咸海密室
在眾人的討論下鴻俊逐漸明白了, 阿泰所需要去面對的這一場復國之戰(zhàn),不僅僅是一場簡單的反叛, 抑或是贏得民心、重奪政權之戰(zhàn)。真正的難處, 在于這是一場與神抗爭的過程。
祆教在薩珊的土地上一度消亡,被伊|斯|蘭教所取代,曾經(jīng)的圣殿成為了清真寺,孩子們從出生到死, 一代接一代,都堅定不移地信奉著新神。舊神的記載被燒毀, 一旦失去文字, 神跡與故事甚至無法流傳超過五十年之久。祆教早在伊思艾家族離開這片土地前, 便已式微。
如今的大食, 早已對祆教十分陌生,他們不認識曾經(jīng)給予這片土地以信仰的瑣羅亞斯德與波斯古經(jīng)《阿維斯塔》。甚至連掩護他們前進的商隊、翻譯,也早已成了伊|斯|蘭教徒。
這場仗能打贏么?鴻俊不禁心想。
他們離開嘉峪關, 前往雅丹, 路上鴻俊特地去探望了次舅舅賈洲, 久別重逢, 已有數(shù)年。賈洲十分擔心安史之亂,鴻俊反而從舅舅那里得到了不少情報, 李亨繼任為帝,改年號為至德, 并與回紇結盟。
抵達瓜州時, 恰好大批回紇軍開入關內(nèi), 奔赴中原,協(xié)助李亨收復失地,安祿山已逃回洛陽,妖族被收服,余下就是凡人的戰(zhàn)場了。郭子儀率領中軍,與回紇軍聯(lián)手,預備一舉攻破陜郡。
李景瓏擔心地看著城下經(jīng)過的回紇軍,恐怕驅(qū)狼入虎,但這已不是驅(qū)魔司有權插手之事。
“來。”賈洲道,“鴻俊,勸君更進一杯酒,西出陽關無故人。干了!”
鴻俊、驅(qū)魔師們與賈洲喝過酒,賈洲親自帶人將他們護送到出關,風沙迢迢,唐軍才轉(zhuǎn)身離去。
出陽關后,路途荒蕪寂寥,沿途便是大片大片的戈壁,每過一日或日半,會有補充淡水的驛站,不少驛站已人去樓空,唯余站后池塘與一小片綠洲。晝夜溫差甚大,入夜時甚至滴水成冰。
鴻俊喜歡這里的夜空,沒有群山遮擋,總是萬里無云,夜里他經(jīng)常與李景瓏裹著毯子,依偎在石堆下,看著天際的星河。
“青雄是對的。”
有一天鴻俊終于忍不住說起圣地之事,李景瓏突然評價道。
鴻俊一怔,說:“你是不是都知道?”
李景瓏嘴角略略翹起,說:“猜的。”
鴻俊嘆息道:“對不起,我不該與你說這話……”
“不。”李景瓏說,“你若不說,就會從細節(jié)里錯過許多東西。”
鴻俊道:“能錯過什么?反正只要我活著,就不會答應他們關于這點的任何提議。”
“誰們?”李景瓏又問。
鴻俊:“當然是四大妖王。”
李景瓏說:“四位妖王都認可他么?”
鴻俊被這么一說,瞬間仿佛感覺到了什么,李景瓏又漫不經(jīng)心道:“我說青雄做得對,非指妖族取代人族,千秋萬世一類的話。而是他選擇了不再逼你下決定,這非常重要。”
“那是因為奉兒出現(xiàn)了。”鴻俊說,“當時我看他的眼光,甚至覺得有點兒危險。”
李景瓏擺手道:“奉兒正好給了他一個臺階下。回想當時,四位妖王在青雄提出提議的一刻,都是如何表態(tài)的?”
