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文三兒沒想到上次在酒館里挨打居然打出了這么多好處,從那天起,陳掌柜用車的次數(shù)明顯減少,每天除了去“聚寶閣”打個來回,其余時間文三兒愛去哪兒去哪兒,從不多問。連平時一貫和文三兒作對的老侯也從那天起改變了對他的態(tài)度,老侯見著文三兒臉上就堆滿了笑容,一再向文三兒表示,有什么用得著自己的地方盡管言語,千萬別客氣,咱哥倆兒誰跟誰?
連做飯的張寡婦都對文三兒露出了笑臉,有一次吃肉包子,文三兒外出沒趕回來,張寡婦還特地給文三兒留了幾個。有一次文三兒見左右無人,便大著膽子在張寡婦的手上捏了一把,張寡婦硬是紅著臉沒吭聲,文三兒感到很是歡欣鼓舞,這事兒要擱在過去,這小娘們兒早尋死覓活地鬧將起來。
這天早上文三兒剛把陳掌柜拉到“聚寶閣”,還沒來得及走,就見兩個人從一輛汽車上下來跟著陳掌柜進了店門。走在前邊的那位穿著一身鐵灰色的西服,系花領(lǐng)帶,分頭油亮,鼻梁上架著金絲眼鏡。后面的那位身材粗壯,留著寸頭,短短的頭發(fā)茬子像鋼針一樣豎起,他穿著黑色的日本和服,腳上蹬著木屐,還沒說話眼珠子就瞪起來,顯得很蠻橫。
陳掌柜一看就明白了,穿和服的是日本人,穿西服的是翻譯,一大早兒就來堵門兒,看來今兒個店里該開張了。近來城里的日本僑民越來越多,凈是些開洋行的商人,聽說是通州以東二十多個縣都成立了什么“自治**”,成了日本人的天下,蔣委員長的號令管不到那兒,由一個叫殷汝耕的人管著,這姓殷的也就是使喚丫頭拿鑰匙——當(dāng)家不主事,他的頂頭上司還是日本人。難怪街上的日本洋行越開越多,那些包裝得花花綠綠的日本貨又漂亮又便宜,一時把國貨擠對得夠嗆,燕京大學(xué)的一群學(xué)生在街上宣傳抵制日貨,還喊口號,說是“華北危機,日本人已經(jīng)到了大門口”。
陳掌柜可不管這些,日本人愛來不來,那是**的事兒,他管不著,他是生意人,誰來了他都照樣做生意。陳掌柜對外國人沒有惡感,不管是東洋人還是西洋人,他們都是陳掌柜的顧客,換句話說,這些洋人有錢,也好蒙,真貨假貨全靠你一張嘴,你先給他講段兒商紂王酒池肉林的掌故,再拿出一件青銅器,愣告訴他這是商紂王當(dāng)年存點心用的家伙,算起來有三千多年歷史了,洋人聽了這些沒幾個不被說暈的??偟膩碚f,古玩這行,外國人比中國人好蒙,沒有這些洋人,琉璃廠的一半鋪子都得關(guān)張。當(dāng)然,洋人里也有少數(shù)懂行的,碰上這種洋人可就不能連蒙帶唬了。
陳掌柜習(xí)慣性地向客人哈哈腰,自來熟地打招呼:“您二位來啦,想看點兒什么?”
穿西服的翻譯說:“我是日本笠原商社的翻譯張金泉,介紹一下,這位是佐藤英夫先生,笠原商社的總經(jīng)理,今天來貴店是想看看字畫?!?br/>
“噢,佐藤先生喜歡字畫?那您算是找對人啦,小店還真有幾幅好畫兒,就是價錢高點兒……”
張金泉不客氣地打斷他的話:“陳掌柜,你不用兜圈子,明說吧,我們就是為那幅《蘭竹圖》來的,佐藤先生對別的沒興趣?!?br/>
“哎喲,這您二位都知道?”
