望完美的動物,要男女雙方完美才能造成神圣的幸福的家庭。對污濁了的東西怎能夠發(fā)生尊敬呢?甘為奴隸的女人們對于肉體的神圣完全不加以注意,像這樣,怎么能夠發(fā)生真正的戀愛呢?
二
戀愛是什么呢?這問題很難解答。我想戀愛是人類最自然的靈的發(fā)動。在幼年思慕父母,親愛兄弟,到了壯年就愛慕異性了。這本是很平凡的。但平凡就是真理,違背了這個真理,悲劇就要發(fā)生了,這是很明顯的道理。何以今日的父兄并沒有注意到!我并非絕對否認道德,但是不自然的道德確是罪惡。我要以此為前提把我的話述說下去。
不尊重他人的戀愛是今日最壞的一種社會病。父母不尊重兒女的戀愛,時常侵害媳婦或女婿的生活。我的姐姐自嫁柯家后,過的生活總算是幸福的。男性的柯名鴻把家事一切委之姐姐,因為柯是位外交人員,交際應酬比較緊,于是影響到家計上,所以姐姐常常向母親借一千元兩千元帶回家去,母親也一點不吝惜地任她拿了去。
有一天柯名鴻的父母突然由鄉(xiāng)里走出來。柯老頭子原是個縣議會議員,因為交結官場,花了不少的錢,加以名鴻的留學用費的籌措,不單把家產變賣光了,還負了不少的債。柯老太太是個愛強的很穩(wěn)健的人。姐姐對這兩位翁姑表示十二分的歡迎,親自帶他們去看戲,看大公司。我真莫名其妙,何以姐姐這樣耐煩呢?
“姐姐莫非想做賢孝的媳婦么?”我對母親說。
“能夠這樣長久下去就好。”母親笑了。但母親看見姐姐對她的翁姑太好了,也像起了一種嫉妒。
“對自己的母親一點不孝順,對別人就這樣盡殷勤。那個女兒忘記了她的父母了!”母親這樣地嘆氣。
但我反對母親的意見。
“她因為愛丈夫才對翁姑盡孝道。一家能和和氣氣不好嗎?”
“那是不錯。但那個女兒還是漸漸地離開我們了。”
我對母親思念女兒之情雖然抱同情,但總覺得母親太不明理了。看見女兒過幸福的生活,做母親的不是也該滿足么?不以女兒為本位,而以自己為本位去論世情,對于嫁了人的女兒仍想執(zhí)行其母權,那是大錯特錯的。
“你為什么對翁姑這樣孝順,是不是專為叫老柯看見歡喜?我這樣問姐姐。
“是的,能夠使人歡喜,心里不是好過些么?”
我聽了姐姐的話,知道她的思想比我新得多。能使別人歡喜即是自己歡喜,這樣的思想真是偉大,這并不是勉強去向翁姑獻殷勤者可比。
柯老夫妻也異常地歡喜,他們對人說,在鄉(xiāng)下聽見媳婦是大家小姐,很擔心她是個嬌養(yǎng)成性不通世故的女兒,竟沒有預想到是個這樣通達人情這樣賢孝的媳婦。他們老夫妻原打算出來看看即回鄉(xiāng)里去的,因為看見媳婦這樣賢孝,就決意多住幾個月才回鄉(xiāng)里去了。過了幾天,他們又改變了方針說,回鄉(xiāng)里去太麻煩,決意在這里永久和兒子媳婦同住了。當時姐姐也表示贊成。
但是過了一個月姐姐的臉色漸漸難看起來了。
“姐姐,你近來為什么總是這樣不高興?”我問她。
“和屋里的公公婆婆吵了嘴喲!”姐姐回答。吵嘴的理由是,這樣的熱情的享樂主義者的姐姐是要把丈夫絕對地占為己有,丈夫一早出去了,一天不見面,到了晚上回來,吃過晚飯正是年輕夫婦尋歡的時候,對著一天不見面的丈夫,或看,或笑,或哭,或說些淘氣話,或更進而握手擁抱,真是有說不盡的情話,燃不盡的情炎。年輕夫妻在這樣時候是再快樂沒有的了。
當姐姐和名鴻間的熱愛達到最高潮的時候,柯老夫妻便不客氣地闖進來,這是如何的煞風景喲!
“阿鴻,回來了么,外面有什么有趣的事情沒有,講點給我們聽聽啊!”這兩位老家伙驚破了他倆的熱烈的場面,并且盡坐著說無聊的話不肯走開。他們說的盡是姐姐不中意聽的無聊話,盡是關于家庭的瑣碎的話,常常聽得姐姐打呵欠。一次兩次尚可忍耐,稟性直情徑行的姐姐到后來終于不能忍耐了。
“請你們規(guī)定一個時間!要和名鴻談話,請規(guī)定一個時間!除規(guī)定的時間外,請不要隨便到我們房里來!”老夫妻聽見這話,真駭得什么似的。
“名鴻如不忙,什么時候都可以吧。”
“不忙的時候要和我玩!”
“年輕人整天黏黏洽洽的怪不好看!”
“我們就是要黏黏洽洽的才好!”
兩個老人更吃驚了。他們完全不知道年輕人的心事,不知道愛的生活,他們以為夫妻不應該互相握手互相擁抱的。他們看見姐姐把夫妻間的戀愛公然宣之于口,真是從所未聞。這兩老人在年輕時怎么樣,他們一定以為年輕的夫妻除了在暗中摸摸索索的性欲關系以外,沒有什么東西,所以對于真的純潔的愛的生活是全沒理解的。
“算了,算了。”名鴻坐在旁邊只好向雙方勸解。
“但是名鴻是我的兒子喲!”柯老夫人對媳婦這樣說。
“我知道他是你的兒子!不過你們不要忘記了他是我的丈夫!”姐姐也這樣回答她。
“做媳婦的人該奉侍公公婆婆的,你不懂得么?”
“在我沒有這樣的義務!我只知道和丈夫相愛,和丈夫兩個人組織家庭。我對翁姑可以盡我的好意,但不能讓翁姑侵害了我的家庭!”
“丈夫的父母就是妻子的父母!”
“不對的,我不能當你們是我的父母,為要使我的丈夫歡喜,我才對你們盡我的好意。”
“天下哪有這樣的媳婦?太把人當傻子了!”老人們發(fā)怒了。他們無論如何不懂得家庭的主婦就是個當權者,他們只想以父母的名義,不論到什么時候都壓服兒子。
于是老夫妻和阿姐完全似油和水一樣不相溶了。的確,在現代的婦人中像姐姐那樣勇敢地表明自己的主張,向翁姑宣戰(zhàn)的人可以說是絕無僅有。柯老夫妻以為姐姐是一個狂人。他們以為自己的兒子是該絕對服從自己的。在姐姐方面則以為丈夫是自己所有的,不受任何人的干涉。
在這時候,柯老夫妻向名鴻說要清理故鄉(xiāng)的債務。他們現在的生活費由我祝家補助不少了,真的連他們的舊債都要祝家為之負責么。對于這個要求,阿姐堅決地拒絕了。
“如果是丈夫的負債,還可以代想想法。翁姑的負債,當然不能負責的了。”
關于這一點他們兩老人對姐姐又起了誤解。原來我們東方人的習慣,父母老了是該由兒子奉養(yǎng)的。父母之教養(yǎng)子女完全像演猴戲的人教猴子演戲,目的是在使他賺錢,因此有不少的青年做了父母的奴隸。
現代的社會上服務的青年能夠照自己的自由意思做去的恐怕很少,大概都是受著父母兄弟或親戚之累的,做他的妻子的人自然也要和他共擔這個責任。這真是十分不合道理。但是誰拒絕了這種責任不負,他就會得不孝不義的罪名。
其次的問題就是姐姐的生活太過奢侈。姐姐的都會生活由鄉(xiāng)下的老人看來是過分的奢侈了。他們以為人類是該穿破爛的衣服,該吃黑米飯。他們當然看不慣姐姐的生活。
到后來,柯老夫妻覺得姐姐的一言一動都很刺目。看見姐姐彈著鋼琴高聲唱歌,便以為這個媳婦完全是個異教徒。
“廚房的事一點不管,完全交給女仆,一天到晚只在外面玩,跑來跑去。女人要有女人的樣子,念什么新聞,看什么雜志!”兩老人對姐姐說了不少的閑話,姐姐只是一笑付之。但到后來,兩老人方面進攻得太厲害了,雙方就決裂了。在這時候,處境最困難的是柯名鴻,于是姐姐走去問丈夫的意見。
“你愿意和你的父母同住,還是愿意和你的妻子同住?”
“當然和你同住。不過我想對父母勸說一番,等到他們老人家明白我們年輕人的意思為止,你暫時回你母親那里去住幾天吧。”
“是不是等到你把父母勸轉意時為止,和我暫時離婚么?”
那時候恰好我到姐姐家里來,看見姐姐從來沒有這樣激動這樣發(fā)怒過。
“明白了,一切明白了!不必說暫時,說永久吧!”姐姐的話完全是種最后的宣告。柯名鴻駭了一大跳,盡望著姐姐的臉。
“永久?”
“是的!我認錯了人了!你是個卑劣的人!”
“你為什么說這樣的話,梅筠?”名鴻也激動起來了。
“你自己沒有覺著吧,你是想博得孝子之名,把妻子來做犧牲的!
不錯,你算能夠答報父母的養(yǎng)育之恩了。你固然做了孝子!但給人做了玩具的我怎么樣呢?你只認有父母的存在而忘記了妻的存在啊!”
“所以我說不是長期間,只是暫時,等我把兩位老人家勸轉身。因為他們是頑固的老人家,還是暫時躲過他們的鋒芒,讓他們慢慢地回心轉意過來好些。所以我們暫時離開一下。”
“那不行!”姐姐斬釘截鐵地說,“你所說的理由并不能成為正當的理由。如果真的有愛,不管有暴風雨打來,有槍刀加來,一分一毫都不可以讓步的!你說,讓你敷衍敷衍父母后再講,那你不當我是你的正式之妻而當我是私奔來的!那真對不起你了!”姐姐的話真是理直氣壯,名鴻的臉像染了朱般的。
“我也知道你十分愛我,所以我才敢向你請求稍稍讓步。和你離開后,我還不是和你一樣的痛苦。你是聰明人,豈不知道能忍難忍之事為將來之幸福的話么?”
“不行,那我不能忍耐!”姐姐再叫了起來,“我為什么要忍耐!為什么要容許無理的要求!這是因為你太無信念了!自問題發(fā)生以來,我都是這樣想,我們的愛的試驗期到來了,我的心像雨后的士敏土(Cement,水泥——編注),很堅決的了,只看你愛我的程度如何了,我時時這樣想。”
“我還不是和你一樣地想,不過……”
“表現出來了!真的表現出來了!我這樣的真心愛你,我想你對我定有能使我身體中的血騰沸的表示!我真的在焦望著我倆受壓迫愈甚,這種表現也應當愈激烈。我想,看見了你的熱烈的表示,我應當如何地感謝你,如何地喜歡啊!果然表現出來了,但是結果完全和我所預期的相反!你心里只有你的父母而沒有我,我現在才明白了。”
“那你錯了。因為愛你,才對父母表示讓步的。”
“那不行!”姐姐以冷漠的蒼白的眼睛看她的丈夫。“你的這些話太迂腐了!這是在尊重功利主義時代所常用的格言:為將來的幸福,暫時忍耐,以退為進,向支配者暫時低頭。這些卑劣的格言在過去數千年間的確支配了人們的頭腦。但是這個時代已經過去了。我想,我們由朝至夜常常要緊張著我們的心就好了,將來怎么樣可以不必計及,只有現在是我們的全生命!對那樣頑固的兩老人,我為什么非尊敬不可呢?在你是父母,但在我是完全無關系的旁人!我是信賴你才和你結婚的!你對我說要為你的父母讓步,那你當我是個全無關系的旁人了!”
