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八個小朋友
上一世的沈寂川,并沒有這么早來到顧家。
他父母在一場車禍中離世,而自己也因那場車禍而失去了左腿。
沈家家境普通,父母雙亡之后,他只能輾轉(zhuǎn)于各個親戚家借住,因?yàn)樗愿耜幊恋木壒剩诿總€親戚家都住不長久。
他整個童年,都被人踢來踢去,像個誰都厭棄的包袱。
上高中以后,才被送到了顧家。
顧啟洲聲名遠(yuǎn)揚(yáng),家境殷實(shí),小時候又受過他父母的恩情,到了顧家之后,沈寂川就再也沒有被扔去其他親戚家。
他本以為,顧家會是他最好的容身之所。
直到那年夏天,歐洲游玩回來的少女回到家中,發(fā)現(xiàn)自己多了個哥哥。
驕縱任性的少女正處于青春期,宛如極具領(lǐng)地意識的小獸,竭盡全力地表達(dá)自己對他入侵家庭的抗拒。
她撕碎他的作業(yè)。
罵他是怪物。
甚至故意放掉電動輪椅的電,任他一個人在大雨中無法動彈,淋到高燒。
如果光是這些,沈寂川也還能忍受,畢竟從童年開始輾轉(zhuǎn)于各個家庭,他從來都不是受歡迎的那個。
但他唯一不允許任何人踐踏的,是他的父母。
“……這個懷表是什么?”
那一日,他藏在隱蔽之處的母親遺物,被那個小惡魔一樣的少女找到了。
“這個對你來說,很珍貴?”
小巧的金色懷表被少女白皙纖細(xì)的手指捏在手里。
她的笑容純真且天真,繼承自父母的優(yōu)秀五官是可以輕易使同齡人目眩神暈的美好。
然而看在沈寂川的眼里,卻是他午夜夢回,最殘酷的噩夢。
“還給我……”
三個字從喉間擠出,他牙關(guān)發(fā)抖,不知是恐懼多一些,還是憎恨多一些。
懷表的內(nèi)蓋里,是他唯一的一張全家福。
在灰暗無望的生活之中,只有這張照片是讓他可以得到片刻休憩,知道自己也是曾有人愛過的證據(jù)。
“你偷走了我爸爸,小偷的東西,我為什么要還給你?”
少女稚嫩的嗓音,吐出了可怕的話語。
嘶——
照片被撕碎。
懷表被砸在水洼之中,四分五裂。
少年隱忍壓抑的心,在那一刻被無盡的黑暗吞噬。
扭曲成了令他自己都害怕的,真正的怪物。
從車上下來的顧啟洲看著快一個月沒見的小女兒,又看了看滿頭大汗的岑隨。
他顯然也先入為主地覺得呦呦在欺負(fù)人家。
可他很了解自家這個傻乎乎的小女兒,她不被別人欺負(fù)就是好的,什么時候會欺負(fù)別人了?
“爸爸!”
呦呦清脆地喊了一聲,隨即飛快地從小車上跳了下來,撲進(jìn)顧啟洲的懷里。
“這么久沒見,呦呦想爸爸了嗎?”
顧啟洲抱起呦呦,笑著收獲了小姑娘一個帶著口水的吻。
“想啦!”她又補(bǔ)充,“姐姐也想!”
顧啟洲這才看向坐在臺階上的顧妙妙。
顧妙妙的眼神很靜。
顧啟洲很難形容那種感覺,不僅不像個六歲小朋友不說,還很像在看一個不太熟也不太重要的遠(yuǎn)親。
顧啟洲覺得她下一秒張口叫他叔叔都不奇怪。
顧妙妙不知道他在想什么,只淡淡叫了聲“爸爸”。
不帶感情的。
顧啟洲生疏地和大女兒寒暄了一會兒。
聽到了顧啟洲回來的動靜,屋里的郁瀾也慢吞吞出來,倚著門邊冷眼看著顧啟洲和他帶回來的孩子。
“妙妙,呦呦,來。”
頂著郁瀾白翻到天上去的不滿神色,顧啟洲將沈寂川推了過來。
“雖然有點(diǎn)突然,不過,從今天開始,這位沈寂川哥哥就要住在我們家了。”
呦呦的視線仍定在他身上。
隨著顧啟洲的話,模糊的記憶好像被一雙手撥開了霧氣。
“寂川,以后他們倆就是你的妹妹,把這里當(dāng)成自己家就好,雖然你姓沈,但你今后也是顧家的一員……”
半蹲著的顧啟洲憐愛地摸了摸小男孩的頭。
“義肢的問題不用擔(dān)心,過段時間我會帶你去醫(yī)院咨詢,你會站起來的……”
夢境與現(xiàn)實(shí)重合。
烏發(fā)長目的小男孩膚色蒼白,在陽光下幾乎透明,好像繪本故事里畫的小吸血鬼。
而這個神色冷淡的小吸血鬼正冷漠而警惕地注視著她。
“……噫!”