“琉璃廠誰不知道?陳掌柜,佐藤先生很忙,不想在這里耽誤時間,我們希望能盡快見到這幅畫?!?br/>
陳掌柜不敢怠慢,連忙到后面的保險柜里取出《蘭竹圖》,當(dāng)著客人的面展開畫軸……
佐藤不動聲色地拿起放大鏡,瞇起眼睛在畫面上一寸一寸地檢視,嘴里還嘰里咕嚕地用日語和翻譯說著什么。
陳掌柜在一旁漫不經(jīng)心地用雞毛撣子拂去桌上的浮塵,他心里明白,這個日本人是個行家,對行家最好少說話,他既然大早上就來堵門兒,說明這位佐藤對《蘭竹圖》志在必得,有這么個迫不及待的買主兒,陳掌柜大可擺出一副無所謂的架勢。此時需要盤算的倒是價格,本來他為《蘭竹圖》定出的價格是一千五百元至兩千元,能以這種價格賣出已經(jīng)是創(chuàng)紀(jì)錄了。但自從這位佐藤進了門,陳掌柜就改變了主意,三千大洋,少一個子兒都不賣。至于他答應(yīng)羅教授的事兒,這會兒早忘到九霄云外去了,生意人畢竟是生意人。
“陳掌柜,佐藤先生說,這幅畫他要了,請您開價。”翻譯說。
陳掌柜伸出三個指頭,干脆地說:“一口價兒,三千元,否則免談。”
佐藤和翻譯嘀咕了幾句,翻譯不高興地對陳掌柜說:“佐藤先生認(rèn)為,您開的價格毫無誠意,據(jù)佐藤先生所知,貴國明末清初的畫家中,像仇英、徐渭、文震亨等名家的作品不過是兩千至三千元,而馬湘蘭的畫無論如何不能比同時代的名家之作還要貴,請陳掌柜解釋?!?br/>
陳掌柜不慌不忙地回答:“此話不假,佐藤先生不愧是行家,陳某佩服,但佐藤先生只知其一,不知其二,此畫并不是馬湘蘭個人的作品,而是和王稚登合作完成的,王稚登的名氣想必佐藤先生是知道的,這一對才子佳人的戀情在明末清初被傳為佳話,影響甚廣,此畫的價值就在這里。另外,還有件事不足為外人道,這幅畫我本是不想出手的,因為燕京大學(xué)的羅云軒教授再三懇請,愿出三千元買下此畫,只是羅教授一時湊不起這么多錢,希望我為他保留一個月時間,鄙人和羅教授是多年的朋友了,所以……”
佐藤點了點頭,突然說出一口純正的中國話:“陳掌柜,我明白你的意思,你說的那位羅云軒教授我聽說過,他是個有學(xué)問的人,我很尊敬這位羅教授,也希望將來有機會能和他認(rèn)識,但是貴國有一句話叫‘朋友歸朋友,生意歸生意’,既然羅教授一時還湊不起錢,那么這幅畫就應(yīng)該賣給出得起錢的人,陳掌柜,你我可以成交了,我出三千元?!?br/>
“佐藤先生,這件事我真的很為難,羅教授那里我沒法交代呀……”
那翻譯有些不耐煩了:“行啦,就這么定了,一會兒佐藤先生會打發(fā)人來送錢,這就算成交了,不過佐藤先生還有個小小的要求,這幅畫有些殘破,需要請高手修補一下,請你三天以后把修補好的畫送到煤市街笠原商社去?!?br/>
陳掌柜極力壓住心頭的狂喜,一口應(yīng)承下來。這幅畫以五十元購進,轉(zhuǎn)手就翻了幾十倍,如今這年頭兒做什么生意能有如此之暴利?真應(yīng)了古玩行那句行話:“三年不開張,開張吃三年?!?br/>
文三兒受陳掌柜指派,到朱茅胡同去接“裱糊王”于慶同。這個于慶同也是琉璃廠響當(dāng)當(dāng)?shù)娜宋?,他自己不開鋪子,也不受雇于任何鋪子,誰要是裱畫得上門去請,還得看他高興不高興,若是不高興,給多少錢也不干。這位爺有睡懶覺的毛病,每天上午十點才起床,這時請他去揭裱字畫的人已經(jīng)等在門口了。其實裱畫是于慶同的副業(yè),他真正的本事是修補古畫,就憑這手絕活兒,于慶同在琉璃廠成了爺,他的工錢比同行要高出三倍,就這樣,還不見得能請到他。
文三兒到于慶同家時,這位爺剛剛起床,文三兒在院門口等了足足一個小時,于慶同才洗漱梳妝完畢,磨磨蹭蹭地坐上文三兒的車,這還得說是陳掌柜有面子,若換了別人,于慶同還不準(zhǔn)去呢。
文三兒拉著于慶同快走到“聚寶閣”時,碰上了《京城晚報》的記者陸中庸。陸中庸留著小分頭,穿著件很舊的藍布長衫,胳肢窩里夾著個皮包,一副落魄文人的模樣。他見了文三兒就親熱地喊起來:“文三兒,我正找你呢,你吃了嗎?”