“不!不是的!不是這樣說法!”名鴻像跳起來般地離開了他的席位。
“是的!我明白了!”姐姐舉起手來按著名鴻,叫他坐回椅子上去,“我告訴你我的意思吧。自這個問題發(fā)生后,我就這樣想,你一定會請那兩位老人家回鄉(xiāng)下去,你定會向他們說:我們的生活是兩夫妻的生活,我們是有相當的知識,有相當的身份,并且思想相同的男女,你們不要擾亂了我們的家庭,不要妨害了我們的幸福,你們如不能和我們年輕人兼容,那就請你們老人家回鄉(xiāng)下去住,你們的債務我負責償還就是了,你們的生活費我也按月寄去;你們如果要同住也可以,不過不要擾亂我們夫妻的心靈,不要束縛我們年輕人的自由,不要干涉我們的日常生活。我想你一定會這樣對你的父母說的。他們老人家或許對于你的這樣有道理的話仍然冥頑地抵抗。但你只要能這樣對你的父母說,我就深深地感激你了。不管他們回去不回去,我也滿意了。因為知道了你深愛我的心,同時我也會涌起一種寬大之心去恕他們老人家的冥頑。到那時候,或者我自己會提出暫時別居的方法來也說不定。”
“那不是一樣?不過有前后之差而已。”
“不一樣!你當我是和你無關系的別人,我已經明白了!”
我聽著姐姐和名鴻的爭論,覺得姐姐的議論是理直氣壯,完全對的。男性有一種共通的脾氣,即是無論哪一個男人都不以平等待他的妻子,不單不能視夫妻為一體,并且沒有男人以待自己的半價去待他的妻子的。縱令是父母之命,但如何能夠暫時把身體截分為兩半呢?平日說戀說愛,但到了萬一的關頭,就變?yōu)槟幌嚓P的人了。世間變化難測的事無過于男女間的關系了!
自由結婚!戀愛結婚!
你們盡在發(fā)戀愛之夢,如果父母,兄弟,或翁姑的關系一旦侵了入來,夫妻的關系就要受大大的影響了。
姐姐終于大歸了。戀愛結婚的末路如此,是誰之罪呢!互相戀愛的夫妻間也竟會發(fā)生這樣悲慘的結果。
不過,不是由戀愛結婚而由父母主婚的我的末路如何?今后為你們詳細地說出來吧。
姐姐回來后,家里忽然熱鬧起來,就中最喜歡的是母親。父親沒有說什么話,只對姐姐深加愛惜。我的丈夫也想盡方法去安慰姐姐的不幸。在一家人的同情中,姐姐依然在美麗地微笑。但是她的微笑仍然掩不住她心中的悲苦。由這時候起,姐姐的臉上常浮著一種憂郁。
又有許多有錢有地位的少爺們來向姐姐求婚。但是姐姐一一拒絕了。
“男人沒有一個靠得住的!”這是姐姐近來所守的信條。她本來喜歡外出的,現在只伏處在一間房子里,或編織絨線,或習繪油畫。我看見她那樣的悲寂,覺得阿姐真是可憐。姐姐看見我倆這樣和睦,也像很羨慕。她看見我懷孕了,便買了幾部關于助產及育兒方法的書來拼命讀,準備分娩時來看護我。
“生了小孩子,我替你養(yǎng)育吧。”姐姐常這樣地對我說。
她有時候一連兩三天不出房門,不和家中人見面,不分晝夜,盡睡在床上。房里不加灑掃,窗戶也只半開著,房里十分幽暗她也不管,枕畔散亂著許多雜志和小說。
“我沒有什么,你們不要來管我。”姐姐對我們這樣說。但是過了二三日后,姐姐又完全像另變了一個人,清晨就起來,像女仆般地在灑掃,在洗衣裳,做得非常勤勞。
“真可憐!患歇斯底里癥了!”卓民這樣地對我說。
有一天我到姐姐房里來,姐姐出去了,寢被還沒折疊好,我走到她床邊,想替她疊好,忽然發(fā)見有一本日記簿在她的枕畔。這日記引起了我的好奇心,忙偷來看。
“一月十五日……我真想再和一個人戀愛了……”
我不禁微笑起來,這完全是從前的姐姐的表現。接著寫下去的是:“陳巡閱使的蠢兒子,傲慢不自量,他說他的父親是一等文虎章……”
這也是向姐姐求婚的一個人。約隔五六行,又寫有一段文字:
“周教授,理學博士,但我不喜歡自然科學者……”
像這樣的,把凡來求婚的人一個個加以批評。最后有:“第五日……
第二個月……第三個月……”一類的文字。我一點不明白這些是什么意思,正在猜想,姐姐忽然走了進來,樣子像很歡快的。
“啊呀!你偷看我的日記么!”
“嗯。”我有點不好意思。
“那是秘密的。不過,是你,不要緊。”
“這些日數是什么意思?”
“啊啊!”姐姐笑起來了,“這是,向我求婚的人沒有等到我的回答,又向別的女人求婚了,其間相隔的日期。有一個名人向我求婚后,還不到一星期,就和一個女明星姘起來了。你想滑稽不滑稽?”
但我才知道姐姐近來是在這樣地自己消遣,——專留意這一類的事把它記起來,就這樣地過日子。我覺得姐姐太可憐了,不禁為之同情。想到姐姐是給頑固的山猴子害了的,害得她要終身守活寡,更覺得那兩個老人可恨。
但是姐姐關于柯家的事從來不提說半句。她的內心如何想法,雖不明白,姐姐表面上雖然決絕地和柯名鴻脫離了關系,但我猜度她對名鴻還是有幾分留戀的。姐姐像還在希望:名鴻看見她的決絕的態(tài)度,一定會走過來謝罪,并且馬上送那兩個老山猴回鄉(xiāng)下去,那么她也可以消氣了。但是姐姐終于失望了。到了二月中旬,柯名鴻也不通知我們家里一聲,赴德國漢堡當領事去了。我覺得柯名鴻真太豈有此理了。姐姐也意外地吃了一個大驚。
自柯名鴻走后,姐姐的態(tài)度和性情愈變愈厲害了。有時候極端的急躁,有時候極端的沉默,有時靚裝外出,東走西跑,有時盡躲在房里兩三天不見人。總之,比以前更變?yōu)樯窠涃|的了。譬如當她外出的時候,會向人這樣說:“這件衣服不太華麗了么?離了婚的女人不該穿這樣華彩的衣服吧?”
她無論做什么事情都是這樣神經過敏的,怕人看輕她是被離了的女性。譬如她又說:“恐怕有人會疑心我是想找男人跑出去的吧。離了婚的女人是沒有人看得起的。”
她始終說這一類的話。有一次有個歲數超過了四十的人向她求婚,她更悲觀了,整天睡在床上不起來。
“我的青春已經完了的喲!”
單是這樣的悲歡還不要緊,但她的性情也漸漸地乖僻起來了。本來是沒有什么要緊的事情,她總是作惡意的解釋。譬如吃飯的時候,如果女仆先來請我時,她就要生氣不到食堂里去的。
“我是寄人籬下的喲!”
對于她的乖僻,我和卓民都著實地擔心。
“被離了回娘家來總不免有些隔膜的。譬如我入贅到這里來后,有時回到梁家去,他們對我總是生生疏疏的。”卓民這樣說。于是我們商量決定盡我們的力量去安慰姐姐。我的腹部漸漸地膨脹起來了。每進洗澡間里,就看得見自己身體一天天地在變化。我真覺得奇怪,我這腹中竟容納得下總有一天會走到世間里來的小生命。
年輕的我對于人生的大秘密還不十分了解。老實說,我在分娩后才覺悟到自己是做了人的母親了。怎么會生出這樣的小孩子來,至今還是一點不明白。
這的確是個很重要的問題,我不能不在此稍說一說,就是夫妻為什么會生小孩子的問題。一想到由人類的享樂,偶然地也作成了胎兒,我們就不能不懷疑自己的生存的意義了。我們真的是全為制造相續(xù)者而相接觸的么?
享樂!享樂!有以青春的享樂為自然的性之發(fā)動而加以贊美的人嗎?果真可以把男女的享樂當作一種美而輕輕看過么?
所謂新婚之歡樂,所謂蜜月之樂歡,其實都給放縱的無節(jié)制的性生活糜爛了。在這時候過的是近于獸的生活,人類的最淫亂的生活,夫妻間一生的惡習慣就在這蜜月期中規(guī)定了。彼此都明明知道這樣無節(jié)制的性生活在肉體上精神上是有害的,但仍然無節(jié)制地繼續(xù)下去。妻子看見丈夫不愉快的時候或是丈夫看見妻子精神疲倦的時候,就會有一方要求到這種享樂上去,一切空虛的時間盡費于這種享樂上了。不過有時候看見自己的樣子太丑劣了就不免自嘲或詛咒對方。都覺到兩人的前途實在可危,但仍然丟不開那種享樂。
由這種頹廢的享樂就變成了自己的兒女,這豈不是奇怪的現象么?
愛不是享樂,享樂只是愛的表現的一部。但是一般人都誤信這種享樂就是愛,和誤信砒霜是白砂糖的人們一樣的錯誤。
新婚當時的惡習慣在我懷孕后仍然繼續(xù)著。但在我的心情上起了一個大變化。我希望早日能脫離這種享樂的惡習,這種欲望一天天的強烈。當然在這期間中,因為腹中有了一個生命,所有營養(yǎng)料都給它奪取去了,我的肉體就一天天地瘦削起來。
一方帶有送一個新生命到這地面上來的偉大的使命,但一方仍然要忍受丈夫的惡習慣,想到這點就深感著一種侮辱。我常把這痛苦告訴丈夫,但丈夫反疑我對他的愛衰弱了。他說因為一個胎兒,夫妻的愛情就漸次衰落,這是極可悲的一件事。
我本不愿多說關于性欲的話。但是這個大問題若不能解決,我的奇怪的生涯之謎也就不能解決。因為我的生涯是給這種可詛咒的性欲支配住了的。
卓民在和我結婚之前,已經和多數的女人發(fā)生了關系。他也和現代一般的人們一樣,不當享樂的惡癖是種罪惡;也和中國人之吃鴉片同一樣道理,一染了這種惡習慣,便終身不能改了。
現代社會又有這種丑惡的設備,有娼樓,有娼妓,有錢的閑人也可以行多妻主義,娶三妻四妾,而社會竟容許這些惡習慣而不加以制裁。他們自稱為上流階級的人也不以此種秘密為可恥,一天天的耽溺下去。
現代社會差不多是專為這些有錢的,所謂上流人物的享樂而組織的;他們在這種齷齪的社會里受夠了訓練,染了許多惡習,娶了妻之后,就把這些惡習慣加到妻的身上來。
有許多人提倡禁煙禁酒。我真懷疑基督和孔夫子為什么不更具體地提倡節(jié)制性欲呢?總之,在妊娠期中我不能使丈夫的性欲滿足是事實。我和他之間漸漸不圓滿了。為要使丈夫歡樂,我不知忍從了多少痛苦。我不愿因無聊的瑣事使我倆過不愉快的日子,并且我對丈夫的純潔的愛實在一點沒有變化,就連我自己也驚異何以愛丈夫如是之深。同時我又覺著一種矛盾,即和丈夫做一塊兒的時候便感著痛苦,然而一天不見丈夫的面在夜里又睡不著。丈夫也深知道我的心,所以無論遲至過了十二點鐘,也一定回來,決不在外面歇宿的。
有一次,卓民要到海口去向外國公司交涉關于無線電的事項,不能不在那邊住三四天。這三四天,在我,真是有十年之久。我每天定要打兩次電話去問他的情形。
“今夜里能回來?”