小孩子的本能令呦呦害怕地縮到了顧妙妙的身后。
嗚嗚嗚好可怕。
呦呦不好吃,不要吃呦呦qaq
沈寂川垂眸望著她。
呦呦的反應(yīng)有些超出沈寂川的預(yù)料,
在他的想象之中,童年時期的顧呦呦應(yīng)該是那種會理直氣壯地當(dāng)著所有人的面,說出“我不要?dú)埣踩水?dāng)我哥哥”的那種小孩兒。
不應(yīng)該是這樣,像個懵懂天真的小鵪鶉,慫得毫無攻擊力。
“呦呦為什么躲著哥哥?”顧啟洲不悅皺眉,“哥哥的腿不方便,要好好照顧哥哥,知不知道?”
顧啟洲說這話,倒也不是完全為了維護(hù)沈寂川。
沈寂川的父母固然對他有恩,但他此時更在意的是女兒的教育。
他希望呦呦做一個善良的孩子。
呦呦從顧妙妙身后挪出來,低頭看著自己的腳尖。
她也不是故意要躲。
只是想起夢里的自己欺負(fù)人家欺負(fù)得那么狠,她覺得很不好意思。
“……呦呦知道了。”
小奶音弱弱的,聽上去有點(diǎn)心虛。
顧啟洲這才滿意地摸了摸呦呦的頭,吩咐張姨給沈寂川準(zhǔn)備房間之后,又叫顧妙妙跟他去一趟書房。
父女倆多年未見,他有些話要和顧妙妙單獨(dú)說。
臨走前,顧妙妙回頭看了眼沈寂川。
上一世的她從未聽說過這個人,也不知道是從哪個犄角旮旯冒出來的。
而且他的眼神……
總感覺不是什么好東西。
這樣想的顧妙妙并不知道,這個令她覺得分外不適的眼神,和她回到顧家那一日的眼神幾乎一模一樣。
甚至還要陰郁幾分。
“……你在躲貓貓嗎?”
發(fā)現(xiàn)顧妙妙和呦呦都不見了的岑隨,找了半天才在二樓走廊盡頭找到了呦呦。
蹲在拐角的呦呦嚇得一屁股坐在了地上。
她瞪圓的大眼睛眨了眨。
“岑隨哥哥為什么看得見我?”
她明明藏得這么好!
得意的岑隨裝作輕描淡寫道:“笨,你的小揪揪都露出來啦。”
小姑娘聞言氣惱地伸出爪子摁住了自己的小揪揪。
岑隨覺得她可愛,戳了戳她的臉:
“你怎么這么傻啊,躲貓貓都不會躲。”
呦呦皺了皺小鼻子,認(rèn)真道:“我不傻。”
“可是你真的很傻啊。”
“你才傻,你被姐姐耍了都不知道,略——”
岑隨這才反應(yīng)過來,顧妙妙讓他拉車剛剛根本就是在耍他玩兒,她根本就不打算讓他上車!
更讓他氣惱的是,呦呦居然都不提醒他!
“……我生氣了!”岑隨起身,“你姐姐是壞蛋,我再也不和你們玩了!”
呦呦聽到他說姐姐壞話,昂起頭,奶兇奶兇道:
“不玩就不玩,我去找別人玩!”
岑隨立即反駁:“你這么傻,除了我,哪個小朋友愿意和你玩?”
說完岑隨自己都一愣。
他是不是……說錯話了?
