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紫袍 (六 上)
第五章紫袍(六上)
沙漠中的夜風(fēng)很冷。
即便身前背后的火堆都有人照料,王洵還是不到凌晨就被凍得從睡夢中清醒了過來。舉頭四望,天空就像一口倒著的大鍋,罩在同樣渾圓的大漠之上。數(shù)不清的星星一顆顆鑲嵌于鍋底,近處的幾乎伸手可接。稍遠些的,則閃閃爍爍,宛若節(jié)日里長安城中不息的燈火。
他發(fā)現(xiàn)自己又開始思念長安了。哪怕在其中時,被壓抑得幾乎無法呼吸。離得遠時,反而慢慢忘記了它的缺點。只記得它的繁華,它的溫暖,還有偕美同游,呼朋引伴的愜意與安寧。
如果不是不小心看到了皇家的隱私,王洵知道自己肯定下不了離開長安的決心。只是沒想到,自己已經(jīng)躲出幾千里之外了,居然還沒能逃過別人的暗算。楊國忠、哥舒翰,還有高力士,這些心如蛇蝎的家伙,早晚不得好死!用力握了握被夜風(fēng)凍得發(fā)僵的手指,王洵再度于心中發(fā)狠。雖然他很清楚,高力士與楊國忠勾結(jié)起來給自己挖陷阱,很大程度上屬于迫不得已。但他就是無法容忍,自己的性命被高力士看得如此之輕。居然猶豫都沒猶豫,便給當(dāng)成了棄子。壓根兒沒考慮自己好歹也算個勛貴之后。
家世已不可憑。父輩們留下來的余蔭在真正的上位者面前不值一哂。當(dāng)心情從失望中平靜下來,他再次審視自己。才發(fā)現(xiàn)自己原來的生活是多么輕狂。如果運氣稍微差一點兒的話,恐怕已經(jīng)不知道死了多少回了。正如前兩天老狐貍說的,像自己這般缺心眼兒家伙,居然能懵懵懂懂地活到現(xiàn)在,真不知道是不是冥冥中一直有鬼神照應(yīng)。
“凍醒了?抓緊時間閉會兒眼睛吧,天亮可早著呢!”老狐貍的聲音從對面?zhèn)髁诉^來,與他臉上的表情一樣疲憊不堪。
“嗯!”王洵轉(zhuǎn)過頭,給了老狐貍康忠信一個感激的微笑。對于這個精于算計,言談中有包含了很多人生智慧的老家伙,他心中很難涌起什么惡感。
“睡吧!忍忍就好了。否則,你會覺得越來越冷!十二月,本來就不應(yīng)該是趕路的天氣!”老狐貍向前蹭了蹭,將手伸到跳動的火焰上方,慢慢熏烤。
他的手狠糙。手背上布滿了大大小小的裂口。看到對方雞爪般干枯的十指,王洵猛然意識到此人的年齡,笑了笑,帶著幾分歉意說道:“給您老添麻煩了。這么大歲數(shù),卻跟我一起在沙漠里受凍!”
“這算什么話。難道我老人家的身子骨兒比你還虛么?”聞聽此言,老狐貍立刻把眼一瞪,低聲抗議。
“我,我不是那個意思!”沒想到自己的馬屁居然一下子就拍在了馬腿兒上,王洵不覺有些委屈,“我的意思是,您老其實沒必要親自送我去焉耆。天寒地凍的,讓我心里感覺很過意不去!”
“那好辦!”老狐貍的雙眼再度瞇成了一條縫隙,“我老人家其實也不過是拿人錢財,與人消災(zāi)。你如果覺得虧欠了我老人家的話,就想辦法再給我點兒補償唄!軍械、糧食、還有你那練兵秘方什么的。我老人家不挑,隨便再丟過來幾樣就行!”
“我呸!”王洵大聲啐了一口,如果不是念在對方年齡幾乎可以做自己祖父的份上,恨不得將老東西的頭擰下來,直接塞火堆里去。“騙我留下了兩成輜重,你還不知足?人心不足蛇吞象你懂不懂?昧良心欺騙我這后生晚輩,你也不怕火神怪罪!”
“那可是你自己主動提出來的。我不過是盛情難卻而已!”論臉皮,老狐貍也一樣不含糊,“況且我還用戰(zhàn)馬和綿羊付了賬。一點兒虧都沒讓你吃!”
“對,對,您老是公平買賣,童叟無欺!”王洵懶得再跟對方計較已經(jīng)發(fā)生的交易。反正無論怎么辯論,他都不可能把留給樓蘭部的輜重再從老狐貍手中追回來。
“當(dāng)然。阿胡拉·瑪茲達說過,人不可拿別人的財物,否則死后無法通過裁決之橋。但朋友之間的饋贈不在此列!”老狐貍旁征博引,說得頭頭是道。
“哼!”王洵自知說不過對方,干脆將頭轉(zhuǎn)開,繼續(xù)欣賞大漠上的夜色。
四周全是連綿起伏的沙丘,東南西北毫無差別。仿佛向哪里走,等在前面的都是未知與黑暗。然而你卻必須走下去,因為只有繼續(xù)走,才可能看到希望。留在原地不動的話,只能死于寒冷與干渴。
這仿佛就是他的未來。好運氣已經(jīng)用完了。家族的余蔭也已經(jīng)在懵懵懂懂中耗盡了。今后他所能憑借的,只能是屬于自己的力量。手中的槊,胯下的戰(zhàn)馬,還有身后那些跟自己有著同樣遭遇的弟兄。
二十五名飛龍禁衛(wèi),一百零六名民壯。
昨天下午的第一場戰(zhàn)斗雖然勝的干凈利落,卻又有二十四名民壯永遠倒在了大漠里。想想這個驚人的比例,王洵就心中就忍不住哆嗦。“不到萬不得已,絕對再不能派他們出馬。”回頭看了火堆旁東倒西歪的魏風(fēng)等人,他心中暗暗發(fā)誓。“盡量,讓他們都活著回去。盡量。他們都不該被卷進來,不該死在這里!”