“今天不行,事情還沒有了。”
“今夜里還不能回來么?”
“還要等兩天才辦得好。”
“那樣無聊的小官,不要做了!趕快辭職吧!”
母親和姐姐看見我這樣情急,都笑了起來。有時姐姐代我打電話去揶揄卓民。
果然過了三天,卓民很歡快地回來了。他以從未曾有的熱烈的表情走過來擁抱我,向我的臉上狂吻。我三四天來的寂寞也就因他的接吻而完全消散了。
“我近來變成一個參禪的老和尚了。”卓民撫摸著我,笑對我說。給他這么一說,又覺得他太可憐,對不住他了。但是我的身子快要臨月了,如何能再敷衍他呢。
我終于產出一個小女兒來了。看見睡在我身旁頻頻地在打噴嚏的,像小猴兒般的動物,我覺得真是一種奇跡,并非現實。
“這是由我的腹里產出來的女兒么?”
我就這樣地做了人的母親了。我真想不出是什么道理來,往后我要怎么樣去做母親呢?
在產褥期中,一切都很順利地過去了。在父母、阿姐、丈夫等人的歡慰中,我漸漸恢復了我原來的身體。我的嬰兒——取名彩英——也漸次由猴樣子變成人樣子了。她睜開可愛的眼睛,微笑著吸奶。
養(yǎng)育小孩子真是麻煩不過的事情,喂奶的時候要解開胸脯,要改換坐位,要翻轉身,在我是十分厭煩的,還要換尿片子,要洗澡,怕她傷風,又怕她的湯婆子過于熱了;有眼糞的時候要用硼酸水替她洗,瀉青糞的時候又要給小兒片她吃。養(yǎng)育一個小孩子的母親的劬勞,真是非一般無經驗的人所能想象得到的!但同時又感著一種從未經驗過的快樂,這就是喂乳時候的心情,柔軟的嘴唇緊觸著我的肌肉,軟滑的奶頭給嬰兒的舌尖舔吸著時的心情,覺得她所吸的并不是乳汁而是我的靈魂、我的生命之力。過后,她急睜開一對小眼睛盡注視著我,潛伏在她的眼中的美麗的母子之情一天天地增長起來。因此我有一天突然地去問母親。
“母親從前也覺得我可愛過么?”
“那當然啊。”母親以一半不明白,一半歡喜的表情回答我。
“母親從前雖然愛我,怕趕不上我現在愛彩英的程度吧。”
“傻孩子!”母親按著胸口笑起來了,“誰都有那樣的感想吧。不養(yǎng)育小孩子,不會知道父母之恩的。”
“的確!所以我這樣想,……”
“想什么?”
“我想起柯家的兩位老人來了。從前以為他們過于頑固了,但是做了母親,才知道做父母的人,無論在什么時候,都想看見自己的兒女,都想抱抱自己的兒女的。”
“這也是道理的話。”母親也像很認真地說。
熟讀了助產婦和育兒法的書的姐姐,由那時候起,不常到我房里來了。有時候我感著寂寞,去請姐姐到我房里來談談,她很高興地走了來,但坐不到一會,又別有心事般地走出去了。但有時候又很高興般地走到我的枕邊來,不論是吃的是穿的以及一般人所不留心的瑣事,她都替我想得十分周到,或為我開留聲機,或說些關于音樂文藝的話給我聽。
“我自己心地不佳,并不是對你冷淡喲。你要原諒我才好。你該知道我是個可憐人!”
姐姐無緣無故又酸楚起來,在流眼淚了。我想,她的歇斯底里癥又發(fā)作了。
有一天我最喜歡最信用的小婢阿喜,輕輕地揭開我的蚊帳,走前我枕邊來。
“少奶奶,你該到少爺房里去睡了。”
“什么道理?”我笑問她。阿喜今年才十七歲,完全還是個小孩子。但卓民常向她調笑,我想大概是這個緣故吧。“是不是少爺向你說了什么話?”
“不。對我沒有說什么。……”阿喜話題沒有說完,又出去了。這個婢女是我親手招來的。我在學生時代有一次去看電影,看見她在街路的黑暗的一隅啜泣。那時候她才十三歲,看她的樣子太可憐了,走前去問她為什么哭得這樣傷心。據說,她的父親在一家公司里當雜差,給公司解雇了就把這個小女兒送到家小茶館里當灶下婢。她受不過主人的虐待才逃出來的。我聽見她的話,不禁起了同情,回來就和母親商量,領了回來,父親派她專管院子里的花木。她從小有了許多勞苦的經驗,對于社會的黑暗方面十分知道。因為她的性情率直,品格也很好,所以我常常不叫她離開我。她的心目中只有我一個人,她以為在這世界中,再沒有比我更偉大的女性,再沒有比我更美麗的女性,再沒有比我更賢明的女性了。她這種偏信,常常使我發(fā)笑。她有時候因為我的事,連和我的母親或姐姐沖突她也有所不惜的。
有一次卓民向她調笑,她以一種形容不出的憤恨的眼神睨視了卓民好一會。
過兩三天,阿喜又走來向我說:
“少奶奶,我請求你,務必快些去和少爺同一間房子住。”
“什么道理?”我再問她。“不要緊的,你說吧。”
“不不不!”阿喜眼眶中滿貯著淚珠,她極力忍耐著,不使它流下來。
“我不能說。”
“為什么不能說?”
“那是因為關于大小姐的話。”
“啊呀!你說我的姐姐么?到底什么事?”
我不期而然地說了這一句,同時丈夫和姐姐近來的態(tài)度浮到我腦上來了。
“無論如何,我不能對你說。”阿喜說著伏在我的床沿上哭了。
“你不該瞎說。這些事不比別的,你怎么會說出這些話來?”我像責叱她般地說了。但我的聲音已經戰(zhàn)栗得厲害了。但也只好這樣地自己打消,不然我的心如何能夠安靜呢。
三
到后來,我終于不能不懷疑我的姐姐了。這是何等難堪而慘痛的事情喲!我何以要對姐姐懷疑呢?因為有阿喜的一言,就信以為真,那不是太輕率了么?
當阿喜向我說那些話時,我口頭上雖然叱責了她不該瞎說,但我心中還是帶五分的懷疑,就是:“或者他們真的干起來了。”
這樣的猜疑的確是十分無道理,因為我是蠻相信姐姐的。阿喜給我責備了后,恨恨地看了看我的臉就低下頭去了。她是我的不二的忠臣,性情很犟倔,她不多說話,但說了后決不退讓取消的。我由她的神氣知道她是對這件事十分憤慨,十分焦急。她給我罵了后,也不認錯,盡坐在一旁在沉想,這和她平時的態(tài)度不同,平時我罵了她她定認錯的。
我到上房里來看母親,看見由一個親戚薦來的乳母來了。為小孩子找個合格的乳母是再困難沒有的事。凡出來做乳母的人大抵性格上都是有缺點的。至今天為止,已經來了好幾個乳母了,但多半是懶惰的、無教養(yǎng)的人。今天來的乳母約二十多歲,眼睛大,皮色黑,鼻廣口尖,頭發(fā)縐縮,論人材真是一無可取;但是她一面喂乳一面向人傻笑,她的這樣無邪的自然的態(tài)度使我發(fā)生了一種快感。彩英也像喜歡她的奶,一聲不響地在吸。阿姐和母親坐在旁邊像試驗官般的微笑著看她喂奶。
“奶量很多喲。”姐姐對我說。
“這回的可以了。”姐姐這樣說了后,就詳細地調查這個乳母的身世,問她的家庭關系,問她的丈夫的身份,及為什么和丈夫離了婚,問她有沒有暗病,問她有沒有嗜好,對于一切事情都不甚過問的姐姐,唯獨對于彩英的事這樣關心。剛才我尚在半信半疑中的阿姐和丈夫的關系,到這時候,自然煙消云散了。并且覺得這樣的猜疑姐姐未免太對不起人了。
“阿喜因為先有成見在心,看見卓民和阿姐說話的態(tài)度過于親密了,就起了疑心吧。”我當時這樣想。
這個乳母入選后,我舒服得多了。所以一定要請乳母是因為我有腳氣病的癥候。有了乳母算是彩英的幸福。最初只由乳母喂乳,夜里還是回到我床上來睡。后來因為傷了一次風,以后就叫乳母伴她睡了。于是彩英漸次和我疏遠了。
但是在丈夫夜里回來遲或有公事在外歇宿的時候,我也常把彩英抱回來在我床上睡。彩英在乳母房里睡時,我在就寢前定要去查看一回。蓋著暖和的被窩,埋頭于乳母胸懷里的彩英睡態(tài)是十分甜蜜的。我覺得自己的重寶像給別人奪去了般的。
我的家庭算十分圓滿。阿喜以后也不再說那些話了。在這時候,在我們屋旁增筑的洋樓子也造成功了。姐姐就搬過去住。
她占了兩間房子,一間書房,一間寢室。她的房里裝飾雖不算華麗,但很瀟灑雅致,買鏡屏,買畫軸,買家具,姐姐近兩三天來真是忙得沒有頭緒。
到姐姐的房里去要在我的房子面前的長廊走過,在洗澡間左側上一道扶梯,就通到新洋房的后樓上來了。樓下有一間大廳——寧可說是一個涼亭——東西南三面是玻璃門扉,廳后就是父親的書室,有扉中門通進去。我們就把這個大廳做食堂了。三方面都用玻璃門扉是父親的設計。他說清廷的什么宮什么殿就是這樣的格式。坐在廳里望三面的庭園,自然心曠神怡。我覺得住這樣的房子未免過分奢侈了。我們圍著一張大圓臺一面吃飯一面談笑,真是說不盡的天倫樂事。
四月初旬,桃花開過了,三方面的玻璃門扉四通八達地打開著,室內也很和暖。黃昏時分,微明的陽光散落在庭園的樹木花草之上,另顯出一種情趣。在天上天空由灰色漸漸變成黑色,幾顆疏星露出來了。
我們食桌的席次是父母在上頭南面而坐,我倆在下首各占一邊,我坐西南隅,卓民坐東南隅,姐姐回來后,她就坐在父母的中間,位置正面南了,父親坐東北隅,母親坐西北隅。我倆雖然沒有正面北坐,但比以前坐位稍稍接近了。
今天報紙登載某著名的大學教授拋棄了他的結發(fā)妻,和一個法國女子結了婚,我們晚餐時的話題就全集中于這件事了,各人有各人的批評。
“那太豈有此理了!現代的教育家真是要不得,沒有半點品格。豈有此理!豈有此理!”父親一個人十分憤慨。
“在這時候,被棄離了的女人要怎么樣才好?”姐姐在問大家的意思。
“除等到做丈夫的覺悟后,沒有辦法吧。”父親這樣說。
“像這樣殘忍的丈夫曉得到什么時候才覺悟。盡等也沒有意思,還是再找丈夫的好。”這是姐姐的意見。
“那不行喲。如果這樣做,世間再無所謂寬容和忍耐的美德了,要知道君子惡惡而不惡人!”