文三兒說:“陸爺,您問的是早飯還是午飯?要是問早飯我吃了,要是問午飯我還沒吃呢,怎么著陸爺,瞧這意思您是要請客?”
陸中庸笑道:“你當(dāng)我請不起?這樣吧,中午我在‘會仙居’等你,請你吃炒肝兒怎么樣?”
“哎喲,您沒犯病吧,一個大記者平白無故請我吃炒肝兒?我怎么覺著不踏實呀,陸爺,您還是有事兒說事兒吧,別嚇著我。”
“文三兒啊,你小子可真是螺螄的屁股——彎拐多。我好心好意請你吃飯,你倒覺得我在算計你,你小子有什么可算計的?光棍兒一條兒,就這么輛洋車,還不是自己的。”
“這倒也是,我一條光棍兒怕什么?又不是娘們兒,一不留神讓人拐賣到窯子里,您陸大記者要真有那能耐,就把我賣給相公堂子,我覺著賣屁股都比拉車強?!?br/>
“那咱說定了,中午‘會仙居’見?!?br/>
《京城晚報》的娛樂版記者陸中庸是個雜家,他什么都懂,什么都不精?!毒┏峭韴蟆肥莻€發(fā)行量不大的小報,其辦報宗旨是不談?wù)?,以社會新聞為主,只報道些明星緋聞、梨園逸事、男盜女娼、無名尸體等。《京城晚報》的娛樂版還根據(jù)北平市民的愛好,撰寫一些關(guān)于花鳥蟲魚、養(yǎng)鴿馴鷹類的常識和評論。陸中庸是娛樂版記者,他整日混跡于街頭巷尾,結(jié)交三教九流,似乎和誰都認(rèn)識,又和誰都不太熟。他是個頗為敬業(yè)的記者,筆下時有風(fēng)雷,語不驚人死不休。民國十八年“中東路事變”,張學(xué)良的東北軍和蘇聯(lián)軍隊在中蘇邊境地區(qū)交戰(zhàn)失利,陸中庸坐在北平的茶館里大筆一揮,寫出了一篇軍事評論,文章中寫道:東北軍之所以失利是因為空軍不如俄國人,我國的飛機少,向外國買又沒這么多銀子,怎么辦?鄙人向少帥獻一良策,**應(yīng)緊急向民間征集大批經(jīng)過訓(xùn)練之老鷹,以每只鷹爪攜帶兩枚手**計算,一千只鷹可攜帶兩千枚手**,鷹群于敵方陣地上空投彈,其效果絕不亞于轟炸機群。據(jù)鄙人考證,訓(xùn)練動物參戰(zhàn)的傳統(tǒng)在我國源遠(yuǎn)流長,最遠(yuǎn)可追溯到黃帝與蚩尤之戰(zhàn),此次大戰(zhàn)中,虎豹與大象都參加了戰(zhàn)斗……
陸中庸不愧是娛樂版記者,玩的就是花鳥蟲魚、養(yǎng)鴿馴鷹,三句話不離本行,于細(xì)微之處乃見軍國大義。
中國的記者寫文章喜歡兩邊拿稿費,這種惡習(xí)從19世紀(jì)末中國出現(xiàn)現(xiàn)代意義的報紙時就同時存在了,若是記者寫文章吹捧了某個人,這人就得向記者意思意思,給多給少您看著辦,否則下次的文章吹捧就變成了詆毀。陸中庸先生當(dāng)然也免不了俗,誰跟錢有仇呢?《京城晚報》的娛樂版上經(jīng)常出現(xiàn)陸中庸自相矛盾的文章,譬如他寫某公子有只驍勇異常的蛐蛐兒,經(jīng)常與公雞相斗,而且常勝不敗,以至公雞見了蛐蛐兒就落荒而逃,此乃蟋蟀極品也,云云……不到一個星期,陸中庸的口氣又變了,說是經(jīng)本報記者探訪,某公子的蛐蛐兒原來是一只“油葫蘆”冒充的,現(xiàn)在這只冒充蛐蛐兒的“油葫蘆”已經(jīng)葬身雞腹……這種自相矛盾的報道,行里人都明白,只怨那公子沒給陸中庸送稿費。
坐落在前門外鮮魚口里的“會仙居”是個門臉兒不大的小飯館,寒酸得根本上不得臺面,唯獨以賣炒肝而聞名于京城,猶如豆汁、爆肚、炒疙瘩等大眾化食品一樣,京城人好這一口兒。炒肝既無肝,也無須炒,而是用豬大腸切成段兒鹵煮,然后用口蘑湯勾芡,制成所謂炒肝,這是典型的窮人食品,不過一些美食家和文人雅士卻把它列入京城名小吃之列。
炒肝這類食品還堂而皇之地進了歇后語,舊時有“豬八戒吃炒肝——自殘骨肉”的說法。