呦呦呆在原地,抿著唇,不吭聲。
岑隨的話確實(shí)戳到了呦呦的小心坎里。
在幼兒園里,小朋友們都說她媽媽是是壞女人,所以她是壞女人的小孩,大家都不和她玩。
課外活動的時候,別的小朋友都有人組隊(duì),只有她,每次都會被落單。
大家都不想和她組隊(duì),大家都不喜歡她。
岑隨見眼前的小粉團(tuán)子仿佛被他說呆了,在原地站了老半天,沒有一點(diǎn)反應(yīng)。
心虛的岑隨觀察了一會兒,見呦呦遲遲沒有要哭的意思,這才稍稍放心。
然而放心不過五秒。
就在旁邊房間里的沈寂川推門出來的時候,恰好看到這個一臉?biāo)罊C(jī)的小粉團(tuán)子,似乎是才反應(yīng)過來自己受了委屈,不怎么敏捷的大腦半天才接受到想哭的信號。
然后以一種非常緩慢的速度醞釀出一個哭泣的表情——
隔了半分鐘,后知后覺的呦呦大哭起來。
她哭得好像受了天大的委屈,那種驚人的感染力令岑隨又開始產(chǎn)生了濃烈的自責(zé),完全忘記了下午顧妙妙罵他的時候比這狠多了。
“誒……你、你別……”
“……呦呦討厭你!呦呦不是沒有朋友的小朋友!你胡說嗚嗚嗚嗚……”
呦呦哭得小腦瓜都嗡嗡響。
淚眼滂沱之中,她模糊看見沈寂川似乎從他的新房間里出來了,正停在不遠(yuǎn)處,靜靜地看著這邊。
……呦呦才不是不招人喜歡的壞孩子!
她要證明給岑隨看!
于是哭得一抽一抽的小團(tuán)子跌跌撞撞地走向輪椅上的小男孩,想一把抱住他的小腿。
然而伸手一抓,抓到的卻是空蕩蕩的褲管。
呦呦的哭聲驟然停下。
掛著一臉眼淚和鼻涕的她怔怔看著自己揪著他褲腿的手,好像有點(diǎn)無措——
為什么這個地方是空的?
沈寂川的手指扣緊了扶手,用力得指節(jié)發(fā)白。
幾乎是瞬間,初見顧呦呦時所聽到的語句再一次浮現(xiàn)在他腦海。
“……是少了一條腿嗎?真畸形……”
“……你能不能少出現(xiàn)在我面前?我怕我看了晚上做噩夢……”
他以為已經(jīng)結(jié)痂的傷口,再度傳來隱隱陣痛,只等眼前的小姑娘一句話,舊日的傷口就會被再度撕裂,鮮血淋漓地袒露在他面前。
呦呦昂起頭,剛哭過的眼對上了沈寂川陰鷙沉郁的視線,似乎想要開口說話。
沈寂川幾乎是觸電一般,猛地推動輪椅,朝后一退想要躲開,卻沒想到后面并沒有退路,于是用力的撞上了門板——
咚!
后腦的疼痛令沈寂川大腦空白了一瞬,但并沒有撞得太狠,只是聲音大。
岑隨卻嚇了一跳,大喊:
“你沒事吧!”
樓下傳來郁瀾和張姨詢問的聲音,岑隨一邊跑下樓一邊喊“沈寂川撞到頭啦”。
因沈寂川的后退而撲空的呦呦半天才爬起來,慢半拍的她聽到岑隨說的話,這才意識到剛剛咚地一聲是撞到頭的聲音。
沈寂川冷眼看著懵懵懂懂站在不遠(yuǎn)處的呦呦。
“別過來。”
他的聲音里透露著顯而易見的抗拒和厭惡。
呦呦不是傻子,她也聽出來了。
可是……
媽媽說,小朋友要勇敢彌補(bǔ)自己的錯誤。
雖然這個哥哥有點(diǎn)可怕,可是……可是……
呦呦遲疑了一會兒,還是朝沈寂川走了過去。
沈寂川眉頭緊皺,不自覺抬高聲音:
“……我說了,別過來,離我遠(yuǎn)……”
“呼呼呼。”
在沈寂川戛然而止的聲音中,呦呦墊著腳,努力地伸長了脖子吹了吹他的頭,還伸手小心翼翼地摸摸他被撞到的后腦。
沈寂川渾身僵硬,不敢置信地看著呦呦肉乎乎的側(cè)臉。
……她在……干什么?
“吹吹就不痛了。”
呦呦回憶了一下別的小朋友摔跤時,小阮老師哄他們的話,認(rèn)真道:
“男子漢要堅(jiān)強(qiáng),不能哭哭的。”
然而呦呦意識到好像剛剛自己才哭過,于是不好意思地抹了把臉,又假裝無事發(fā)生地轉(zhuǎn)頭,朝著沈寂川從膝蓋以下就沒有了的左腿吹了吹。
“這里是不是也很疼呀?”呦呦深吸一口氣,學(xué)著老師的樣子,大口吹了吹,“呼——呼——呼——痛痛飛走吧!”
要是能把呦呦夢里做過的壞事也吹走就好了。
小吹氣筒呦呦想。
沈寂川怔怔地看著認(rèn)真呼呼的呦呦,一時間覺得有些茫然。
因?yàn)樗笾笥X地發(fā)現(xiàn),這兩世加起來——
她竟然是第一個,問他疼不疼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