“但是盡追求著對自己完全沒有愛的丈夫是最痛苦的。”
“那我不明白要怎樣才好了。卓民,你的意思如何?”父親以微醉的臉轉向著卓民說。
“在理論上我贊成梅筠姐的話。但由實際上說,我贊成你老人家的主張。”卓民笑著這樣地回答父親。
“你這個人太滑頭了,太滑頭了!”阿姐也笑著說,“你是個灰色的騎墻派!”
“哈哈哈!”卓民大笑起來,笑了后,注視了一會姐姐的臉。姐姐也作一種奇妙的表情回答他,好像在說,“你記著,我總要對你報復的!”
吃飯的時候,卓民常替我夾許多我喜歡吃的菜丟進我的飯碗里來——他自己少吃些——今晚上還是一樣。卓民夾了許多炸蝦球給我。雖然是件小事,但我是極歡喜,也感激他。
“近來戀愛問題鬧得很厲害的樣子。但我一點不明白到底是怎么一回事。”父親放下了筷子,緊靠著靠椅說,“戀愛即是專心愛上一個人的意思吧。這是從古來就有的,有什么稀奇,也值得這樣大驚小怪么?大丈夫本有三愛,這是古代的格言,愛國、愛家、愛老婆,就是這三件。各人能夠守這項信條,那什么問題都可以解決了!”
父親以為他的這種迂腐之論一定可以博得兒女們的喝彩。
后來看見在年輕人間沒有什么反響,有點不好意思,便翻轉來征求母親的同意。
“你這老太婆想,對不對?”
“專愛第三件還要討論一下呢。”母親笑著說。
“我是專愛過你來的喲!”
這時候大家才哄笑起來。父親得了這個喝彩的機會,便立起身退回書房里去了。
我倆的習慣是每晚飯后定到曬臺上來,同坐在一張長椅子上互相微笑,互相細語。今晚上照例我先走出曬臺上來。庭園里的桃樹上還有幾枝桃花未謝,在薄暗中隱約可認。才略下去的晚空微帶紅色。疏林上面已經有幾顆星光了。我想,卓民快要上來的,在我身旁特為他留開一個坐位。但是盡等還不見他上來,也聽不見食堂里有人聲。我想,卓民到哪里去了呢?于是,我輕輕地由露臺下來,偷望食堂里。果然看見卓民和姐姐夾著一張小圓桌子相對喝咖啡。我在這時候,自然胸口跳動起來。
我也不明白為什么會這樣感覺著不快。因為先聽見阿喜說了那些話對姐姐有了猜疑了么?因為等他等久了心里沒有好氣么?抑或是因為女性所共有的嫉妒的本能么?
“試看看他們怎么樣!”我忽然起了這個念頭。但又覺得自己太卑鄙了,不該對自己的丈夫和姐姐這樣懷疑。
他們說話的聲音很低小,聽不清楚。有時有忍笑的聲響傳來。卓民的一切表情我是十分熟悉的。當他為了什么事情興奮或對我有迫切的要求的時候,他的眼睛里便發(fā)出一種富有熱力的美麗之光來,同時顏面皮膚也緊張起來,發(fā)射一種光澤。我此刻看見的卓民的表情就是那樣的。姐姐的雙頰也在微微地發(fā)紅,這是我望她的側臉看出來的。我的胸口更鼓動得厲害了。
“看他們的樣子的確有點不尋常。”
我也不明白何以會這樣想。曾聽見人說過,哲學家或詩人在一秒間可以直覺百年的人生。然則我在這瞬間銳敏地洞察出他倆間的變態(tài)的關系,也不算什么稀奇了。其實這是很平常的覺察,不單是我,你們里面恐怕也有很多人有這種經驗的吧。
我的臉口鼓動著,我的身體也戰(zhàn)栗著。忽然聽見卓民在高叫起來:“燙人!”
“哈,哈,哈!”姐姐的笑聲。
卓民立起來了,只手摸著他的嘴唇。
“真燙傷了么?”
“舌頭都燙痛了。”
“為什么燒了這么熱的咖啡來?”
“也是因為講話講入神了,沒有留心。”
“我替你舔一舔就會好的。”
卓民真的把頭伸向姐姐面前去。這時候的姐姐十分留神向周圍審查了一會。她像覺著了我在偷看他們,他們的親昵態(tài)度便中止了。
我回到曬臺上來后,卓民立即來了,故意裝出給熱咖啡燙傷了的樣子,蹙著眉,用手巾掩著嘴。
“咖啡太熱了,真的燙痛了。”
我不睬他。他像很不好意思,走到我身旁坐下來“請你看看我的嘴唇燙腫了么?他們送了這樣熱的咖啡過來。”
“真有這樣奇怪的事么?”我冷冷地說,連我自己也聽得出我的口調是諷刺的。
“請你替我舔舔,用你的舌頭。”卓民嬉笑著對我說。
“你去請姐姐舔好了!”我說了后,就站起來。我回到自己房里來時,心里感著十分的痛快。
“他們慌張起來了吧,當我完全不知道,他們吃驚不小吧。”我這樣想。
我和乳母引著彩英玩,我抱抱彩英,摸摸她的柔發(fā),親親她的嫩頰,引她笑或引她哭,我的心緒漸次恢復了和平的狀態(tài),同時覺得自己對丈夫的態(tài)度也有些太過分了。因為并沒有獲得什么證據,不過是由舉動下的觀察罷了。由推測去下判決,這是難免輕率的。
但是人們一經有了這種猜疑以后,是很難打消的。在這時候,我心里起了兩種不同的作用,一個是想絕對地否認我的猜疑,一個是想再進一步去審定他倆的關系的虛實。
如果他倆的關系是事實時,怎么樣呢?看見那種事實時,就是我滅亡的一天!到那時節(jié),我的心臟會碎裂,也再無生存的希望了吧。我真怕有那樣的一天到來!于是我想只裝聾作啞,當做沒有那件事,糊里糊涂過日子算了。但是,同時覺得不能就這樣放任過去。如果是事實,那就和丈夫干凈地離婚的好。如果沒有那件事,那我剛才的發(fā)作就是嫉妒,太對不起丈夫,只有向丈夫謝罪,和丈夫講和,親睦如初。在這樣半信半疑的狀態(tài)中是最痛苦不過的!
對于一件可怕的事實,想看和不想看的兩種心理正在我胸中交戰(zhàn)。因此我自然而然地想去探查姐姐和丈夫的舉動。我抱了彩英到姐姐房里來,姐姐馬上把彩英接過去抱;她故意發(fā)出一種嬌音,裝出多樣的鬼臉來引彩英笑。看見姐姐的這樣無邪的態(tài)度,我又后悔不該對姐姐懷疑。異性間的交涉若帶上了有色眼鏡來觀察時,無一不是可疑的事情。我想還是我自己多疑了。
到了十點多鐘,卓民走到我的房里來,我正在想剛才對丈夫的態(tài)度太過分了,此刻該取什么態(tài)度。但看卓民好像沒有剛才那回事般的,還是和平日一樣滿面笑容來向我說話。我更覺得過意不去。但我對他還是一樣地警戒,一點也不敢懈怠。我也不明白這是為什么道理。我對他倆的懷疑明明已經溶解了,何以又還不放棄我的秘密的偵察呢?這是何等的矛盾啊!這是因為有別一個理由潛伏在我的胸中,無他,即最初向姐姐求婚的就是卓民這一件事。因為姐姐拒絕了他的求婚,自己才和他結婚,由此看來,誰又敢否定卓民不在懷戀著姐姐呢。在結婚當時只當它是一件很小很小的事件,誰也沒有預料到到今日會變?yōu)橐粋€討厭的問題。
所以我自然會這樣想:“他原是戀愛過姐姐的人!”
一方面覺得自己是受了一種侮辱,一方面又默認他倆的關系是有很深的因緣。我現在不能不向大家表白一下了。我原來是個奇妒的女性,我自己也常為自己的嫉妒之深而驚駭,同時我也驚異自己何以這樣地熱愛丈夫。一般的女人說,女性生了小孩子后一切的愛都傾注到小孩子身上來,對丈夫的愛會一天天的冷淡。但這不能適用于我的身上,我還是愛丈夫比愛小孩子切,把小孩子托給了乳母或許就是一種證明。實際上我有時感覺到有小孩子的厭煩,但從沒有感覺到丈夫的厭煩。把小孩子托交乳母之后的我倆,還是一樣地耽溺于親狎的調笑,狂熱的擁抱等的低級的歡樂中。
一天一天地過去,又是夏始春余了。不知為什么緣故,姐姐近來十分憂郁。從來就哭笑無常的姐姐,到了近來更多自暴自棄的動作了。
“要快為她找妥一個人家才好。”
父親這樣的主張,為她選定了好幾個候補夫婿,但是姐姐都拒絕了。姐姐的脾氣真大,誰都害怕,不敢近她,譬如阿喜,連看見姐姐的臉都害怕起來,所以姐姐的事情只由母親和一個家丁去招呼。這個家丁姓顏名筱橋,是由窮苦家庭出來的。一生下來就離開了他的父母,只和他的哥哥像喪家之犬般彷徨無依,常在街頭巷角向往來的行人討銅板,向人家討殘飯。后來我父親當總長的時候,不知由誰的介紹,他的哥哥竟得到總長室里來當茶房。有了這個因緣,他的弟弟便收容在我們家里了。筱橋的面貌漂亮,體格也很魁偉,確像一個書生,但天資很鈍,雖然十分用功,在學校的成績卻非常之壞,好容易才把初中弄畢業(yè),考了三次大學預科,都沒有入選,于是他對于學問一途絕望了,今年廿五歲了,委他去辦的事情,沒有一件做得好的。我們家中都當他是一種滑稽人物看待。他沒有何等的野心及欲望,他心地痛快的時候便高唱起京戲來。他的性格雖然遲鈍,但很爽快,這點是他能博人歡喜的長處。他對于現代所有的文藝和社會科學的書籍也很努力讀,當我初進女子中學的時候,有許多疑難的科目都請教討他來。
我的姐姐很討厭顏筱橋,但她還是承認他是個忠直親切的人。他常常一天之中給姐姐罵兩三次,他給姐姐一罵,便驚恐得像什么似的。
“我也是個男子,何以這樣不中用!”