陸中庸坐在“會仙居”飯館里等文三兒,他先要了一碗炒肝吃起來。他覺得請一個臭拉車的吃飯,炒肝足矣,關(guān)鍵是便宜。這年頭兒當(dāng)個小報記者也真不容易,你得自己去找新聞,沒有新聞就沒有稿費,沒有稿費吃什么?問題是,哪兒來這么多新聞?比如昨夜刮了一宿西北風(fēng),某人早上起來發(fā)現(xiàn)天橋躺著幾個“路倒兒”[1]
,那叫新聞嗎?誰會在意幾個乞丐的死活?除非這死者是某位著名的交際花,這才有文章做。陸中庸覺得這個世道實在是亂得不夠,他巴不得天天有電影明星、京劇名角兒遭到綁票,綁匪最好還和他認(rèn)識,這樣他可以既當(dāng)調(diào)解人,又可以寫出第一手報道,弄好了兩邊拿錢。陸中庸認(rèn)為自己是個懷才不遇的人,缺的只是機會而已。
中午十二點半了,文三兒才滿頭是汗地走進飯館,他光著脊梁,小褂兒搭在肩上,進了門兒先用小褂兒擦擦臉上的汗,然后坐下吩咐道:“陸大記者,給我來兩碗炒肝,四個火燒?!蔽娜齼嚎刹簧?,他知道陸中庸不會平白無故請他一個臭拉車的吃飯,若不是有求于他,這孫子就是在街上碰上文三兒也會裝不認(rèn)識。
文三兒用了不到五分鐘,兩碗炒肝加上四個火燒就進了肚子,陸中庸在一邊吸著香煙一聲不響地看著他。文三兒松了松褲腰帶說:“陸爺,飯吃完了,您還有事兒嗎?要沒事兒我先走了?!?br/>
陸中庸笑道:“文三兒,你行啊,吃飽喝足了一抹嘴兒就想走?跟我逗悶子是不是?”
文三兒嬉皮笑臉地回答:“我說這世上也沒白吃的飯,陸爺,您說吧,到底有什么事兒?”
陸中庸不再兜圈子,直截了當(dāng)?shù)貑枺骸拔蚁胫滥銈冴愓乒癜选短m竹圖》賣給了誰,賣了多少錢?”
“哎喲,陸爺,您這不是難為我嗎?我這輩子除了在炕上畫過圖,哪知道別的什么圖?我說陸爺,我這人您知道,吃飽了飯就不認(rèn)大鐵勺,哪兒還管得了這么多,您別忘了,我在陳府只是個拉包月的,又不是陳家大少爺。”
“文三兒,你少來這一套,你看看這個,看仔細(xì)了。”陸中庸不慌不忙地將一塊銀圓放在桌子上。
“陸爺,您太小瞧我了,我文三兒雖說窮,可面兒上的規(guī)矩還懂,再說陳掌柜平時也待我不薄,我不能不講義氣吧?!?br/>
陸中庸聽也不聽,只把文三兒的話當(dāng)放屁,他一聲不吭地又放上一塊銀圓。
“陸爺,不是我駁您的面子,這事兒我還真不能說……”
陸中庸站起來:“文三兒,你小子根本就不是個做買賣的料,錢擺在那兒你都掙不上,我教你一招兒,你聽仔細(xì)了,世上凡事都有大有小,都有個價兒,一只蛐蛐兒再好也賣不出鷹的價兒,十只‘老西子’[2]
也頂不上一只‘百靈’。我要問你的事兒只值兩塊錢,多一個子兒沒有,你要不想掙這兩塊錢就明說,我扭身就走,別說這么多廢話?!标懼杏拐f著便收起桌上的錢。
文三兒按住了陸中庸的手:“別價,陸爺,兩塊錢就兩塊錢,土地爺吃螞蚱——大小是個葷腥……”
陸中庸手一松,錢到了文三兒手里,他重新坐下,嘴里罵道:“文三兒啊,以后你他媽少跟我來這一套,還什么‘面兒上的規(guī)矩’,‘不能不講義氣’,真他媽的耗子啃茶壺——滿嘴是瓷(詞)?!?br/>
“裱糊王”于慶同花了三天時間才把《蘭竹圖》修補好,當(dāng)然,他也沒便宜了陳掌柜,這三天工錢是一百塊大洋。陳掌柜很滿意,于慶同不愧是“裱糊王”,貴是貴了些,可手藝真是沒挑,畫兒一展開,你就是拿放大鏡找也看不出半點兒修補過的痕跡。陳掌柜用電話和笠原商社的佐藤聯(lián)系好,說好第二天上午親自把畫兒送過去。