鴻俊說:“他們也不想……”
說到這里,戰(zhàn)死尸鬼王、玉藻云的反應飛速在他腦中過了一次,另兩名妖王的欲言又止、鯤神的沉默,終于令鴻俊明白了李景瓏的假設。
“鯤神是幫著他的。”李景瓏漫不經(jīng)心道,“他倆不可能不知道對方在想什么。”
鴻俊沉吟,點頭,李景瓏又說:“至于狐王與鬼王,我不相信他們贊同青雄的選擇。”
“但他們和曜金宮不熟。”鴻俊道,“我覺得……鬼王對人族還是……呃,比較友好的,至少比重明友好。玉藻云,我甚至覺得她愛上過老皇帝。”
“這正是問題所在。”李景瓏道,“所以他們絕不會選擇青雄作為新的總攝妖王,因為較青雄而言,他們更親近人族。由你來統(tǒng)領,恰好是他們能接受的:出身曜金宮,與青雄、袁昆都有淵源。是重明的后人,而且還是我……”說到這里,李景瓏笑了笑,說:“……還是蜀侯夫人。”
“嗯。”鴻俊臉上有點兒發(fā)紅,點頭道,“也許。”
“鯤神與青雄都很清楚。”李景瓏道,“從利益層面上出發(fā),只有你才能重新凝聚起四大妖王,建立一個新的圣地。否則袁昆不會找我‘要一具尸’和‘一個魂魄’。”
鴻俊漸漸懂了,李景瓏又說:“青雄若逼迫你下決定,妖族勢必再陷入分裂。奉兒看似打斷了這場對話,實際上是給了他一個臺階下。”
鴻俊沉默不語,眉頭深鎖,李景瓏最后道:“有時候我甚至懷疑袁昆才是驅(qū)動青雄出面,影響你決定的人。永思也常說,鯤神的心思太難捕捉了。”
鴻俊道:“不至于罷……我能活下來,全賴袁昆。”
李景瓏便點了點頭,不再說話。鴻俊尋思道:“總有辦法慢慢解決的,只要咱倆在一起。話說,好像越來越冷了,你冷嗎?”
他倆瑟縮在毛毯中,李景瓏在毯子里解開鴻俊的衣領,觸碰他的肌膚,低聲道:“我來溫暖你。”
李景瓏赤條條的身軀就像旺盛的爐火,每次與鴻俊糾纏,交融,進入,都讓鴻俊覺得幸福無比。離開陽關后,驅(qū)魔師們起初還每天開會,行程后半段時要說的話都說得差不多了,便各自待在車里躲避日頭。絲綢之路雖已近十月,卻依舊灼熱,白天實在令兩人難以親熱,稍微蹭幾下就一身汗膩膩的。
但有次陸許告訴鴻俊一招,與其怕熱不如索性不管,鴻俊試了一試,竟是別有一番感覺。兩人大汗淋漓地在車中纏綿,李景瓏肩背上、胸膛上的汗水,散發(fā)出的力量與雄性氣味,簡直讓鴻俊血脈賁張。一旦開了個頭,便幾乎停不下來。
當然這種玩法也受條件所限,那就是必須每天洗澡,幸而進入絲綢之路后半段時,每個驛站都有充足的水源,黃昏時大伙兒都可以洗個澡,再在身上涂抹部分香料,鴻俊總算明白為什么色目人與西域人身上香味都這么濃烈了。
離開渝州城的將近二十日后,商隊抵達絲綢之路的一個重要站點——咸海下的巴津城。商人們在這里補充貨物,將短暫停留三日,鴻俊昨夜在車上睡得不大好,秋意濃重,天氣清涼,市集喧囂時遠時近,如催眠歌一般,令他沉沉睡去。
“鴻俊。”陸許在鴻俊耳畔低聲說,并輕輕搖晃他,“陪我去個地方。”
鴻俊睡眼惺忪地爬起來,看著陸許,換上衣服,頭暈眼花地跟了他出來。
“去哪兒?”鴻俊問。
陸許只在前面走,巴津城非常小,與其說是城,不如說是村郭,十來間夯土壘起來的泥屋敞著門給過路商賈做生意,兩條路一豎一橫,構成個十字,外圍也沒有城墻,常住百姓就十來個,大多是過往的生意人。
往城后高處走,翻過一座坡后,乃是咸海,咸海西面有一高山,山上屹立著一座奇怪的建筑。
鴻俊清醒過來,遠遠看著那建筑。
陸許說:“我載你,咱們上去。”說著化作白鹿,在一個陽光燦爛的午后,飛過咸海,分開波浪,飛往山巔。
“這是什么地方?”鴻俊詫異道。
“瓊哥和阿泰以前的家。”白鹿說道。
鴻俊想起來了,阿泰以前確實提到過,祆教的一座圣殿就在咸海畔的高山上,那里曾是先知瑣羅亞斯德闡述經(jīng)文之地,后來被修建為圣殿。
“阿泰和瓊哥都出生在這座圣殿里。”陸許與鴻俊并肩走進那廢棄的圣殿,如今早已雜草叢生,“特蘭朵和阿泰也是在這兒認識的。”
“你怎么知道這么多?”鴻俊清理了雜亂的爬山虎,推開那扇門。
陸許:“瓊哥告訴我的。”
鴻俊:“喲。”
“‘喲’是什么意思?”陸許面無表情道。
“就是字面上的意思。”鴻俊懷疑地瞥陸許,說,“你們經(jīng)常偷偷聊天?”