他常常這樣嘆氣。
我的父親對于園藝有興趣,喜栽花木。筱橋常去和園丁一塊工作,弄得滿身泥巴。又叫他去買東西時,若那件東西買不到手,他決不回來,到夜深后他還在市中亂轉尋這個物件。他對事務是這樣忠誠的,所以我十分佩服他。姐姐卻討厭他的這種誠懇,她說,和那個人在一塊,精神上就不好過。
姐姐患的是什么病還不十分明白,有醫(yī)生說是歇斯底里癥,又說是胃病,也有說是月經不調的。
天氣漸熱了,我們一家人討論起避暑的計劃來了。有一天我們正在爭論得很熱鬧的時候,郵差送了一封信來。父親接到手,才看見封面的字,就驚叫起來:“這真是意想不到的!”
我們這時候才吃完飯,還沒有離開席位,都盡注視著父親的臉。每吃過飯,就檢看各方寄來的信件,這是他的習慣。
“這真是意想不到的!”
父親再這樣說。他從衣袋里取出眼鏡來戴上,然后開拆信。父親讀了信后,臉上浮出一種笑容來。父親每遇著心地快活的時候,鼻孔自然地會膨脹,雙頰上的胡須也自然會張動起來。現在他又表示出那種樣子了,我就曉得那封信是一件吉報。父親取下了眼鏡,把那封信交給母親看。
“這是老柯寄來的謝罪信。他在德國像蠻得意。他說,到底還是離不開梅筠。那恐怕是他的真心話。他希望能夠恢復從前的親戚關系。他信里說,本來他該親自回來接梅筠去的,不過到八月間有朋友由上海來德國的,打算托那個朋友帶梅筠去。要我們預先勸勸梅筠,務必要到德國他那邊去。我早就料到他定會有后悔的一天的。真的,不過是為點小感情離開的,有什么商量不妥的事呢?他是個男子漢,雖然有些拗執(zhí)的地方,但是也該原諒原諒他。他是個少壯的外交人員,前程未可限量。”
父親雖然是對著母親說,但他像在希望姐姐也能夠聽見。當然我們也一字不漏地聽明白了。
“能夠那樣子,再好沒有了。”我當下這樣想。我們的視線一齊集到阿姐的身上。阿姐沉默著,許久許久沒有說話。
“梅筠怎么樣?”
父親轉向著姐姐說,姐姐還是沒回答。
“我想,這是很好的事。卓民,你看如何?”
“如果梅筠能夠寬大地恕宥老柯,恢復從前的關系,那是再好沒有的事。”
卓民這時候,以作古正經的態(tài)度回答父親。
但是,看看姐姐的樣子有無窮的幽恨睨視了卓民一下,她的眼眶里已經充蓄著淚水了。她立即站了起來,回她的房里去了。
我真不明白姐姐為什么這樣生氣。剛才父親也曾勸過姐姐。他的意思是,無論從任何方面說,姐姐要回到柯家去才是正理。
“我回柯家去就是了!”姐姐怨懟著說,“不過要稍等一些時候,讓我深想一想,然后回信給他。要如何地回答他,還要讓我想想。”姐姐走了后,我們間的空氣便陰郁起來。
“姐姐為什么這樣的不喜歡?”我問卓民,“真莫名其妙。”但是卓民沒有話回答。
那晚上,姐姐在母親房里談話,談到更深。我有時走過,還聽見有欷歔的泣音。我想進母親房里去,但是母親向我使眼色,叫我不要進來。我想母親和姐姐間一定發(fā)生了什么重大的問題。
又過了兩三天,顏筱橋護送姐姐和母親到M山避暑去了。
我們在K山和M山都建筑有小洋房子。我們原約定到K山去的,因為K山許久沒有去了。今忽然變更計劃,到M山去避暑,我覺得奇怪,心里也有點氣不過,他們變更計劃,何以不通知我一聲呢。
他們到M山去后,連明信片也不寄一張回來,再過了十多天,才接到母親來一封信,信里說,姐姐的病一時不得好,還要在M山多住些時日,叫我們先赴K山去避暑。最后還說了些顏筱橋的歹話,說他不聽差遣,說他一早起來就到游泳池去洗澡,有時滿山走,整天在外邊,到深夜才回來,他完全沒有時間觀念,夜深二點多鐘后還走出海濱去高聲放歌,和山里的農民們交結得非常之好,一處玩一處走,在近來又學會了騎馬,到處跑,有事情的時候,總是找不著他,像這樣過于脫落的人,實在不好用,叫我們另派一個家丁去給她們差遣。母親又說,溫阿民伶俐些,派他來吧。溫阿民是剛剛二十歲的書僮,做事敏捷,也有點技能,真是一踢三通,母親和姐姐都喜歡他。不過父親舍他不得,不能派出去。后來我極力向父親請求,才要準了派溫阿民到M山去。
第二天顏筱橋元氣頹喪地回來了。我把母親信里所說的一一責問他,他連連點頭,一切承認了。
“是的,完全是的。”
“你為什么整天騎馬和泅水,不做事?”
“因為我……看見心里頭苦悶。”
“什么事?”
“那,……那不能向姐姐說。”
他好像非常煩悶般地嘆了一口氣。
又過了一個多月了,我們決意日間動身到K山去了。我想,在赴K山之前,須得去看看阿姐的病,于是我打算先到M山去一趟。
“不要去吧,去看她恐怕她反為不喜歡呢。”卓民這樣地勸我勸了幾次,并且說明天就起程赴K山。
“明天?”我反問他。
“明天可以來得及吧。明天下半天動身,上半天把一切準備妥當。”
我聽從了丈夫說的話。他到第二天很早就起了床。我在上半天留乳母看著彩英在家里,自己到街上去采購一切必要的物品。現在買起東西來,也和從前不一樣了,有了小孩子,買的東西就不知多了多少。其中有來不及的東西,就是我所常服的藥丸的配制和為彩英特制的汗衫,店里頭的人說,要到傍晚時分才做得好。但是到晚上不能趕火車了,只好延期到明天去了。因為延了期,下半天就有空,我想,在赴K山之前,總該去看看阿姐,不然她會怪我沒人情的。我決意到M山去一趟,于是急急地打了電話去告訴家里,自己便跑到車站來。
到M山來時,已經是兩點多鐘了。我在途中想,母親和姐姐定是十分寂寞的,看見我走來了,不知要如何的歡喜。我這樣想著,自己也不禁微笑起來。
叫了一輛小轎,坐到自己的洋房子前來時,溫阿民早從里面走出來。
“小姐來得正好。是搭第二班的快車來的么?”他表示出很親切的樣子,把我手中的洋傘接過去,“大家都在等你,等得心焦了。”
“怎么?他們知道我會來么?”我驚問他。
“是的,剛才曉得的。”
我一進門,就看見卓民的帽子和外衣都掛在一邊架子上,我駭了一跳,忙停了足。
“他也來了?”
我在這瞬間,覺得萬事都解決了般的。我立即想退腳出來。
我想,我在長年月間所懷疑的終成為事實了。他為什么要瞞著我來看姐姐呢。
不過女性的性格是很奇妙的,在這瞬間嫉妒之念雖然很激烈,但還是不愿意給他人看出了自己的心事。我故作鎮(zhèn)靜地說:
“是的,因為買些東西,趕不上第一班的快車了。”
象是聽見了我的聲音,母親從大廳的側門走出來。
“你來了么?”母親說話比平日格外柔和。
“來錯了么?”
我很唐突地這樣回答母親。今天覺得母親特別可恨,恨得我真快要發(fā)眼暈了。
母親不說話了,她只吩咐阿民出來照顧門戶。我筆直向里面走,走進里面堂屋里來了。看見姐姐正在開留聲機,她看見我來,嫣然地笑起來。
“啊,你真來得好。”
“嗯。”
我強作笑顏去回答姐姐,因為在這時候可憎的不是姐姐而是卓民。我真恨卓民恨入骨髓了。
我正在和姐姐說話,卓民連外褲都不穿,內褲長僅及膝部,從里面——大概是姐姐的寢室——走出來。他的那樣的裝束給了我一種難堪的侮辱。
“現在開的是《天女散花》。”阿姐這樣說,“滿好聽,卓民君你喜歡聽么?”
卓民看見我了,故意高聲地笑起來。
“真是偶然!真沒有想到我們會偶然在這里碰到。我因為有點急事要來H州看一個友人,留了條子在家里給你,你看見了么?到了H州就順腳到這里來了。殊不料你也來了。天下真有偶然的事啊!”
“的確是偶然!”我這樣地回答他,“你也偶然吃了一驚吧。”
“我真的吃了一驚。到K山去的改到明天起身么?改后天?”
“我喜歡哪一天就在哪一天起身。你要住在這里,你就在這里也可以。”
“什么意思?”
卓民完全喪失了氣力般地說。
“不要多說話了!你愈多說話,我便愈受你的欺騙!”
卓民臉色蒼白地依著門框,像石像般的了。
“為什么這樣說?”
姐姐聲音低小地這樣說。
“姐姐的病我看沒有什么大要緊,我就回去吧。再會,姐姐!”
我這樣說著站了起來。姐姐不敢望我,盡握著留聲機的把手,低垂著頭。
“你為什么這樣發(fā)惱?”
這時候卓民才走前來。
“要回去一路回去吧。”
“你穿著那樣的短褲子好看得很呢!”
我這樣說了后,真想放聲大哭了。我立即跑出門口來,母親站在門口等看我。
“請你等一會,我有話要和你說。”
看見母親的臉色,我忽然又想哭起來了。
“我再沒有話要聽的了!因為你老人家已經不是我的母親了!”母親死拉著我,拉我到一間小房子里來了。這時候的母親的臉色看去十分悲痛,這使我終生不會忘記的。
“菊筠,你知道父母如何地愛你吧?”
“那些話有什么講頭呢!你要和我說的,還有什么話沒有?”
我在這時候也自暴自棄起來,這樣地頂撞母親。
“你如果思念到父親,不忍叫他傷心,那你就受點痛苦也該忍耐一下。”
“這是什么道理?一點不懂!”
給我這么一搶白,母親沉默了,嘆息了一會后,又靜靜地繼續(xù)著說:
“你的姐姐有身孕了!”
“姐姐有了孕?!”
我聽見這話,呼吸真要停息了。我真不知要怎樣回答才好。因為有這個過度的吃驚,我不會發(fā)怒,也不覺悲哀了;因為一切感覺都麻痹了。
“這真是沒有方法可以挽回的事!你想要怎么樣才好?我能夠親口去告訴你的父親么?父親年老了,滿了六十花甲,還能夠叫他聽見這樣可怕的事么?你曾發(fā)怒也難怪,但你也該替我設想一下。你試想想我多辛苦啊!不敢向你的父親說,又不敢對你說。和梅筠本人商量,她只是說要死。能夠死時,讓她死了也未嘗不可,不過她死了,我們的家聲還是不能保!你和卓民離婚么?結果還是一樣!左去不可,右去也不可,只苦了我一個人,天天為這件事煩惱。你向我發(fā)脾氣,我也不怪你,但是給你發(fā)惱的我,你想想該怎樣做呢?菊筠,恐怕你會因這件事痛哭吧!我也一樣地曾痛哭啊!”