那天晚上陳掌柜和幾個朋友打了幾圈兒麻將,不知怎么回事,那天夜里他手氣出奇地好,怎么打怎么贏,打到最后陳掌柜贏得都不好意思了,真有心輸幾把,不成,想輸都輸不了。他想收手不打了,也不成,朋友們都說陳兄你怎么不懂規(guī)矩,麻將桌上贏錢的主兒沒資格先提退場,誰讓你老贏呢,總得給別人撈本兒的機會吧?陳掌柜沒辦法,只好陪朋友們一圈兒一圈兒地打下去,直到凌晨三點才散局。
第二天早上陳掌柜就覺得頭重腳輕,渾身無力,想必是昨夜受了風(fēng)寒,本來他應(yīng)該親自將《蘭竹圖》送到煤市街的笠原商社去,這下去不成了,他只好讓老侯坐文三兒的車替自己送去。老侯臨走時,陳掌柜千叮嚀萬囑咐,要老侯一定要看著佐藤親自驗畫,確認(rèn)是真跡無疑,拿到佐藤的收條才能走。這點決不能含糊,日本人可不是省油的燈。
老侯本來就是個拿著雞毛當(dāng)令箭的主兒,何況今天他拿的不是雞毛,而是比令箭還要重要的古畫,這下可了不得了,他坐在文三兒的車上怎么都不踏實,一會兒想把裝畫軸的楠木盒子藏在屁股底下,剛坐上去又怕壓壞了盒子,于是又拿出來揣在懷里,轉(zhuǎn)念一想又怕太招搖引起歹人的注意,這一路上就沒安穩(wěn)下來。
文三兒邊拉車邊擠對老侯:“操!不就是張破畫兒嗎?又不是娘們兒,摟那么緊干嗎?”
“嘿,破畫兒,你們‘同和’車行總共也就三十多輛車吧?這么說吧,這幅畫兒換你們一個車行都有富余?!?br/>
文三兒感嘆道:“你說這些有錢人也真他媽邪行,錢多了干什么不好,非花幾千大洋買張破畫兒,那天我在陳掌柜屋里看見這張畫兒,就是幾根竹子和幾根草,紙舊得都快碎了,用它擦屁股都嫌硌,這么個玩意兒能值幾千塊,買主兒不是他媽有病嗎?”
老侯使勁摟著楠木盒子說:“老文,說真的,你要是有了錢……這么說吧,好幾千大洋,白花花的一堆,全是你的,想怎么花就怎么花,你干點兒什么?”
文三兒的步子頓時慢了下來,看來他對這個話題也很有興趣并且在認(rèn)真思考:“那我立馬兒不拉車了……”
“那是,咱是爺了,還能拉車嗎?咱是坐車的主兒,可總得有點兒事兒干呀。”老侯也在仔細(xì)考慮這個問題。
“有了錢,先得鬧一肚子好下水,吃可不能含糊,我先去門框胡同的‘祥瑞’吃‘褡褳火燒’,照死了吃,吃膩了再換地兒,再吃什么呢?對啦,‘源宜齋’的‘驢打滾兒’[3]
和牛街的‘白湯雜碎’都得嘗嘗……”文三兒拼命回憶著他所見過的食品。
“我說老文哪,咱不能總是吃吧,吃飽喝足了干什么去?要我說,咱哪樣也不落,晌午遛鳥兒泡茶館聽評書,中午‘八大樓’輪著吃,吃飽了泡澡堂子睡一覺,下午逛天橋聽大鼓,晚上去‘廣和’看京戲,聽完戲再鬧頓夜宵,一天就齊活兒了。再閑得慌咱就鬧點兒玩意兒,春天放鴿子,夏天熬鷹,秋天斗蟲兒,冬天弄個葫蘆養(yǎng)蟈蟈兒,您瞧吧,十冬臘月,外面西北風(fēng)刮著,咱懷里的蟈蟈兒‘得兒’、‘得兒’一叫,那是什么勁頭兒?這日子能過上幾年,死了也不冤?!崩虾钫f得神采飛揚。
“沒勁,沒勁,我他媽吃飽撐的啦,沒事兒伺候蟈蟈兒?有了錢咱得先把自個兒伺候好嘍。人就是這點兒德行,吃飽喝足了就渾身較勁,咱得去八大胡同泄泄火,先從韓家潭逛起,石頭胡同、百順胡同、朱茅胡同……兜一個圈兒,再從陜西巷里鉆出來,窯子是有一個算一個,咱一個不落,高興了咱一宿睡她八個**,打著滾兒地睡,讓那些小**也瞧瞧,咱有錢,咱是爺……”文三兒解著氣地說。
兩人說著話煤市街就到了,笠原商社的房子是從北洋**某位高官手里買下的,這是個三進院的大宅子,朱紅色的大門,高臺階,大門兩側(cè)各有一個石頭獅子,排場不小。