“小子,想什么呢?看你咬牙切齒的模樣?”老狐貍的聲音再度從火堆對面?zhèn)鱽恚[隱帶著幾分關(guān)切。
“沒,沒什么?”不愿讓自己的心事被外人知曉,王洵搖搖頭,低聲否認。
老狐貍一點兒也沒有少管閑事的覺悟,把身體卷在皮得勒里,慢慢挪到王洵身邊,“說來聽聽吧,也許我能幫你出個主意!畢竟,我老人家活得年歲長一些,見過的東西也多一些!”
“您老不休息么?!趕緊去睡吧!”忍受不了對方身上的膻腥氣,王洵向遠處挪了挪,低聲提醒。
“年紀(jì)大,沒那么多覺了!”老狐貍毫無自覺,再度拉近與王洵的距離。
“我在想,沒事獻殷勤,是不是有什么企圖!”轉(zhuǎn)頭白了對方一眼,王洵半點好氣都欠奉。
“的確!”如果有人想知道什么叫沒臉沒皮的話,相信老狐貍能給出最好的答案。笑了笑,他順著王洵的口風(fēng)往下出溜,“對于在我這個位置上的人來說,一舉一動都有所圖。但是.......”又笑了笑,他的臉色漸漸凝重,“校尉大人,你需要明白一點兒。人生就是一場交易。通常當(dāng)別人對你有所圖時,你在他們眼里才有存在的價值。否則,除了你親生父母之外,誰稀罕你的生死!”
“別離我那么近!”仿佛被對方的語氣嚇到了般,王洵迅速向旁邊躲了躲,然后身體猛然僵住!利用的價值!存在的價值!這不就是答案么?在高力士大將軍眼里,自己和身邊這些弟兄,能有什么可圖?有什么存在的價值?所以他隨手一揮,就將數(shù)百條人命送上的絕路。因為這一百禁衛(wèi),三百民壯,比起皇家尊嚴(yán)來,與螻蟻無異!
冷,剎那間,整個星空的寒氣,灌進了他的身體內(nèi),凍得他忍不住渾身顫抖。如此,哥舒翰的行為也就好解釋了。在他這種動輒拿上萬弟兄去添敵軍壕溝的百戰(zhàn)名將眼中,四百多條人命,恐怕就是一個冷冰冰的數(shù)字而已。雖然自己來西域之前從沒跟他碰過面,相互之間更談不上什么仇冤。然而替楊國忠擦掉自己這些可能引起危險數(shù)字,對他而言只是舉手之勞,根本不需要任何猶豫。
一切,只是因為自己的份量太輕。份量太輕。在他們眼里沒有絲毫利用和存在的價值,無關(guān)仇恨!如果自己手握重兵,或者背后還有一個夠份量的大人物,恐怕高力士就不會輕易將自己犧牲掉。同理,哥舒翰也不會為了討好楊國忠而痛下殺手。
利用價值,便是存在價值。否則,就可能受到背叛,遭到拋棄。
冷,刺骨的冷。
“幾個部落埃斤為什么爭先恐后送你奴仆,因為他們認為你將來對他們有用?那些紇骨人為什么要追隨你?因為你能帶給他們榮耀,讓他們得到更好的前程!”唯恐王洵還不清醒,老狐貍繼續(xù)用言語敲打他的心臟,“包括我老人家,為什么大冷天要受這個罪,因為我老人家覺得你小子將來能在封常清麾下站穩(wěn)腳跟,關(guān)鍵時刻也許能替我樓蘭部說幾句話!還有他們,看看他們,我的校尉大人......”信手指了指熟睡的飛龍禁衛(wèi)和民壯,他繼續(xù)口若懸河,“他們?yōu)槭裁匆磷冯S你,即便知道隨時可能戰(zhàn)死。因為他們,相信你能帶給他們想要的東西。這都可以稱為有所圖,我的校尉大人。”
“不,不是!”王洵聽見自己在辯解,但聲音是如此地孱弱。老狐貍的話雖然失之偏頗,卻勝在簡單明了。順著這條思路,先前很多看不清楚的東西,猛然間就現(xiàn)出了本來面目。
可事實真的如此么?他拒絕相信。人世間,除了**裸的交易外,還應(yīng)該有點兒別的東西吧?一瞬間,他又想起半個多月前,那個血與火的夜晚。
無數(shù)弟兄倒在了血泊中。
在死去前的那一刻,他們用盡最后的力氣,將頭轉(zhuǎn)向東方,轉(zhuǎn)向東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