母親蹲到我的面前,把臉伏在我的膝上,哭起來了。瘦小的頸項,梳著小小的髻兒的白發(fā),給青筋絡著的瘦削的手,不盡地濕染了我的膝部的眼淚,我凝視著這些慘狀,但不會流一滴眼淚了。
“這又不是母親自己做出來的事。”我這樣安慰著母親,“姐姐做出來的事,姐姐自己擔當。”
“那你是叫姐姐去死么?”
“那隨便她。”
“那么家聲怎么樣呢?父親怎么樣呢?”
“大家受苦就是了,有甚方法!”
“那你看著那個慘狀,也忍心么?”
“我還不是一樣受苦,我才是第一個犧牲者!我問母親,怎么不為我設想呢?要叫我怎么樣呢?”
“我哪里敢叫你怎么樣?你說的話不錯,你一個人最辛苦,所以我把我想說的話盡對你說了后,一切照你的意思辦去,只看你的意思怎么樣了。我們祝家是大世家,會弄至家敗人亡。也是命運上注定了的!”
母親把對這件事的裁判全權交付給被害者的我,我真不明白她的真意之所在!
四
丈夫給阿姐占領去了的我,對于這件事當如何地裁判呢?我脫離家庭或姐姐脫離家庭,都會把這種可恥的家丑暴露到社會上去。縱令可以欺瞞社會,也不能欺瞞父親。
像這樣的丑事件真不可以直情地公開地解決么?凡是丑惡的事件莫不是欲蓋彌彰。等到它完全發(fā)酵成功,爆發(fā)出來時,就會發(fā)生更厲害更可怕的結果。我想,還是早些解決遺禍猶小,解決遲了遺禍將更烈。像這種家庭的罪惡想永久瞞著最關切的父親,想永久欺瞞社會,我想,到底是不可能的。
“你要怎樣辦就怎樣辦。總之是梅筠做錯了事,她有了相當的覺悟了,卓民也有覺悟了的,我也有了覺悟。要生要殺,聽憑你一個人處置。由你怎樣處置,我們決不敢怨恨你的。”
母親一面揩眼淚一面這樣說。我沉默著盡聽母親的話,聽到后來,我真氣極了。她說的話完全是在迫我要和他們妥協,他們三個人好像串通一氣來謀我一個人。到這時候,我真不能不嘲笑母親的卑劣了。母親說一切唯我之命是聽,驟然聽來是何等的尊重我啊。但究其實,完全是在威迫我,恫嚇我,母親是把她的一身的生死及一家之興亡的責任全推到我的肩膀上來了。
“要生要殺,聽憑你一個人處置!”
這樣一來,我能夠說“好的,殺了算了”么?她是預料到我沒有勇氣說那句話,只想利用人的同情心去掩飾自己的罪惡,這是她完全沒有覺悟——沒有犯了罪甘愿受罰的覺悟——的鐵證。
母親、姐姐及卓民對于他們自身所犯的罪自己預先就很寬大地赦免了。他們何嘗是真心地要請我來裁判呢。
在現社會,所謂有知識的人,所謂先輩,所謂要人,所謂紳士,所謂父母他們做事盡都像這樣的茍茍且且,敷敷衍衍,對于友人們的紛爭,說得好聽,要來排解,其實是更緊地挑撥,明知是那個人犯了罪,但是受著感情的支配一味敷衍,想為他們把罪惡掩飾下去。
“我不管!”我決絕地這樣說。
“照你們的意思做去不好么?只要你們喜歡遂意!我不能處罰姐姐和卓民,也不能恕宥他們!”
“但也要問明白了你的意見,才能夠決定主意。”
母親總是想把責任推到我身上來。
“那么,姐姐和卓民是不是問明白了我的意見后才那樣做的?”我的語氣太兇了點,母親又沉默了,再嗚咽著流起淚來。我冷冷地望著她。
“她說理說不過我,想以眼淚之力來壓服我了。”
這或許是我的偏見,但是在當時的確覺得母親的流淚完全是一種狡猾手段。
“你們是想單叫我一個人犧牲。要這樣才可以掩護你們的罪惡,是不是?”
“不是這個意思。……”
母親像還想說什么話,但我再不能忍耐了,突然地高聲地叫了起來。
“你們也該知道一點廉恥!要死的人讓她死了算了!”
我立即抽身走出屋外來,母親伏在地板上盡哭,她那個樣子真有說不出的可憐。但我再不愿回他們那邊去了。一走出來,阿民把洋傘送過來給了我后,站在一邊,叉著雙腕貼在胸上,茫然地像在思索什么事情。
“就要回去么?”他忽然問我。
“是的,我回去了。”
不知道是何緣故,這時候我的態(tài)度很穩(wěn)靜。原來人類無論是哪一個,一面極端的發(fā)怒了后,一面又想表示出輕快的樣子。
“你不想回京里去么?”
我溫和地問他。
“想是想回去……Besie生了仔沒有?”
“還沒有。”
“還沒有么?該生下來的時候了。我很想回去把小房子掃干凈,給她生仔。”
“再會。”
我向他微點了點頭,拔腳走了。
“再會。如果Besie生了仔,寫一張明信片來通知一下,叫筱橋……”
“我會打電報來給你。”
我輕快地對他這樣說了后笑了。
“要叫車子么?”
“走路到車站去。”
我離開了那家屋后,阿民和Besie的事通忘了。我只覺得我的胸口給一塊千鈞之重的鐵塊壓住了,異常苦悶。
“姐姐和丈夫,還有母親,他們串通來謀我的!”我行了半里多路,走不動了。太陽熱烈地向我頭上曬,路上像燃燒著般的,由路旁屋頂反射過來的熱氣不住地向我周圍襲來,我的鞋襪滿堆著黃塵,衣背上也給汗?jié)裢噶耍@些苦狀更使我增添了不小的憤慨。
“好了,好了!你們盡管做,我也有我的想法!”
我真不敢翻過頭去望這村街兩旁的店鋪。我的頭部像給什么東西緊緊地釘住了,不能自由回轉。在頭腦里有無限的憤怒、悲恨和牢騷,非常混亂;這些感情化成一種渦流,在腦中旋轉。過了一刻,我稍為清醒了,才叫了一輛黃包車。的確,要和車夫講一二句話,都覺得十二分的吃力。
趕到了停車場,待要買車票,忽然看見阿民流著一頭一臉的汗,背衣也像給雨打濕了般地跑了來。
“老太太說,請你回去一趟。”
“我討厭了!你去對他們說,有話回老家里來講吧。”我冷然地回答他。
“但是老太太說,無論如何要請你回去。……不然,她又要罵我不會做事了。
“那沒有辦法。……如果真的有什么事情商量,過幾天我請老爺到你們這里來吧。你回去這樣對他們說好了。”
“這樣說了,……那更不得了。”
他像要哭出來般地說。
“一切事情你都曉得了么?”
我無意中這樣問他。
“早曉得了!”他低了頭。
“試看,這些底下人盡都知道了,只騙我一個人不曉得了。”
我這樣想著,更覺得他們可恨,何以竟這樣地來欺侮我!我叫阿民買了車票,他一直望著我搭的火車開動了后才轉回去。
我回到家里來時,傍晚時分了。看見父親還坐在檐廊下,眺望庭園里的盆栽。
“你們一個個偷跑了,只留我一個老家伙在屋里……”父親看見我就這樣說,“你到哪兒去了來?”
“到M山去來。”
“一天來回,真有本事。母親怎么樣了?不快點回來,家里不得了。
“快要回來了,再過幾天。”
“梅筠的病怎樣了!”
“好了點的樣子。”
“那我放心了。望她的病快點好,好到德國老柯那邊去。她的事情解決了后,我也安心了。”
我不再說什么話。父親對于那件事是一點不曉得的。
過后父親再說些什么話,我一點沒有聽見。恐怕因為是看見了父親,精神忽然松懈下來,我昏倒下去了。等到我稍為醒過來時,我已經睡在床上了。頭上戴著冰囊。腳部也安置有湯婆子,我的嘴里有葡萄酒的香氣。
“啊!醒過來了么?不要緊了,不要緊了!”
老父的聲音。父親低俯著頭來看我的臉,銀白色的須,在日光中不住地閃灼,眼眶里飽蓄著淚珠,快要掉下來般的。我只覺得十二分對不住父親了。乳母把彩英抱前來,就抱她坐在我的懷里。我把頰偎緊彩英的頰,流淚了。
“你安靜地休息一會吧。要抱小孩子,什么時候都可以抱的。”
父親看見我的興奮的神氣,像很擔心。
“像這樣酷熱的天氣,一天來回,哪有不中暑的道理?中了暑,額部涂點燒酒就會好。等下醫(yī)生要來了。”
“我已經好了,沒有什么了。”
我強作笑顏,對父親說了。但等到父親出去了后,我一個人又欷歔地哭起來了。
騷擾了好一會,我感著疲勞,睡著了。等到我給一種意外的音響驚醒來時,看見母親和丈夫坐在我的床邊,因為父親打了電報到M山去,他們都趕回來了。姐姐也到我房里來了一趟,但即刻退出去了,她好像不好意思看見我。
“你現在怎么樣了?”母親很擔心般地說,“接到你父親的電報,真把我嚇死了。”
“沒有什么!”我想故意裝出鎮(zhèn)靜,但喉頭已經咽住了。
“一切望你看我面子吧。”母親這樣地對我說。
“你們真的是為看我的病來的么?不要擔心我會向父親說什么話,回來監(jiān)視我的么?”我這樣反問母親。
“啊呀!為什么說這樣的話?”母親像給我說得著急起來了。
“你們放心吧,我絕不對父親說什么話的。就對父親說,也沒有辦法了。”
“我錯了,完全是我不好,望你原宥我一下。我真的苦悶極了,不知要如何地向你謝罪才好。”
到后來,卓民才這樣地向我陳謝。他說了后,伸手進被窩里來想握我的手。我嚴厲地拒絕了他。
“我不要你向我謝什么罪!”
母親和丈夫看見我脾氣這樣大,態(tài)度這樣決絕,到后來都走開了。
但我還沒有消氣,還想更酷辣地恥笑他們一下。
我正在想要如何地對付他們,阿喜走進來了。
“少奶奶,好了些么?”
她的聲音顫動著,快要流淚般的了。
“好了喲!”
“我……我,”阿喜帶著哭音說,“我一切早都知道了。他們太對不起少奶奶了。”
“好了,好了!我都明白了!”我不準阿喜說下去,因為我再不愿意再聽別人講這件事了。
那晚上,卓民一夜不曾合眼,坐在我的枕畔。姐姐也來了兩三次,但沒有說一句話。
“總之,是我錯了。過失完全在我。望你恕宥我一次,再不敢了。的確,我真是著了魔,才干出這樣的事來。”
卓民盡是在說這一類的話。我也盡情地恥笑了他,毒罵了他一頓。
“看見你的面孔,我心地就不快活,請你到那邊去吧。”
給我這樣說了后,卓民一聲不響,悄悄地走出去了。最后姐姐到我房里來時,窗口已經現出魚肚白了。我在這時候,才知道丈夫和姐姐通宵沒有睡。
“菊妹!”
姐姐伏在被窩上,緊抱著我,把淚濕的頰盡偎著我的頰。
“菊妹,求你恕我的罪吧!”