佐藤是在后院書房里接見的老侯和文三兒。這個日本人似乎很中國化,他的書房布置是純粹中國式的?;ɡ婺镜臈l兒案,上面堆滿了古舊的線裝書。紅木鑲大理石面的八仙桌,紫檀木的明式臥榻。最醒目的是一個裝二十四史的紅木書櫥,旁邊是幾個花梨木百寶槅,上面擺著一些青銅器和瓷器,墻上還掛著一幅董其昌的山水畫。唯一和書房陳設(shè)不諧調(diào)的是放在條幾上的刀架,上面架著一柄帶著烏黑刀鞘的日本***。佐藤穿著件黑色和服,開胸處露著半個胸膛,黑森森的胸毛歷歷在目。他對老侯和文三兒的鞠躬問候毫不理會,只是打開畫軸用放大鏡在畫面上一寸一寸地檢查,足足看了四十多分鐘,最后才嘟囔了一句:“喲西……”他打開墻角的一個保險柜,把畫兒放進去鎖好,然后用毛筆寫了收條交給老侯,揮揮手表示他們可以走了,整個過程竟沒有一句話。
笠原商社是個三進院,從后院到中院、前院都有月亮門相通。文三兒低著頭走得急,過月亮門時和一個人撞了個滿懷,那人手里的茶盤、茶具嘩啦一聲摔在地上。文三兒抬頭一看,竟呆住了,原來是個漂亮的日本女人。文三兒長這么大還沒見過這樣美的女人,他立刻挪不動步了,這女人穿著白地紅花的和服,雪白的皮膚,彎眉似柳葉,雙目如秋水,紅紅的小嘴兒一抿真是風(fēng)情萬種。那女人沒有吭聲,只是蹲下身去收拾摔碎的茶具,慌得文三兒也蹲下身去撿瓷片,嘴里忙不迭地道歉:“哎喲,對不住了您哪,您歇著,我來……”
佐藤這時剛好從后院出來,見文三兒兩眼發(fā)直,死死地盯著女人,嘴里還嘟囔著什么,便氣不打一處來。他一把拎起文三兒掄圓了就是一個大嘴巴,佐藤不能容忍一個中國下等人用這種眼神盯著日本女人看。
文三兒挨了一個嘴巴還沒醒過來,他不明白佐藤為什么打自己,他想向佐藤解釋一下,自己除了打碎個茶具外并沒有做錯什么,可佐藤卻沒容他解釋,又是一個嘴巴扇過來:“八格牙路,滾……”
老侯搶上一步,向佐藤鞠了一躬:“佐藤先生,實在對不起,他是個拉車的,不懂規(guī)矩,您別往心里去。”文三兒糊里糊涂地被老侯拉出了院子。
在回去的路上,文三兒一直沒有吭聲,老侯以為他還在為挨打的事生悶氣,便勸解道:“想開點兒老文,如今日本人厲害著哪,連蔣委員長都惹不起,就別說咱草民了?!?br/>
文三兒想的可不是這個,快到家時,他才蹦出一句話:“這小娘們兒,嘖,嘖……可真他媽的……要能睡上一宿,第二天拉出去斃了都值啦……”
這天晚上,文三兒喝了幾口悶酒便睡下了,他翻來覆去睡不著,只覺得小腹那兒揣著一個燒紅的煤球,又燙又墜,有股火從小腹那兒蔓延開來,在全身四處游走,左突右沖就是泄不出去,弄得渾身較勁。文三兒琢磨了一會兒,忽然明白了,這都是讓那日本小娘們兒鬧的。這一想不要緊,此時文三兒突然有了種大徹大悟的感覺,長這么大他還是第一次感到這個世道很不公平。當(dāng)然,文三兒并不要求絕對平等,有錢人吃山珍海味,穿綾羅綢緞,他文三兒啃窩頭穿破號兒坎,這都沒什么,文三兒承認(rèn)這種不平等。可這褲襠里的東西就不能太不平等了,那東西長在那里不光是用來撒尿的,它應(yīng)該還有更重要的用途。男人睡女人那是天經(jīng)地義,這都是老天爺給的,無論窮人富人,是個男人就應(yīng)該有這種權(quán)利,憑什么有錢人三妻四妾輪著睡,他文三兒就該干扛著?這也他媽的太不平等了。
對于文三兒來說,這些想法以前還真沒出現(xiàn)過,這應(yīng)該是一種理論上的突破。在某些情境下,思想一旦覺醒,革命的火花就開始星星點點地閃現(xiàn)了。文三兒當(dāng)然不知道早在兩千多年前就有人喊出了“王侯將相,寧有種乎”的口號,他不過是有酒勁壯著,才能思考如此深刻的問題。
文三兒決定立刻行動起來,他需要選擇一個目標(biāo)。一旦考慮這個問題,他發(fā)現(xiàn)可供自己選擇的目標(biāo)竟少得可憐。逛窯子當(dāng)然是個好辦法,但八大胡同他卻連想都不敢想,那兒的窯姐身價一報出來能把文三兒嚇陽痿了,他常常琢磨那些娘們兒的身子是不是金子打的,憑什么碰一下就這么貴?