陸許:“沒有!什么叫‘偷偷’!只是派到一起執(zhí)行任務時會聊個幾句!”
阿史那瓊從來不朝鴻俊說他從前的事,甚至因李景瓏與鴻俊在一起的原因,阿泰又常常警告阿史那瓊不要自找麻煩,阿史那瓊便一直十分克制。哪怕玩笑也不大朝鴻俊開,從前還會調(diào)侃幾句陸許,現(xiàn)在連陸許也不敢多接觸了,價成日待在驅(qū)魔司里也憋屈。
鴻俊:“他可以去調(diào)戲趙子龍啊。”
陸許:“……”
鴻俊還是挺喜歡阿史那瓊的,不只他,每一個伙伴都異常地可靠,也為彼此不顧一切地去承受過危險。當陸許走向祭壇時,鴻俊大約明白了。
“你想了解他。”鴻俊說。
“沒有。”陸許答道,“你想得太多了,我只是覺得他有一點……”
圣殿中有大量斑駁的壁畫,上面乃是瑣羅亞斯德講經(jīng),以及波斯古經(jīng)上的神話故事。兩人并肩而立,看了一會兒,陸許答道:“寂寞。”
鴻俊眉頭微微一皺,陸許說:“但這不是我的目的,長史只是讓我來查查,瓊哥會不會也是法器持有者之一,畢竟他與阿泰都出生在這里。”
鴻俊調(diào)查了圣殿的每個地方,包括山后的墓地,墓地上有一個碑文,上書波斯語。兩人都看不明白是什么,但鴻俊突然發(fā)現(xiàn)了一個地方,那是一個符號,與阿泰袍子上繡著的符號一樣。
“圣女。”鴻俊說,“是李龜年和阿泰的師父。”
“找找有沒有機關。”陸許說。
“這么重要的東西,景瓏他們怎么不親自來?”
李景瓏這時候正與裘永思、莫日根在打聽阿泰的行蹤,事實證明阿泰來過巴津城,且還在此處見過一個人,根據(jù)李景瓏的推測,很可能就是安曼·胡克拉鐸。但阿泰與阿史那瓊并未回到過出生地便即匆匆離開。
陸許與鴻俊的任務,則是尋找此地是否有地脈的出入口,按理說是不應該有的。但鴻俊一旦與陸許一起出行,兩個人便總喜歡東拉西扯地閑聊,有時聊聊裘永思,有時聊聊阿史那瓊與莫日根、李景瓏,奇怪的是,他們始終對阿泰興趣不大,興許是覺得他長得比女孩子還漂亮,對他沒多大興趣。
神火業(yè)已熄滅,無法再被點燃,數(shù)處祭壇上全是火燒過的余燼,陸許突然朝鴻俊說:“你來看看這個。”
鴻俊來到一間房內(nèi),陽光從花園頂端的縫隙照進來,這是非常標準的波斯庭院,中央有數(shù)個小小的噴水池,陸許說:“你看這倆雕塑,一個左邊,一個右邊都很光滑,像是有人用力轉(zhuǎn)過。”
鴻俊心想你們都是些什么人啊,總是連這種蛛絲馬跡都不放過,便伸出手去,與陸許合力扳動,兩座雕塑同時轉(zhuǎn)動起來的一刻,地面突然轟隆隆下陷,現(xiàn)出一個通道。
“哇。”鴻俊說,“有寶物嗎?”
兩人撓撓頭,鴻俊便打頭先進去了,黑暗的空間內(nèi),鴻俊打了個響指,手中迸發(fā)出火花,照亮了那地下室。
地下室空空如也,盡頭又有一扇門,門后是個幽深的通道,通往更深的地底。鴻俊計算步數(shù),低聲道:“這兒應當是咸海底下了。”
陸許腳下突然一個踉蹌,踢到了什么,兩人同時低頭,光線照亮了一個人的臉龐。
鴻俊與陸許同時一聲大喊。
那是個被繩索捆束,披頭散發(fā),渾身血污的男人,鴻俊道:“這兒怎么有人?!”
“死了嗎?”
“看看……”
鴻俊拍拍那人的側(cè)臉,將他沾滿血的頭發(fā)撥開,熟悉的面容映入臉龐,一張胡須拉茬的臉多日未曾修整過,眼角爆裂,瘦得不成人形,手指全部折斷。
——阿史那瓊。
鴻俊:“……”
陸許:“……”