我不能使她臉上太下不去,姐姐的頰像火一般的熱,只有一行冷淚在兩人的頰間流落去。
“我一點不怪姐姐的。”
我這樣地回答姐姐。
“求你恕宥我,求你恕宥我。我會這樣地受罪,也是因為欺騙了妹妹,該受罰的!”
“姐姐,不要說那些話了喲!”
我只說了這一句話,姐姐才站了起來,但還是不住地抽咽。
“請休息一會吧,你恐怕沒有睡著。”姐姐這樣說。
“你也沒有睡吧。”
姐姐抽咽著出去了后,我又起了一種奇妙的心情。能夠使人們的心融洽的無過于人類的眼淚。只有眼淚能夠洗去種種的罪惡。一般的醫(yī)生說,只有內分泌器官才有力支配人們的精神和氣質。他們卻把外分泌器官的淚腺閑卻了。對于人生有絕大的刺激的作用的還是這個外分泌器官。眼淚對一般不相識的人們尚可發(fā)生效力,何況在姐妹之間。剛才雖覺得她的行為太可惡了,但是一經淚和淚的接合后。憎惡轉變?yōu)橥椋瑧嵑抟不癁閼z憫了。姐姐的那樣流著淚出去的姿態(tài),真是太可憐了。但是這不能證明我就不恨姐姐了,實際我還是恨她。憎惡和憐憫同時占據著我的心。這豈不是一種矛盾的生活現象(VitalPhenomena)么?
我不能不詛咒這種同情和憐憫,因為有了這種不徹底的宋襄公之仁,反害了我的終身。我對他們早該取斗爭態(tài)度的,對她徹頭徹尾地憎惡就好了的!
我的精神給這樣的矛盾心理擾亂了許久,我希望能夠睡下去。但是我的頭腦反像火爐般地熾熱起來,快要燃燒了。
“他倆在那邊干什么呢?”
我又起了一陣暈眩。
“看見我病了,不能動,他倆又在,我真想起身去窺見姐姐的寢室,這本來是很可恥的事情,不過丈夫不在我的身旁,又看不見姐姐的影子,這何能怪我!?
——姐姐盡在那里哭,卓民走到她的身邊去摟抱著她,安慰她,過后和她親吻,過后,我愈想愈氣不過,愈想象,愈加苦悶。我終于挨不住這樣的苦悶,走下床來,輕手輕腳地摸索著走到姐姐的寢室前來了。
因為是夏天,姐姐的房門沒有門,只隔一重鐵的綠紗扉,站在外面隱約可以看見里面的陳設。我想萬一看見了丈夫和姐姐間的不堪的樣子時,怎么樣呢?一陣嫉妒之火忽然又在我胸里燃燒起來。我的胸部像快要炸裂般的。我忙忍耐著細心聽里面的聲息。果然有互相細語的聲音從房里面?zhèn)鞯轿业亩睦飦怼?/p>
“你們真大膽啊!”
我真氣得快要昏倒下去了。在自己眼前只是天旋地轉,看不見什么。
“我一定要捉住真贓確據給你們看!你們太欺侮人了!剛才還流著眼淚來向我謝罪!”
我的手摸到綠鐵紗扉上,想推開進去。看看房里面的樣子,更加明了了。蚊帳低垂著,我盡注意蚊帳里面,但看不出什么,因為電燈在蚊帳外,里面的樣子不十分明了。
但是明明聽得見里面有人在低聲細語。原來姐姐的床是背著房門,床正面卻向那頭的騎樓,站在門側邊只能看見床的左側面和背面的一部。
“你這樣決絕地做去,也不思念下你的父親么?”
這是母親的聲音。我聽見這句話,背上像給人澆了一盆冷水,有點喪膽了。但同時又覺得自己最想說,“那就好極了”這一句。
“但是我就活著,也只是向社會向世間出丑罷了,有甚意思,還是死了的好。我要死,讓我死吧!”姐姐的哭音。
“那么,我也不得活。恐怕父親曉得了也是……”這次是卓民的聲音。
我聽見忽然戰(zhàn)栗起來了。我像在夢中般的回到自己房里來。
“他們說的話也有些道理。”我靠著枕頭這樣地對自己說。
“若和他們爭道理,當然是我得到最后的勝利。但是得了勝利,有甚用處呢?結果,姐姐自殺。的確,假如我是姐姐時,一定自殺的。卓民當然不能站在旁邊看著姐姐死,他一定跟著自殺。有了這些事變,平日愛重名譽的老父親,也一定不能活下去。那么,姐姐、丈夫、父親和姐姐腹里面的胎兒,一共四個人的生命,要為我一個人的勝利而犧牲了!四個人的生命?我一個人的勝利和四個人生命的犧牲。
我這樣想了一會后,像有一線光明射到我的心坎里來。
“犧牲吧,還是我一個人犧牲吧。”我這樣對自己說。
犧牲!這是如何好聽的名詞喲!這是如何美麗的名詞喲!屬于犧牲兩個字,在這里我要向你們演講一場了。簡單地說一下吧。
“犧牲”的原意是什么?在古代是有自己提供身體的意思。據說,從前在某村中,有妖怪邪神走來向村人說:“你們把村中的第一個美麗的姑娘帶出來獻給我,如果不聽命令,全村人民就要一同受禍!”村人不得已,于是把第一美麗的姑娘牽出來獻給那個妖怪邪神了。那個美麗的姑娘就是做了全村人的犧牲!
又按“犧牲”的字面解釋,祭神的時候要殺牛,這就叫做犧牲。因為要得神的歡心,保護自己的家人,所以不惜以牛為犧牲!
上面所述的姑娘和牛都算是犧牲!
社會的人們?yōu)槭裁匆@樣尊重犧牲呢?我想這是十二分不合理的事情。基督在十字架上受了酷刑,據說是為救贖世界人類的罪惡而犧牲的。
我如果為他們四個人犧牲,算得是可以博社會的稱贊的美舉么?我希望你們?yōu)槲蚁胍幌搿奚利惖墓媚锘蛏笫窃谙氩M暴的邪神的喜歡。我之犧牲是為想救橫暴的丈夫和姐姐的生命!
照這樣說來,受害者要為害人者犧牲,受更重的損害。是不是要這樣犧牲才配稱為善人,才算是有美德?現代的宗教家和道德家都獎勵人們要能夠犧牲,都主張人們該有此種美德;不過由我看來,那些橫暴的神明是該打倒的,對那些惡人也無犧牲的必要。若我的思想是至當的,那我又何必為丈夫為姐姐而犧牲了我的一生呢?如果為他們犧牲,那真是愚不可及了。
但是到了第二天,我對母親這樣說:“過去的一切都付諸流水吧。
我們今后還是和和氣氣過日子吧。但是叫姐姐和卓民要……”
“啊!呵!呵!……”
母親忽然失聲痛哭起來。
“菊兒,你這樣的恩情我永久都不會忘記喲!梅筠和卓民往后決不……”
姐姐和丈夫接到了母親的報告后,一齊走到我的房里來。
他們像想說什么話,但我制止了他們。
“你們莫再說什么話,一切都當它過去了就好了。”
“真的,你是個上帝差遣來的安琪兒!”
母親這樣地稱贊我。
家中又恢復了春光融融的狀態(tài)了。我也離開了病床和他們一同玩一同說笑了。只有阿喜沒有半點笑容,她還是和平日的態(tài)度一樣,緊咬著下唇,恨恨地盡注視著我的臉。
“少奶奶,你給他們騙了喲!”
“你的性情真固執(zhí)!”我這樣地教訓她。
“望少奶奶要寬恕我。”她像很受了冤屈般地在揩眼淚。
“你真是個安琪兒!”這句褒獎永久留在我的耳朵里了。我自己也覺得我的態(tài)度真是人所難做到的。一個女子能忍人之所不能忍,免恕了敵人的罪惡,像基督般呼猶大為友,和他一同晚餐,像我這樣的洪量和慈祥哪個女子能夠做得到呢?像我這樣的犧牲又有哪個女子能夠忍受呢?連我自己都覺得這樣的美德是堪贊美的。
“姐姐定是很喜歡的,卓民也定喜歡,母親當然喜歡。”
這是我賜給他們的喜歡,我想到這一點,便感著一種道德的矜持(Pride),這是由我從前在學校里所受的良妻賢母的教育所生的產物——令人不能不深致感謝的產物。
但是這種喜歡這種矜持能夠繼續(xù)至何時呢?我是活著的女性,有情感也有性欲,有個性也有競爭。假如人是木石,那倒可以隨意配置,這是柱,這是梁,這是階檐,這是石段,適用一種法則去處置它們。但是活的女性怎么可以全用道德或良妻賢母主義去支配她們呢?我在這里,我要再三申明,即我是個活的女性,單以什么道德什么主義是不能使我滿足的?跟著時日的進行,愈覺得自己的犧牲完全無意義,知道犧牲是再蠢不過的一件事。在這時期中,別一種思想從我腦里涌出來了。
丈夫和姐姐在我面前表示出知罪的樣子,態(tài)度極謹慎時,我的心里倒很平和。但是我哪里能夠時時刻刻監(jiān)視著他倆呢?又有時他們的態(tài)度有些輕薄,或相嘲笑,或相吵嘴,給我看見了時,我的心里又失掉了和平,自然會發(fā)生嫉妒。老實說,我是想無論在何時何地,都能夠監(jiān)視著他們,把他倆當作囚徒看待。
卓民又漸漸地和我狎昵起來,他以比從前更深刻的更猛烈的欲愛施到我的身上來,熱烈的擁抱也比以前頻繁了。我明知他的這樣舉動完全是故意的而不自然,所以我常常嘲笑他,揶揄他。但是嘲笑盡管嘲笑,揶揄盡管揶揄,自己還是不能不接受他的欲愛;不能不任他擁抱,這是因為我寂寞得太難堪了。像這樣的,我和卓民間漸漸恢復了從前的親密——不,比以前更加親密了,不過,雖然親密,我的腦里已經深深地種了一個永久揩不掉的成見,就是“這個人是有缺陷的不能做我的完全的丈夫了”。想到這點,我是如何的苦悶啊!