文三兒只能考慮價格便宜一些,適合自己這類人去的地方。天橋壽長街一帶有些“暗門子”,都是些人老珠黃的中年暗娼,價錢還算公道,兩三毛錢就能談下來。車行里有個老張頭,年紀(jì)小六十了,雖說一輩子沒娶過媳婦,可也沒閑著,拉車掙的那點兒錢全扔在壽長街了,要說串暗門子可算是精于此道。他警告過文三兒,千萬不能白天去,那些娘們兒只能干不能看,一看就非他媽的陽痿不可,長得不是像孫猴兒就是像八戒,看一眼就足以使嫖客們從此改邪歸正了。文三兒曾去過幾次,每次去都是晚上,黑燈瞎火的看不清模樣,摸著黑上炕,先交錢后辦事,黑暗中他盡可以展開想象的翅膀,把懷中的女人想象成絕色佳人,感覺還是過得去的。不過今天是去不成了,原因很簡單,文三兒兜里的錢都換成酒喝掉了,壽長街的娘們兒可不是好糊弄的,個兒頂個兒都是悍婦,沒錢她能把你扔出來,真動起手來文三兒是不是對手都很難說。
文三兒正想得心灰意冷,卻突然想起個女人,怎么把她給忘了?做飯的張寡婦。照理說這娘們兒三十多歲,正是如狼似虎的年紀(jì),身邊又沒個男人,難道她是木頭做的?就算她是木頭做的,那木頭不就是干柴嗎?文三兒認(rèn)為自己就是一團火,得嘞,干柴遇見烈火會出現(xiàn)什么情景他是可以想象出來的。文三兒覺得張寡婦對自己似乎也有那么點兒意思,上次吃包子張寡婦還特意給他留了幾個,要是這娘們兒沒什么想法,怎么會惦記著自己呢?以文三兒的眼光看,張寡婦雖說長得一般了點兒,可眼下要是沒有更好的,也只好暫時將就一下了。
此時已經(jīng)是晚上九點多鐘了,文三兒的酒勁還沒過去,膽氣正壯,連敲張寡婦房門時都沒注意避諱別人,硬是把房門擂得山響,嚇得張寡婦連問都沒敢問,趕緊把門打開。在張寡婦的記憶中,這種擂門的豪氣似乎只有衙門里的差人才有,常人一般沒這膽子。文三兒進了門就很利索地把房門反扣上,嘴里噴著酒氣直眉瞪眼地盯著張寡婦,他不知道別的男人要把女人弄上床時該說些什么,反正文三兒此時是想不出什么話。按他的想法,這娘們兒又不是沒沾過男人,難道還需要他說什么嗎,裝什么傻?她應(yīng)該明白文三兒想干什么。
張寡婦是過來人,她當(dāng)然明白文三兒來的目的,問題在于她和文三兒的想法正好擰著。她認(rèn)為自己在陳家的地位固然屬于底層,但絕不是最底層,因為還有文三兒給她墊底兒呢。無論如何,一個廚娘總比個臭拉車的身份要高點兒,況且她從來也沒把文三兒當(dāng)成個男人。張寡婦守寡后,一個人拉扯兩個孩子很艱難,不是沒有動過再嫁的念頭,可她覺得就算是世上的男人都死絕了也輪不上文三兒動這個念頭。此時張寡婦的感覺很復(fù)雜,除了覺得文三兒的想法很可笑,更多的則是一種憤怒:他怎么敢動這種念頭?連想想都是不可饒恕的。
想是這么想,但張寡婦說話還是挺客氣:“是文三兒呀,你有事兒嗎?”
文三兒觍著臉道:“沒事兒就不能來看看你?”
“喲,這可不成,陳家這么多人,你看誰都行,就是不能上我屋里來。我一個寡婦,沒事兒還有人背后編排你,你一個大老爺們兒深更半夜敲我的門兒,我可怕別人戳脊梁骨,你趕緊走。”
張寡婦的表白在文三兒聽來,純粹是種為抬高身份表現(xiàn)出來的半推半就。娘們兒都是這樣,就是心里愿意嘴上也要意思一下。別來這套,他懂。文三兒不準(zhǔn)備和她廢話,都是下人,誰也不是什么王公貴族,王八對綠豆,看上眼了就上床辦事兒,哪兒這么多說的?文三兒想到這里,二話不說突然抱起張寡婦“嗵”的一聲扔到床上,一個餓虎撲食躥上去騎在張寡婦身上,兩只手便在張寡婦身上四處游走……
張寡婦還沒見過這么不講道理的主兒,這文三兒簡直像條瘋狗,連叫都不叫,上來就咬,這太出乎意料了,看來是酒借人膽兒,平時文三兒可沒有這般生猛。張寡婦當(dāng)然不是好欺負(fù)的,她一把卡住文三兒的脖子,兩只胳膊向上一撐,文三兒就被撐在半空了,他胡亂摟了幾把卻什么也沒夠著,原因是他的胳膊比張寡婦的胳膊短。文三兒大怒,認(rèn)定這娘們兒不識抬舉,憑她這長相,這身份,文爺和她玩玩分明是給她臉呢,怎么這么不懂事兒?文三兒騰出雙手使足力氣掰開張寡婦的手,重新把身子壓下去,兩個人在床上滾作一團,雖然動作激烈卻無聲無息,都怕驚動了旁人。當(dāng)聽到院子里有動靜時,兩人甚至停止了廝打處于靜止?fàn)顟B(tài),過后又拼命廝打起來……張寡婦畢竟是女人,很快便力氣不支。文三兒漸漸占了上風(fēng),張寡婦的藍布褂子已經(jīng)被撕開了一個口子,眼見就要得手了,文三兒突然覺得褲襠里的命根子一陣劇痛,身子一下軟了下來。原來是張寡婦一把攥住了那東西,并且狠狠地捏了幾下。這一招很是歹毒,頃刻間雙方態(tài)勢大變,文三兒被徹底制住,甚至一動不敢動。張寡婦氣喘吁吁、咬牙切齒地罵道:“你個不要臉的東西,再蹦跶一下我瞧瞧……”
“哎喲……哎喲……你輕點兒……”文三兒的頭上開始冒汗,酒勁全沒了。
張寡婦毫無憐憫地又使勁攥了一下。
文三兒忍不住叫了起來:“哎喲……姑奶奶,我服了,哎喲,我不是人,我是畜生……您饒我這一次,下次再不敢啦……”
張寡婦并不想馬上饒了文三兒,她的手攥住文三兒的兩個睪丸時松時緊,弄得文三兒大氣不敢出。文三兒簡直有些絕望了,他覺得這個歹毒的娘們兒正在不緊不慢地把玩自己那兩個睪丸,就像京城的老人玩鐵球兒一樣,那兩顆鐵球兒在老人的手掌中滴溜溜兒亂轉(zhuǎn),而此時他的兩個睪丸大約也是這副光景,真他媽的歹毒。
文三兒的一連串討?zhàn)埥K于使張寡婦動了惻隱之心,她在歷數(shù)了文三兒以往的表現(xiàn)并提出一些警告之后松開了手。身心都受到重創(chuàng)的文三兒捂著襠,哈著腰,步履蹣跚地回到自己的屋子。
這一夜文三兒睡得很不踏實,除了下身還隱隱作痛外,似乎還聽見西邊傳來的滾滾雷聲,他迷迷糊糊地想,要下雨了……
[1]
“路倒兒”指因凍餓等原因死在路邊的人。
[2]
“老西子”是京城養(yǎng)鳥兒人對一種不太值錢的鳥兒之俗稱。
[3]
“驢打滾兒”為京城傳統(tǒng)小吃,年糕卷豆沙餡兒,外蘸豆面兒,俗稱“驢打滾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