家中雖說是恢復了和平,但絕不是從前的家庭了。姐姐每日都在說要再避暑去,但是不見她有動身的意思。她像極力地去規(guī)避卓民,卓民也不敢多向她說話了。表面的樣子是很平和,但是內部卻低迷著陰郁的空氣。
有一晚上,吃過了夜飯,父親異常高興地叫了過街的三弦拉戲的進來,要大家都來聽他們拉唱種種的歌曲。父親說,要這樣才能消暑,才能解悶。
父親本來喜歡這一行的,但也許久沒有叫了。不知為什么緣故他今夜里特別的高興。在我看來,父親定是看見我們間的空氣太沉寂了,并且我總是整天郁郁寡歡的,所以想借此機會叫我集在一塊兒開開懷。簡單地說,就是父親看出了我們間有了感情的隔閡,特叫了拉戲的來開個家庭懇親會。
父親對于古戲曲是特別有研究的。有一出什么戲曲,現在忘記了它的名字了。據說是明末清初的一位名人作的,那篇文章已經值得我們嘆賞了。我對于這些是門外漢,不感到什么趣味。從前父親高興時,他自己唱,或叫拉戲的人來陪著唱,我只覺得嘈雜得討人厭。現在給父親懇切地說明了它的來源及曲中的情節(jié),我不知不覺地也就感著些趣味了。尤其是那篇美詞佳句,打動了我的心弦不少。原來我的性格和姐姐的不同,姐姐喜歡近代流行的新文藝,而我則覺得近代的新小說是沒有一本堪讀的,我愛讀的還是《長恨歌》、《琵琶行》一類的詩,《西廂》也是我愛讀的一部書,《紅樓夢》我就覺其粗俗得不堪了,還趕不上今古奇觀里面的《王嬌鸞百年長恨》一篇有趣。
現在父親叫拉弦?guī)熇囊怀龅那楣?jié)是這樣的:
一個男性的主人公,大概是所謂文武兼全的英雄豪杰。他原娶了妻的,妻也是個德容兼?zhèn)涞馁t內助。但是那主人公還是不能滿足,到后來又在花街柳巷中結識了一個女子,據我推度,大概是一位病態(tài)的美人吧。他倆的戀愛一天深似一天,到后來那個妓女要求男主人公為她脫籍。男主人公雖然答應了,但是鴇母的要求過奢,他們受了經濟的壓迫,不能達到同居的目的。
到后來那個妓女卻罵那個男子不中用。男子氣極了,才回到許久沒有回來的妻的家中來。妻還是十分柔順去安慰男人,問明了原委,她不但不嫉妒,反而說要為他們盡力,并且說,她很同情于那個妓女,希望丈夫務必替她脫籍。縱令經濟有些不足,她和小孩子的衣食也可以盡量的節(jié)縮,以成此美舉。
“你愿意這樣的犧牲么?”她的丈夫問她。
“妻是丈夫的內助,為要使丈夫在社會上立身成名,妻是有這樣的義務去安慰丈夫而犧牲的!”
拉唱到這個地方,音調分外的激越。本來情節(jié)是十分淺薄的,不過聽覺器官上受了這樣的Sentimental(傷感的——編注)的刺激,自然也就起了悲壯的感情。我明白了曲里面的情節(jié),也就自然而然地入神聽下去了。
曲中的主人翁的妻竟有這樣悲壯的心情,竟有這樣的犧牲的決心。
受過舊式的賢妻良母的教育的女性,當然盡會受她的感動。母親的眼眶里已經飽和著淚珠,準備一有機會就掉下來的。
那個男主人公于是十分感激他的妻,便和妻商量今后的計劃。
“那和她同住后,你和小孩子怎么樣生活呢?為了她一方,就不能不犧牲你這一方了。”
“那不要緊,你去吧。你不必顧到我們母子。你只努力你的前程好了。你走了后,我做人家的乳母也好,做人家的女仆也好,小孩子我負責養(yǎng)活他就是了,請你不要擔心。”
當然這完全是不近人情的說話,但那個女人的神經像很強,能夠說出這些話來。我想她不是對她的丈夫完全沒有了愛情,便是故意說出這些話來去激她的丈夫反省的。假如她還愛丈夫,她又不是瘋狂了,怎么會說出這樣不近人情的話來呢?但是一般的讀者對于女人的心理一點不加研究,只是按字面解釋,贊美那個女人的偉大,說她能夠犧牲去成全丈夫的事業(yè)。我想世間不少聰明的男人絕不是沒有人注意到這樣的男女間的不平等,不過他們還是故意去極力贊美那個女人的犧牲之德以便保持他們男性的特權——多妻主義的特權,可憐的就是我們女性,一點不加研究,也就跟那班自私自利的男性贊美那種不近人情的女性的犧牲,以為是一種美德!
父親聽到這段,感嘆著大稱贊特稱贊起來。他說這真是篇名作,穿鑿人情之機微,真是無以復加。你們想想,這豈不是笑話?舊的禮教,虛偽的禮教,有這班人去替它維持,難怪它像銅墻鐵壁般不容易打破。在這虛偽的禮教下,不知活活地犧牲了多少女性喲!
像我的父母那樣頑固的一幫老人都是邪神妖怪啊!像我們不能獨立的女兒都做了被犧牲的牲畜啊!
母親聽到那個女人要和她的丈夫分手時,居然抽咽起來,流了不少的眼淚。大概她是在直感著和丈夫生離的悲痛。我想,像那樣無情的丟妻戀妾的禽獸,不好的丈夫,還有什么可留戀呢;早分手不是痛快些么?想我為他哭么?我決不會這樣蠢笨的。丈夫的心已經趨向別的女性了,我不會也去找個我所喜歡的男性么?
父親在反復地稱贊這篇戲曲的作者,但是我想這個作者真是女性的罪人。
這時候,我看了看卓民和姐姐的態(tài)度,姐姐和卓民相對視了一會,就都低下頭去,彼此都在微笑。
“他們這樣地眉來眼去,是表示些什么意思喲!”
我當下這樣想。他們也在嗤笑曲中的女主人的愚蠢吧,并且以她來比擬我吧,那就太豈有此理了。
看見我在注意他們,他們便急急地各轉過臉向別的方面去了。那種樣子真叫人看見懷疑,也叫人生氣。
我也不明白是何道理,我已經表示完全恕宥他們的罪了,也表示過往后一同和睦地過活下去。但是今晚上看見他們又在眉來眼去,心里又起了一種不安,也感著嫉妒。
我不是表示過我要做良妻賢母么?何以內心又會起這種激動呢?隱秘著這種激動這種嫉妒,單是表面上裝出寬大,這豈不是一種虛偽?這真是不自量!沒有良妻賢母的資格而偏想學做良妻賢母,不要再戴那個假面具了吧!
以后我便不住地對他們取監(jiān)視的態(tài)度。自己覺得不取那樣的態(tài)度,便不能安心。本來想做良妻賢母,就不該這樣淺肚狹腸的。到后來,姐姐像挨不過我的監(jiān)視,終于起身走出廳外去了。我也再無心聽他們的拉唱了。曲終的時候,曲調真是高唱入云;在戲院里唱時,定可以博得聽眾的喝彩的。但是此刻的我們大都無心細聽了,只有父母揩著額汗在說:“佩服!佩服!好!好!好!”
算唱完了,大家開始批評了。
“怎么樣,菊兒?”父親笑著問我。
“嗯,很有趣。”我這樣說。
“做妾的可憐呢,還是妻可憐?”父親又問。
“雙方都可憐。”
“那個男人怎么樣?”
“完全是個禽獸!”
我這樣說了,我自己也覺得我的口氣也有點咄咄迫人,父親像吃了一驚。
“啊,啊!料不到你這樣的度量小。”父親笑著說,“卓民,如何?
她的話對不對?”
“哈哈哈!……”
卓民只裝出狂笑的樣子。
“少奶奶的話是對的。”
拉弦?guī)熞幻媸帐皹菲鳎幻娌蹇谡f。
“這個人也是和曲中的男主人公一樣,一個男人玩弄兩個女人!……”
我當下這樣想,雖然是一瞬間的感想,但自信是沒有半點錯誤的。
我在這時候佩服那個拉弦?guī)熈恕W畛鹾芸床黄鹚麄兊模喜坏剿麄兙箷妥约罕瑯拥囊娊狻?/p>
“父親,那個做正妻的,也是個再蠢不過的女人。”
“哈哈!你又做翻案文章了。為什么?”父親摸著胡須反問我。
“她為什么要贊成替那個妓女脫籍,又把丈夫讓給她呢?”
“因為是丈夫喜歡那個妓女。”
“那么,她自己不愛丈夫了?”
“又講到‘愛’了么?照現代的新名詞應該怎樣說法,我不曉得。總之,她的意思是:要成全丈夫和那個妓女的戀愛,才是真的愛她的丈夫。”
“那么,她是放棄了人妻的權利了?”
“那是叫做犧牲。”
“我不喜歡!所謂愛,根本是自己所專有的。如果看著自己心愛的人和別的女性發(fā)生關系,一句話不說,那一定是對丈夫沒有愛了,否則她是懷著一種卑劣的功利的欲求。”
“她如果有功利的欲求,為什么又愿意當人家的乳母,當人家的雇工去呢?”
“那是道德的功利欲。她是虛偽地想博一個賢妻良母的美名,硬著心腸去忍受那種精神上的痛苦,她絕不是真心愿意忍受。”
“如果有那樣的欲求,那樣好虛名的人,決不會勉強去忍受那樣的痛苦了。”
“我真不明白那個女人的心理。”
“犧牲就是最大的愛。耶穌基督就是個代表。人們是應該有犧牲精神的。”
“放蕩的丈夫,還是快點和他離開的好!”我愈議論,愈沒有好氣。
“卓民你聽著,要留心些,不然鬧出亂子來時不得了。哈哈哈!”
父親笑了。姐姐和卓民的事,他還完全不知道。
我回到自己房里來后,還是盡想那些事。父親所說的一切的話,有點象是他自己說的,又有些不像他說的。我也有點陷于無所適從的狀態(tài)了。
“離開他吧!還是早點分手的好。”
于是我又想象到和丈夫分手后的情形,到那時候自己怎樣過活呢?
深想了一會后又覺得不容易和他分手,因為我實在舍不得他,這是證明我還在十分愛他。這并不是由于夫妻關系的惰力,更不是為想保持一家的平和,根本是我還在戀愛著丈夫。
我從前還不知道我愛丈夫如此之深,到今日想和丈夫分離時才知道不容易分手。你們看,我是如何地傷心喲!但我對丈夫的猜疑決不因深愛他而消失,這又是使我更加傷心的喲。丈夫的行為,在這社會中,本來是很尋常的。從前我有朋友也是因為嫁了這樣的丈夫,受盡苦痛。那時候我真看輕我的朋友,她太不中用了,娶妾嫖娼的丈夫還和他同樓做什么!丈夫因為不愛自己才出去放蕩,對無愛的丈夫,只有分離的一法。死守著這樣的丈夫,每天吵嘴,每天嫉妒,有時還要驚動朋友親戚來調解,像這樣的女性,真是太沒廉恥了,完全是奴隸了。但是今天輪到自己身上來了。現在我才知道那些女人的苦衷。我想社會中再沒有比夫婦關系復雜微妙的了。夫妻的關系決不是第三者所能窺測的。因為有相處多年的習慣,有精神上的聯結,有性欲上的聯想和固執(zhí),及別后的寂寞和想象;此外還有已經不是處女了的缺陷;又父母兄弟朋友等的關系,以及愛子的前途的思慮,再加上繁累及煩苦,年齡和顏色的老衰等等原因;有其中的一個已經足以妨害夫妻的分離。日后我終于跟另一個男子私奔,你們就不難想象我是出于萬不得已的啊!
“我不愛我的丈夫了,我詛咒結婚,我不住地在求愛,我求著了愛,愛上了丈夫以外的一個男人,所以我為愛而拋棄了形式上的丈夫,我是愛的使徒!”
這是近代Modern Girls最合意聽的戀愛的說教吧。我如果這樣地對大家說,大家定拍掌稱贊我吧。
但是我絕不這樣說的。我的確還深愛我的丈夫。因為愛過他,所以才有日后的結果。我想我的冷息了的身體橫臥在鐵路上,等到我的丈夫來看我時,他定這樣說:“菊筠還是愛我的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